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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次对五感论文的编审水星逆行 作者:双翅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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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次对五感论文的编审》是一篇出色的“点子”科幻作品。通过将感官挪位的沉浸式体验引入审稿方式,它不仅挑战了我们对理性、感性与绝对真实的传统定义,还引领读者进入一个全新的“调试空间”,在人类与万物之间建立更深层次的同频共振。小说巧妙地将中国神话的疗愈功能、未来医疗的伦理尺度以及人与自然界限消融的生态思考融为一体,互为映照。双翅目以编辑部这样一个微观场景为起点,揭示了对人类未来生活图景多层次的颠覆性思考。 ——马辰 著有《绿色他者:中国科幻与生态批评》(The Green Other: Ecocritcism in Chinese SF,预计2025年底出版),常驻伦敦,致力于生态批评和医学人文的跨界研究 做一棵树,究竟是什么感受呢? 我无从得知,毕竟我只拥有过“人”的五感,只体会过“人”的情绪和冲动,也只产生过“人”的思维和理性。但倘若,我们可以进行“感官挪位”呢? 双翅目设想了一款“五感游戏”。游戏中,玩家可以暂时超越人类感官的限制,亲身感受种种“非人”的世界,借此思考个体、知觉与世界的关系。这种感知无法通过人类的语言准确传达,小说却用一种极具陌异感的叙述方式,打开了可能性的窗口。 ——吕广钊 独著《繁与盛:中英当代科幻文学中的历史断裂与政治经济》(The Boom & The Boom: Historical Rupture and Political Economy in Contemporary British and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身体是现实的战场,也是理论的战场。只不过,在一个技术主导的时代,虚拟现实和沉浸体验正在制造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和最深切的隔离。想象只是个体的颅内狂欢,而共情不过是自恋的投射。我们要如何卸载,又将归于何处?我们应当有所选择。 ——吴维忆 发表《当代中国科幻"非人"想象的生态意蕴》等核心期刊论文,关注生态艺术、艺术与科技的跨学科研究 一 我打完卡,还未坐定,隔壁老赵开始咆哮。编审间隔音效果好,听不清内容。他像闷罐里的狮子,又像家国沦丧的古代诗人,浑厚的呜咽声持续了十五分钟才偃旗息鼓。我开始不习惯,劝老赵回文字部,他不听,他相信自己的神经。三个月后,一切形成规律,我只能作罢。 综合学术期刊《视界融合》是最早建立五感论文编审部的机构之一,拿了不少项目经费,也保留了经典的纯文字编审。老赵与我师出同门,长我五岁,想法和行为比较保守,至今无法有效适应增强现实的世界。年前,我与他带着小编辑们购置年会礼物。嘉年华综合超市新装配增强互动体验,希望打造主题乐园式的购物效果。增强镜片自动接入超市系统,轰然而至的斑斓信息抓紧老赵的视神经。他是位居家男子,喜好瓜果梨桃、杯盘碗盏,长久以来网上购物,日常置办则到门口小市场。他不熟悉“商品拜物教”的新玩法。他愣头青似的死死盯着蹦来跳去的互动图式,完全被牵着走。我们来不及笑他,他已拎着榴莲,走向居家区域,直奔标有纳米级瓷碗的方位,直接高抬腿,撞上展台。仿白瓷的茶杯、茶碗、茶碟、茶壶哗啦啦一片,应声落地。我的镜片弹出广告:“声如磬竹,脆而不碎。”所幸商家没骗人。 事后,一直坚定做文字编辑的老赵一百八十度转弯,申请调往五感论文编审部。单位担心他内心受伤,安排他接受心理咨询。看诊大夫擅长实验心理,没挖掘老赵童年阴影,只总结:老赵一切正常,不过心灵敏感,共情力强,高强度的沉浸体验会让他虚实不分、真假不辨,抽象的文字工作更有利身心健康。可老赵不听。他整个人扑向茶具的视频转发达上万次,他女儿同班同学瞧见,笑了他一阵子。虽然老赵女儿活泼开朗,没放心上,他却看不开。