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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现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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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口(下午两点) 三位客人如约抵达了水车馆。 和去年一样,首先按响门铃的是大石源造。不久之后,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也开着宝马车来到这里。 三个人还是老样子。脑满肠肥的美术商满脸堆笑,粗声粗气地大呼小叫;白面书生般的外科医生装腔作势地微笑着向纪一伸过手来;畏畏缩缩的大学教授的脸上依然挂着一副带助听器的眼镜。 我和去年一样出门迎接他们,内心却和去年截然不同。 有几个理由。 首先,最让我忧心忡忡的,当然是去年在这栋房屋里聚会时,发生的那起事件——他们的到访不可避免让我回忆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说实话,我原本打算以此为由取消今年的聚会,但又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去年那起惨绝人寰的事件改变了我,也改变了由里绘,甚至连沉淀在这栋建筑里的空气也变了。这些对他们来说根本无所谓,他们关心的是挂在回廊里的藤沼一成的作品,或者说是那幅他们从未观赏到的一成的遗作。 其次,让我惶惶不可终日的是那天忽然在室内消失的那个人。他到底藏在哪里?他已经死了吗?还是仍然活在世上? 由里绘想必有相同的忧虑,聚集在这里的三个人心中也多少有类似的不安与疑惑吧。 还有一点就是——岛田洁这个不速之客。 我让仓本收拾一间客房给岛田。岛田诚惶诚恐地向我一再道谢,我当然没有忘记告诉他那是个什么样的房间。 “是去年正木住过的房间,没关系吧?” “正木——就是去年被杀的正木慎吾吗?”岛田洁眨了眨眼睛,马上说“没关系”。 “没关系,我不介意。这里一共有几间客房?” “一楼有三间,二楼有两间。你的房间在二楼。” “那么,二楼的另外一个房间是去年恒仁住过的吗?没错吧,藤沼先生,去年恒仁就是在房间里神秘失踪的吧?” “嗯,那个房间后来就被锁起来了。” “噢噢,我真想亲眼看看。”岛田的好奇心显露无遗,“我并不是重提往事,可是,藤沼先生,您也对那起事件中不大明朗的部分很感兴趣吧?” 对那起事件不大明朗的部分很感兴趣——没错,我必须承认自己有这个想法。 我含糊地回答他:“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鬼迷心窍地让你住进来。既然请你来住一个晚上,就不会让你现在出去,但是请你适可而止,不要太过分了。” “啊,我知道,我知道。”岛田笑嘻嘻地说,“‘鬼迷心窍’这个措辞真不客气啊。” 岛田看着我,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是我不再搭理他。这时,仓本收拾好了房间,这位“不速之客”就走了进去…… 另外三位客人像往常一样,透过没有表情的白色面具揣摩着我的心情,彬彬有礼地向我问好后,跟随仓本去了各自的房间。我准备稍后给他们介绍岛田洁这个“外来者”。 “三点请各位在别馆喝下午茶……” 话音未落,透过大门上半圆形的厚花纹玻璃,我看到翻滚的乌云中闪过一道光,随后响起了山崩地裂般的雷鸣声。 这番景象完全是去年的再现,大自然的演出让我心惊肉跳。 塔屋——北回廊(下午两点二十分) 水车馆的设计者是中村青司这个特立独行的天才建筑师。 这座建在长方形高墙内的建筑位于大多数人认为根本不适宜居住的山里。 外墙高达五米,有点像十二世纪到十四世纪的英国古城墙。 外墙内的建筑大致分为两部分。在长方形的西北角是以由里绘的房间所在的“塔”为中心建造的院落;隔着宽敞的中庭,与“塔”遥相呼应的是另外一个院落。这两个院落被外墙内圈的一条回廊从两个方向连接起来,我们根据用途称其为“主馆”和“别馆”。 主馆是我们的生活空间,沿着西回廊依次是我的起居室、书房和卧室,还有作品保管室;北回廊那边依次是厨房和用人房。西回廊外侧紧邻水车机房,由于设置了水车机轴的关系,有一半位于地下,内部安装了水力发电装置,以供应馆内用电。我自己对机械一窍不通,这些设备的管理和维修全都交给了仓本。 另一边,会客时使用的两层小楼就是别馆。以设在东南角的圆形大厅为中心,一楼有三间客房,二楼有两间客房。本来只有二楼的两个房间是客房,自从九月二十八日的“聚会”成为惯例以后,一楼的三个房间也被征用了。 从主馆和别馆向两个方向延伸出来的回廊在西南和东北角会合,前者形成了门厅,后者则是一个圆形小厅。