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湖

睡美人  作者:川端康成

传来了《天鹅湖》的乐曲声。

这是芭蕾舞的第二幕,白天鹅的群舞。

继白天鹅和王子齐格弗里德的缓慢乐曲之后,四只小天鹅翩翩起舞。接着两只大天鹅翩翩起舞……

伏在檐廊边上的友子蓦地挺起了胸膛。

“品子?是品子。”

友子被音乐吸引,新的眼泪又扑簌簌地从脸颊流淌下来。

“先生,品子独自在跳舞呢。昨晚我告诉她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她为了消愁解闷才跳起来的啊。”

“跳四只小天鹅吧?四人舞……”波子说着抬头望了望山岩上的排练场。

后山松树那边的天上,飘浮着一片白云。晨曦从它的边际到中心透出了霞彩。

友子眼前浮现出浪漫的舞蹈场景。

月夜,山上的湖,一群白天鹅游到岸边,变成了美丽的姑娘,翩翩起舞。她们都是恶魔罗特巴尔德用魔法变成天鹅的姑娘,只有晚上在这个湖畔,她们才能短暂地恢复人形。

白天鹅和王子相爱,立下海誓山盟,也是在第二幕。据说过去从未恋爱过的年轻人一旦产生了恋情,就可以靠爱情的力量,破除魔咒。

友子等待着继续播放《天鹅湖》的曲子。可是只放了第二幕的白天鹅舞,排练场便鸦雀无声了。

“已经结束了……”友子仿佛要追逐梦幻似的,“我希望再跳啊。先生,如今听见音乐,我就能看见品子的舞姿。”

“是吧。因为你非常了解品子的底细。”

“嗯。”友子点点头。“不过……”

友子刚想说什么,热闹的节日音乐又响彻云霄,她像是醒悟过来了。

“哎哟!《彼得鲁什卡》?”

圣彼得堡的广场,魔术团的小屋前,参加狂欢节的人群翩翩起舞。这是由斯托科斯基指挥、费城交响乐团演奏、胜利公司出品的唱片。

友子眼里噙满了泪水,晶莹欲滴。

“啊,真想跳啊。先生,我这就跟品子去跳。”

友子站起身来。

“同芭蕾舞告别……跳《彼得鲁什卡》中的节日舞倒也不错呀。”


波子折回正房,同矢木两人共进了早餐。

高男老早就到学校去了。

从排练场不断传来《彼得鲁什卡》第四场的乐曲声。

“今早,狂欢节舞吵吵闹闹的。”矢木说,“简直是伟大的噪音。”

《彼得鲁什卡》是一幕四场的芭蕾舞剧,第一场和第四场同景,是一个举行狂欢节的城市广场。第四场时间临近日暮,人山人海,乱哄哄的,显得更加激越沸腾。

组曲的唱片把第四场狂欢节的热闹气氛灌制了三面,手风琴、铜管、木管乐器的交响纠结、高涨,描绘出杂沓的狂热气氛。接着是摇篮曲舞、农民牵熊舞、吉卜赛舞、车夫与马僮舞,还有集体化妆舞,所谓“伟大的噪音”,好像是某人听了《彼得鲁什卡》后发表的言论。

“品子她们跳哪个角色呢?”波子也说道。

节日的人们都是即兴起舞的,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

不久,雪花纷飞,城市华灯初上,热闹而粗犷的音乐达到高潮。这时候丑角偶人彼得鲁什卡爱上了舞女偶人,却最终在节日的人群中被情敌木偶摩尔人杀害了。于是,在魔术团的小屋檐前出现了彼得鲁什卡的幽魂,这出悲剧的帷幕便徐徐降落。

品子她们的节日音乐仍在反复播放,响彻整个饭厅。

“早餐前播放音乐,倒是挺欢快的。品子她们不至于在思考尼金斯基的悲剧吧。”矢木自言自语,把脸朝向排练场。

波子也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尼金斯基?”

