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与觉醒

睡美人  作者:川端康成

矢木从京都回来翌日的早餐席上,波子只在丈夫面前摆了清水煮伊势龙虾。矢木没有下筷。波子说:

“你不吃虾吗?”

“噢……我嫌麻烦。”

“嫌麻烦?”

波子显出诧异的神色。

“我们昨天晚饭吃过了,这是剩下的,对不起。”

“唔,要剥皮,我嫌麻烦。”矢木说着看了看伊势龙虾。

波子莞尔一笑,说:

“品子,你给爸爸把虾皮剥掉吧。”

“嗯。”品子将自己的筷子掉过头,伸手去夹龙虾。

“真行啊。”矢木瞧着女儿的手势说,“用牙使劲嚼烂清水煮伊势龙虾,倒痛快啊,不过……”

“让别人把皮剥掉,就没味了吧。好,剥掉了。”品子说着抬起脸来。

矢木的牙齿并没有坏到嚼不了伊势龙虾的虾皮。再说,如果用牙齿使劲嚼不太雅观,使筷子也可以嘛。可他连动筷子都嫌麻烦,波子不免有点惊讶。

不至于吧……恐怕不是年龄的关系吧。

餐席上还有紫菜片和矢木在京都时别人赠送的冻豆腐、炖豆腐皮,不吃清水煮龙虾也可以对付过去,矢木好像是嫌麻烦。

许是久别回到家里,心安理得,有点怠惰吧。矢木看起来似乎有些无精打采。

波子一想到或许是昨晚太劳顿,不觉脸上发热,低下了头。

然而,羞怯也只不过是一会儿工夫,她低垂下头的时候,内心已是冷冰冰的了。

波子今早睡足才起床,头脑特别清醒。身体活动起来也似乎很轻快。

或许已是时冷时暖的气候,这天早晨是个近日没有过的小阳春天气。

排练芭蕾舞也是一种运动,因此波子食欲甚佳。而今早连吃饭的味道也似乎与往常不同。

她一觉察到这点,立即觉得索然无味。

“今天很难得,穿起和服来啦。”一无所知的矢木说,“京都还是穿和服的人多。”

“是吧。”

“爸爸,今秋东京也时兴穿和服呢。”

品子说罢望了望母亲的和服。

波子自己也不胜惊讶,自己不知不觉地穿上了和服,难道是为了给丈夫看的吗?

“两三天前和服店的人来说,战争开始时,香云纱和绞缬染[一种印染法,将布扎紧,使之成皱褶,染后形成白色花纹。]花布,卖得好价钱……”


“香云纱和绞缬染花布嘛,就是奢侈品啰?”

“全绞缬和服得五六万元一件呢。”

“哦?你那件要是也留到现在来卖就好了。当时操之过急了吧。”

“旧衣服已经不吃香,落价了。不值一提了……”波子依然低着头说。

“是吗。因为新产品可以随便买到嘛。到了不好买的时候,和服店的人就要说什么这东西很讲究啦、是高级品啦,利用女人的虚荣心来做生意了。”

“是啊。不过,先前战争开始时,香云纱和绞缬染花布很是流行,现在又时兴起来……”

“难道时兴起香云纱和绞缬染花布和服,又要发生战争不成?从前是因为战争带来了景气,现在不是由于战争长期穿不上吗?假使时兴奢侈的和服是战争前兆的话,那么女人所表现的浅薄,不正是漫画式的吗?”

“就说男装,也起了很大的变化啊。”

“是啊。不过,帽子嘛,没有好的。很多人都穿夏威夷式短袖衬衫呢。”矢木说着端起粗茶的茶碗,“记得我喜欢的那顶捷克帽,你没好好检查,随便拿到洗衣店洗,湿洗后,绒毛全完了。”

“那是战后不久……”

“现在想买也没有了。”

“妈妈。”品子喊了一声,“文子来信了,她是我学校的同学,您还记得吧。她让我借她一件晚礼服,参加圣诞节舞会。”

“圣诞节,这么早就准备。”

“这才有意思呢。她说她梦见我了……梦见我有很多洋装。说什么品子的洋装衣柜里挂着一大排衬衫,约莫三十件,有浅紫的、粉红的……花边装饰也很美。另一个洋装衣柜里净挂裙子,全是白色的,还有针织料子的。”

“裙子也有三十条?”

“信上写着呢,裙子约有二十条。全都是新的。她说她做了这样的美梦,心里总想着品子不知有多少件晚礼服,所以才来信借。说是梦里告诉她……”

“不过,梦里没有出现晚礼服嘛。”

“对啊,净是衬衫和裙子。一定是她看见我在舞台上穿着各种式样的服装跳舞,产生了错觉,以为我自己有许多洋装呢。”

“是啊。”

“我回信说:在后台我是一无所有。”

波子不言语,点了点头。方才神清气爽,这会儿脑子昏沉,浑身无力。毕竟是昨晚迎接了旅行归来的丈夫,受累了吧。

波子有点泄气了。


若矢木旅行时间稍长,回家当晚,波子不知怎的总会没事找事地拾掇一番,却不就寝。

“波子,波子!”矢木呼喊,“都什么时候啦,还洗什么呢?快一点钟了。”

“嗯,我把你旅行的脏东西洗洗。”

“明天再洗不好吗?”

