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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颖兔与柏木大学的图书资料室水星逆行 作者:双翅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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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世界的故事永远神秘迷人。《毛颖兔与柏木大学的图书资料室》让我感受到一种流转变化,与双翅目一些更理性的作品相比,技术和志怪、科学和直觉在这里纠缠起来。不变的是她始终坚定地向极限推演,这是长期的学术工作必不可少的意志力,将博物式阅读和对知识的求索转化为珍贵的直觉。因此,阅读双翅目的小说,一定会获得高于经验的体验,想象力的火花在所有的尺度上迸发——就像毛颖笔自己写了起来,我们只需跟随。 ——你最快乐的朋友不知知 主编《厨房里的技术宅》,译有《宇宙信息图》等六部作品,《离线》策划编辑 捡到有求必应屋的礼物,毛颖是人是兔是笔都好,关于杜撰的杜撰,我们大可将信将疑,重要的是役物或役于物,重要的是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这是一个道心破碎的故事,但好在还有慰藉,原来图书馆不止于铸就思想的通天塔,做学问也不止于不断探索头顶苍穹,双翅目小说里的知识青年,仍质朴坚定地站在《孩子王》左右,《乡村教师》不远处。 ——写诗的浦岛 创作音乐专辑《阿浦乱荡》《同时代人格》 一 柏木大学,简称柏木大,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松柏气质,世世长青”之意。柏木大属名校。他考入时,柏木大正逢发展瓶颈期,拨款不足,资金不够,又需启动科研项目,散碎的人文学系合并为人文学院,看似壮大,实则教学人员缩水,但好在院系稳住了。副领导说,柏木大谐音百慕大,正似科研教学逆水行舟,驶入暗流,古来真正踏入象牙塔的人不多,近了看,才发现环着象牙塔的沉船遗骸。他又说,最好的棺木也是柏木。副领导后来推进人文学院图书资料室的修缮与数字化工程,成果斐然,去了其他高校高就,学院资料室成为他值得称颂的宝贵遗产。那里库藏丰富,校内外师生慕名来访,按捺不住,纷纷不自觉捐书。不到一年,书库藏书超过校图书馆。资料室座位紧俏,他每每预约抢位,方能占着临窗有树的好地方。 他导师说他是认真人,有寒窗苦读的耐性和愣劲儿。他的方向偏门——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然哲学。柏木大有他要的资料。欧洲文艺复兴不止于文化。彼时,艺术、自然哲学、神学仍未区分,人类刚刚获得向已知世界之外瞭望的双眼。他钻研宇宙的图样,分析星球图表面星空与神交相辉映的思想根源。报考时,他对导师说:“我查了,柏木大有西方和近东商人带的古书,最早到明末清初,其他地方的古籍收藏都没有。”他导师若有所思,问他拉丁文水平。最后说:“欧洲的参考资料更多,地方语言你也学点,我呢,还是建议你准备出国交换,外国的书比这里好借。”入校后,他才明白,柏木大人文院资料室的书随缘借阅,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柏木大系清末民初旧学,存中外古籍,抗日救亡没赶上转移,当地奇人异士因地掘墓,又深挖数丈,向外扩展,柏木为墙,造下庞然地库,保下书籍无数,也私存了历代野史和禁书。一九四九年后,柏木大地库经历书籍移出、防空改造、废料堆积、废物堆积、粮食囤积,终于在二十一世纪恢复本来功能。资料室分两部分。人员出入的功能区不大,不到二百平,位于学院楼东南区的半地下夹层。阳光从地面往下渗,他抬头便是裸露的树根。真正的底层书库十分巨大,据说比地基还深,撑着整座学校。市古籍处在全国范围内收集文物级书目,够不上标准的,不管品相,都进了资料室地下书库。早年负责人只管往里码书,完全不分类,年长日久,书页粘连,新旧混杂,层层叠叠,味道古怪,更没人愿意踏足地下书库。副领导上台,大刀阔斧搞院系合作。他受深海勘探启发,决定用机器人解决书库残留问题。地质学院进行初步扫描勘探,信息学院协助数字化,人工智能学院承担机器人与图书物流的设计。很快,原是古人坟墓的地下书库被现代化了。黄铜色的机器人们承包所有书籍的分类、存取、清理、修复等工作。资料室的图书管理员没增加,反因退休,少了两个。他们现在不需亲自搬书理书,主要负责敲键盘。人工智能并不代表精准。机器总有故障。程序一直没能彻底完成图书的编目和定位,约二分之一的书借不出来。地质学院认为,原古墓情况复杂,不建议活人下去。学院也有不成文规定:学生,以及普通的讲师、副教授,没资格进入地下书库。他念了一年博士,才“有幸”第一次获得入场券。后来想想,不知算早算晚。 他自律,待在资料室的时间固定,总碰着同一图书管理员。她胖乎乎的,戴宽边眼镜,是喜好古代物件的后现代人,既看《文选》,也躲在一体机屏幕后,对着书目表格偷偷打任天堂游戏。那天,他关注已久的一本书突然出现在系统“可借”范围内。书目介绍多了书架定位与星象插图,图中土星环旁,诸神密布——这是他要的参考。他询问图书管理员。她没抬头,让他自己搜外文数据。他当然知道,没有。他也知道,地下书库藏的那本是十三行收的图册,内附上世纪博物学家注释。她游戏打得正酣,月下古墓,丧尸、狼人、吸血鬼正三家对砍。他没好意思打扰,绕到期刊室,准备翻翻新文献。她的宽边眼镜出现在书架另一边。他们隔着书脊,她悄悄说:“你要的书,刚刚入编,找书机器人没权限,我下去也麻烦,不好找。”她放了一张卡,手轻轻推,卡片似抹了油,沿着粗糙书页滑向他。她解释:“这是权限卡,刷进去,自己找,防火门自己拧。别怕,里面没活物的,按想的找就行。”说罢,她急匆匆打游戏去了。他们的交易偷偷摸摸,而房间安静,周围人全听着了。有人哧哧笑。有人提醒:“小心,怕了就回来。” 他知道传闻。地下书库原为官墓,墓葬主人与皇家沾亲带故,据称还传了点儿龙脉。柏木大新校区依着地下书库选址。设计师强调,风水好,虽为墓地,周有乱坟,但年轻的师生人气旺,镇得住,且棺墓所在,地势奇佳,方能百年乱世,保下精神财富。只是新校落成,除了喜迁的前任副领导,没人敢动地下书库。改造后,大部分任务交给找书机器人,特种书还需图书管理员。应聘者几乎都吓跑了,留下的属稀缺人才,被供起来。他们并不勤奋负责。时有学生老师亲自下去,十之八九,吓得半死,惊魂未定而归,还总两手空空,得仰仗管理员亲自取书。 楼里四部电梯,三部通地下书库,两部机器人专用,只一部可以进人。他等了许久,数字一直闪烁“—3”。他有些紧张,紧张导致焦虑,焦虑让人急躁。他决定走楼梯。走廊按紧急出口设计,很窄,仅够两人并肩。楼梯反复曲折,走一层打四个弯。快走到时,他听见“咔啦啦、咔啦啦”的声音——一只机器人扛二十斤书,缓慢爬楼。看额头条码,是最早一批。它关节已锈,黄铜色更显破旧。他小心绕过它。