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去
(一九八五年 九月二十八日)

水车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车中(下午一点三十分)

“天色不太对啊!”坐在副驾驶席上的森滋彦透过挡风玻璃仰望天空。

“据说台风要来了。”手握方向盘的三田村则之回应道,“看来今天晚上要下雨了。”

天空中阴云笼罩。汽车行驶在山谷间的林荫道上,能看见的天空十分狭小,视线所及的范围完全被乌云覆盖,一切都仿佛与道路两旁的杉树林的黑影融为一体。

“我来开吧。”看到三田村从方向盘上松开一只手,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森滋彦说,“昨天晚上出了急诊,没怎么睡觉吧?”

“不用,没那么严重。”三田村不动声色地说,“不远了,两点多一点儿就能到。”

三田村在神户经营外科医院,今天早上六点出门前往水车馆。在名古屋M**大学担任美术史教授的森按照往年的惯例,在头一天下午来到神户,当天晚上寄宿在三田村家里。

车内的音响播放着现代爵士乐。

三田村热爱爵士乐,森却并不喜欢这一类音乐。从神户过来的一路上,他如坐针毡,又不能把不高兴挂在脸上。如果对三田村说自己不太了解最新的音乐潮流,还不知道要被他怎样嘲讽。这是森无法接受的。

森今年四十六岁,十年前从副教授晋升为正教授。

三十五六岁就成为副教授,可以说是年轻有为。除了他自身的能力和业绩外,已故的森文雄名誉教授——也就是七年前去世的森滋彦的父亲,在当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我今年一定要看到那幅画。”森扶正了度数很高的黑框眼镜,“三田村,你还没看过吧?”

坦白说,森对于三田村这名外科医生并没有什么好感。

三田村是个风度翩翩的白面小生,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他是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兴趣广泛,能言善辩。森则身材矮小,弯腰驼背,两三年前听力开始衰退,现在右耳上戴着助听器——一种附在眼镜挂耳上的小型电声放大器。他自认为是一个“书呆子”,除了专业知识,他只对国际象棋略感兴趣。在比自己年轻十岁的三田村面前,森真的是相形见绌。出于这种心理,想到三田村年纪轻轻就有机会看到藤沼一成的画,森滋彦越发感到气不过。

三田村用一只手摸着自己瘦削上翘的下巴,对森的问题回答了一声“是”。

“梦幻的遗作《幻影群像》,这个名字真有气势啊!教授,我记得您父亲看过这幅画。”

“听家父说,他在一成大师的工作室里观赏过这部作品,那是在一成大师去世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七〇年的秋天。《幻影群像》是一幅一百号大的宏伟巨作[一百号大约为一百六十二点二厘米乘以一百一十二点二厘米。],主题与他以往的作品大相径庭,可谓是一幅与众不同的作品。”

“最终,这幅作品并没有‘入世’,在完成之后不久,一成就病倒了。他去世后,这幅画被收藏在神户的藤沼家——据说这是一成的遗愿,再后来才被纪一先生带到了水车馆。”

“是啊,我们都希望能亲眼看看,哪怕只是一眼也好。有没有机会呢?”

“这个嘛——”三田村皱起浓眉,“我看很难。你也知道,纪一先生是个固执的人。如果我们提出无理的要求,说不定一年一次的‘开馆’都会被取消。”

“这个人真不好对付啊。”

“我不是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但是说极端一点,他这个人就是个极度自我又自卑的怪物。哎,不过这也没办法。”

(极度自我又自卑的怪物……)

森滋彦惊诧于三田村激烈的措辞,却随即点头表示同意。

(确实如此啊。)

森滋彦和三田村,还有今天造访水车馆的另外两位客人——大石源造和古川恒仁——都很清楚十二年前冬天发生的那场事故。圣诞夜,在神户的藤沼家举办的晚会之后……

开车送两位朋友回家的藤沼纪一在布满冰雪的道路上操作失误,与对面车道的卡车相撞。汽车被烧毁,车上的朋友有一人当场死亡,而纪一自己的面部和四肢则受到重创。

听三田村说,当时的情况真是惨不忍睹。

身受重伤的纪一被送往三田村的父亲担任院长的外科医院。当时,刚刚获得医师资格的三田村也参与了手术。

据他介绍,纪一的双脚粉碎性骨折,医生几乎不知该如何处理。他的双手被烧烂,烧伤和撞伤造成的伤口遍布在脸上,即便运用整容技术也无法恢复原貌。手术之后,纪一依靠拐杖勉强可以走路,但对于手上的伤痕和惨遭毁容的脸却无能为力。在今后的人生中,他再也无法以自己的真实容貌示人。