“对。尼金斯基精神失常,不正是战争的牺牲品吗?据说他的头脑开始不正常的时候,犹如梦呓一般,顺口说出什么俄罗斯啦、战争之类的。尼金斯基早先是个和平主义者,也是托尔斯泰主义者。”

“今年春上,他终于在伦敦的医院逝世了。”

“他精神错乱以后,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又活了三十多年。”

矢木这么说,也许他想起了彼得鲁什卡是尼金斯基的拿手角色。

最近,在研究《平家物语》和《太平记》等古典战争文学的基础上,矢木撰写了专著《日本战争文学中的和平思想》。

今天上午在执笔之前,矢木的思维被品子她们的“彼得鲁什卡”打乱了。

曲终之后,品子和友子没有到正房来,波子便去看她们,只见品子一个人直愣愣地坐在排练场上。

“友子呢?”

“回去了。”

“不吃早饭就走了?”

“她说把这个还给妈妈……”

品子手里攥着小戒指盒。


品子没递过去,波子也没想接这个戒指盒。

“我一个劲儿挽留她说:妈妈和我都要出门的,一起走吧。友子不听,还是执意说‘我回去了’。”品子边说边站起身来,向窗边走去,“她真奇怪啊。”

波子依然坐在椅子上,久久地望着品子的背影。

“这样站着会着凉的。去换换衣服,吃早饭吧。”

“嗯。”

品子在排练服外套了一件大衣。

“友子她说不好意思见爸爸。”

“也许是吧。昨天晚上她哭了,满脸睡意朦胧的神态。”

“我起先也睡不着,后来疲乏不堪,浑身无力,沉沉入睡了。”

品子从窗际转过身来。

“嗯,可是,她还是穿上大衣回去了。她说把妈妈给她修改的那件毛织连衣裙也拿走了。”

“哦?那太好了。”

“友子还说,现在离开妈妈出去干活,但是她一定还要回到妈妈身边来的。”

“是吗?”

“妈妈,友子的事,那样处理好吗?为什么您打算给她……”品子直勾勾地望着母亲,走了过来,“不分手不行吧。我会让她分手的。”

“妈若早点觉察就好了。妈觉得她的情况老早就起变化了,可她却一贯不变地为妈尽心尽力。可以说,友子隐瞒得很高明呀。”

“那个人很坏,她不好向您坦白。我让她离开他!”品子斩钉截铁地反复说了好几遍,“不过,要瞒住妈妈太容易了。”

“品子你也有什么事瞒住妈妈吧?”

“妈妈,您不知道?爸爸的……”

“爸爸的什么?”

“爸爸的存款。”

“存款?爸爸的?”

“爸爸不让家里人知道,将存折放在银行。”

波子显出诧异的神色,脸色倏地煞白了。

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羞愧的热血起伏沸腾,波子的脸颊僵硬了。

这种羞愧也感染了品子。品子的脸颊也泛起红潮,反而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

“是高男先知道的。高男偷了出来,我也知道了。”

“偷?”

“高男悄悄把爸爸的存款提取出来了。”

波子放在膝上的手颤抖了。


据品子说,爱护父亲的高男觉得父亲让母亲维持家计,全然不顾母亲的辛劳,自己还偷偷私下存款,这毕竟不能宽恕,他就把父亲的存款提取出来了。

将来父亲看见存折知道存款已被取走,自然明白这是家里人干的。父亲大概会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无声谴责,或者警告。

“连存折都存在银行,存款却被家人提取出来,爸爸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品子站立不动,“我觉得爸爸也够残忍的,很像友子那个对象呀。”

“是高男偷的?”

波子好不容易才用颤抖的声音嘟哝了一句。

波子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女儿的脸也不敢看一眼。她恐惧万分,一股凉意爬上脊背,不禁打了个寒战。

矢木除了在某大学任职以外,还在两三所学校兼职。现在随便建立了许多新制大学。有时他还到地方学校短期讲课。除了工资,他多少还有些稿费和版税的收入。

矢木没有将自己的收入情况告诉波子。波子也不想非知道不可。结婚之初,波子就养成这种习惯,现在也很难改过来。这是由于波子的关系,也是由于矢木的关系。

波子虽然觉得丈夫卑俗狡猾,但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瞒住家人,自己私下储蓄。尽管存款是好事,但连存折都放在银行就有点蹊跷。养家的男人这样做还情有可原,然而矢木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

波子也知道矢木要缴纳所得税。但他不是从自己家去纳税,而是把学校宿舍或者什么地方作为纳税地点。波子并不介意,觉得丈夫这样做或许会方便些。现在她怀疑了:矢木向自己隐瞒收入,是不是对自己有所警惕呢?