它开口说话:“四号电梯已坏,你可乘三号电梯返回。”他隐隐听见楼上惨叫。它评价:“倒霉鬼,不该下来。”它脑袋宛如倒扣水桶,没面部表情。它迈动老朽膝盖,“咔啦啦、咔啦啦”离开。它走了。他感到后背冷汗直流。他安慰自己,文艺复兴末期,科学革命前夜,万物皆机器的理论一时盛行,只是对于两三百年前的欧洲知识分子,机器不是冷冰冰的死物,它们是活的生命。 二 地下书库入口位于地下三层。地下三层有三层楼高。他绕过墙角,瞠目。巨大防火门暗沉无色,宛若金属黑壁。上世纪的设计,说是防火,不如说防鬼出,防盗入。建的人来不及讲究,用西洋技术,直接堵住甬道。他找到“钥匙”:百年前,德国造,旋转手柄似反坦克炮的钢筋轮。他用手施力,沾上一层油灰。他插卡,没反应。四周空旷静谧,暗黄灯泡微微闪烁。他再次插卡,卡折在里面。他不想落荒而逃,用体重猛压手柄。防火巨门表面发出窸窸窣窣声响,四个轮子先落地,连接轮子的细长四腿带出底盘,另一式样的黄铜机器人从门内爬出。它身后背壶,壶口修长,像花剑剑尖。它开口:“这是钥匙口,不是读卡口。非紧急情况,大门不开,请走大门表面开的小门。”它用壶口指右下——约一米五高的小门,得猫腰进。 “卡断里面了。”他怯生生地说。机器人将卡抠出来,拼接,粘连,验证无误,帮他找到小门表面暗红色读卡屏。他个子高,爬着进。他回头,隔着门框问:“门为什么这么小?”机器人瓮声瓮气:“本为机器设计,也给人用。”“为什么不专门给人设计一个门?”“改造指示,资料室地下书库修缮采取全人工智能方案,并没有考虑人的因素。”“那为什么还得人下来取书?”“因为修缮工程没结束,还在持续,会持续下去。” 他想继续问,小门自动关闭,毫无声响。链接轴承抹一层新油,想来,它是上油的守门人。灯光更加幽暗,他开手机灯光。地下没信号。他理应畏惧,但他开始兴奋。放眼望去,密排库的密闭书架看不到尽头,不知是地库本就广大,还是手机光线走不远。旧书与金属书架的味道塞满鼻腔,年长日久,浓厚古老。他熟悉。老纸张老物件表面氧化,生出细菌,虽损坏,却多附着了一层活物。人读书,书吸收人的气息。书与书架带了人的意志。他靠着借来的旧书,成长,考学,远离山林故土,进修,科研,一直向着知识的殿堂走,辗转于不同图书馆,走到这里。密闭书架表面贴着油墨指示,手写体,让来者连接地库内网,地库系统将自动发送密码。他安静等待,三分钟后,收到网络短信。内网已获得他的查阅申请,书库位置检索逐层展开,与地面情境很不一样。他心有疑虑,决定先按指示走。 走过九层密闭书架,四周不再平静。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黄铜机器人相继出现,动作比在地面上灵活许多。大号的哐当哐当摇摆手柄,小号的将自己身躯挂入书架边缘内嵌轨道,嗖一声滑到相应位置,取书,或反向运作。它们不借助视觉系统,也能感受到他的脚步。他没急着找书,他在参观,他甚至帮小号机器人递了一本书。终于,一只大号黄铜人开口:“你走偏了,那边。”他问:“为什么地面书目的位置和地下完全不同?”那机器人侧身对他,没转脸,没再动,胸腔嗡嗡作响,似在揣测他的来路。隔一会儿,它才说:“你借的书,偏门,刚入编,还没嵌入地下书库的分类系统,不稳定,我们不会给它确定的位置。”它抬头:“地面书目只是表层体系,不必全信。” 它说得没错。他走了很久,走出了大小机器人的主工作区,走到寂静边缘。密排书架变为开放书架。他寻着复杂编码,爬上高梯,戴上手套,伸手探着书架顶层,取着书。出乎意料,书很旧,却没灰,养护得很好。书内封粘着一撮白毛——动物毛,软软的,很新,几分钟前刚落下似的。他没马上离开,借着高势,手机灯往远照。地库地貌发生变化,头顶天花板已成石壁,凹凸不平,书架越来越稀疏,远处的摆放已不规整。他屏息倾听,隐隐传来开掘的声音。一只带轮机器人呼啸而过,左右各挎电子铲与电子钻。地下书库仍在扩张。他瞧见往下走的楼梯口。 楼梯柏木扶手,上蜡未久。台阶宽大厚实,榫卯镶嵌。地下四层与地下三层无异,只天花板更高,地库边缘更加遥远。地下五层有五层楼高,楼梯曲折不断,他觉着像走进洞窟,天花板却十分平整。密排书架不再直抵顶端,吊装密排架装接轨道,自上而下悬空滑动。黄铜人斜挂着取书放书,动作轻快,杂技一般,大多在理书与编目,很少往上层递送。他准备继续向下,被一只大个子拦下。对方检索内部系统,观察他腋下用特种纸包的旧书,声音如鼓:“你已取书,请速返回。”难得一游,他当然不舍。他转动大脑:“我取的是专业书,要绞尽脑汁看的,但我还想再借一本。”他顿顿:“一本枕边书。” 大黄铜人问:“什么意思?” “枕边书不是快餐消遣,也不适合正襟危坐读,虽睡前翻看,但不是无聊的催眠。枕边书能引人渐入佳境,又能跟着人的心思一起入梦,很像人类的伴侣,可能比伴侣离灵魂还近,希望你懂。”他心中忐忑,觉得大家伙无法理解,又补一句,“真正的枕边书值得反复看,据说能伴人一生,要认真选,我才一层层下来。” 对方转动玻璃球眼珠,正色道:“最多再下一层。” 地下六层恢复书库应有模样:楼顶很低,灯光昏暗,仍是密排,书架与轨道却是木制,工艺精巧。他抵住诱惑,没往地下七层走。他想,这吊诡的地方全面如人工智能,已成为一个系统,没必要第一次便探测系统阈值。他漫无目的闲逛。书架按民国年份编排。他依次转动手柄,一排排书架整个吱呀作响,横向移动。书混乱码放,没有机器人编目。手机显示低电量,他一面转动手柄,一面低头研究系统。地下六层信号微弱,数据时断时有。 他感到不远处白色光点闪烁。他抬头。书架间,尽头处,一把木凳子。 白动物一闪而过。 他吓得断了呼吸。 许久没声响。他缓吸气,轻迈步,穿过书架,走到椅旁。柏木椅朴实无华,只有棱角,没有装饰。他探头左右打量,走廊空旷,只这一把椅,恰好摆到他对面。他瞧见书架侧面标签,多一行字:“桂水寒于江,玉兔秋冷月。”字边,一本书单独立着,与其他书保持距离,专为他准备— 《毛颖杂记》。 他的心扑通乱跳,探手取来,没有目录,第一页摘四行诗:“毛氏颖出中山中,衣白兔褐求文公,文公尝为颖作传,使颖名字存无穷。”第二页名曰《毛颖传》,却不是韩愈写的小故事;标着五幕剧,却只列第一幕。灯光愈发昏暗,他调亮手机,低头阅读。 杜撰的怪异故事讲一个兔子种群。它们拔毛为锋,制成毛笔,俗称毛颖。毛颖兔的毛颖笔写起东西自成章法,自古及今,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官府簿书、巿井贷钱,毛颖笔皆自主编撰。毛颖兔本长居山中,后被人发现,几乎全被抓来做了毛颖笔。人们得了便宜,以文人墨客自居,忘记毛颖兔和毛颖笔才是与物相齐的纂录者。 手机灭了,整个地下六层同时变暗。而他的心正跟着毛颖遍走五岳,并未惊慌失措。他眼前的黑暗似乎透出光亮。月相图由远及近,月球表面神灵散尽,只余水晶宫的老兔。柳叶摇摆,它捣弄桂花花瓣,但它心思难安,双眼如炎,突然跳离明亮月盘,跳入他怀,跳向地面,贴着地板,往光亮处跑。它速度飞快。他抱紧书,迈步狂追。毛颖兔知道他极限,总比他快半步。他跑得精神恍惚,力竭气喘,恢复意识时,已站到防火大门外面。守门机器人告诉他:“电梯已修好,即将闭馆。” 他手心汗湿,不知为何全是墨迹,借的枕边书反而完好无损,全新一般。 