“我不喜欢把这些脏东西从包里拿出来揉成团儿放在一边,明早被女佣人看见……”

波子光着身子在洗丈夫的汗衫。她感到自己这副样子像个罪人。

洗澡水已经半凉不热了。看样子波子有意要洗个温水澡,下颏骨咯咯地打起颤来。

她穿上睡衣坐在梳妆镜前,还在不停地颤抖。

“怎么啦,洗完澡反而冷……”矢木惊愕地说。

近来波子总是控制自己的感情。矢木心里明白,却佯装不知。

波子觉得丈夫似乎在调查自己,然而负罪感淡薄了,觉得自己仿佛被抛弃了,短暂地陷入茫然若失之中,在虚空里荡来晃去。这会儿她闭上眼睛,只见脑海里有个金环在旋转,燃烧起红色的火焰。

波子回忆起过去的一件事。她曾将脸贴近丈夫的胸口,说:

“呀,我看见金环在团团转。眼睛里一下子变成红彤彤的了。我还以为要死了呢。这样下去行吗?”接着又说,“我,是不是病了?”

“不是病。”

“哦?真可怕。你怎么样?也和我一样吗?”她偎依着丈夫,“喏,告诉我嘛……”

矢木稳重地回答之后,波子说:

“真的?要是这样就好了……我太高兴了。”

波子哭了。

“但是,男人不像女人那样啊。”

“哦……太不好意思了,对不起。”

如今回忆起这段对话,波子感到那时自己年轻,着实可怜,眼泪晶莹欲滴。

现在也有时看见金环和红色,但不是经常。而且自己也不是那么纯朴了。

如今已经不是幸福的金环了。悔恨和屈辱马上撞击着她的心胸。

“这是最后一次了,绝对……”

波子自言自语,自我辩解。

然而回想起来,二十多年来,波子从未公开拒绝过丈夫一次。当然,也从不曾公开地主动要求过一次。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

男女和夫妻的差别之大,不是太可怕了吗?

女性的谨慎、女性的腼腆、女性的温顺,难道就是被无可抗拒的日本旧习束缚住的女性的象征吗?


昨晚波子忽然醒来,伸手摸了摸丈夫的枕边,按按那块怀表。

怀表敲了三点,然后丁零丁零丁零地响了三次。好像是四十分到五十五分之间。

高男说这只表的声音像小八音盒,矢木却这么说道:

“它使我回忆起北京人力车的铃声。我乘惯的人力车就装了一个铃儿,可以发出这种悦耳的声音。北京的人力车车把很长,铃儿装在车把顶端,跑动起来丁零零响,就像是远方传来的铃声。”

这只表也是波子父亲的遗物。

父亲的表一响,母亲就心疼得不得了。矢木硬缠着母亲要了这只表。

波子寻思:假如像今晚这样,秋风萧瑟,催人醒来,孤单的老母亲弄响这只表……母亲该是多么怀念生前的丈夫和在枕边听到的这悦耳的声音啊。

如同高男从这只表的声音中感受到他父亲一样,波子也感受到自己的父亲。

这只古老的怀表,早在高男出生之前,波子还是少女的时候就有了。这声音唤起了高男童年时代的回忆,同样也唤起了作为母亲的波子幼年时期的回忆。

波子又伸手去摸表,然后把它放在自己的枕头上,让它鸣响。

丁零、丁零、丁零……

而后又听见后山松林传来寒风的呼啸声。自家门前高大的杉树丛也似乎响起了风涛声。

波子背向矢木,合起掌来。在黑暗之中,她还是把手藏在被子里双手合十。

“太可怜啦。”

波子同竹原在皇宫前幽会,惧怕远离了的丈夫,昨晚突然听说丈夫回来,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波子暗中的抵抗完全被巧妙地粉碎了。

波子现在合掌,就是为了这个,但又不是仅仅为了这个。也是因为对竹原的妒忌在心头旋荡。

刚才入睡之前,波子妒忌竹原,自己也感到震惊。

丈夫长期在外,返回家中以后,波子对他没有产生疑团,也没有妒忌。这也就可以了。可是,她迎接了丈夫,又感到悔恨。她对丈夫没有妒忌,却出乎意料地对竹原妒忌起来了。这种实实在在的妒忌,甚至使她郁闷的心顿时爽快起来。

如今夜半一觉醒来,又妒忌起来了。波子一边合掌一边喃喃自语:

“对连见都没见过的人……”