波子不禁毛骨悚然。

“我一切的一切,哪怕全部失去也没关系。我毫不可惜。”波子边说边用手按住额头站起来,从唱片架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一册什么书。

“好了,走吧。”

“索性像友子那样更好,我们也变成一无所有,让爸爸来抚养我们吧。这样一来,高男和我都要自食其力啰。”

品子搀着母亲的胳膊从石阶走下来。

波子在去东京的电车上不想对品子谈论友子和矢木的事,想看看书,她带来了一本有尼金斯基传记的书。

这是刚才波子茫然地从书架上抽出的那本书,她心想:可能还是矢木所说的“尼金斯基的悲剧”在脑子里旋荡的缘故吧。


“假使再爆发战争,就给我氰酸钾,给高男深山里的烧炭小屋,给品子那种十字军时代的铁制贞操带吧。”

这是在品子她们播放的《彼得鲁什卡》曲终时,矢木说的一句话。波子像是要掩饰油然生起的厌恶情绪似的说:

“给我什么才好呢?你不是把我给忘了吧?”

“啊,对,我忘了一个人呀。那就让你自己决定,从这三样东西中选一样喜欢的吧。”

矢木说着放下手里的报纸,抬起脸来。

丈夫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弄得波子有点手足无措。她只拣报上的大字标题浏览了一眼,矢木又接着说:

“还有一个问题,谁来掌管品子贞操带的钥匙?这钥匙就由你掌管吧。”

波子平静地站起身来,向排练场走去。

她觉得这种玩笑实在令人生厌。当她知道矢木存款的秘密之后,想起这个玩笑,就不禁有点害怕了。

“今早,你父亲听了《彼得鲁什卡》,就说:品子她们不至于在思考尼金斯基的悲剧吧。”波子对品子说罢,递给她一本《芭蕾舞读本》。这是一位正在访问日本的苏联芭蕾舞演员撰写的书。品子接过手,却说:

“这本书我读过好几遍了。”

“是啊,我也在读,可不知怎的竟把这本书拿了出来。你父亲说:尼金斯基不就是战争和革命的牺牲品吗……”

“不过,尼金斯基还在上舞蹈学校的时候,就有位医生说过,这少年将来总有一天会发狂的。”

品子的声音被电车过铁桥的声音掩盖了。她凝视着六乡的河滩,仿佛回忆起什么东西。电车过铁桥不久,她又开腔说道:

“这位叫作塔玛拉·托玛诺娃的芭蕾舞女演员也是个可怜的革命战士的孩子吧。她父亲是沙俄的陆军上校,母亲是高加索的少女,父亲因革命负重伤,母亲被射中下巴颏,用牛车护送去西伯利亚途中,生了塔玛拉。是在牛车上……他们在西伯利亚流浪,后来被撵出国,亡命到了上海。他们在那里观看了前来巡回演出的安娜·巴甫洛娃的舞蹈,小塔玛拉·托玛诺娃便想当舞蹈家……托玛诺娃在巴黎歌剧院演出了《珍妮的扇子》,名噪一时,被誉为天才少女,当时她才十一岁。”

“十一岁?安娜·巴甫洛娃到日本演出《白天鹅之死》,是在大正十一年。”

“是在我出生之前啊。”

“是啊……是在我结婚之前,那时我还是个女学生呢。巴甫洛娃逝世正好是十年前的事。记得她享年五十。巴甫洛娃来日本时,也就是妈妈现在这个年龄吧。”


塔玛拉·托玛诺娃是在被送往西伯利亚的牛车上出生的。她从上海去巴黎。在上海看到那个舞蹈。这回在巴黎,自己的舞蹈又得到了安娜·巴甫洛娃的赏识。她们幸运地相遇。世界第一流的芭蕾舞演员,看了年幼的托玛诺娃的排练也感动了。小舞蹈演员竟能同自己崇拜的巴甫洛娃一起,在特罗卡德罗的舞台上同台演出。

