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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作者:宫部美雪

接到卯月的电话时,正值午休时间,我在总公司大楼前庭拍摄今多财团写乐俱乐部成员的照片,以便放在《蓝天》兴趣协会成员招募栏的报道中。

写乐俱乐部由一群摄影爱好者组成,理所当然对于相机也讲究得不得了,结果我居然用数码相机为这些人拍合照,照片的主角们正在开怀地笑闹窃语。

第三次按下快门时,手机响了。

“刚才,撞倒梶田的少年在母亲和学校辅导室老师的陪同下来自首了。”

我只能说“谢谢”。

“刚才不小心闭眼了。”

“因为不习惯被拍嘛。”

写乐俱乐部成员们开朗的声音传来。

“对方为了和梶田的家属针对善后事项进行磋商,好像已经找了律师,也有意去梶田家登门道歉。不过少年的母亲受到的打击比少年更严重,或许得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正式上门拜访。”

通话结束后,我拍下第四张和第五张照片。焦距对准了吗?你确定里面有储存卡吗?会员们一边七嘴八舌地调侃我,一边各自散去享受剩下的午休时光。

我在前庭的灌木丛边坐下,把相机放在膝上,关掉手机。

紧接着,梶田姐妹应该也会打电话过来吧。无论是聪美或梨子,我现在都不想和她们说话。

对于聪美,我还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思绪无法理清,就连野濑佑子道出的往事真相,我都不知道是否该告诉她。

至于梨子,虽然有话非问不可,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问。

现在的我,已经连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都无法确定了。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野濑佑子没打过恐吓电话给梨子。也就是说,谁都没打过。

在员工餐厅用完午餐,回到编辑部。我说今天会跑外务,结束几场会面后直接回家,便拿起公事包离开办公室。该和印刷公司讨论的事情已积了一堆,也得和预定在策划报道中登场的员工碰面。

“如果有我的电话,留张纸条给我就行了。”

天空阴霾,风很冷。早上的气象预报说这是十月下旬的天气。看来对于赖着不走的夏天,枯候良久的秋天似乎变得没耐性了。

办完两件公事,从御徒町走向JR上野车站,急着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之际,我听到那首歌。

驻足一看,人来人往的步道对面有一家不到正常店面大小的唱片店。店前放着花车,上面立着手写的广告牌。花车旁边的小脚架上搁着机身浑圆的手提式CD播放器。那首歌就是从那喇叭中流泻而出的。

我急忙走进唱片店。店内最深处有个身穿无袖T恤、似乎在发愣的年轻金发男子,没什么诚意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请问,现在外面播的曲子是……”

越过我的肩头,店员抬眼朝手提式CD播放器瞥去。

“那首曲子叫什么?我之前听过,可是不知道歌名。”

店内正在放别的音乐,是吵闹的欧美歌曲,待在里面根本听不见外面的歌声。我一边朝他招手,一边大步朝花车走回。和刚才懒洋洋的回答很不搭调,店员动作利落地走到人行道上。

“噢,你说这个啊。”光听到副歌的部分,他就马上说,“这是《坠入情网》嘛。”

“坠入情网。”我跟着复述。

“对对对。是很久以前的畅销金曲。”

“这首歌很有名吗?”

“很受欢迎,是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

“连续剧的主题曲。”我像木偶一样傻傻地复述。

“是《给星期五的妻子们》这出超红连续剧,简称《星期五妻》。”店员嘿嘿笑道,一边耳朵上的三个耳环发出俗丽的光芒。不过他还挺亲切的。

“是什么内容的连续剧?爱情故事吗?”

“对呀,应该说是外遇故事吧。”

外遇。这次我没说出口,只在心底确认。

“是女明星筱广子主演的。在多摩新城那边的时髦住宅区拍的,甚至还有粉丝因为那里是连续剧的拍摄地专程跑去参观,掀起很大的话题哟。对了,像木村拓哉和山口智子主演的《悠长假期》播出后,不也有一大堆粉丝特地跑去看新大桥。不过这两出戏都很老了。”说着他腼腆地笑了。

“大家都知道这是那出连续剧的主题曲,或者说,这是不伦之恋主题曲吗?”

“那当然是家喻户晓啰。因为歌词就已说得很明显,提到‘星期六晚上和星期日也想见你’之类的。”

“现在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知道吗?”

“就算当时没看过连续剧,应该也会知道这个吧,因为有KTV嘛。只要谁在KTV唱过,就会传播出去。这年头的年轻人,甚至还会觉得昭和三四十年代的复古歌谣有趣,特地跑来找黑胶唱片呢。”

我掏出皮夹。“我要买这张CD。”

“谢谢惠顾。”

这个亲切得出人意料、实际年龄似乎比看上去大的店员再次嘿嘿笑着说:“虽然有很多张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精选集,但买这张真的很划算,曲数特别多。”同时把CD装入袋中。

我再次向他确认歌名是《坠入情网》后,才走向车站。

“你怎么回来了?提早下班?”