这是指竹原的妻子。

不能让人看见的合掌,是波子跳“佛手舞”以后养成的一种习惯。

“佛手舞”从合掌开始,又以合掌告终。在舞出千姿百态的佛手手形的时候,也加进了合掌的动作。用合掌把各种手腕动作的组合都串联起来。


“……你们之间究竟存不存在妒忌呢?你们彼此都不流露出来,旁观者都觉得有点害怕了。”

波子被竹原这么一说,一时沉默不言。就在这时,妒忌在她心头颤动。这不是对丈夫的妒忌,依然是对竹原的妒忌。波子没能挑起竹原家庭的话题,有点焦灼不安。

连在迎接丈夫之夜醒来,也要妒忌竹原的妻子,这是波子万万没想到的。丈夫把波子这个女人摇醒,难道也是要妒忌别的男人吗?

“不是罪人,我不是罪人。”

波子边合掌边嘟囔了一句。

然而,波子觉得自己是罪人,这是对丈夫而言的,还是对竹原而言的呢?她也不太清楚。

波子向远方合十,向竹原表示了歉意。内心不由自主地也都向着那边了。

“晚安。你是怎样就寝的呢?在什么样的房子里……连看都没看过,我不知道。”

波子说罢又入梦了。这沉睡是丈夫赐给的。

今早一觉醒来,她感到一阵清爽和轻松,这也是丈夫赐给的。

波子起床比平日都晚,早饭也晚了。

“爸爸,今天上午您有课。您还不走吗?”

高男催促父亲似的说。

“嗯。你先走吧。”

“是吗。我请假也可以,不过……”

“这可不行啊。”

高男站起来要走,矢木把他喊住。

“高男,昨天晚上谈到的阵亡学生纪念像的问题,学校方面是不是害怕有政治背景呢?”

品子也到厨房给女佣帮忙去了。

波子对正在阅读报纸的矢木说:

“喝咖啡吗?”

“喝,我想在早饭前来一杯。”

“今天是东京排练的日子,我们也要出门……”

“知道,我们的,排练日。”矢木多少带着讽刺的口吻说,“唉,阔别好久,就让我在家里悠闲地晒晒太阳吧。”

正房和厢房之间的排练场,本来是作为矢木的藏书室建造的,现在用来做读书室兼日光室。南面全是玻璃窗,挂着厚厚的帷幔。

搬走那里的书架,收拾好之后,可以用作芭蕾舞排练场。

也许由于年龄的关系吧,矢木觉得读书写字还是在日本式的房子好,也就不反对把那里用作女儿的排练场了。

不过,矢木所说的晒太阳,意指在原来的藏书室里。

波子总觉得不好意思,正离席而去的时候,矢木放下报纸,说:“波子,你见过竹原了吧?”


“见过了。”波子回答了一句,像是遭到了失败后发出的声音。

“哦……”矢木心平气和,若无其事地问道,“竹原身体好吗?”

“身体很好。”

波子依然望着矢木的脸,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她担心自己的眼睛,觉得眼眶里泪汪汪的,真想眨眨眼睛。

“看来也会很好的。听说竹原经营望远镜和照相机,买卖不错。”

“是吗?”波子的声音有点嘶哑,她又改口说,“这些事,我没听说……”

“买卖的事,他不会对你说的。从前不就是这样吗?”

“嗯。”

波子点点头,把视线移开了。

透过镶在纸拉窗上的玻璃,看到了庭院。杉树的影子投在这庭院里。是杉树树梢的影子。

从后山飞来三只竹鸡,忽儿走进树荫下,忽儿又走进向阳地。

波子扑通跳动的心刚一平静,心口又变得僵硬起来。

但是,波子觉得丈夫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温暖的怜悯。她望着庭院里的野鸟说:

“或许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把厢房卖掉呢。竹原曾有一段时间租用过厢房,我想和他谈谈……”

“唔,是吗……”

矢木一言不发了。

矢木说“唔,是吗……”的时候,露出深思的样子,这时候他又在盘算什么呢。波子想起她对竹原说过的话。

果然,他现在还说“唔,是吗……”,这当然可笑,但波子却很是难过。自己以前对竹原说过丈夫的坏话,她感到羞惭、可憎。

“你未免太郑重其事了。”矢木笑了笑,“就因为让竹原住过厢房,就要出售它,还要征得竹原的同意,礼貌这样周全,不是太莫名其妙了?”

“不是去征求他同意嘛。”

“唔,你觉得对竹原过意不去啰?”