他重新打开第一页,内容变了— “奇毛难藏果亦得,千里今以穷归君。” 三 他将《毛颖杂记》压到枕头下面,没舍得读。书不厚,他怕读完便没了。他每天读两页,期待看完后,再去资料室地下书库借本新书。不到一周,他知道自己多虑了。《毛颖杂记》字大行疏,每次翻开,内容却不一样,不仅收录中国诗词,也断断续续连载外国寓言故事。不到一月,他已读了三个版本的《龟兔赛跑》。永远读不完,也永远读不厌。深夜,他用手指掐着纸张,透过灯光,观察《毛颖杂记》。书页不厚,旧得发黄,却有韧劲,光透过书页,对面的字迹却透不过来。他有时怀疑这是材料研究所的高科技把戏。又一个深夜,窗明几净,满月当头,他福至心灵,爬到阳台,借着月光,发现了毛颖的小乐趣:月色明亮,每一页都有兔子的水印,每一页兔子的动作都有些微不同。他对着月亮,轻轻地、迅速地,依次松开书页。哗啦啦,声音十分清脆。一只兔子从月亮上落到书中,合入书里。 那日借书登记,图书管理员见他抱书两本,日落才返,两眼放了光,表情比遇着游戏的巅峰时刻更加兴奋。她戴手套,扫描大图册,放到一边,然后打开《毛颖杂记》,内封显示:“月中辛勤莫捣药,桂旁杵臼今应闲。”她抬眼,提醒他:“你领口有兔毛。”她又翻到中间一页,书提醒:“玉关金锁夜不闭,窜入滁山千万重。” 毛颖是兔子,他告诉她,这意思是,离开月宫,游玩人间。 她岔开话题:“这书没入目录,按规矩,不能外借。不过,你既然把它带到地面,我就没资格干扰它的去留。要不,你打个借条,我还留着退休老馆长做的登记卡。”她钻入立柜底层,捧起条状木盒。结构老旧,不染灰尘,内装硬纸借书卡,占盒子三分之一。《毛颖杂记》没出版社,没书号。她观察书的外观,写下书的模样与内容。 他不禁问:“其他借书卡也记没编目的书?” “对。” 他探胳膊想取,被她拦着。她面目严肃:“你去地下书库,看见什么,借回来什么,是你的自由;到了上面,别人借的东西,就和你无关。” “可你知道所有人借的所有东西,你管理它们。” “我是图书管理员,一般人当不了,而且,我在编。” 她态度强硬,没再理他。他悻悻而出,有些遗憾。走出百米,他突然定着:“在编?或许她指的不是人类编制,而是书库编目。”院系大门通宵敞开。他刷卡返回,电梯已停。他沿楼梯来到地下三层。远远望去,巨大防火门表面贴满黄铜机器人,地表也挤满机器人。它们互相清污,检修。图书管理员高高坐在三角梯顶部,身旁放一台薄薄的黄铜色笔记本,游戏手柄也多一层黄铜色外接装置。她一手敲击电脑,一手摆弄手柄,口中计数,十分专注。他没敢向前,藏在拐角。图书管理员架轻就熟,点卯完毕,高高站起,吹一声金属口哨。机器人们迅速躲进地面、大门与墙壁,三秒内,消失干净。他赶紧回返,又只能轻手轻脚,总算走到一层,还是被叫住了。 她说:“什么都没瞧见,对不?” “对,就像你也不知道我借了什么。” 他们隔着昏暗白灯,相视而笑。 他最后问:“你怎么聘到这职位的?” “一般人进去,和你一样,拿着书。我呢,拿的是控制手柄。” 他向来不信邪,这一回,他摸摸脸,猜测命数或许另有计算办法。 自然科学称之为规律。 四百年来,科学的规律体系变了又变,天地日月却一如既往。若毛颖真结合了山川异志,它自会告诉《毛颖杂记》为何落入他手。他没花时间查毛颖的来源,反寻人问了学院资料室的招聘。所谓的知情人皆含糊其辞,不明就里。图书管理员的履历却不难找:本校本硕毕业,博士未念完,隔年入职资料室。她研究唐传奇,肄业后去做了游戏架构,不知为何返回。人事朋友告诉他,档案记录,她读书时有一次违规。那时地下书库没经历数字化,宛如洞窟。深夜,她提灯前往地底,消失三天三夜。院系惊动。复返时,她毫发无损,乐呵呵的,拒绝吐露地下所经所历。为防其他师生模仿,校方决定,立即改建地下书库。他的好奇由毛颖转向图书管理员。只是她专注自身世界,生人不近。他每日去资料室看书,也只与她相视点头而笑。 不论如何,图册实属古书,全国独份。放到案头,让人读前总想焚香沐浴。 他的研究算不得创新,只挖掘西学财富,化为东用,以方便后人。二十世纪中国的大半学问皆沿此路径,现如今,人们无法同清末民初的学人比肩,又不需做得比欧洲人好,只要材料引得比同行快,便有立足之地。他导师戏称为,“拿来流量”。他很认同。他们一拍即合,结为师生,却都未能幸免,同在自西向东的浪花中扑腾。他起初想跑过浪花,自考博到入学,一度辗转于会议,却无法达到预期,求得生活与志向平衡。他于是收回杂念,专注书本与出国。地下书库一游,他发现逆流之路。 通常做笔,用狼毫羊毫,兔毛柔软,并不常见。冬日夜晚,他读《毛颖杂记》,正讲到英国的彼得兔与人类打得鸡飞狗跳,毛发乱飞。翻页,又一撮兔毛。他仍留着从地下书库带回的绒毛。他寻一小盒,集中摆放。隔天,他去资料室。图书管理员难得没玩游戏,捧着世面流行的墨迹电子屏,用游戏手柄自带的软头笔,涂涂抹抹。他靠近。她遮住面板。他递上借书信息。她说机器人能找。他问如何才能再次下去。她回答不由她定。他问:“你的笔哪里来的?”她推眼镜,回答:“你不是有吗?自己做去,面板也自己买。” 她比他更了解地下书库的个中原理。 一时间,他阅读兴致减少,双眼只跟着书脊、书缝、书的装订线。初时,总能找着兔毛,尔后频率渐少,绒毛愈发稀疏。他花了月余,才凑齐所需材料。古玩街能做兔毫笔的人少,他得的东西又金贵,他一家家访,最后,一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告诉他,东区拆迁前,一位老先生从不拒单,只是不常挂牌,拆迁后,他随家人去了安置房,你可去查查。信息并不复杂,一搜便得。安置街道距柏木大新校区不远,同样依坟头而建,平的都是无名碑。他没费多少力气,按地址找着居民楼,进门便是老先生。供电站限电,老先生借门房电机给电子墨水板充电。他打开盒子。老先生点头:“毛颖笔。”老先生又问:“你练书法吗?我都用毛笔练电子书法啦,这款杂牌墨水板是好的哩。” 没几天,老先生制好笔。因兔毛罕有,老先生分文不取,只摇头说:“以往的活儿不做了,新东西才弄。新东西好哇,只是真正弄新东西的人少。” 他忍不住问:“您的电子墨水板就是新东西呀,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新技术了。” 老先生继续摇头,点他的脑壳:“旧东西在这里,旧的怕新的。” 他没太弄懂,但也知遇着高人。老先生为他制柏木笔盒,附赠洗笔套装,非常现代。公共场合,他拿出来,虽讲究,但不扎眼。周围人只道他买了新鲜的高科技玩意。只有图书管理员偶尔观察他的笔,死死盯着,却没多问。他想,幸亏《毛颖杂记》的怪异只有一个半人知道——图书管理员算半个。 他模仿老先生姿势,用毛颖笔批注墨水屏文献。白日一切正常,深夜赶“死线”,他凭本能标记修改,内容反而更加优异。期末,他帮导师批完论文,想再读一读地下书库取的古籍,不慎睡着,醒来时已是凌晨四点。不知何时,他的笔自行涂抹古画,有限的天穹外,多了一层云雾。古代学者想象过奥尔特星云。太阳之外,光总有尽头,终将消失于黑暗。光与暗交接的边缘仍存薄薄尘埃。塞琉古说,宇宙是无限。 他端详,分不清细碎尘埃是笔所画,还是图册本就有。他困得头昏脑胀,转身上床,习惯性地打开《毛颖杂记》,读到五幕剧第二幕。天地间出现一个兔唇的毛颖人,早年生活于圆圆的月球表面,觉着平和又无聊。