我把惊讶的妻子拉到客厅,将CD放入音响。与其费口舌解释,不如先让她听《坠入情网》,看看歌词。然后,我告诉妻子我的想法。

将近一小时后,我俩坐在书房的电脑前,浏览栃木县水津镇的网页。

“我们家车载卫星导航系统常常出问题,你还是先查阅一下路线比较好。”妻子说着把地图拿给我。

星期日,我一早就醒了。妻子也随后起床,为我做了便当。是整整一午餐盒三明治,以及装在保温瓶里的热咖啡。

“你打算开馆之前就去,一直在那里等对吧?也不知道要等上多久,又不能离开,所以你应该带点吃的去。”

“谢谢,”我接下东西,“但愿是白等一场。”

听到我这么说,妻子忽然换上正气凛然的表情,用力摇头。

“那可不对,还是今天弄清楚比较好。”然后她推着我的背,“我认为你的推测没有错,快去吧。”

虽是初次造访,但道路铺设得很完善,也做过事前调查,所以我毫无困难就抵达了。看看时间,还差五分才十点。

水津镇历史纪念馆——镶在石碑上的铜板上这么刻着,下方还在括号内补上一行“旧水津镇政府”。

极目远眺净是稻田与菜地。其间零星散布着大型民宅,是雄伟的日式住宅,也有附带古老仓库的房子。房子的北边与东边多半环绕着防风林,用来阻挡北关东吹来的强风。头上是一整片静谧的秋日晴空。

如果完全用木材打造一座迷你城堡,应该就是旧水津镇政府的样子。虽有三层,但三楼部分很小,就像个搭着瓦顶的小屋,小巧玲珑地端坐在二楼之上,如同天守阁般。历经长年风吹雨打的木板外墙,几乎已变成黑色,上面纵横交错着细小裂痕,也许是因为干燥吧,板上覆着一层白色粉末。

镇中心和属于私铁线路的水津车站,都位于距离这里还很远的东北方。在移建到田地中央之前,旧政府应该也在那里吧。

建筑物也能静享隐居生活,真是幸福的晚年,我想。

历史纪念馆准时在十点开馆。付了一百元门票费,我走进馆内。柜台前身穿水蓝色制服的中年女子对我这第一个上门报到的游客投以兴味盎然的眼神。

馆内等于被我一个人包下来了。我悠然参观展示品,做出了以前每次造访类似场所时都想试一试的举动——一反“行进方向”的箭头而行。

一试之下才知道,原来这种展示多半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排列。真的该以最接近现代的地方为出发点倒过来走,就像在追溯时光,很有趣。小镇的小小历史,老实说,根本没什么令人瞠目的珍品,但时间倒流的趣味却令人颇为开心。

在接近出口处,陈列着最新的水津镇的空中鸟瞰照片,旁边是水津镇的历史年表。举凡道路开通、招揽企业来此设厂、遭受风灾或震灾等大事记述,以粗体字标明。梶田在此地出生那一年,平平无奇。

环绕馆内一圈后,出馆时会再经过柜台。刚才那位女士主动出声问道:“你是从东京来的吗?”

“对。”

“来办公事吗?”

“算是。”

我穿着马球衫和棉质休闲长裤。

“我们这里虽然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但你可以慢慢逛。手擀乌冬面很好吃,因为上州的荞麦面条是没掺面粉的地道乡下荞麦面条。”

她送给我一张单页的《水津镇旅游地图》。

“其实,我和人约好在这里碰面,得在外面的长椅上待一阵子……”

“哎呀,那真是辛苦你了。请便请便。”

紧邻着建筑物有个停车场。地上铺着水泥,“游客专用停车场”这块油漆已渐退色的广告牌旁放着自动售货机。两把长椅背对建筑并列于角落。

我的车也独占了整个停车场。靠近建筑物的后方,停着两辆自行车。其中一辆大概是柜台里那位女士上下班的交通工具吧。

从车内取出保温瓶和书,我在长椅上落座。

正午时分,蔚蓝无云的天空响彻童谣《故乡》的甜美旋律。我起身伸个懒腰,环顾四周寻找音乐的来源。远处的田地彼端,有一幅和“俄罗斯方块”游戏开局时的画面一模一样的楼群图。其中,有一座电塔就像画面中唯一落下的四格长纵条。在秋阳照射下,细长的塔身闪着白光。环绕在顶端的天线和喇叭就像变种菌类,那应该是信号源头吧。

整个上午,一个游客也没有。

我回到车上,在驾驶座上吃便当,咖啡依旧是热的。我打开收音机听NHK播报的新闻。虽发生了几起事件,但大体上还算和平。看来在我待在这种地方做出毫无把握的行为之际,东京并没有毁灭。