(见图一和图二) 接下来—— 目送三位客人穿过通向南回廊的门,向别馆走去后,我和由里绘沿着来时的走廊回到主馆的餐厅。 “上去吧。” 由里绘微微一笑,点点头,把我的轮椅推进电梯。这部电梯只能供一个人使用,由里绘走楼梯回到了塔屋。 从塔屋的窗户看出去的风景,是名副其实的“黑云压城”。天空、云层、山川、河流……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阴郁的灰色世界。 我站在窗边出神,由里绘在我身后打开了钢琴盖。 “你要弹什么?”我回头问她。 她伤感地看着我。“我知道的曲子很少。” 由里绘静静地把手指放在键盘上。指间流淌出宛如莺啼的琴声,酷似她自己的声音——《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这曾经是我喜欢的曲子。然而,现在一听到这节奏怪异的旋律,我就觉得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来。 一年前,由里绘在正木慎吾弹奏的曲调中度过了自己的第二十个晚春,那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我没办法弹给由里绘听。 (我无法像当时的正木慎吾那样弹琴。) 弹完后,由里绘望着我,仿佛在期待我的评价。我不动声色地看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说道:“弹得很好。” 将近三点,我们从塔上下来。 电梯到了楼下,褐色的铁门刚打开,我就听见“咔嗒”一声怪响。我从电梯轿厢里出来,等了一段时间,门仍然关不上。我摆弄了一下操作面板,不知为何,电梯纹丝不动。 “发生故障了吗?”由里绘从楼梯上走下来,疑惑不解。 “好像是,要跟仓本说一声。” 我们从餐厅出来到了北回廊。由里绘说要去卫生间,就走进了走廊上的厕所。 “老爷。”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回头一看,野泽朋子站在从西回廊绕塔一圈延伸至此的走廊上。 “什么事?”我慢慢地调转轮椅的方向。 “哦,是这样的——”朋子犹犹豫豫,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我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张纸片。 “那个,实际上……”朋子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边,像对待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那个,这个东西,在老爷房间的门下……” 这是一张对折了两次的浅灰色黑条纹B5纸,是随处都能买到的信纸。 (在我的房间门下?) 我摸不着头脑。 我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打开了信纸。 滚出去。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这是……”我在面具下愕然失色。朋子提心吊胆地看着我。 我睨视着她。“什么时候发现的?” “啊,这个,就是刚才。” “经过房间的时候?” “是。”朋子应了一声后,忐忑不安地摩挲着自己毫无血色的脸,“不,那个,其实不是我发现的……” “什么?” “是那位叫岛田的客人……” “他?”我不禁提高了声音。 朋子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从别馆那边经过大门来这边的时候,他在走廊里……说在那个房间———就是老爷您的起居室——门下塞着这张纸。” 是岛田洁发现的?假设如此,他必定看了纸上的内容。 我竖起手掌,把纸片放到手掌上,挡住朋子的视线。 滚出去。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黑色圆珠笔写的这几个字横七竖八地排列在纸上,这是掩饰笔迹的惯用手法。 (恐吓信?) “滚出去”——这是对我的恐吓吗?有人——是这个馆里的某一个人写给我的恐吓信吗? “朋子,”我的目光回到女佣的脸上,拼命抑制内心的不安,“你看了这上面写了什么吗?” “没有!”朋子用力摇头否认,“绝对没有。” 正当我无法判断她的回答是真是假的时候,由里绘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怎么啦?”她似乎察觉到了我和朋子的异样,忧心忡忡地问。 “没事。”我在手里把信纸揉成团,塞进了外套口袋里。 别馆大厅(下午三点十分) 包括岛田洁在内的四位客人聚集在了别馆一楼的厅内。 这个两层楼高的厅比主馆餐厅要小一圈,从西侧和北侧延伸过来的走廊在这里会合,设计师用落地玻璃窗面向中庭隔出了这样一个小厅。