它偷跑进下界群山,同毛颖兔玩得甚欢。秦始皇的将军蒙恬向南伐楚,于群山中大猎。有人听说过毛颖,建议蒙恬取了献于章台。蒙恬放弃百兽,独独围住毛颖,带毛颖和毛颖兔返归秦王都城。始皇果然高兴。 四 他心有戚戚,懂了毛颖笔自有意志。他于白日尝试两次,任毛颖笔自行书写。文章果然漂亮,他自愧弗如。他动过念头,不如直接任毛颖代笔,完成学业。导师读罢他的新文,夸赞不已。他自觉羞愧,决定不再仰仗毛颖的智慧,从头来过,自行钻研。想通后,他神清气爽,返回资料室还书。系统显示,古老图册编目又变,表层系统无法定位。图书管理员瞧他手中握笔,让他自行去地下书库,自己去问黄铜人,确定摆放位置。 距前次进入地库已有四个月。这回,他不紧不慢,扫描卡片,钻防火门小门,于地下四层遇着高大黄铜人。 它说:“直接去地下七层。” 他应:“从地下六层取的。” 它答:“地下七层以上属实然区,有人欲借,我们上架,书籍便进入人类知识的分类系统。地下七层或再往下,属或然区,人类借的概率微乎其微,它们的内容便不再归属于表层世界。” 他说:“可我借过这书,做过拍照和摘抄,还……还不小心标注过一些图画。我写论文,会引摘它的内容,它就会进入人类知识系统。” 大黄铜“咔啦啦”转头,没再理他。他悻悻下楼。与前次不同,地下六层与地下七层灯火通明。画册书籍突然出现标签,显示具体年代位置。他想赶紧记下。他一直以为这书具体年月已不可考。但他手中只有毛颖。他尝试电子屏、衣袖、手心,不论怎么写,都留不下痕迹,用手机拍照,一片模糊。时间久了,周遭能见度变低。不能久留。他只得心中默记新信息,急匆匆将书归库,在黑暗抵达以前,逃至地下五层。 刚出防火门,手机跳动,滑键接听,父亲疾病突发,正紧急手术。母亲动作迅速,救回父亲一命,结果还需术后确认。等待时间,母亲声泪俱下,可不许他开视频。他抱紧手机,蹲于树下,盯着毛颖,几欲折断。入夜时分,结果出来,肿瘤虽位置刁钻,急性压迫血管,所幸只是良性。手术顺利。他又抱着笔声声泪下。他家地处偏远,父亲捡回一命,但需足够收入,才能留下这命。 那日起,他放下地库之事,干了代笔的行当。亲人相助,友人募捐,导师劝慰。他痛定思痛,为自己立下两个规矩:其一,恩情须还,仰仗自己;其二,自家的研究学业,不能用毛颖。 他未将毛颖归还图书资料室。相反,他借着毛颖,注册几十号用户,披上百件“马甲”,只要文字工作,给钱便接。他开始只做本科研究生的课堂论文代笔,然后全文撰写博士著作,全文翻译外文名著。不久,代笔不再局限学术:电视剧本、游戏剧本、网络小说、杂文、游记、评论……急缺钱时,他一人一笔做了上万水军,扮演事件或角色的“黑”与“粉”双方,左右了相关热搜的整个舆论。他亦觉得过了。父亲病情稳定,他急忙收手,去接家长里短、戏说野史的杂活儿。一年过去,父亲已能正常生活,他的多重身份并未暴露。家人问他钱从何来,他答学校师友接济了收入高的兼职。导师友人问家里经济,他说仰仗富贵的亲戚。没人再多问。一切顺理成章。毛颖横躺于笔架。他不知是畏是喜,是弃是谢。 他仍阅读、写作,没落下研究,忙急了,也不忘睡前翻两页《毛颖杂记》。恍惚中,他觉得书里的童话与寓言,大多平和近人,让他愉悦,却多是外国故事。《毛颖本纪》(他自创的称呼)则只有庙堂与野叟,只写极富与极贫之事,只讲礼乐或礼崩乐坏,以为说教或猎奇。它不管我们这些中间人的命数。他开始做梦,反复徘徊于一个故事:月中玉兔来到人间,没等官宦爪牙抓它,它自己先找着红绦金练的去处,不久便被层层进献,被养着奉为翰林之宝。它不再饮泉栖草,而是珠箔加身,翡翠为食,居于花笼,白毛如雪,取来为颖。它毛发不绝。它见毛颖纷纷落入主宾客席,也不以为意。他的梦越来越长,细节日渐丰富。临近清晨,梦与现实贯联对接,清明澄澈。玉兔更似《石头记》里的通灵宝玉,下来走一遭,见得人世朝暮繁杂,非常喜欢。但它属天上玉兔,非女娲遗石。它丹眸转动,落银河光彩,所向人间,写下文才,却不沉溺,一副潇洒样子,观世人荣落。他透过梦境,瞧见了远方蓬莱,知道它终将回首峰峦,怅然而返。 每每醒来,他浑身困乏,像刚从山中大猎返回。只是家事暂定,学业进步,他不及多想。 以防万一,他不再携毛颖笔进入图书资料室。管理员觉着奇怪,却也没多问。借还书时,他们相视,点头,并不多话。他发现她的键盘和游戏机打烂一个又一个,外接手柄总完好无损,崭新一般。毛颖笔亦是如此。每到代笔,他放弃键盘,用淘来的大面板墨水屏,手写录入。他不需动脑,毛颖自然书写。有时毛颖写着,他跟着默读,读到兴致处脑袋飞转,毛颖的笔法却会减慢。当他产生自己的想法,毛颖便写不动了,卡在空中,等他续写。他续过几回,效果不佳,绞尽脑汁时,笔杆折断,他总需找老先生修笔、洗笔。老先生感叹毛颖的笔尖不是一般物件,不沾灰尘,真脏了,稍微一涮,便恢复雪白绒毛模样。老先生从不问毛颖来头。他们心照不宣。 毛颖笔尖不染世俗,方能代笔,写物性文章。他拿着笔杆,若想介入,反阻了毛颖代笔时一窥人间的机会,笔杆当然要折。所幸他只做代笔文章,能任毛颖自由发挥。渐渐地,他练就本事,毛颖代笔,他眼睛读,却心不在焉,心的深处,又跟着文章内容走,如在梦中随波逐流,任故事发展。代笔结束,他身心如梦初醒,偶尔能记一些细节。他也不焦虑。他知道毛颖文章已融入潜意识的纷杂背景中,不会消失。 他寻的书日渐偏门,托图书资料室的福,总能找着。有时虽从外馆借调,但最罕有的总藏在地底深处。他与图书管理员熟了。她不知从何处多弄了一张卡。书只要是特藏,他便径直去地下书库。黄铜机器人都认得他,时常为他指路。一次,书借得多,大黄铜机器人甚至帮他扛书,尾随至防火门门口。又一次,适逢地下书库检修,施工队跟着图书管理员下去,待一天,检修完毕,一切正常。他好奇心重起。图书管理员送大师傅离开。他踩着闭馆的点儿,来到地下三层,第一次瞧见防火门大开。他本以为高六米宽五米的钢铁墙壁会向前开启。他没想到,它们本就是墙壁,能左右回撤,彻底退入地洞的腔体之外。此时此刻,黄铜机器人们如码头船工,成群结队,安装齿轮杠杆,机械结构密布成网。它们于沉默中保持节奏一致,一寸一寸将墙壁复位。墙壁背后,数不尽的密排书架没有尽头。这回,书架没有彼此紧贴,它们互相拉开距离,保持两人的宽度,延伸至无穷远方。你永远不晓得书库的容量。 五 他开题顺利,报告题取名“宇宙崇高与人心惟危”。文艺复兴前后,人们相信,宇宙如层层蛋壳包裹,地球与人类位于中心。漆黑天穹仅是最外一层黑暗。而黑暗之外,上帝与水晶天的光芒普照。星星便是蛋壳缝隙透出的光亮。它们启示人类,彼岸世界无穷美好。启蒙与科学打破旧思。宇宙为虚空,黑暗即无限,地球位于偏僻轨道,人类并非出于上帝之手。神圣故事不再以三角的稳定形态构图,人与生命不再占据绘画主角。风景画满是狂风骤雨,静物画有骷髅与死蝇。欧洲人开始用纯粹的黑暗表示宇宙与存在。康德论证,崇高出于自然浩瀚。万物雷鸣,天地苍茫,渺小人类无法消受宇宙洪荒。人又总需克服无限的恐惧与死亡的怪诞,思想便尝试为自然建立法则。立法之时,心灵获虚构的避风港,暴虐宇宙似乎不再威胁,人类对它突生敬意,称为崇高。他讨论,科学规则的底部,未知仍汹涌蓬勃,冲击人类心灵。上至科学星图,下至民间戏作,博斯的人间乐园,丢勒的动物,戈雅的巨人,透纳的晨昏。绘画暗示,稳定体系总风雨飘摇,崇高不仰仗规则,而来自规则外的世界。