后来托玛诺娃加入了蒙特卡洛的俄罗斯芭蕾舞团,又在乔治·巴兰钦等人的“芭蕾·一九三三年”芭蕾舞团里当了首席舞蹈演员。当时年仅十四岁。

据说这位小个子少女,脸上一副忧郁的神色,舞蹈起来总令人觉得有几分寂寞的影子。

“目前她在美国表演吧。该有三十岁了。”品子想起来似的说,“我经常从香山先生那里听到有关托玛诺娃的消息。那是在香山先生率领我们为军队、工厂或伤兵慰问演出的时候,我也才十五岁上下……大概和托玛诺娃作为天才少女在蒙特卡洛的俄罗斯芭蕾舞团和‘芭蕾·一九三三年’跳舞时同年吧。”

“是啊。”

波子点点头。她难得听到品子提起香山这个名字,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然而,波子又把话岔开了。

“在英国,芭蕾舞团也到前线、工厂和农村去慰问演出,一般群众也被芭蕾舞的魅力吸引,这不就是战后芭蕾舞盛行起来的原因之一吗?日本流行芭蕾舞,是不是也有这个因素呢?”

“怎么说呢。在受到战争压抑的个性的解放中,女性的解放是以芭蕾舞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我认为这种说法是确切的。”品子回答,“不过,同香山先生一起作慰问旅行,我也很怀念。就连去东京,我也常想,回去时不知还能不能活着渡过这座六乡川上的铁桥啊。我去敢死队基地一边跳舞,一边就想:我也在这儿死掉算了。能乘上卡车就算不错,有时还乘坐牛车呢。在牛车上,香山先生给我们讲了塔玛拉·托玛诺娃在牛车上出世的故事,我哭了。当时由于遭到空袭,城市正在燃烧,飞机临近的时候,我们就从牛车上跳下来,躲在树下。香山先生也说,我们就像俄国人被革命追赶一样。我觉得也许那时比现在还幸福。因为那时没有彷徨,也没有疑惑……一心只想慰问为国而战的人,于是拼命地跳舞。有时也和友子一起跳。我才十五六岁。旅途上随时都可能死,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心中有个信仰在支撑着……”

那次旅行,香山用胳膊保护品子。品子至今还感到他的胳膊仿佛依然搭在自己的肩上。


“不要再谈战争的事了。”

波子本打算轻轻地说,岂料声音变得格外严厉。

“好吧。”

品子扫视了四周一眼。心想,会不会被别人听见呢。

“哦,六乡的河滩也发生了各种变化。从前那里有高尔夫球场吧。战争一爆发,它就被用作军事教练场,后来又渐渐被人耕耘,一片河滩都变成麦地和稻田了。”

品子说罢,不时浮想起和香山在战火中旅行的美好回忆。

“战争的时候,不去想那些多余的事。”

“那时你年纪还小,大家都被剥夺了独立思考的自由。”

“您不觉得战争期间咱们家比现在还和睦吗?”

“是吗。”

波子一时无言以对。

“那时咱们全家都在一起,不像现在各奔东西,纵令国家破亡,家庭也没有崩溃。”

“是不是由于我的关系呢?”波子终于说了出来,“那个嘛,品子说的可能是真实的。但在这种真实当中,也可能有不少虚假和错误。”

“嗯,有啊。”

“另外,用现在的眼光,已经不能正确判断过去的回忆了。一般来说,过去的事往往是令人怀念的。”

“是啊。”品子直率地点了点头,“眼下您的痛苦,要成为昔日令人怀念的回忆,得经历万水千山啊。”

“万水千山?”品子这种说法让波子嫣然一笑,“经历万水千山的是品子嘛。”

品子沉默不语。

“假使没有战争,这会儿你可能在英国或法国的芭蕾舞学校跳舞啦……”

那时在皇宫护城河畔,波子曾对竹原说过“或许我也跟着去了”。她现在没有对品子说。

“战争严重地耽误了我的学习。即使妈妈把全部精力都扑上去,但要取得成功,恐怕也得等到我的孩子那一代了。在日本,要出一个独当一面的芭蕾舞演员,也许要花三代人的心血吧?”

“没有的事。你这代就行。”

波子用力地摇了摇头。品子垂下眼帘说:

“我是不生孩子的。我是这样想的,在实现世界和平以前,绝对不生孩子。”

“哦?”