于是,为了隐藏自己被毁容的脸,纪一做了那个面具。

(那个毫无表情的白色面具……)

一想到坐在轮椅上的那张“脸”,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

这个橡胶面具仿照纪一原本的相貌制成,包裹住整个头部,在脑后用绳子固定。纪一制作了几十张同样的面具。

出院后,纪一出售了颇有建树的事业,加上父亲一成留下的遗产,他的手中拥有了巨额财产。他拿出其中一部分,在冈山县北部的山谷中建造了一座奇形怪状的住宅,一直隐居在此。他又不惜重金收购了一成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作品,不到三年,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被他收入囊中。

人们将这座建筑称为“藤沼收藏馆”。

这些作品被纪一收集后,就再也没有展出过。痴迷于一成作品的爱好者们垂涎三尺,然而,本来就是为了避人耳目才隐居起来的纪一,当然不会轻易公开这些作品。

每年,只有在一成的忌日——九月二十八日这一天,纪一才允许别人前来拜访,并欣赏自己收藏的作品。而享此殊荣只有四个人——森、三田村、大石和古川。

“三田村——”森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三田村,“纪一先生到底怎样看待由里绘小姐?”

除了面具主人居住的水车馆、收藏在馆内的美术作品、藏匿在某处的“梦幻遗作”以外,让人浮想联翩的,还有同样住在馆内的美少女。

三田村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说实话,这一点……”

“听说他们三年前就登记结婚了。”

“太不像话了。她从小就被关在那里,恐怕连结婚意味着什么都不清楚,就被人不由分说地冠以‘妻子’的名号。”三田村愤愤不平地说,“发生车祸时,纪一先生的脊髓也受伤了,所以……”

“啊!”森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是这样啊。”

“算了,我们也没资格说长论短。现在,能被邀请来欣赏他的收藏,我们就应该知足了。”

三田村手握方向盘,用力耸了一下肩膀。森轻轻点了点头,扶正了附有助听器的眼镜。

餐厅——大门(下午一点五十分)

吃完简单的午饭,水车馆的主人和朋友留在了餐厅里。由里绘只喝了一点儿果汁,几乎一口饭也没吃,就回到塔屋去了。

喝了几杯咖啡后,纪一点燃了烟斗,正木慎吾则盯着摊在桌上的书,沉默不语。

“哎呀,您又在抽烟!”根岸文江从圆形大厅的东侧那扇面向北回廊的门一进来,立即大声叫起来,“我也不怕您烦我,请您务必保重自己的身体。”

纪一装作没听见,继续抽烟。

文江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您饭后吃药了吗?”

“嗯。”

“晚上还要再吃一次。”

“根岸,你要上塔吗?”看到女佣从台阶下的杂物间里拖出吸尘器,正木问道。

“嗯,我去打扫。今天还要练琴吗?”

“今天休息。”

“说得也对,客人马上就要到了。好了,我得抓紧时间了。”文江转身急匆匆地走向楼梯。

“对了,由里绘小姐刚才说,通向露台的门好像有点问题。”

正木的话音未落,从敞开的窗户外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没过多久,门铃响了。

“有人来了。”

“唔。”

纪一把烟斗搁在烟斗架上,把手放在到轮椅的车轮上。在墙边伺候的管家仓本虽然身材魁梧,动作却很敏捷,他快步向走廊走去。

“我们也出去迎接吧。”

“我来推你。”正木迅速起身,站在轮椅后面。

“文江,”纪一回头吩咐胖墩墩的女佣,“你去叫由里绘过来。”

“好。”文江拿起吸尘器,“请您别抽那么多烟。”