两点左右,来了一家人。从停在停车场的厢型车内走下年轻的父母和三个小男孩。他们吵吵嚷嚷地进入馆内,小朋友吵闹的声音不时传到我耳边。

等他们走后,又剩下我独坐长椅。睡意开始袭来。

虽然我自以为意识集中在没读完的书上,但不知不觉中已打起瞌睡。直到汽车接近的引擎声传来,我才赫然清醒。

一辆蓝灰色房车驶入停车场。大概是刚洗过吧,车身光可鉴人。司机把车停在和我并排的最远处。车门开启。

从副驾驶座上走下梶田梨子。她穿着靛蓝色衬衫与牛仔裤,头发梳成马尾,看起来不像二十二岁的年轻姑娘,倒像是化了妆的高个子初中女生。

我坐在长椅上。驾驶座的车门开了,走下来绕到车前来到梨子身边的,是个和梨子同样装扮的高大男人。他们是一对穿着情侣装的年轻情侣。

梨子挽着男人的手臂。男人一手被她拉着,另一只空着的手摘下太阳镜。是滨田利和。

我从长椅上起身,在一瞬间迟疑着书该怎么办,最后还是夹在腋下。

越过停车场朝这边走来的两人,边走边互撞着肩和腰,不断打闹。他们俩都只看着对方,并未发现我。直到相距仅剩两米,我张嘴正想喊他们之际,梶田梨子的视线方才扫到我身上。

她当下静止,就和有一次在睡莲看到的聪美一样,某人对她作出了错误操作,所以系统死机,一切动作都停止了。

而滨田利和与其说是没注意到我,不如说是没有及时发觉梨子的异样,所以比梨子多走了一步。两人原本交缠的手臂几乎松开。

他也看到了我。一瞬间,他露出不明白我是何许人的表情。接着,他的眼睛倏地瞪大,下巴几乎掉了一半。

永远机敏灵光的梶田梨子先我一步开口:“杉村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没有颤抖,就像这秋日晴空一样清澄如水,同时却又像严冬刺骨裂肤的疾风般锐利。

在长椅上并排坐下后,滨田的靛蓝色衬衫飘来男士古龙水的香气。

梨子在滨田汽车的副驾驶座上。因为我说,只要十五分钟就好,我想先和滨田单独谈谈。隔着挡风玻璃望着这边的梨子眯起眼,仿佛想通过嘴唇的动作读取我和滨田的对话,就像是个正等着攫食我俩对话的掠食者。

“从几时开始的?”我问。

即便滨田利和一脸豁出去的赌气表情,看起来还是健康开朗。“什么几时?”

“你和梨子的交往。”

他连手背都晒得黝黑。他抬起手撩着头发。

“有多久了呢……四五个月,差不多吧。”

“那你和聪美订婚是……”

“半年前。”他脸一沉,如此答道。他的臀部挨着长椅边缘,双膝远远地向前伸出,身体前倾,就这么扭过脖子,看着我。“没关系。不管你怎么骂我,我都无话可说,这的确不是值得嘉奖的行为。”

虽然这么说,他的嘴角还是浮现鄙薄的浅笑。

明明已和某个女子许下婚约,却又和她的妹妹卿卿我我。让妹妹坐在副驾驶座上,两人单独远游,手挽着手走路。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行为。但在辽阔的人世间,或许也有某种价值观嘉许这种行为。而滨田利和,或许就活在那种价值观之中。

“我不是故意的,等我回过神时已变成这样了。”他抹去浅笑,嘴唇一歪。就像从自行车上摔下的幼儿,即便没人看见,还是要逞强地强调“一点也不痛,这点小事我才不会哭”似的,用拳背擦着嘴唇。

“今后你打算什么办?”

“还能怎么办……”

他又笑了。他的表情就像万花筒,稍微一动就转呀转地变换图案。可是,一开始就没放进万花筒的玻璃片的色彩,绝不会出现。就算图案再怎么瞬息万变,色彩的基调终究在限定的范围之内。

浮现在他脸上的丰富色彩的基调,是卑劣。

“我会按照原定计划和聪美结婚。”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膝盖之间的地面上。

他球鞋的右脚尖旁粘着一团口香糖残渣,已经干瘪。在我看来,那仿佛就是他刚才吐出的话。

“梨子怎么办?”

“我会和她分手。我们早就说好了,只交往到我和聪美结婚为止。那之后,就得做感情融洽的兄妹。”

我抬起眼,看着滨田车中的梨子。她笔直回瞪着我,然后把目光转向后视镜。

“你以为聪美没发现吗?”

他如遭针刺般猛然一动,上半身转向我。“她说过什么暗示的话?或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默然。

“或者是你……向聪美告密?”

万花筒转呀转地再次变换图案。然而,看得见的卑劣依旧。

“我什么也没说,来这里也是个人想法。我之前就知道梨子今天会来水津,也知道她不可能一个人来。直到前天,我才察觉陪她一起来的应该是你。”

所以我又赌了一把。然而,如妻子所言,这并不是一场胜算微薄的赌注。

“你们俩手机用的是同样的来电铃声吧?”

“你在说什么?”

我提高音量。“你们用的是同样的来电铃声吧?每当你打电话给梨子,或梨子打电话给你,手机就会响起《坠入情网》的旋律,以便知道是对方打来的电话。那是歌颂不伦之恋的歌曲,”我说,“很有意思的点子,是你想出来的吗?”