人心惟危,无法离开自身界限,只能想象崇高,但没法真正理解宇宙。 部分老师怀疑他的论证,但所有老师都赞叹他整理的图文材料。他导师圆场,即便疏漏,他整合的内容已成学术贡献。外校老师问他:“参考图例哪里来的,市内古籍馆不全,你跑了沿海多少省图?”另一老师补充:“这一章讲文艺复兴的波斯天文学源头,国内材料不全,英美的文献也不够,你去了远东小国?”他没多想,直接回:“柏木大图书资料室借的,地下书库全。”本校老师适时保持沉默。他的导师再次圆场:“我们的电子文献特别齐全,但原本古籍不够,他还得去外国进修,对不对?”本校老师以目示意,他亦发觉说多了,赶忙找补:“抱歉,表述不准。图像更直观,传播广,国内能搜到。我正申留学项目,准备去英国,那里文字材料全。”他导师开玩笑:“抢的东西多。”气氛活泼,话题转移。 那晚,他夜不能寐。他专注自己小小的学术宇宙,忘记别人如何钻研学问。他枕着《毛颖杂记》,脑中回忆柏木大人文学院的文章著述。早几年并不如人意,图书资料室修缮后,人人皆称文献好借。数字化工程结束,人文学院更是成果丰硕,一扫缩编前的萎靡态势。院里师生曾言,以小博大,却未形成自傲之风。近年来学院成绩蒸蒸日上,生源壮大,教师员工却个个低调内敛,活得闲云野鹤。报刊采访问他导师:“科研压力日增,为何柏木大人文学院仍悠然自处?”他导师正色回答:“道家讲拱手而治,我们只顺手成文。”有人批判柏木大只出顺手文章。他则清楚,顺手是小趣,是博人一乐的东西,比不得顺手出的洋洋洒洒长文。他导师近五年不写期刊论文,每年却著作不断。 导师也拿毛颖? 他心下唏嘘,不知该不该问。他恍惚入梦,五幕剧的第三幕径直上演,讲毛颖在文明世界的生活,只是不知毛颖是月球人,是兔,还是笔。它们忙于为秦编撰。它们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皆一一随着人世的逻辑,编撰为可理解的图文说明。人们忘了自己为何拥有编撰技巧,完全忽视毛颖。它们也不多说,从不泄露毛颖编撰的奥妙。两厢默契,两厢沉默,毛颖没在人间留下任何痕迹。 隔天,复见导师,没等开口,他导师先抢了话头,点评开题与近期投稿论文,然后话锋一转,问他:“你写电子屏的毛笔,哪里买的?”他低头答:“是毛颖笔,资料室地下书库捡的,笔杆找附近老先生做的。”他导师继续发问:“你拿毛颖笔做了学术?” “没,但我用它做代笔。” “代笔?” “《资本欲望和战争消耗》,是我写的。《男权返祖和灵长类雄性社群结构的关系》,也是我写的。我既批判崇拜,也营造狂热。我写中国人喜居山林、饱游饫看,写欧洲人凝视天穹与宇宙,写美国式的现实主义荒诞,写非洲的图腾、中东的藤蔓,写澳洲土著的梦境宇宙。” 他导师笑了:“你认为,灵长类没有人类那么残暴,干不出真正伤天害理的事。” “对。不,都是代笔,毛颖成文,我接的工作要求话题度,或者得写得简单明了,能带来异域的刺激或者心灵鸦片。”他停顿,又叹气,“也不能全认到毛颖头上,我参与撰写,潜意识记得的。我就是毛颖笔墨的呈送管道,各种内容流过去,总会挂些在我这里。” “挣得多吗,够还医疗费?” 他点头。 “没拿毛颖做学术文章?” “没有。”他抬头直视。 他导师略微惊讶,尔后恍然,轻轻叹气,说道:“你比我们强。你有了自己的方式,有了你和毛颖独特的关系,我不会干扰。一句话:向外走远,向内走深。你该去柏木大以外的图书馆看看了。” 他们又聊些家常,他道谢离开。走时,他问导师,是否也有毛颖。对方答:“就像抓阄,每人从柏木大地库拿的东西不同,最现代的玩意儿,还要数图书管理员的游戏手柄。” 他了然返回,安心准备出国。日子临近,资料室书库愈发无法满足他的借书申请。又值书库检修,他提前得知,早早等着。待图书管理员与大师傅下去,他手持毛颖,缓步跟随。黄铜机器人瞧见他,没有作声。他跟到地下五层,走丢了,正着急,图书管理员自正前方复还。游戏手柄正面朝下,落足地面,细细碎碎迈步,走在她前方,像个宠物。她微微皱眉,打量他手中毛颖。毛颖笔锋微微向左摆动。地底无风。她耸肩,让他过去,嘱咐他跟着毛颖的指示走。毛颖找着靠近边缘的楼梯口,直奔地底。一时间,他不知已到了第十八层或第十九层。地面逐渐阴湿泥泞。楼梯止处,脚陷水中,冰凉刺骨。毛颖不再指引。他远远看着维修大师傅的工装铁铲,不由向前。走近了,灯光打亮,物件都干净,只不见人影。他扫视周围,地底不再宽广,远有墙壁,内嵌大小不等甬道。他看见洞口有白毛,忍不住想拿,却迈不动步。着急之时,大师傅喊他,让他回来。他暂时作罢,走回楼梯。大师傅问他:“是这里的,还是别处的?”他摸不着头脑,回答:“柏木大的。”大师傅笑了,催他回资料室,说如有缘分,总得复返。 “您下来维修什么?” “捞泥,捞出来,堆到那边角落,机器人用来修护上面的书库。” 六 他申请游学项目,一年间分别待了三个地方,波兰的克拉科夫,意大利的博洛尼亚,苏格兰的爱丁堡。三座城市旧学丰富,古建筑列世界名录。克拉科夫大学城位于市中心,柱石林立,穿廊道便似返回文艺复兴与启蒙时代。同为大学城,柏木大很新,旧事物全压在地底。克拉科夫旁边是奥斯维辛。他到时已近冬天。欧洲内陆寒冷,地球气候日渐异常,没到中国立冬,克拉科夫便雨雪不断。他直接厚衣棉服,怕深冬温度断崖下跌,赶紧冒着风雪,乘巴士去奥斯维辛。旅游淡季,游客寥寥,荒野肃杀,讲解员自带苍凉气息。他独自顺铁轨行到哨岗,然后独自折返,走至焚化炉废墟处,一脚踏空,侧身着地,听着一声脆响,没起身,赶忙翻找毛颖笔。竹制笔杆断成两截。笔头绒白,雪落而不化。波兰保安身材壮硕,脊背如石,小心蹲到他面前,观察毛颖挂雪,用他不懂的语言赞美毛颖。大个子扶他起来,安慰他,用英文说,雅盖隆大学的植物园有中国竹子。他仍心下黯然,担心不再有完整毛颖。暮色提前降临,风停息,雪愈大。离开前,他最后望一眼行刑墙,白色活物一闪而过。他不放过任何可能,但墙角积雪,不见痕迹。弹坑亦被白雪填满。不,一半是雪,一半是绒毛。他用手捏弹坑上半部,柔软温暖,毛颖质地与中国的又不尽相同。他捏了一撮。 雅盖隆大学有最早的天文学与数学独立教席,哥白尼求学于此,只是最初学医。他的项目挂靠自然科学史方向,可浏览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手稿。图书馆相应负责人已认得他,或确切说,负责人稀罕毛颖。大学图书馆建馆近七百年,藏书百万,古物沉积。老负责人生于二战期间,自认见多识广。他初到雅盖隆,第一次看哥白尼《天体运行论》原稿,忍不住掏出电子屏,用毛颖摹画记录。老负责人靠近,赞美。负责人懂毛颖是古物,好奇古物为何能与现代技术契合,便问毛颖何来。他不便细答,回应本校图书馆所得。老负责人半信半疑。他再去图书馆,老负责人发觉毛颖短了,笔杆折断,便告诉他,植物园的木材属自然科学,沾的是生机,图书馆老书室的老木头属文物,才引智者亡灵。老负责人声称有废弃蘸水笔杆,可送毛颖。他半信半疑,跟着老头横穿大学,走到皮革装饰的巴洛克走廊尽头。侧有暗门,拾阶而下,走到底,小屋阴暗。老头手提马灯似的光亮,仔细挑选细长盒子,选了小巧柏木盒,掀开盖,一支小巧柏木笔。他放下灯,摘下笔头,将笔杆递与他,告诉他,二战期间,雅盖隆教师大多被害,地底小屋存了他们的旧物。