波子好像挨了当头一棒,望了望品子。


“不要随便说什么绝对啦、坚决啦之类的话,品子……那不是战时用语吗!”波子半责备半开玩笑地说,“叫妈好不担心。”

“哟,我只说过这么一次,没有随便说嘛。”

“在电车上突然宣称什么在实现世界和平以前,品子绝对不生孩子,妈妈自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么,我换个说法。品子我要独身跳舞,等待世界和平的到来。妈妈,这样可以了吧?”

“这简直是天照皇大神宫教式的辩解。”

波子把话题岔开。她还没有悟透品子的真意,品子的话依然留在她心坎上。

品子是不是害怕在牛车上生孩子的日子也会降临到日本呢?或是她把香山埋在心底,她所谓等待和平,意味着等待香山呢?

从品子的谈吐中,波子显然也明白,香山成了品子爱的回忆。这个回忆现在还在她心中盘旋,并不是作为回忆让它过去了。波子自己对竹原的回忆也有切身的体会。她现在更加体会到少女爱的回忆是多么不易拂去啊。品子爱的回忆,之所以还是平静的回忆,也许是由于品子还没有同别的男人结合。毋宁说品子结了婚,更能唤起对香山寂寥的回忆。二十年后说不定……波子以自身作比较,这样想。

昨天晚上友子的坦白,是否也对品子起了点火的作用呢?今天从一大早起,品子就对母亲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话。

波子听品子说“在日本,要出一个独当一面的芭蕾舞演员,也许要花三代人的心血”,不禁吓了一跳。

品子所说的“战争期间咱们家更和睦”,这是由于受到粮食奇缺和生命危险的威胁,家庭小,彼此能抱成团。而波子对丈夫不断产生疑惑,越来越失望,也是战败后的事。父母之间的隔阂也波及了品子和高男。波子难过极了。品子说“那时纵令国家破亡,家庭也没有崩溃”,这倒是不假。

波子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候品子又在想什么呢?

“朝鲜的崔承喜现在怎么样了?”

“崔承喜?”

“她也是革命的孩子啊。据说朝鲜战争爆发前,她到朝鲜去了,也许已是革命的母亲了。品子观赏崔承喜的首次舞蹈会,同塔玛拉·托玛诺娃在上海观看安娜·巴甫洛娃的舞蹈差不多是一个年龄吧。”

“对,那是在昭和九年或十年吧。那时妈妈惊呆了。无言的舞蹈使我感到了朝鲜民族的反抗和愤怒。那舞蹈是激烈的,豪放的,好像在燃烧,在挣扎。”

“品子记得最清楚的,大概是崔承喜红得发紫以后的事吧?她顷刻之间红起来了……不过,在歌舞伎座和东京剧场的表演会上,去观赏的阔气的人也并不多。”

“她从美国到欧洲去表演了吧?”

“对啊。”波子点点头,“据说起先崔承喜是想成为声乐家的。崔承喜的哥哥非常赞赏来京城演出的石井漠先生的舞蹈,就请石井漠先生收他的妹妹为弟子。石井漠便将崔承喜带到日本来。那时候,她刚从女校毕业,才十六岁……”

“正是我跟随香山先生四处演出的年龄啊。”品子接口说了一句。

波子又继续讲下去:“也许有这种看法:因为是石井漠先生的弟子,也就传授了先生的舞蹈。在首次表演会上,妈妈觉得崔承喜的舞蹈的确跳出了被压迫民族的反抗精神,不禁大吃一惊。崔承喜红起来以后,她的舞蹈也变得华丽明朗。那种深沉的悲伤和愤怒激起反抗,从而扭动身体的力量没有了……大概是朝鲜舞蹈深受欢迎,她也就不怎么跳石井流派的舞蹈了。她是以朝鲜舞姬的名义到欧洲去的。在日本,她被叫作半岛舞姬。”

“她的舞蹈我也还记得一些,比如剑舞、僧舞,还有艾赫雅-诺阿拉舞。”

“她那胳膊和肩膀动起来真有意思。按崔承喜的说法,朝鲜是缺少舞蹈的国家,传统舞蹈本来不受重视。崔承喜从濒临衰亡的传统中,竟能创造出那样新颖的舞艺。光凭焕然一新这点,也是令人高兴。崔承喜一定深深感到了民族性这个问题。”

“民族性?”