滨田莫名地退缩起来。“是梨子提议的。”他辩解似的说,“很女孩子气对吧?但那也正是梨子的作风。”

“那是首老歌。”

“她说是有一次聪美告诉她的。虽然是不伦恋之歌,但很有名。”

然后就坦然拿来使用吗?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充满恶意的做法。

聪美想必知道梨子的来电铃声之一是《坠入情网》。而且,当她和我及滨田三人待在睡莲时,也听到滨田的手机响起这首歌的旋律。

想来,聪美就算不去请教唱片店的亲切店员,也早已知道《坠入情网》是什么歌曲。所以那一刻,她才会忽然静止。说不定在刹那间,她已死过一回。

“聪美不知道事实,可是,我想她已隐约察觉到了。你不妨设想她一直故作不知的感受。”

滨田厚实的手掌忽地抹了一把脸,看起来不像是在擦汗。

“是梨子勾引我的。”他说,“她说我们迟早会是姐夫与小姨子的关系,想进一步认识我,和我打好关系。”

“你不认为有必要疏远?”

“她这样说有错吗?聪美的妹妹,的确也将是我的妹妹。”

“兄妹之间,应该有兄妹之间的相处方式吧。”

滨田愤然啐舌,目光再次垂落地面。他抖起脚来,长椅的椅脚咔嗒作响。

“梨子是个开朗的女孩,和她交往之后我大吃一惊。她和聪美截然不同,爱撒娇、很黏人,总是让我满心幸福,也让我明白她不能没有我,任何男人都无法取代我。”

“可你还是要和聪美结婚。虽然你明知梨子不能没有你,明知这表示她有多么喜欢你。”

“我也没办法呀。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谁叫我先认识聪美。我也好好劝过梨子了,我们的感情只能维持到我和聪美结婚为止,就连今天来这里也是……”他忽然压低嗓门,迅速朝汽车挡风玻璃投以一瞥后才说,“对我来说,这等于是最后一次约会。”

以他刚才这种仿佛面对什么潜伏不动的妖魔鬼怪、巴不得飞快拔脚逃离的扫视方式,一定来不及看清梨子的表情。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正以双手掩面。

即便在东京,狂风呼啸的冬夜里,天空有时也会异常干净澄澈,可以看到多得惊人的星星。有时当你茫然仰望,看似点点散布的繁星会蓦地令你欣喜地发现:啊,那是星座,只要把这颗、这颗,还有这颗连在一起就变成北斗七星了。

虽然没有丁点欣喜,但我的脑中正产生这种想象。星星点点忽然连成了一线。

“梨子从来没写过文章,也不擅长拟定周密的计划,逐一进行。可是,她的采访和做的笔记却工整得令人惊讶。那是因为有你帮忙吧?今天想必不是你第一次陪梨子出来找资料。”

滨田努一努下巴,认命地点个头。

“你从梨子那里听说要为她父亲出书的计划,于是从旁协助。另一方面,你也知道聪美很反对这件事。她在四岁时遭遇的可怕经历,你也很清楚。”

“你是说被绑架那件事吧?那种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聪美什么事都喜欢往坏处想。”

错了。那真的是很大的事。聪美的记忆,就等于是二十八年前实际发生过的那场痛苦、可悲又可怕的悲剧留下的唯一证据。

可是,我当然不可能把真相告诉这种男人。我已经感觉恶心了。

“你不止跟梨子交往,明知梨子想做聪美反对的事还从旁协助,等于是双重背叛聪美。”

我眼前一暗。走下车的梨子站在我正前方。

“十五分钟到了。”她在滨田身旁坐下。

他们穿着一样的球鞋。同样的款式、同样的颜色,好像是刚买的。

即便中间夹着滨田,我也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她正怒火中烧。她没发觉那并非单纯的怒火,其中也夹杂着羞耻。她就这么用纯真少女的眼神看着我。

“你不要怪阿利。阿利从来没有勾引过我,我们是真心相爱。”

对于如此相爱的男女,我还能说什么。

“那你姐怎么办?”

“我会向她说清楚,坦承一切,让他们解除婚约,然后阿利再和我结婚。”

我和滨田之间大约隔了十厘米,梨子紧贴着他。这果断的宣言一说出口,想必梨子也感觉得到滨田浑身猛然一震吧。

“你早就通过滨田知道你姐为什么那么反对你调查令尊生前的事并出书了吧?”

梨子点点头。她挺直腰杆坐正,左手放在滨田膝上。我以为滨田马上就会摸索着她的手,像小孩握住母亲的手一样紧握不放。然而,他的手没动,颓然垂落在双膝之间。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爸是个正派的好人,绝不可能招人记恨,扯上犯罪案件。是我姐自己胡思乱想,没事找事吓自己。我……很生气。”

“对你姐?”

梨子愤然道:“对呀。她这样不是等于一点也不相信我爸妈吗?”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妖怪,因为你是梶田夫妇的“第一颗星”,才说得出这么残酷的话。我只能在心中如此反驳。

“八月令尊过世,你姐主动说要把原定于十月举行的婚礼延期时,你是怎么想的?很高兴吗?”