波子好像被针扎了似的。

“唉,算了。厢房的事,我不想谈了。留待将来解决吧。”

矢木说罢,又像抚慰波子似的接口说:“再不走,排练就要迟到了。”

波子在电车里也还是茫然若失。

“妈妈,可口可乐车……”

品子这么一说,波子朝窗外望去,只见一辆红色车身的厢式货车在急速奔驰。

在程谷车站附近遍地枯草的山冈上,立着一块广告牌,跳入了她的眼帘。这是招募警察预备队的广告。


矢木往返东京,总是乘坐横须贺线的三等车。

因此,波子也乘三等车,平时她是经常坐二等车的。她有两种车票,一种是三等车的定期票,一种是二等车的多次票。

品子激烈的练习,对上台表演至关重要,为了不让她过度疲劳,同母亲在一起,一般都是让她坐二等车厢。

进二等车厢之前,无意中看到三等车厢杂乱无章。可是今天直到品子说“可口可乐车”之前,波子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坐在二等车厢里。

品子是个少言寡语的姑娘,在电车里她很少攀谈。

波子把坐在旁边的品子也都给忘了,只顾左思右想,从自己的身世想到别人的命运。

波子是贵族女校出身,有许多同学嫁给了名门富家。这样的家庭,战败后落魄潦倒,终日庸庸碌碌过来了,如今人到中年,更是受到了旧道德束缚的折磨。

同波子和矢木的情况一样,她的许多朋友不仰仗丈夫生活,而是依靠娘家的补贴过日子。这样的夫妇也大都丧失了安定的生活。

“结了婚的人一个个都是非凡的……平凡的人只要两人结合,也就会成为非凡的了。”

波子曾对竹原这样说过。因为她看到了这些朋友的例子,自己有直接的体会。

维护夫妇生活的旧围墙和基础崩溃了,冲破平凡的躯壳,本来的非凡面目便显露出来。

与其说是由于自己的不幸,不如说是因为他人的不幸,人们受到了必须认命的训诫。但波子受到的训诫不仅仅是认命。她在对别人的事感到惊讶的同时,对自己的事也醒悟过来了。

她有一位女友,多亏那位女友爱过另一个男子,同他分手以后,才懂得同丈夫结婚的快乐。另一位女友由于有了个二十多岁的情人,也突然觉得丈夫变得年轻了。可她一疏远这个年轻的男子,对丈夫也就变得冷淡,反而受到丈夫的怀疑。于是她和这个年轻男子又重归于好,从别的源泉汲取她倾注在丈夫身上的爱。这两位朋友的丈夫都没有发现妻子的秘密。

在战前,波子的朋友们纵会彼此相聚,也不曾倾谈过这样的心里话。

电车从横滨开出后,波子说:

“今早,你爸爸连伊势龙虾也不沾筷子,大概觉得这是吃剩的吧……”

“不是吧。”

“妈妈现在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在我们结婚后不久的事。我给客人端上了点心,客人走后你爸爸想一把抓来就吃,我无意中苛刻地说过:这是吃剩的,别吃了。你爸爸露出了一副奇怪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将点心分成每人一份放在碟子里,客人吃剩下的,就总觉得脏;如果将点心放在一个大盘子里端出来,即使吃剩,感觉也不同,真可笑啊。我们的习惯和礼仪中,这种事太多了。”

“嗯。不过,龙虾不一样。爸爸是不是跟妈妈撒娇呢?”


波子在新桥站同品子分手以后,改乘地铁去日本桥排练场。

品子前年进入大泉芭蕾舞团以后,就在这个研究所走读。

波子也教授芭蕾舞,但为了女儿品子,她让女儿离开了自己。

品子常顺路到日本桥排练场。在北镰仓家中,她偶尔也代母亲教授芭蕾舞。

波子却很少到女儿学习的研究所去。大泉芭蕾舞团公演的时候,她自己也尽量不在后台露面。

波子的排练场设在一栋小楼房的地下室。

矢木让人剥伊势龙虾皮,品子说这可能是一种撒娇的心情。波子一边想,竟有这种看法吗,一边下到了地下室。

透过玻璃门,波子看见助手日立友子正在用抹布揩拭地板,便停住了脚步。

友子在擦地板,身上却依然穿着黑大衣。大衣领子是旧式的大翻领,下摆没有喇叭形,而且很短。她个子比品子矮小,波子把品子这些旧衣衫给她,担心衣服下摆尺寸是否合适,其实是因为衣服样式过时了。

“辛苦了,真早呀。”波子说着走了进去,“太冷了,把炉火升起来吧。”

“您早。活动起来就热了。”

友子这才意识到似的脱掉了大衣。

她的毛线衣是用旧毛线重织的,裙子也是品子的旧东西。

友子的舞蹈比品子袅娜多姿,优美动人,让她当波子讲习所的助手未免太可惜了。波子曾规劝她和品子一起到大泉芭蕾舞团去。品子也鼓动过她。友子却执意不肯,希望留在波子的身边。她这不仅是为了报恩,仿佛为波子尽心是自己的幸福。

品子登台表演的日子里,友子寸步不离品子,勤勤恳恳地帮助她化妆、换装。

友子二十四岁,比品子大三岁。

她是单眼皮,不过经常现出双眼皮,好像挺疲劳。

友子在煤气炉前接过波子脱下的外套。今天,友子又现出双眼皮了。波子心想,她是不是边哭边揩拭地板呢?