文江说着就往楼上跑去。戴着面具的主人和他的朋友紧跟仓本,从南侧门来到了西回廊。

长廊右侧的墙壁上陈列着藤沼一成的若干作品,左侧是纪一的起居室和书房。来到长廊尽头,打开一扇大门,便来到了门厅。

仓本打开入口处厚重的对开大门,来访者正步入门厅。

“谢谢,谢谢!”进来的男子鞠了一躬,大声问候坐在轮椅上的主人,“啊,看到您精神不错,真为您感到高兴。今天承蒙邀请,实在感谢不尽。”

从敞开的大门往外看,一辆黑色的租赁汽车正在桥的对面调头。

“啊,我是第一个到的吗?到得太早了,呀,正好两点。主人,请问这位是——”客人狐疑地看着站在纪一身后的正木。

“是我的老朋友。”

“我叫正木慎吾,因故暂时借宿在这里。请多关照。”

“啊,你好——你好,你好。”他诧异地上下打量正木,“我叫大石源造,在东京经营美术品,和一成大师是旧相识。哦,原来你是这里主人的朋友啊?我似乎和你有过一面之缘。”

“不,我们应该没见过面。”

“是吗?”

这是一个肥胖的红脸中年男人,身上裹了一件白色衬衫,配上一条花里胡哨的领带。他脖子粗短,大腹便便,谢顶得很厉害,几根残存的头发被发蜡固定着。

“其他几位客人很快就要到了,我先带您去房间吧。请进。”仓本伸出右手,“我来拿行李吧。”

“啊,谢谢,谢谢。”

他在门口的鞋垫上蹭了几下鞋子,随手把褐色的手提包交给管家,随后满脸堆笑地转身对纪一说:“主人,今年能否有幸欣赏那幅作品?”

“哪幅作品?”

“啊,这个,也就是,一成大师的遗作……”

“大石先生——”戴着面具的主人坐在轮椅上,抱着双臂,在白色橡胶面具下目不转睛地盯着美术商,“我说过很多次,不愿意给别人看那幅画。”

大石舔着肥厚的嘴唇。“啊,是——没错,您是说过。哎呀,我当然不会勉强。这个,我只是想……”

这时,由里绘怯生生地从纪一和正木的身后走了进来。

“啊,您好,小姐——啊,夫人。对不起,今天打扰了。”大石偷偷地观察主人的脸色,故意抬高了声音。

由里绘紧闭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啊。”正木慎吾看着门外,“又有客人来了。”

在哗哗的流水声与哐当哐当的水车声中,汽车的引擎声越来越近。

“是三田村的宝马。”大石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森教授应该和他在一起吧。”

不一会儿,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跨过水渠上的桥,走到了大门口。

“藤沼先生,好久不见。”穿着米黄色衬衣、身材高大的三田村神采奕奕地走向纪一,“听说您感冒了,现在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纪一不理会外科医生伸过来的手,“你父亲身体好吗?”

“托您的福。”三田村面不改色地把手缩回去,“从今年开始,由我打理医院。家父还是老样子,到处去打高尔夫球什么的。他还让我向您问好。”

说到这里,三田村瞅了一眼站在纪一斜后方的正木。

“他是正木。”纪一说道。

“正木……”三田村表情茫然。

“以前在医院承蒙您的照顾。”正木上前自我介绍。

“啊!”一直站在三田村背后的森叫了一声,“就是一成大师的那位弟子吗?”

“啊,我想起来了。”三田村点点头,方方正正的脸上浮现出心领神会的微笑,“那次车祸……”

听到这里,大石源造拍了一下手,毫无顾忌地大叫起来:“怪不得,我也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正木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三田村话音未落,阴暗的天空中瞬间划出一道白色的裂痕。

天空中响起振聋发聩的怒吼。由里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其他聚在门厅中的人也吃了一惊。

“突然打了个雷。”大石松了一口气,“好像就在头顶。”

“别害怕,由里绘小姐。”

正木在双手捂住耳朵的美少女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头戴面具的主人扫了两人一眼,招呼三位客人:“请大家先去自己的房间。三点过后,我们在别馆的大厅一起喝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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