梨子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你为什么要话中带刺?”

“我问过滨田了。他已经告诉过你,你们俩的交往只能维持到他和聪美结婚为止,是有期限的,对吧?”

梨子没看我,径自把脸凑近滨田。她主动拉起他的手,十指交缠,更用力地握紧。

“就算想解除婚约,阿利也开不了口。他说那样对不起姐姐,他说姐姐太可怜。就是因为明白他的心情——明白阿利的温柔,我才不忍心看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才会姑且答应。我本来只想在阿利和姐姐结婚之前,留下足以回味一生的美好回忆,然后再分手,此后以阿利小姨子的身份活下去。我是这么决定的,真的。”

“然后再偷偷请滨田帮你搜集出书资料和写稿。”

“对呀。不行吗?为我爸出书的想法并非谎言,正如我一开始和你说过的,而且那本书也将是我和阿利的相爱纪念。”

而我是那种书的责任编辑。

“后来聪美动摇了。我和会长都劝她不要把婚礼延期,滨田的父母也这么劝她。所以她虽然心怀不安,还是一度决定如期举行婚礼。这令你很不高兴,非常反对吧。你对我说:‘杀死父亲的凶手都还没抓到,哪有心情喜滋滋地去结婚!’”

“那是因为我真的这么想!”

我想起她说过——“想准备就去准备呀,反正后果如何都不关我的事。”那时,她在电话彼端,大概也是这样铁青着脸。想必恨不得捏碎话筒,咬断电话线吧。

“真的吗?难道你都不会不好意思吗?为了阻挠你姐的婚事,拿令尊当幌子。”

“才不是。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以为你知道什么!”

我不管大叫大嚷的梨子,继续穷追猛打。

“可惜,不管你怎么抱怨,婚礼的筹备工作还是加速进行。滨田完全没有阻止这样的事态发展,对吧?他压根儿不打算取消婚事。他和聪美一起去见我时,看起来非常幸福。”

“住口!”梨子忽然露出利齿,“我不想听!我一点也不想听!”

“声称爱你的滨田和聪美在一起时,一脸比谁都爱聪美的神情。他们真的很般配……”

梨子抓起某样东西朝我扔来,砸到我脸上之后掉落在地。是被揉得皱巴巴的手帕,优雅的蕾丝花边全毁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浑身颤抖,脸色如铅,唯有眼睛周围苍白如雪。如花美貌和楚楚可怜的风情都已不剩一丝一毫。

“所以,你就撒谎是吧?”我直视着她凝固在清澈眼白中的眸子,“这次,为了让你姐的婚礼——不,是婚事就此取消,你无中生有地谎称接到恐吓电话。”

那是捏造的。根本没有人打电话给梨子,没有人恐吓她。难怪她专程到公司去见我时一点也不害怕。

虽有这种小聪明,可惜演技太差。

梨子耸起的肩膀骤然失去力气,马尾在颈后晃动。

“……我是临时起意。”

不是对我,也不是对滨田,倒像是在对地面解释,像在对粘在球鞋上、已经干掉的口香糖说话。

“我爸纳骨时……阿利的爸妈也来了,跟我姐……就像一家人般亲热。我看了实在无法忍受。不关阿利的事,阿利是无可奈何的……”梨子护着滨田,拉着他的手摇晃,“和我姐在一起时,他不能不那么做。他非得做点表面功夫不可。”

滨田一直深深垂着头,似乎说了些什么。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前倾的背部。他似乎是随声附和。

“所以我……好难受好伤心,我心想,难道我还是非放弃阿利不可吗?后来,我打电话到你家时,不是你太太接的吗。”

那是二十四日傍晚的事。那天我晚归,梨子的电话是妻子接的。就是通过留言,让我得知她接到恐吓电话。

梨子哭了。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我没注意。一道又一道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滑落,停留在下巴上。

“我听到她说:‘您好,这是杉村家。我先生还没回来。不好意思,等他回来再让他打给您。’”梨子像背诵似的,呢喃着那晚我妻子说过的话,“她是你太太,这么说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的心都快要碎了。一想到姐如果和阿利结了婚,大概也会这样接电话,和人寒暄时也会这么说,我就……”

你好,这是滨田家,谢谢你平时照顾我先生——我想象着聪美的声音和语气。想起上次在睡莲,她说滨田要晚点才到时,慎重代为致歉的情景。

“在你家看到你和太太的结婚照也让我想到,姐和阿利也会那样肩并肩照相。那让我看清了事实。”

的确,她和聪美去我家时,曾眼也不眨地盯着我和妻子的照片。

梨子空着的那只手握成拳头,猛敲着膝头,一边高喊着:“我心想我绝对、绝对无法忍耐!我不允许!这种事我绝不容许!”

梨子浑身晃动。滨田的上半身也被扯得摇来晃去。明明是她如此纤瘦,他如此强壮。

停止敲膝的动作后,梨子仿佛顿时萎缩。

“情急之下,我就编出了接到恐吓电话的故事。”

她说,其实之前就已这么幻想过——如果我说被人威胁,姐一定会浑身哆嗦,吓得无心结婚。

“你怎么知道那是假的?你从一开始就发现我说谎了?”