校方有不成文规定,斯人已逝,遗志仍存,应走向四方。他没多问,收下笔杆,毛颖镶嵌。自那以后,他笔稳了,书也读得深。枕边仍放《毛颖杂记》,他读得少了。他的梦没断,看见持笔的毛颖四海为家,点墨为城。圣诞时他用毛颖抄了诗句,赠予老负责人:“笔秃愿脱冠以从,赤身谢德归蒿蓬。”临走时,老负责人又用弹壳做了笔盖,告诉他,这子弹曾打穿他祖父肩膀,没将祖父打死。祖父是克拉科夫本地人。二战时,祖父英勇,他们全家生还。 到博洛尼亚,万物回春。古城廊道如骑楼,从城外延伸至城内,爬至山顶教堂。他收到柏木大通知:图书资料室进入二期修缮工程,全由机器完成,力求建立全面、网状、便捷的存取书机制。图书管理员发邮件,说如发现资料室没有的书,记下来,回国补充。他问具体修缮计划。管理员回,信息学院和人工智能学院只管开发深度学习,具体架构,机器自知该如何处理。他总心存怀疑。而自毛颖得了柏木笔杆,好运不期而至。雅盖隆老负责人从布拉格修道院图书馆印了教堂钟表结构图,转赠于他。博洛尼亚大学刚建立近东研究所,他能读到阿拉伯天文学几乎所有资料。罗马艺术与科学中心成立,正式恢复旧名,猞猁学派。他以访问学生身份入派。学派箴言,以猞猁之目洞悉自然奥秘。毛颖仿佛借着欧洲的柏木,进入另一片大陆的自然历史。他继续收集材料,并不以毛颖著研究文章。毛颖却表达欲旺盛。驻地孔子学院寻着他,让他写中意文化交流的稿件。他乐得外快。毛颖落笔文章,令人喜爱,他读了则觉似曾相识。公众号颇受欢迎,主编亦让他得空做些插图。他让毛颖自行编撰,画出的模样似波洛克泼的油彩,只更为疏朗。主编觉着他有艺术才能。他回答,夜晚梦的。入夜,果有相应梦境,墨迹遍布,没有实景,色彩浑浊。毛颖重现设计插图的过程,用的吴昌硕颜色、黄宾虹皴擦。醒来,手边研究文章正写道,哥白尼并未发现太阳为宇宙的中心,亚里士多德并未错认地球为宇宙中心。他们建立模型。人如白驹过隙,宇宙并不改变。人无法直接接触宇宙与生命,人编撰的模型则触及万物,造就现实。他瞧着毛颖笔,琢磨万物模态是否为人所撰写。他想着毛颖种种,脑仁生疼。按理,毛颖属志怪世界,应归远古仙术,可他的毛颖只写现当代东西,依着技术才能实现。 博洛尼亚周边,葡萄园闲逛不尽。学校友人喜爱他文章,邀他四处品尝葡萄酒。他高兴时,也忘记毛颖给的困惑。临近夏至,艳阳不绝,大学师生开始散去,到海边寻凉爽地方。友人往南意家乡度假,恐返回他已到爱丁堡,便告诉他,可独自去郊外老庄园。友人父亲有一架仿制的小巧“捕星器”,可赠予他。毛颖教他不怯盛情。老宅交通不便,到时又是傍晚。管家让他住一夜。他打开木盒,并排放“捕星器”与“三弧仪”仿制品。哥白尼求学博洛尼亚,由医转天文,借助时兴的仪器,重新审视宇宙。三年来,第一次枕边没有《毛颖杂记》,他夜不能寐,辗转许久,起身逛老宅。老屋不大,但有书房,挑高两层,有螺旋木质楼梯,书架崭新。友人家学深厚,族谱追溯到文艺复兴以前。已故父亲研习本国历史,藏书丰富。他并未取书,只一层一层浏览书名,走到一层角落,发现地有暗门。他犹豫,不自觉拿出毛颖,弹壳笔帽锃亮,取下来,笔尖拐弯,指向地下。他轻轻触暗门,自动翻转,水泥楼梯。地下一层藏宝贵旧书,地下二层应急使用,地下三层储存美酒,还有地下四层。四周漆黑,不再有灯,他屏息迈步,好似返回地下书库。很快,他双足踏入泥泞,洞穴不大,只有一条甬道。他算着时间足够,沿路前行。周有壁画,颇似主教堂的地狱模样,没走多远,视野宽广,来到中庭似的场所。穹顶钟乳石闪烁,远处有光,光中人影晃动,仔细瞧,那人正用铲垒泥。 柏木大的维修大师傅。 他想喊,但心中紧张,口不能声。大师傅发现他,没认出他,但大声提醒:“太远,电不够,回去吧。”大师傅反复用不同语种呼喊,也不知何时学的语言。他手机电力不足,只得作罢,战战兢兢复返。他明白了地底的空间是另一模样。爬回地下一层藏书室,他坐着歇气,尔后不由静息。对面的书他认得—从地下书库借的第一本图册,图中土星环旁,诸神密布。他找着毛颖涂过的画作。有限天穹外层,云雾环绕,云层外面,又一层坚实土地。仿佛地底天穹前后相接,层层叠叠,没有尽头。 七 他视频电话,问友人家传书库的秘密。友人学医,不常使用书屋,也不知地底甬道。临行前,他又去拜访,问了管家。管家一直笑而不语,最后才说,老教授提过,他也总是能下到地底,每次回来,都能找着祖辈藏的罕有珍本,或者获得一些灵感。夏至,他乘飞机抵达苏格兰,收到管家信息。管家一面祝他游学顺利,一面告诉他,老教授晚年行动不便,无法远足,去地下书屋的时间反越来越长,回来时总说去了哪座图书馆,见着哪位久未谋面的挚友。管家告诫,应将一切压在心底,有缘再道。 爱丁堡大学早于柏木大,落地了图书与数码材料的自动编目、可视借阅、远程阅读功能。据说,一些技术属世界前列,无人可比。大学主校区与图书馆位于城堡山,他租住在对面高地。山不大,不止一座,起伏壮观。城市临海纳山,纬度高,夏昼长。读博期间第一次,他待不住了。他腋下夹毛颖笔与电子平板,闲逛高低不定、宽窄不一的道路。小巷酒馆依山挖洞,里面聚集喝酒闲聊的师生,通过可视眼镜讨论实验与文章。他兴起,接了几笔大活儿,靠毛颖奋笔疾书几个昼夜,买下新款增强互动镜。爱丁堡自制局域信号分享。大学挖空三座山,地底连通,建成数据处理中心,供学校与市内长居者使用。镜片较厚,图层界面富有纵深。毛颖天然能与虚拟画面互动。他身坐高椅,目视远方,持毛颖,于虚空描画虚拟内容。有时窗口过多,他需伸胳膊,够着远处。本地研究者没见过如此先进顺畅的互动笔头。他不再蜷缩于屋中或图书室。他辗转于酒馆、咖啡厅、室外公园,引起足够关注。 一天,一位研究员当面邀请,说信息互动实验需懂行的测试者。地下实验室静谧广大。研究员亲自解释,说全息互动图文并举,看似直观,却并非单纯、粗糙、信息密度不足或欠缺逻辑。如果直观之外,逻辑恰当,符合人潜意识与本能,直观便带来智性、感性、启示,如米开朗琪罗的圣家庭、格列柯的天堂人间、丁托列托的矫饰构图、埃舍尔的悖论。当然,直观的逻辑需培养,需重构。研究员很有民族自豪感,认为苏格兰启蒙质疑神学规律,是启蒙真正的发源地。苏格兰人用科学重释万物,于是蒸汽驱动世界,进化驱动人性,资本驱动社会。但苏格兰人不认为自己造出的规则趋于永恒。休谟就觉得事件前后相继,不出于自然规律,只来自习惯。启蒙学者让天上法则降落人间。 他则心有戚戚,不知该自主动笔,还是毛颖主笔。全息互动全然铺展,藏爱丁堡全部文献。他先按捺毛颖,自行按图索骥。爱丁堡书目丛网枝杈密布,连贯为热带雨林一般的分层植被。直观背后的确充满逻辑。他寻完自身所需的书目,装作感叹,说忘了摘笔盖。研究员自远处强调:“我就说嘛,他刚刚只是热身。”他仔细瞧,不知何时,研究员旁立一位老研究员,身材高挑,鹤发苍眉。毛颖已依自己意志,沿人类文明的思想线索,狂舞起来。他尽量压节奏。毛颖则非常兴奋。它们相处多年,它第一次显露自身快乐,它也第一次接触复杂算法的直观界面。它显然并不满意。不到五分钟,它已穿透图形,进入代码架构。负责的研究员犹豫是否叫停,老研究员拦着他。 那毛颖笔自代码顶层往下,毛颖颜色随界面与数据变换,最终浸透黑色。一小时后,它修订底层设计,却仍不满足。它笔芯使劲往地底戳。他只得开口问:“下面还有什么?”研究员回答:“核心服务器。”他问:“我们能不能下去参观?”老研究员点头:“下午可获得权限认证。”