“提到民族性,我们就应该跳日本舞蹈。但你还不需要考虑到那一层……日本舞蹈的传统太丰富、太强烈了。正因为这样,新的尝试也就更困难,而且容易倒退。不过,我觉得日本是世界的舞蹈之国,这不是从芭蕾舞,而是从日本传统舞蹈来看的……的确,日本人是具有舞蹈才能的。”

“可是,日本舞蹈同芭蕾舞正相反呀。日本人的心灵和体态的传统,简直是相悖的。日本舞蹈的动作似乎是含蓄内在的,而西方舞蹈的动作则是奔放外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不过,品子从小就接受芭蕾舞的形体训练。据说在西方,要求芭蕾舞女演员身高五尺三寸,体重四十五公斤左右,这是最理想的,品子还算可以。”


品子本应在新桥同波子分手到大泉芭蕾舞团研究所去,她坐过了站,一直到了东京站,便一起到母亲的排练场来。

“友子大概不会来了吧。”

“会来的。按她的性格,肯定会来的。她即使不在妈妈这儿工作了,也会有礼貌地来打个招呼。”

“是吗……昨天她不是已经来告别过了吗?她昨晚没睡,再加上说了那番话,来见妈妈大概觉得难为情吧。”

“她这个人是不会不辞而别的。”波子自信地说。

品子心想,如果今天看不到友子的身影,母亲一定会感到很寂寞。所以她才跟母亲一起来。

一下到排练场所在的地下室,便听到了《彼得鲁什卡》的音乐。

“是友子呀。”

“喏,瞧!”

友子穿着排练服,没有练舞。她身靠把杆,在欣赏唱片。排练场已清扫得干干净净。

“先生,您早。”

友子腼腆地将唱机关上,陡地望了望墙上的镜子。

“《彼得鲁什卡》?”品子说着又将唱片的同一面放在唱机上播放。第一场是狂欢节的热闹场景。

波子在镜子里看着友子,说:

“友子,还没有吃早饭吧?后来你没有回家,直接到这儿来的吧?”

“是啊。”

友子显得有点疲惫,眼皮都成双了,眼睛却凝聚着熠熠的光彩。

“友子在,我就上研究所去啦。”品子对母亲说罢,走到友子身旁,把手搭在她肩上。“我正和母亲说话,心想友子大概不会来了,就跟着母亲来了。”

狂欢节的乐曲声高潮迭现,品子感到友子的身体暖融融的,不由得激情满怀。友子这种体温,说明她刚才一直在跳舞。

“在电车上我们还谈到民族性的问题呢。”

《彼得鲁什卡》里也充满了俄罗斯民族的旋律和音色。

这出斯特拉文斯基为佳吉列夫俄罗斯芭蕾舞团作曲的舞剧,首次演出时,是由福金任艺术指导,瓦斯拉夫·尼金斯基扮演可怜的丑角木偶。

今早矢木听到《彼得鲁什卡》时,甚至说了声“尼金斯基的悲剧”。

《彼得鲁什卡》首次演出是一九一一年,即明治四十四年,尼金斯基才二十岁光景。他先在罗马,继而在巴黎演出,赢得人们狂热的欢迎。


尼金斯基在《彼得鲁什卡》首演的一九一一年,离开了俄罗斯,直到一九五〇年逝世,一辈子都未能返回祖国。

一九一四年,即大正三年,尼金斯基思念祖国,在巴黎整理好行装,也买好了火车票打算启程回国。不料八月一日这天,正好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他离开了开战后骚乱的巴黎,途中在奥地利被当作敌国分子而遭逮捕。他精神上受到创伤,有时说起呓语来,嚷着什么俄罗斯啦、战争啦……