那晚,看着妻子记下的恐吓电话的内容,我逐渐明白是哪里不对劲。在那一刻我的确怀疑起那是梨子捏造的,但真正确定是在听了野濑佑子的告白之后。至于梨子的动机,则是在我走过上野街头,发现她和滨田的手机来电铃声都是《坠入情网》那一刻,才醒悟她为何要编造那么无聊的谎话。

“恐吓电话的内容太奇怪了。”我说,“不管是谁,害死梶田先生的人,如果是因为不希望被人发现才来威胁,应该不会用那种说法。”

“别再打听梶田的过去,小心遭到不测”,到此为止都还好,可是问题出在后面那句。“那家伙的死是天谴。”

如果真打算恐吓,不可能用那种说法。应该会说“小心你也会和他同样的下场”,或是“小心我把你也宰了”。就算不是亲手杀死梶田,在梶田被撞倒过世、嫌疑人尚未被捕的情况下,很自然地利用这个来威胁才对。

所以,会用“梶田的死是天谴”这种说法来形容,不,“不自觉”用这种形容的,只有知道梶田是死于不幸的车祸,警方已锁定特定对象,肇事逃逸事件很快就会解决的人。

就是因为清楚梶田并非被人谋杀,才无法佯装不知地选用“你也想被杀吗”这种说辞。就这点而言,梨子非常诚实。

而我,如今回想起来还真窝囊,就是因为知道梶田是被一个少年撞倒的,以致只看到那一点,迟了一步才察觉恐吓内容异常。

“不过,之前我还是无法理解你的动机。我无法把你和滨田联想在一起。我……对男女关系很迟钝。”

如果联结梨子和滨田这两个点,看成一个扭曲的星座,剩下的就可以一目了然了。梨子想让婚礼延期,想让聪美的婚事泡汤。

到了这个地步,梨子终于露出像要讨好我的眼神,开口问道:“今天,你怎么知道只要在这里监视,就会看到我和阿利一同前来?”

监视这种说法未免太夸张。我不禁苦笑。

“纯属直觉,我猜的。你不是说过不会一个人来水津吗。”

“那你打算等上一整天?一直待在这里,整整一天?”

“我妻子帮我做了便当。”

骤然间,梨子的表情变了。她眼角吊起,双颊抽搐,眼眸深处燃起青白色火焰。

“我讨厌你太太,超讨厌!什么嘛,自以为高雅!”

唐突的毒舌,别说是我了,连滨田也诧异得弹起身子。梨子把脸往前一伸,像要拽住我胸口似的伸手过来。

“我也讨厌你。你们一定很幸福,是对很恩爱的夫妻吧?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过着奢华的生活,高高在上地对别人冷嘲热讽。你以为你是谁啊?哼!她也不过是会长老师情妇生的女儿!”

她的口水喷到我脸上。

“梨子……”滨田说着,慌乱地想要抱住她。梨子甩开他的手臂。

“你不觉得可耻吗?仗着老婆有钱,靠她的钱过日子,身为男人,你不觉得窝囊吗?你老婆如果是小老婆的女儿,那你不就是小白脸吗!”

“住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滨田粗声喝止。

梨子从长椅上跳起,拔腿就跑,一把扯开滨田车子的门。

刚见红色球鞋翩然一闪,车门已被粗暴地关上。

我和滨田瘫坐在长椅上。滨田来回审视他那辆被梨子霸占的车和我。

“对不起,她是拿你出气。你应该明白吧?她就是那种女孩,其实还是个小孩。”

我没有受到影响。被人这样直接痛骂,并非头一遭。我妈的毒舌,等于是一千个梨子的浓缩。

“我们该走了。”滨田弓腰起身,“回程可得小心,以免出车祸。”

眼看他要走,我用问题留住他。“你早就知道梨子在说谎吗?”

他的手指挂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上,给人一种莫名的颓废感。他朝我点点头。“她当下就打电话给我了,说她闯了祸,还说这下婚礼要延期了。”

“而你并没有骂她。”

滨田默然凝视着脚尖。

“对你来说,能多延一点时间求之不得吧。就算不至于取消婚事,只要婚礼延期,在此期间事态说不定就会出现转变。或许是梨子的热情冷却,主动离开你,再不然就是聪美会发现,由她主动作出改变,对吧?”