午休时间,研究员偷偷告诉他,老研究员有特殊通道,研究员自己都没进过爱丁堡的地底世界。据说千年来,上至领主君王,下至窃贼大恶之人,多动过心思,用过地库,不断改造。直到去年,爱丁堡地库才修缮成功,书目丛网得以构建。等待时,他浏览消息:柏木大同爱丁堡签订合作协议,引进数据库技术,继续资料室地下书库二期修缮工程。报道喜庆,图文丰富。原副领导返回,却没进资料室,只在院门口与师生合影。 爱丁堡地库没声响,没机器人运作。维护、修缮、调整,皆由人为。这回,毛颖笔摆脱他手,一蹦一跳,自行去了。他心下紧张,大步追赶。研究员终于问:“到底哪儿弄来的?”他只有照实回答:“柏木大地库捡的兔毛,做成颖,笔杆与笔帽是雅盖隆二战已故老师的遗物。”老研究员并不多话,紧盯毛颖动作。毛颖笔宛若维修工,重接数据连接方式,甚至探入机身内部,久不出来。 “它能改造芯片。”老研究员总结。 三人不再作声,跟着毛颖一排一排检修。走至尽头,毛颖敲击地板。研究员招呼他,一起撬开地面,下有甬道,石制地板,并无寒气。光之所及,墙壁内嵌线路。毛颖一蹦一跳引路。没走多久,便见暗门。他轻轻推开,只见博洛尼亚郊区,地下书屋。他不再惊讶,潜心跟着毛颖走。道路渐宽,湿气变重,他听着叮当作响的声音。远处有人大喊:“再挖深,最后拿柏木贴墙。”拐弯处果有柏木墙壁,侧有装饰,想是被拆了来填墓,看模样是清末柏木大本地的雕刻。他想上前看,毛颖笔咚咚咚跺地,不让他前行。研究员们不明就里。他则想到时空的通路果然古已有之,只是他没运气,没法往过去走。他折返,紧跟毛颖,没多远便到柏木大地底。石板铺路,墙壁浇筑,维修大师傅与图书管理员正清点书目。他与毛颖带着人到了。所有人面面相觑。没人准备戳破任何事情。 最后,图书管理员瞧见老研究员白褂外的徽章,问:“您来自爱丁堡大学?”她伸手:“我们是柏木大学人文学院的图书资料室管理人员。”老研究员从善如流,搓热手心,笃定相握,说:“很高兴同贵校合作。”图书管理员赶忙说:“我们有从苏格兰格拉斯哥运来的《人类理解研究》较早的版本,可否请您寻人鉴定?”老研究员点头答应。维修大师傅说,就在那里,又自感叹,怪不得今天总被它绊倒。他和研究员各自抱一摞书,老研究员持毛颖,按指引回返。临走时,他与图书管理员互换困惑目光。倒是大师傅提醒:“路面不平,小心脚下,早些回来。” 隔天,爱丁堡数据中心的地板敲不开了。研究员将书送至古籍部修复。老研究员请他们参与家庭聚餐。席间,他们心照不宣,没提地下事情,只说捡了旧书。倒是老研究员提了曾一度遍布欧洲的猞猁学派。传言中,学派成员只属附庸,猞猁才是洞悉世间的通路。他便跟着讲了韩愈的《毛颖传》:山间兔子,养万物有功,后成神灵,又复化为兔,落到人间,进而成人,被携入朝,写尽天下道理文章。只人类赏赠微薄,以老见疏,它们就消失回去。而世间百态已被它们标定,人与物按着它们写过的线索繁衍至今。研究员点头,说事情总是相通的。 夜晚,毛颖戏剧又入梦中,第四幕没讲毛颖故事,而讲它带来的世界。人心惟危,毛颖的编撰上抵造物决策,下至自然物质的纤毫妙处。毛颖画冰山,将人世比作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它休闲时抵达人间,修饰冰川的峰峦与沟壑。它也认真工作,只都在海面以下。冰体结构支持冰山,非人类所能把控。冰出自海,人只见过海面,以为那是宇宙全貌。毛颖则懂得海底暗流,懂得冰体如何破碎。它成功设计了一座又一座冰山。它的笔法并非异志仙术。它来自别样的智慧。人世只是毛颖创造的体系之一。它有别的想法。它按需所取,迭代物种、人类与社会。 八 他刚回校,便收到图书管理员信息,地库修缮二期工程即将完工,将有多人队伍视察并检验成果,让他也参加。他不明就里,找她当面问询。她将他拉到地下三层。漆黑墙面与黑铁巨门投射唐三彩纹样,看来已不似藏旧物之处,更像博物馆。她说:“你瞧,新书库要求有展览性质。”她摇开小门,密排书库消失,取而代之柏木书架。木材厚实,做工简约。他说:“我以为是数字化修缮,这是申请文化遗产。”她使眼色:“不冲突,这一层申请重点古籍项目,再往下,还是以前的规划,所以地下书库现在分为三区,古籍展示区、密排书库、模糊层。” “模糊层?” “不要装,你是走过模糊带的人。” “我走过甬道,像洞穴,只是更矮更窄。” 她若有所思,说:“我到过最下面,上不见顶,下不见底,只有一层烟雾,到膝盖;有时烟雾厚了,过腰,就有危险,这手柄就变红,就嗡嗡大叫,让我回去。大师傅一直说他没见过雾气,只有浅浅的河床,周围全是烂泥。” 他们沉默。 他想到现实问题:“检验组一定要去最底层吗?” “对,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我的手柄定位编目,你的毛颖定位编目外的路。” “可上次怎么处理的?” “上次我失踪,然后返回,没人敢下到底。这次所有人都相信改造完工了,不再有神秘事件。前副领导虽然不信,但改造工程返图和数据显示非常完美。前副领导还是决定参加,一起陪着下来。日程定了,是明天。” 他点头,但并没有信心。两人拾阶而下。地底世界变化不大。她说大部分黄铜机器人会躲藏到地库边缘的墙壁里面,检验组视察当天,只能看着少量精装机器。他们边走边取书。大个子黄铜人紧跟其后,负责扛书。她负责未编目内容,知道方位。他羡慕她取书如探囊取物的模样。底层世界变得更为广大,空旷无边,仍能听着机器人于远处不断深挖,让人觉着能从柏木大地下书库挖出所有想要的东西。 毛颖脱出他手,直插泥沼,笔锋向上,不再指路。他伸手,拔不动,再使劲,它陷得更深。他不敢动了,眼见毛颖由白至黑,没入空无。 它离开他。 她吓得抱紧手柄。两人不知所措。 她最后问:“明天还来吗?” 他答:“来的。” 他再次夜不能寐,内心清楚,他之于毛颖,只是借势而作,他自身并无生产与创造。他留恋毛颖,只因毛颖带给他无法企及或把握的世界。他起身撰写毕业论文,写到风景画于文艺复兴后期出现。人类第一次于心灵版图之外,瞧见上帝普照之外的自然。自那以后,一个并不宁静的世界渗入人心。狂风骤雨,地动山摇,古神降临,人的造物反噬人类。人类小小的头脑与身体无法消受真实世界,也无法凭借自身了解真理的知识与美妙的感受。艺术与科学取代上帝与神话,构成新时代数不尽的表达体系。只是它们渐行渐远,离开文艺复兴初期,人类刚学会一窥世界的时刻。他写道:“中世纪认为五为整全,毛颖属于整全以外。”他删除毛颖,写:“人类智性的进步,来自整全以外,只是欧洲人的不可知,自天降临,中国的,则源自地底。” 天已见亮,一夜无眠。他打开《毛颖杂记》。戏剧故事的第五幕突然抵达结尾。终于,人类厌倦于毛颖的编撰,说毛颖的毛已被拔尽,毛颖的灵气已消失。人类觉着自己已有了书写万物的能力。始皇变得不满意毛颖,自然而然疏远了它,不再见它。最后,全人类都忘了它。毛颖们却很高兴。它们终于离开庙堂,离开市井,返回广袤山河,长了新的毛发,重新养育丰草长林的世界。 他合书,重新翻页,《毛颖杂记》变无字白本。他来不及黯然,图书管理员发来语音:时间提前,让他快去。 以往人文学院门可罗雀,建院以来从未如今日一般热闹。几十年来,人们口耳相传,柏木大地库凿通古人墓穴,又存亡者书籍,即便用作高校新址,年轻师生也镇不住地下阴气。