“友子,你有什么伤心事吗?”

“嗯,以后我告诉您。今天不告诉……”

“哦?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告诉我吧。不过,最好尽量早一点。”

友子点点头,走到那边,换上排练服又折了回来。

波子也换上了排练服。

两人手抓把杆,开始练习屈腿动作。友子显得与往常不同。


一大早就下起寒冷的雨。这是波子在家排练的日子,上午她为友子翻新品子的旧衣裳。

镰仓、大船、逗子一带的少女们,放学回家前都到这儿来练舞。只有二十五人,用不着分组。但是参加的学员从小学生直到高中生,年龄参差不齐,时间也不一致,波子难以教授。她觉得这样教是徒劳的。可是学生人数不断增加,多少可以补贴点生活。

排练的日子,总是很迟才用晚饭。

“我回来了。”

品子走上排练场,脱下戴在头上的白毛线织的方围巾。

“真冷啊。据说东京昨晚雨雪交加,早晨屋顶和庭石上都是雪白的……我是和友子一起回来的。”

“是吗……”

“友子是绕道到研究所来的。”

“先生,晚上好,今天我也很想见您……”友子站在入口处对波子说完,又对学生们招呼:“晚上好。”

“晚上好。”

少女们也回答了一句。大伙儿都认识友子。

品子走了进来,有的少女目光闪闪地望着她。

“友子,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才好呢。和品子一块去洗吧。一会儿排练完了我也去。”

波子说着转向少女们这边,友子绕到她后边来。

“先生,也让我一起练习吧。”

“哦?那么,友子你来替我一会儿。我去安排你的晚餐,说话就来。”

品子走下天然岩石凿成的台阶,喃喃地说:

“妈妈,友子好像有什么心事呢。她说今天妈妈不在东京,她感到寂寞,坐立不安呢。”

“一个星期以前,她好像就有什么事了。今天大概是来告诉我那件事的吧。”

“是什么事呢?”

“不听她说,就不会知道……你再给友子一件大衣好吗?”

“行啊。那就请您给她吧。”

波子走下两三级台阶后说:

“妈妈没有能够照顾她呀。友子那里只有两个人,可是……”

“只有她同她母亲?友子的母亲也在干活吧?”

“是啊。”

“我们把她们收养到咱家来,照顾照顾她们,怎么样?”

“事情哪能这样简单呢。”

“这样啊。回家的时候,在电车上友子好像很悲哀地望着我。我的围巾包得很严实,可是毛线围巾织得很稀疏。我也知道她会从毛线缝里窥视我,却佯装不知,让她偷看。”

“品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直勾勾地望着我的手呢。”

“是吗?她总认为品子的手很漂亮吧。”


“不对啊。她是用悲伤的眼神望着我啊。”

“是因为自己悲伤,才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认为美的东西。过一会儿,问问友子看。”

“这种事无法问……”

品子停住了脚步。

两人来到了庭院里。雨变小了。

“不知是什么画,总之是幅日本美人画。脸盘很大,柔美的毛发描画得十分精细,睫眉深黛,上睫毛长得几乎够着黑眼珠……”品子顿了顿又说,“我看到了友子的眼睛才想起来。”

“是吗?友子的睫毛没有那么浓密嘛。”

“她眼睛往下看,上睫毛便在下眼睑上投下了阴影。”

波子抬头望了望传来排练脚步声的地方。

“品子也去参加吧。”

“好。”

品子迈着轻盈的脚步登上了被雨水打湿的石阶。

晚饭前,品子邀友子去洗澡,友子刚把大衣脱下,品子便从后面将另一件大衣搭在友子的肩上。

“穿穿试试。”

友子依然穿着排练服。

“如果能穿,就请你留下穿吧。”

友子吃了一惊,耸了耸肩膀。

“哎呀,不行,不行呀。”

“为什么……”

“我不能要。”

“我已经对家母说过啦。”

品子迅速脱掉衣服,进了澡盆。友子随后跟来,抓住澡盆边说:

“矢木先生已经洗过了吗?”

“家父吗?洗过了吧。”

“令堂呢?”

“下厨房去了。”

“我先洗,多过意不去啊。我只冲冲吧。”

“没关系,别介意,天冷啦。”

“冷倒无所谓,我已经习惯用凉水擦汗了。”

“跳完舞以后……”品子大概没在水中过深,她晃了晃被濡湿的发际,用手捋了捋,“我家的澡堂太窄了。被焚毁的东京研究所的澡堂很宽,好极了。小时候我常和你光着身子在冲澡处学跳舞,你还记得吗?”