婚礼最好不要随便延期——园田总编说过的话,曾令我深思良久。延期之举,有时会令隐藏在台面下的问题就此曝光。

滨田沉默了一下,看着远方——正好是电波发射塔的位置——说道:“我这才想起,上次聪美和我见面时,好像没有戴婚戒。也许是在暗示我她已经发现什么了吧。”他事不关己似的说,“她那人从来不会明说。表面上总是装得若无其事,照样和我妈亲亲热热地去看家具,高高兴兴地挑选喜宴礼服。其实我们半斤八两吧。”

为了忍住揍他的冲动,我换手拿书。

滨田看着我。他仰起那张脸,而我在万花筒中发现了到目前为止最卑劣之处。

滨田说:“在你看来,或许觉得我是个没用的男人,被眼前的爱情耍得团团转,每次都只能见招拆招临时搪塞,令人鄙视到极点。其实我自己也清楚。不过,很不幸,我就是无法像你一样,有那种毅力从爱情这种祸害中冷静脱身,一发现对自己有利的结婚对象就准确地开枪命中。我没你这么厉害的战略性,因为我是个远比你有血有肉的男人。”

直到滨田钻进汽车,发动引擎,驶出停车场,甚至连车影都看不见为止,我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上。

打我小时候,我的母亲就用她那张毒嘴教过我很多事。有正确的教诲,也有错误的指导,还有些我至今仍持保留态度,难以判定对错。

那种对错未定的教诲之一,就在这一刻,在水津镇这个我有生以来初次造访的土地上,在这一望无垠的稻田与菜地之中的停车场,被移到了“既定”的箱子里。

“男人和女人啊,一旦黏在一块儿,连品性都会越来越相似。所以,千万得小心挑选交往的对象。”

我把放在既定箱里正中央的某个教诲也顺便拿出来重温一遍。

“人生在世,不管是谁,都有那一张嘴可以说出自己所知对方最不喜欢听的话。因为就算再怎么笨,唯有那个目标,绝对可以一枪命中。”

染得绯红的天空某处,有乌鸦啼鸣。

回去吧,我想。

我本来没那个打算,但回过神时却已变成这样。我来到了岳父位于世田谷区松原的住宅。

环绕广大庭园、全用桧木制成的围墙即便在这市内首屈一指的高级住宅区仍然惹眼。我没走大门,绕到后门,把车停靠在围墙边。

按下对讲机报上名字,女佣的声音随即响应。装在后门口木柱子上的监视器的红灯,正凝视着我的身影。

墙内,菜穗子和我结婚前居住的今多家古老日式住宅,以及我大舅子一家居住的瓷砖外墙现代建筑,隔着精心打理的庭园巍然并立。此外,尚有日式茶室和仓库,以及用人使用的偏屋,所以或许该说是在庭园的树林中散布着几座建筑物更准确。

上次造访这里,是大舅子举办赏花宴的时候。红灯笼绕着庭中树丛盏盏浮现,盛开的樱花风姿绝伦。在这庭园中,单是樱树便有十棵之多。

现在,庭园中仅有散布各处的夜灯发出幽微的白光,在我眼中,只看得见贯穿庭园的踏脚石。经过池畔时,可能是鲤鱼跳起吧,“啪”地响起水声。

岳父穿着和服,待在面向庭园的和室里。他坐在缘廊的扶手椅上,戴着看书用的眼镜。

“去书房谈吧。”说着,让我先走。对于我的突然来访,他并不惊讶。时间已过了晚间八点。

不管来过这里几次,却还是会对其间的精心装潢感叹不已,永远无法习惯的大宅里,唯有岳父的书房另当别论,能让我安之若素,真是不可思议。想必是因为这里华美的成排书架和大量图书吧。图书总是扮演着联结我和陌生的世界的亲切中介。当初菜穗子要是不爱看书,就算再怎么被她吸引,我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娶她吧。

岳父背对书柜,坐在桌后。我把桌前的高背椅拉过来坐下。对,这个位置关系,也是让我镇定下来的主因。这不是家族,而是主从的位置关系。适合我的位置,不在岳父旁边,也不是和岳父同席,而是岳父桌子的对面。

“报告我看过了。”岳父主动开口。多盏间接照明的灯光令他的脸半明半暗。“你的伤势不要紧了吗?”

“没事了,不好意思,让您操心了。”

女佣端来红茶。

“你是开车来的吧?”

“是。”

岳父严禁酒后开车,而我现在也不觉得需要酒精。红茶的香气莫名地令人产生怀念之情。

女佣离去后,岳父在红茶中加入两匙砂糖。

“骑自行车的小孩出面自首的事,聪美已经告知我了。当时我正在开会,但她留了话。之后,我还没和她谈过。”

“应该是由我告知您的。对不起,我又迟了一步。”

“那倒无所谓。不过,总算没事了。虽然梶田不可能起死回生。”岳父咕哝着,喝起红茶。然后又补上一匙砂糖。“怎么了?”他看着我问道。

我一边看着岳父搅拌红茶的手,一边说出野濑佑子的事及今日的水津之行,包括在那儿发生的事情经过也说了。

说完仰面一看,岳父的臂肘撑在茶杯旁,手托着腮。

“原来是这么回事。”

“是,就是这么回事。”

岳父微笑。

“看你好像非常沮丧,没想到你这把年纪还这么单纯。”

“是吗?”

岳父指的是野濑佑子的事吗?抑或是梨子与滨田的事?