好不容易获释之后,他到了美国,在首次公演《玫瑰花魂》的时候,尼金斯基在舞台上一出现,观众一齐起立表示欢迎,人们投掷的玫瑰花几乎把舞台淹没了。

在美国名噪一时的时候,尼金斯基也常常陷入忧郁之中。他同诅咒战争、主张和平的和平主义者和托尔斯泰主义者颇有交往。

一九一七年俄国爆发了革命。这年年底,尼金斯基几乎完全变成了白痴,从舞蹈界销声匿迹了。当时年仅二十八岁。

据说疯后的尼金斯基在瑞士疗养期间,有一天他在小剧场集合了一些人,说是要即席表演。他在舞台上用黑布和白布造了一个十字架,自己站在十字架的顶端,装成基督受刑的模样,然后说:

“这回请大家看看战争。要把战争的不幸、破坏和死亡……”

一九〇九年,佳吉列夫俄罗斯芭蕾舞团首次在巴黎公演时,尼金斯基作为著名的男舞蹈演员,转瞬之间被世界赞颂为天才。不久他半疯了,还继续跳舞。他的艺术生涯是短暂的。

提起一九二七年,即昭和二年,也就是品子诞生前两三年,佳吉列夫俄罗斯芭蕾舞团在巴黎上演《彼得鲁什卡》时,曾把完全疯了的尼金斯基带到舞台上。因为二十三四年前首演的时候,尼金斯基扮演过彼得鲁什卡。据说这样做是希望多少能唤起他已丧失的记忆。

各个角色都在舞台上出现。首演时的女角塔玛拉·卡萨维娜,以跟从前一模一样的木偶姿态,接近尼金斯基,亲吻了他。尼金斯基羞怯地凝视着卡萨维娜。卡萨维娜用爱称亲切地呼唤尼金斯基。然而,尼金斯基却把脸扭了过去。

让卡萨维娜挽着胳膊的尼金斯基,脸上一副掉了魂的神气,被拍摄下来了。有一次,品子有机会看见过那张剧照。

佳吉列夫把可怜巴巴的尼金斯基带到楼座上。当扮演彼得鲁什卡的谢尔盖·里法尔在舞台上出现时,尼金斯基便打听是谁。

“那家伙跳得了吗?”

尼金斯基喃喃地说。


表演《彼得鲁什卡》的谢尔盖·里法尔被誉为尼金斯基再世,是继尼金斯基之后的首席男舞蹈演员。尼金斯基看见里法尔,就自言自语地说:“跳得了吗?”他过去是以极其精湛的舞蹈轰动世界的,所以这又成了人们的谈资。

然而,一个天才的疯子的话语,说得可怜也罢,合乎道理也罢,只能听听就是,那毕竟难以理解。恐怕尼金斯基也不知道舞台上又上演了自己年轻时扮演的角色。也许昔日伙伴的友情只是想戏弄尼金斯基这具活僵尸吧。

尼金斯基辉煌的生涯落得如此悲惨和苦恼的下场,如今就像是冰封的冬天的湖一样。也许把冰凿开,探到湖底,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爸今早对我妈说,品子她们不至于是在思考尼金斯基的悲剧吧……”品子对友子说。

友子一声不响。波子回答似的说:

“矢木是因为恐惧战争和革命,才想起尼金斯基的。”

“战争期间,尼金斯基也辗转世界各地表演舞蹈嘛。即使疯了,他也是属于世界的呀。他不断地转移疗养地,到过瑞士、法国和英国。爸爸却和我们一样,一发生什么事,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会被赶进日本的纸帷幕后面,这种情况和他又怎能相提并论呢。”

“我们不是世界的天才,恐怕也不会发疯。”友子说。

“不过,你昨晚那番话有点奇怪。我听着脑子仿佛也要失常啦。”

“品子,友子的事,由妈妈来和她商量。”

“哦……倘使友子听从妈妈的话就好了。”

品子没瞧友子,只顾整理唱片。

“哎哟,我来整理。”

品子碰了一下慌忙前来的友子的肩膀,说:

“拜托你啦。请你留在妈妈身边吧。来年春天,举办妈妈的弟子表演会时,咱们两人一起跳佛手舞吧。”

“春天?几月份?”

“几月还没考虑,不过会很快举行的。对吧,妈妈。”

波子点点头。

“要迟到啦。品子,你走吧。”

品子从地下室出来之后,低头走路。到了东京站附近,她伫立了一会儿,抬头仰望着钢筋水泥的建筑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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