“记得。”

友子人云亦云地应了一声,猛地将身子蜷缩起来,赶忙泡在热水里,像是要把身子藏起来似的。

然后她用双手掩着脸。

“我修建自己的房子时,要修个大澡堂,舒舒坦坦地……也许在那里还可以学习跳舞。”

“记得那时候,我肤色黝黑,我很羡慕品子。”

“你的肤色并不黑嘛,这种颜色很有风采。”

“瞧你说的。”

友子羞羞答答,无意中握住品子的手望了又望。品子诧异地问道:

“你怎么啦?”


“没什么。”

友子边说边将品子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左掌上,然后用右手抓住品子的指尖瞧了瞧,接着又将品子的手翻过来,这回打量了一番掌心。她温存地摸了摸,旋即又放开了。

“这是宝贝。是一双优雅的灵魂的手啊。”

“我不让你看了。”

品子将手藏在热水里。

友子从热水里伸出左手,把小手指放在唇边。

“是这样吧?”

“哦?”

友子又将自己的手没在热水里,说:

“在电车上……”

“啊,这样?”品子说着举起右手,犹豫了一下,然后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轻轻触了触嘴唇的斜下方,“这样?中宫寺的观音菩萨?广隆寺的观音菩萨?”

“不对。不是右手,是左手。”友子说。

品子将无名指尖贴在拇指的指肚上,模仿着观音或弥勒的手势。

她脸部的表情自然而然地也随着佛的思维变化,微低下头,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友子正要惊叫,又忍了回去。

转眼之间,品子睁开了眼睛。

“不是右手吗?不是右手就显得有点滑稽哩。”品子望了望友子,“广隆寺的另一尊观音菩萨同中宫寺的观音菩萨的手指很相似,那是尊御用的金铜佛像,大头的如意轮观音伸直指头,是这样的呀。”

品子说着漫不经心地将指尖放到下巴颏右下方。

“这是模仿家母的舞蹈动作学会的。”

“这种动作不是佛的姿态,是品子做的自然的手势,将左手这样……”友子说着像方才那样将左手的小指放在唇边。

“啊,这样……”

品子也照样做了一个动作。

“佛是用右手,人就是用左手了吧。”

品子说着笑了笑,从澡盆里走出来。友子仍泡在澡盆里。

“是啊。人思考问题的时候,大多是用左手托腮……在回家的电车上,品子这样做的时候,手背白净,手掌心却呈淡红色,嘴唇格外好看。”

“瞧你说的。”

“真的,看上去嘴唇突出,活像蓓蕾。”

品子低下头洗脚。

“我总是这样的啊。就拿这个来说,也许是不知不觉间就模仿了家母的舞蹈动作。”

“品子你再做一次广隆寺佛的手势。”

“这样?”

品子挺起胸脯,闭上眼帘,将拇指和食指屈成圆圈,靠近脸颊。

“品子,你跳佛手舞吧。让我来跳礼拜佛的飞鸟少女……”


“不行啊。”

品子摇摇头,不仿效佛的姿态了。

“那尊观音菩萨的胸脯是扁平的啊。没有乳房。不是男性吗?没有拯救女人的愿望……”

“啊?”

“在澡盆里模仿佛的姿势是万万不应该的。以这样的心情不能跳佛手舞。”

“噢。”

友子如梦初醒,从澡盆里走出来。

“我可是真心希望啊。”

“品子我又何尝不是说真心话呀。”

“那自然是啰。不过我希望你能为我舞蹈。”

“嗯,等我有点佛心再跳吧。等我想跳日本古典舞的时候,迟早总会……”

“迟早可不行,说不定明天就死了呢。”

“谁明天就死?”

“人……”

“哦,那就没办法啰。如果明天就死,那么就今晚在澡盆里模仿跳佛手舞吧。”

“是啊。不光是模仿,要是想跳就更好,即使明天死也……”

“明天不会死的。”

“所谓死,只是打个比喻;所谓明天,也只是……”

“夜半暴风雨[此处出自日本谚语,“想着樱花明天还会开,不料夜半一阵暴风雨”,感叹世事无常。]……”

品子刚说了半句,又缄口不言,看了看友子。

眼前立着友子水灵灵的裸体。虽说友子的肌肤比品子黑,可在品子看来,友子的肤色有着微妙的变化,不同地方浓淡有致。比如,脖子是棕色的,胸脯隆起,从乳根到乳峰渐渐变白,心口窝又有点发暗。

“品子说没有拯救女人的愿望,是真心话吗?”友子喃喃地说。

“这个?也不是开玩笑。”

“咱们两人跳佛手舞吧。我也跳。令堂的佛手舞原是独舞。不过,我觉得添一个礼拜佛的飞鸟少女也是可以的。作曲时只需略添几笔……”

“穿插拜佛舞,佛舞就更好跳了吧。因为可以更逼真。”

“我不是说话造作……我礼拜品子的舞蹈,是损伤还是激励品子的佛手舞呢?我没有自信。尽管如此,让我和品子两人努力创作礼拜的少女舞吧。这还得请令堂指导呢……”

品子有点被友子的气势所压倒。

“虽是跳舞,受到人家礼拜总觉得不好意思,非常……”

“我很想跳礼拜品子的舞蹈哩。为了纪念青春的友情……”

“纪念?”