“不管哪一桩,都不是常有的事,但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至少,不是那种会让人尖声惊叫躲到桌下的事吧。”

“可是,梶田夫妇涉及的行为……是犯罪。”

“就触犯法律的角度而言的确是。”

灯光的投影,使岳父如猛禽般的五官更显锐利。可是,岳父看起来又非常闲适,令人感觉好亲切。

霎时,我悚然一惊。

岳父的表情道尽了一切——虽然没有触犯法律,但我可是做过很多更可怕的事,包括背叛与野心、算计与暗斗、巧夺与秘匿。

人就是这样。只要迫于需求,什么都敢做。岳父毫无粉饰地告诉我,问题只在于你是否背负得起。

我读出了他的未尽之语,并且为之感到亲密。

岳父就是因为确信我会有这种感受,才浮现微笑吧。

“野濑佑子的事,你打算告诉聪美吗?”

我被刹那间闪过的醒悟分了神,来不及回答。岳父又问了一次。

“你打算怎么办?”

“老实说,我拿不定主意。但现在,我觉得不说出真相也无所谓了。”

“反正,她现在恐怕也无暇分神管这个了。”岳父说得不带感情。不是因为冷酷无情,纯粹只是就事论事。“那边就交给你处理。还有,出书的事已经取消了对吧?反正也没那个必要了。”

“我个人多少还是有点遗憾。”

“那是因为基于编辑的立场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聪美、梨子与滨田三人之间的问题,不是你该插手的。虽然这应该用不着我提醒……抑或,你真打算出面处理?”

“不,我没那个本领。”

岳父低声笑了。

“年轻人就是这样,没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袖手旁观,让他们尽量闹个够,他们应该会自己解决。”

“会长,您见过滨田吗?”

“不,没有,聪美没为我介绍过。虽然邀请我出席婚礼,但那应该只是出于礼貌。聪美想必也认为我不会出席。”

“这样吗?”

您不是很疼爱聪美与梨子吗?不是还去过梶田家,买过小礼物送去吗?那个跟这个是两回事吗?

我喝着香气散去的温红茶。

“记得有一次,你不是问过我,”岳父望着整齐排列的书脊,开口道,“关于梶田,你问我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就是我们在游乐俱乐部谈话时。”

“对,我是问过。”

不知为何,当时那个问题令岳父兴味盎然地双眼发亮,看着我。

现在他又露出同样的表情。“我的确察觉到了什么。”

说着,岳父把手笼进袖中。从和服袖口露出的手臂枯瘦如柴,即便在读书用的柔和灯光下,也看出他皮肤干涩。那是老人的手臂,老人的皮肤。他老了,累了。

蓦地,友野荣次郎的脸浮现眼前。

岳父说:“当然,不是察觉到此人曾经涉及犯罪这么具体的感觉,我可没有千里眼。”

虽然在财界,有段时期他的确被人称为千里眼。

“只是自然而然地……砰地撞上心头,觉得他的眼睛深处好像藏着什么。我也不太会形容。”

“可是,您还是雇用了梶田当私人司机。”

岳父想了想,纠正我的说法:“不是可是,应该说正因如此。”

岳父往后一靠,黑皮椅的椅背便无声倾倒,承接着老人的身体。

“我现在被重重保安装置包围,等于是整个公司包围着我。为什么说是包围呢?因为我也是公司的保安装置。不过我现在只是保安装置的一部分了。”

他有点失神,唯有眼睛像调皮的小鬼闪闪发亮。

“有时,我会对这种情形感到厌烦。该说是不耐烦吗?也可以说是觉得无趣吧。如果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大概就是很不爽吧。”

我小声笑了,岳父也笑了。

“所以,有时我会忍不住想故意反抗,就像老毛病发作一样,雇用梶田也是出于这种心理。”

对于岳父的话,我试着解释——自己还有眼力足以分辨值得信任和不能信任的人吗?还有这个能力吗?如果脱离一手打造的今多财团这巨大的保安装置,我还管用吗?不如稍微试验一下吧。

“不过,我一雇用他后就忘记这个了。梶田的驾驶技术很好,和我也很投缘。最重要的是,他的口风够紧。他有一张‘石头嘴’。这种人很少见,比那种稍有能力与才华的人更可贵。在今后的社会上,这种人说不定会绝种。”

那是因为梶田自己也有绝对不能泄露的秘密,才会变成石头嘴。

“我想,就是这样吧,如此而已。”岳父把掀起的和服袖子重新拉好,转身面对我。

“辛苦您了,给您添麻烦了。”我默默鞠躬。

“好久没看到桃子了,改天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好,桃子一定也会很高兴。”

有时,我们会有这样的对话,但三次当中只有一次会实现,因为岳父的时间并不属于他自己。

忽然间,仿佛栖息在我心中那块版图尚未形成的蛮荒之地的蛮族发出高吼般,一个念头骤然涌现。

有一天,我想出一本描述岳父生平的书。我想做那样的书。

我想知道岳父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巨细靡遗地挖掘出连岳父自己也不了解的部分来,描绘出他的人生地图。我想探索岳父。

所以——请长命百岁。红茶加两匙糖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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