主馆、各个回廊以及门厅都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古典建筑,而这里的内部装修则是以白色为基调的现代风格。 这个客厅的天花板直通楼顶,内侧摆放着一套沙发,前方是一张白色圆桌。这里没有电梯,左侧的圆弧形楼梯是连接二楼的唯一通道。 四人坐在圆桌边,岛田和另外三位客人正在闲聊。墙壁上方有几扇打不开的窗户。 仓本一声不吭地站在墙边听候吩咐。 “让各位久等了。”我向坐在圆桌边上的四个人打了个招呼,转动轮椅来到预留给我的正对中庭的位置上。由里绘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感谢各位远道而来……” 我嘴里说着客套话,依次环顾注视着我的四个男人。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他们三个人和一年前几乎一样,然而,第四个人——去年古川恒仁所坐的位子上,今天出现了另一个人。 我的视线落在岛田洁身上。他噘着嘴,坦然面对我的目光,手指在桌上缓缓移动,仿佛在画着什么。 “首先,我给大家介绍一下。” 我隔着外套的口袋,把手放在那张纸条上,伸出另一只手向大家示意这位“不速之客”。 “这位是岛田洁先生,因为某种原因,今天特别邀请他参加。” “请多关照。”岛田点了一下头。 “刚才你说自己是古川的朋友。”大石源造挠着酒糟鼻,“这么说来,和我们并非毫无瓜葛。” “你来这里也是因为喜欢一成大师的画吗?” 听到森教授的询问,岛田哈哈一笑。“不,不是这个原因。当然,我对画也很感兴趣。” “哦?”森匪夷所思地眨着镜片后的眼睛,又看了我一眼,“那么,请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他对去年的事件感兴趣。”我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回答,“他认为古川恒仁不是那起事件的凶手。” 大厅里一片哗然。 “这是一个标新立异的想法啊。”三田村则之抚摸着凹陷的下巴,“这么说来,你是来侦破那起事件的?哦,想不到你居然得到了主人的允许!” “啊——”岛田对外科医生用的“侦破”一词不置可否。 仓本开始往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里倒红茶,室内笼罩着令人尴尬的沉默。 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还有岛田洁。我再次环视聚集在这里的四个人。 (那张纸条到底是谁写的?) 我苦思冥想。 (出于什么目的呢?) 无论如何,必须向岛田仔细询问发现纸条时的细节,同时还要警告他不要在馆里乱走。 然而,尽管如此…… 大石、森、三田村——恐怕每个人都有机会避开仓本和野泽朋子潜入西回廊。三人当中无论是谁,都可以趁我和由里绘在塔屋里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纸条塞进我的房间。 这些人绝非善类,他们为了得到垂涎已久的藤沼一成的作品,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当然,也不能否认另有其人。 发现纸条的岛田就有很大的嫌疑;另外,虽然我觉得应该不会,但也可能是仓本或野泽朋子写的。或者是,对了,是藏在这所建筑里的某个神秘人物…… 正在此时—— 轰隆隆!雷声大作。 “哎呀!”大石从裹在身上的衬衫口袋中掏出手帕,擦着油光锃亮的前额,“我就怕打雷。和去年简直一模一样。” “是啊。不过去年雨下得更早,我们三个人刚在房间里安顿下来就下雨了。”三田村抬起头透过面向中庭的玻璃门,看着马上就要倾泻出滂沱大雨的黑色天空。 “您记得很清楚啊。”岛田说。 三田村用右手指尖摆弄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白净的脸颊上似笑非笑。“岛田先生,那是因为正好在开始下雨的时候,发生了那起事件。” “那起事件?” “是的,你应该知道吧?当时,这里的住家女佣根岸文江从塔的露台上跌落了下来……” “啊,是吗?”岛田舔了一下嘴唇,“嗯,我倒不是很清楚。对了,好像是有这样一起事件发生了。” 根岸文江的坠落…… 当时的雨声、雷鸣声、水车声以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又在耳边清晰地响了起来…… 一年前的九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过后,三位客人来到水车馆,后来——第四位客人古川恒仁在倾盆大雨中姗姗来迟。就在那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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