“是啊。纪念我的青春……就是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品子,你的眼帘仿佛就是佛的眼帘。这就够了。”

友子很快地改口说了一句。品子意识到不久的将来,友子将要离开母亲和自己而去。


晚饭后,友子也下厨房帮忙,这时波子来了。

“你父亲在听新闻广播,看样子非常忧郁。这里完事后,就到你的厢房去吧。你父亲患了通常的战争恐惧症……”波子小声说。

“他说只能活到下一次战争了。”

品子她们止住了话声,七点的新闻广播结束了。

“他情绪不好,问你们在厨房那么高兴嚷嚷什么。”

品子和友子彼此望了望。

“战争又不是你我发动的……”

麦克阿瑟司令官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声明:“我们面临着一场新的战争”,“迅速结束朝鲜战乱已是不可能了”。四五天以前,联合国军已经逼近中国国境,逐渐转入最后总反攻。中国二十多万军队越过国境开进朝鲜,联合国军开始全面退却。形势急转直下。美国总统在十一月三十日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说:“政府正在考虑,朝鲜面临新的危机,必要时将不惜对中国军队使用原子弹。”又说,英国首相将赴美,同美国总统举行会谈。

波子晚了二十分钟才到品子的厢房里来。

“雨已经停了,外面很冷。友子,你就在这里过夜吧。”

“嗯。”品子代她回答说,“我们也打算在家里过夜,才一起回来的。”

“是吗?”波子靠近火盆坐了下来,看到放在那里的大衣,便说,“品子,这个,你决定送给友子穿吗?”

“是啊。可是友子怎么也不肯穿。她说,战争结束后我做了三件大衣,其中两件都给她了,多不好意思呀。还一本正经地计算……”

“不是计算。”友子打断了她的话头,“我是想,今后还会下雪,品子没有大衣替换就不好办了。品子进后台,总不能穿脏大衣,所以……”

“那没关系。其实我也是今天早上试着改了改品子的旧衣服……”波子换了一口气,接着又说,“不过,都是旧大衣和旧衣服,不顶什么用,凑合着穿吧。友子,你有什么难过的事……今晚就说出来吧。”

“嗯。”

“只要我力所能及,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帮你忙的。以前我无论有什么事,你都到我这儿来帮忙。所以说是你帮我忙,而不是我帮你忙呀。这些年月,你在我身边为我尽力,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时间。这段时间是短暂的,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所以我必须珍惜你。一旦友子结婚,这段时间也就完结了。”


“友子你不是为婚姻问题苦恼吧?”

友子点点头。

“我从孩提时代起,就习惯过分地接受人家的好意和亲切照顾;你的好意,我也领受得够多的了。这点我自己很清楚。有时我也曾想过,也许你早点结婚离开我更好。”波子说着望了望友子,“你的结婚、成就、生活,一切的一切简直可以说都为我作出了牺牲。你是真心诚意地为我献身啊。”

“什么牺牲,这……我这样依赖先生,我的生活才有意义。我净受先生和品子的照顾了。哪怕是尽绵薄之力,假如我能为先生献身,也会感到幸福。对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来说,只有献身才是幸福。”

“是吗?对一个没有信仰的人?”

波子重复友子的话,自己仿佛也在思考这句话。

“这么说来……”品子嘟囔道。

“战争结束的时候,品子虚岁十六,友子十九。”

“你总说自己是个没有信仰的人,所以对我也献出全力……”

波子话音未落,友子摇摇头说:

“我有事瞒了先生。”

“瞒我?什么?关于你生活的艰辛?”

友子又摇了摇头。

波子反问友子,友子没有回答。

“如果不便对我说,以后对品子说也可以。”波子留下话,很快就回到上房去了。

床铺并排,熄灭了床头灯之后,友子对品子说起自己想离开波子到外面去干活的事。

“我估计到大概就是这件事。家母也说没能很好地照顾你,于心不安呢。”品子在枕上转过头来说,“不过,既然是这件事……”

“不,我们倒没什么。不是为了我和家母的事。”

友子支吾起来。

“孩子生病没法子啊。孩子的生命是至关重要的。”

“孩子?”

友子怎么会有孩子呢?

“你说孩子,谁家的孩子?”

友子坦白了,这是她喜欢的人的孩子。这人的两个孩子都闹肺病住院了。

“他的妻子呢?”

“他妻子身体也很虚弱。”

“是个有妇之夫?”品子突然尖锐地说了一句,然后又压低了嗓门,“孩子也……”

“嗯。”

“为了他的孩子,友子要去干活?”品子这么一问,友子没有回答。黑暗中,品子喊了一声:“友子!”