柏木大本不应信邪,但新世纪以来,时代回转,启蒙渐失,处理地库遗留的隐患逐渐变为紧迫事项。大屏幕展示改造后的地库实貌。地下三层的巨门色泽庄重,书架赤色为主,存已修复或复制的重要书目。往下六层皆为密排,机器人色泽明亮,体表光滑,穿梭取书,除却维修人员与图书馆馆员必要看护,不再需要师生亲自取书。旁白解释,地底仍处开采阶段,全智能施工。画面较为昏暗,特质机器人如小型盾构机,挖出他见过的甬道。 他以学生代表身份,同图书管理员一起引路。前副领导面露犹疑,进入地库,则更心有戚戚。图书管理员松开手柄,只带平板导航,解释不要乱走,怕碍着取书机器自动线路计算。检验组人员强调:“自适应系统需要测试。”那人走离图书管理员设计的路线。他与前副领导皆屏住呼吸。那人走两步,被四轮移动书盒绊倒。盒子长方形状,质地雪白,看似纸盒,实际坚硬。那人摔破鼻梁,他赶忙去扶,见一侧书架放白色纱布,质地柔软,粘有白毛。他抓纱布,协助捂伤口,扶正鼻梁。那人似乎没觉着疼,只吓着了,不知摔倒前看到什么。一时安静。前副领导赶忙代为解释,说数据中心算力不足,自适应系统主要用于机器之间的自行协调,地库墙壁与地底新建层的开掘与维护也颇费算力,因此不建议外人下来,除非跟着管理员引导。众人面有异议,却并未反对。服务机器人抵达,送伤号返回。一行人继续参观密排书库。一切规整有序,明亮洁白,刺得眼生疼。有人转动手柄,对面有椅。他仿佛看见白兔,其他人狐疑。图书管理员补充:“我昨天验编目,累了,坐着歇会儿,忘收回去了,下次让机器人收拾。” 他们终于抵达楼梯尽头,但没到模糊带。整个地库止步于此。他与图书管理员松一口气,没再紧绷神经,盯着每个人的动向。他们并未看见,前副领导目视平展展的墙壁,面露惊异,冷汗流淌,却探出双手,用力推墙。整面墙如防火门般往后退却,后面空间上不见天,下不见底。数不尽的黄铜机器人躲在里面,突受惊吓,四肢着地,纷纷择路逃窜,进入洁白的地下书库,撞倒撞碎无数密排书架。它们持续不断往外涌,如大坝溃于蚁穴。他无法立足,眼看着前副领导半个身体被压在钢铁巨物下面。他找不到图书管理员。他试图援救。他看着白兔落入书库。 如诗中说,它飞若白鹭,走若白马,口衔柏木笔杆,双目若灯火入夜,转身如雪后月明。它于纷乱中跳跃打转。他忘记一切,迈步跌跌撞撞跟随。它很快厌了,调转方向,跳入黑暗。 他也跟着一跃。 九 他见万物清明,恍若隔世。检验组已成功视察地库,返回会议室,进行报告。气氛热烈,前副领导获得赞誉。图书管理员与他坐于边缘。他发现一人鼻梁有疤,问旁边人,答是前年来柏木大,撞倒书架留的。他又对图书管理员说,自己似乎丢了东西在地下。她点头,说她好像也落了东西,然后悄悄透露,如果拿东西没还,会忘记借的事物,还了,记忆就回来了,她以前试过。他仍有不舍,说快毕业时再还《毛颖杂记》。前副领导虽受赞美,仍郁郁寡欢,会后宴席上,亦兴致不高。他问导师,导师言每涉及地下书库修缮,前副领导总陷入抑郁,或许这才是他成功的奥秘。宾客将散,前副领导拉他到角落,问:“我没去过地下书库,对吗?”他绞尽脑汁回忆,细想毛颖种种,答:“就我所知,没去过。”对方不信,继续问:“真的?”他心中没底,说:“您应问问图书管理员,她做登记。”“我以前问过她,刚刚又问了,她说不记得,系统登记也没有。”他们二人同时望向图书管理员。她攥着手柄,一脸踌躇,看到他们,只得耸肩。次日,前副领导再次升职,又离开柏木大。走时,他面有忐忑,没人知道他如何成功指导了两次修缮。 他不再持笔,心中落空。但他论文写得顺利,借书总有黄铜人相送,偏门书籍也能由算法寻到。他偶然于走廊见着熟识的黄铜人,大个头不认得他了。他当自己被毛颖拒绝,十分沮丧。 图书管理员劝他,说:“人类才不是万事缘由,你更不是。或许,毛颖只是借着你跑出来,看看世界,顺便为自己修了一道数字化和智能化的门户。这样,它就可以通过算法书写世界,闲杂人等也更难干扰它自己的自由世界。” 他知道,她说得没错,她配得上图书管理员岗位。他只是陷在循环中,而她已掌握了书库的真谛。他与她对视。他不会问她地下的经历。 他的文章与结论越写越偏门。他导师仍支持他,希望他扎根大城市。他觉得自己的根脉已自行折断,钻入地底。他的心再也扎不进柏木大的地界。他决定离开,返回家乡,从事科研与教育。他导师颇为不解,他答辩后,才恍然大悟,问道:“笔呢?”他鼻头第一次发酸,顿了顿,才回答:“丢在地下书库的最底层了。”他导师慨然,对他说:“可你去过真正地底,我在柏木大二十余年,也只去过地下四层,我的大多师友和我一样。我一直想,留下的人,没法走得更深。” 他离校前最后一件事,便是还书。他将所有行李寄存在门口,飞奔着返回人文学院图书资料室。图书管理员接过《毛颖杂记》,翻开,书如唐僧取经得的白本。她没有多言,转身亲自回地底书库。他一直等,直到阳光转向,落日不再,图书管理员方才复归。她手中捧书,仍是那本《毛颖杂记》。 她说:“我拿着这书,没有黄铜人接手,我就调手柄,倒是有数据指示,我往下又往上,一直在跑,累死了,就是不给准确信息。地下书库可能也犹豫不决。最后,屏幕才显示,此书不再编目,可流通于世。” 他一时手足颤抖。 她笃定递书:“它是你的了,第一次有书愿意离开。” 他错过飞机,在修笔老先生处借宿一晚。他借着月光,小心翻开《毛颖杂记》。时隔近一年,书页重现一行字:“使颖名字存无穷。” 他想,人果然不可心存念想,否则万事皆成命运。 自那以后,他不再思索书与世的佯谬,变得愈发耐心。他抵达西南边陲家乡,在南部山区谋一教职,过上头枕大山,脚踩大川的日子。横断山草木长青,地质奇险,物质长期落后,数据与虚拟建设反而走得更快。几年后,学校让他负责全息阅览库与虚拟现实教育改造工程。他仿着柏木大,腾空大学地下仓库,将纸质书细细码入,地面图书馆做成明亮的增强现实互动空间。项目落地成功,他拒绝其他高校邀请,遂成为图书馆副领导。他得空时便翻翻《毛颖杂记》。书里不再出现新的诗句或故事,但旧物也有趣。他总能看到一句:“谁知山林宽,穴处颇自好。” 他的博士论文终得出版。他通过文艺复兴前后期的天文绘图,讨论人类的理性无法真正弥合自然力量。怪诞与惊异总从知识体系的缝隙渗入,人的心灵总备受折磨,或得到启示。他最后写到,我们仍在蒙昧边缘,刚刚瞧见智慧,便将其葬送,不过智慧一直存在,在都市角落,在山林之间。他已不记得自己写过的大部分内容,想来或许当时只是毛颖作祟。 后来,一日傍晚,天朗气清,日月交相辉映,山野皓皓。他已离校,又想起欠一位老师一本书,便返回图书馆,来到地下书库。地面凭空出现空洞,俯视有梯。他不再战栗或慌张。他顺梯滑下,反复曲折,抵达深处,脚踩泥泞。沿甬道远行,没走太久,发现地底河床。大河十分宽广,涡流卷动,却无声响。他极目眺望,瞧见灯光处,柏木大的黄铜人正修筑矮矮堤坝。堤坝上面,维修大师傅与图书管理员同时与他招手。他们手指河的中心。 他瞧见他的毛颖笔,正静静逆流而上。他目送它,去了地下书库远古的未来。 (文中柏木大地下图书馆设定与幻叟共同完成,特此感谢,也请期待更多相关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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