“这也是友子你所说的献身吗?我真不明白啊。我不明白他的心情,他自己的孩子生病,干吗要让你去干活?”品子的声音颤抖了,“你喜欢这种人?”

“不是他强迫我去干活,而是我自己想这么做。”

“一样的嘛。他真无情啊。”

“品子,你错了。孩子的病,难道不是我喜欢他之后,天降给他的灾难或命运吗?他身上发生的事,也就等于我身上发生的事嘛。”

“可是,他的妻室和孩子会接受你提供的疗养费吗?”

“我的事,他妻子和孩子一无所知。”

品子顿觉嗓子眼堵塞了。

“是吗?”她压低嗓门,“孩子几岁?”

“老大是女儿,约莫十二三岁了。”

品子想从孩子的年龄来推测孩子父亲的岁数。她估计友子的情人可能是四十开外吧。

品子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在幽暗中,她听见友子移动枕头的声响。

“我要是想生孩子早就生了。可能会生个结结实实的娃娃呢。可是……”

品子听起来,这简直是白痴的话。她觉得友子是个不贞洁的人,不由得讨厌起来了。

“这是我自言自语。对不起。”友子感觉到品子有所警戒,“我没脸见你啊。但是,假如不把这个说出来,我就虚伪了。”

“一开始你就虚伪了嘛。你为对方的孩子献身,难道不是虚伪吗?即使听了方才那番话……是虚伪嘛。”

“不是虚伪啊。虽然不是我的孩子,却是他的孩子。再说,这是事关人命的问题。他爱护的我就爱护,他难过的我也难过,即使这不是真正的最完美的真实,却是令我揪心的现实啊。就是你责备我道德败坏,或是我可怜自己没有理智,都不能治好他孩子的病吧?”

“可是,你想过没有,即使把病治好了,往后她们知道是你出的钱,他的妻子和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难道她们会向你道谢不成?”

“人净考虑这些,可结核菌却不饶人。往后那孩子可能会憎恨我。不过即使憎恨我,也说明她活下来了。如今他拼命为孩子生病的事奔波,我也要拼命帮助他,仅此而已。”

“他拼命干不就行了吗?”

“一个老老实实靠薪水生活的人,怎么能赚大钱?”

“那么你又怎样赚钱呢?”


友子似乎说不出口,最终也坦白了,她要到浅草的小屋干活去。

从她的口气里,品子感觉到她是要去当脱衣舞女了。

友子爱上一个有妇之夫,为了筹措他那病儿的疗养费,自己去当脱衣舞女,这使得品子惊愕不已。

判断善恶,如同落入了噩梦。品子不知如何是好,难道这也是女人爱的献身、爱的牺牲吗?现实似乎是友子已经决定到浅草小屋去让人看裸体了。

从童年时代起,她们俩就互相勉励,即使在战争年代里,两人也悄悄地继续练古典芭蕾舞,谁曾料到如今友子竟把它派上了这种用场。

品子知道,不论是愤怒制止,还是哭泣哀求,死心眼的友子都会断然拒绝,走她自己认定的路。这是无疑的。

“如今时兴讲所谓自由、自由,我也有自由把我的自由献给我所爱的人,这样做是我的自由。我也有所谓信仰的自由啊。”

有一回品子曾听友子这样讲过。她以为友子所爱的人,大概是指自己的母亲,却不料那时候友子已经爱上了这个有妇之夫。

今晚在洗澡间里,友子一反常态,在品子面前腼腼腆腆的,大概是因为近期就要去当脱衣舞女吧。

品子脑中浮现出友子的裸体来。友子可能也怀过孩子吧。

第二天早晨,友子醒来,品子已不在床铺上了。

是不是睡过头了?友子赶忙拉开挡雨板。

友子睡在被长满松杉的群山环抱的山窝处。透过竹丛对面西边小山的稀疏松林,可以依稀望见富士山。从东京的废墟前来的友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觉得有点头晕目眩,一手抓住玻璃门蹲了下来。

像是枝垂樱的枝丫,低垂在她的眼前。枝丫之下,绽开着小株的山茶花。花是深红色的,花瓣斑驳。

波子拖着木屐从正房走来,站在院子里招呼说:

“早啊。”

“先生,您早。环境太安静,我贪睡了。”

“是吗?没睡好吧。”

“品子呢……”

“天还没亮她就钻到我的被窝里,把我弄醒了。”

友子仰望着波子。

波子从脸面到胸脯都投上了竹叶的影子。

“友子,这个……把它放在你的手提包里……卖掉好了。”

话音未落,波子就将手里拿着的东西递给友子。友子不肯接受,说:“这是什么东西?”

“戒指。让人发现不好,快点收起来吧。今天早上品子把情况都告诉我了。我也想把这间厢房卖掉。你稍等一些时候吧。”

友子手里拿着装有戒指的小盒,热泪盈眶,突然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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