他对我说,得了解年轻人,得和女儿有共同语言。我对他的动机持保留态度,不过没拦他。一周后,五感论文中层编审开了碰头会,决定给老赵最舒适最安全的体验。充满理性的王编让出自己的编审室——她的配置最好。人事和心理标定一个月流程走完,老赵加入五感编审队伍。他是个敬业的家伙,迅速学会装备的使用与维护,可谓全身心投入。 可惜《视界融合》不属自然科学期刊。我们每年一半以上文章虽与技术口相关,也有不少直接涉及基础研究,但由于刊物定位,论文的立论、逻辑和结论,都须往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方向靠拢。新主编老胡有文人浪漫,支持“想象终究落地”的实践派观点。以他的背景,他的决策显得过于有胆识。新官上任,他直接同专攻人工智能的勿用公司合作。五感论文审核设备由勿用支持。勿用的设计部相信“科学即想象”。《视界融合》的期刊风格就这么定调了。 中午,食堂人满为患,老赵没来。他做事投入,消耗大,容易饿,习惯提前就餐。我等到将近闭餐,他才狼狈不堪而来。理性的王编嘱咐,老赵算是五感论文的新人,我需多照看。他情绪外露,我每天中午瞧他的表情,便能将论文内容猜个八九。他在对面坐下,猛扒白米饭,说刚把小编辑们数落了一番,让他们不要把超出限度的论文直接送外审。“你知道吗?”他说,“外审老专家差点吓出心脏病,我也吓坏了。小李可好,喜欢得不行,还跟我辩白,说这篇文章值得发,要找王编再审。”我告诉老赵:“小李和你们不一样,她坐过山车要抢头排,去鬼屋恨不得追着鬼跑。”他评价:“年轻娃娃,无知者无畏。”我只得严肃起来:“我跟你说过,讨论敏感问题的五感论文,感官层面就是会比较刺激,但我们看的是论证,外审和小李的喜好再天差地别,也和论证无关。”“你干吗?”他不高兴了,“我比你早入社,我做文字编审的年头是你的两倍,你可能比我懂五感,但我比你懂论证。”他嗓门高八度,食堂阿姨投来警示目光。他埋头悻悻地吃肉,我也不太高兴,拿了瓶“快乐水”。我一直想告诉他,自从加入五感编审队伍,他脾气变暴躁了。我跟王编汇报情况。理性的王编扪心自问,说太理性的人,会不会没法真正地设身处地,体验五感?我的性格和她类似,我也自忖,是不是因为冷漠,我才能在五感部门一路升迁? “所以,部门需要老赵这样的人。”王编得出结论。 我不好多说,等着老赵吃完。他漱口,抹嘴,正式向我道歉,说自己变暴躁了。我转移话题,问他那篇论文的后续处理。他答:“退稿。外审专家的评语已很完备,那篇论文论证五感交联的现实可行性和伦理问题,但作者举的案例要么比较极端,要么全是神话。”有些场面太刺激,老赵说他仅读了部分场景。我想了想,也符合逻辑。《视界融合》经常收到幻想小说似的脑洞文章,大多转到我这儿处理。我推荐作者们将五感论文直接改为装置艺术,其中三分之一都能成功落地。可以说,《视界融合》的知名度一半以上得益于被退稿人高涨的创作热情。我同老赵握手言和。他说上午那篇耗了他太多精力,下午找两篇简单的审。 我还没坐稳,系统弹出警示,是申诉,要求重审退稿论文。《视界融合》有退稿反馈渠道,大多时候形同虚设,编辑不太理会。我瞟一眼编辑评语,看到外审专家的反馈,猜着是上午老赵刚退的那篇。外审措辞严厉,认为类似的五感交联本就背德,玷污神话与人性,不属于《视界融合》的伦理讨论范围。老赵则委婉不少,只说不适合本刊。倒是小李节外生枝。她作为初审,认为论文讨论了未来身体美学的可能性。退稿后,她居然在初审栏又补一句:“建议适当添加现实案例,申诉再审。” 刚吃完午饭,我脑子有点蒙,胃有点沉,按理说不适合审争议论文。可人终究抵不住好奇心泛滥。我将论文接入编审室,按论文要求脱去里外衣服,套上约三毫米厚的膜状触感皮肤,贴隐形视镜,戴外接耳廓,塞鼻管,咬紧嚼子。我深呼吸,有些怀念用纸笔就可以进行编审的旧日时光,进入审核室。 我直接定位问题章节。一片漆黑。我想左右转头,却做不到。心理暗示透过火红的山脉与紫色的天穹渗入我思绪深处。我的大脑皮层已不在天灵盖之下,我的头颅已不在脖颈之上。精神的网络往胃肠集中,我的面部神经整体下移。我腹部开口,充满焦烂味道。我双乳睁眼。我的脑袋正咕噜噜滚向山脚,落到底时,却没有停。它沿山麓一路攀岩,滚向山巅,滚入黑色的太阳。跳进太阳前,它回头,笑眯眯地对我说:“欢迎进入感知新世界。” 二 理智的反射弧为我做出判断。我下意识搓动不同指节,输入指令代码。论文文字与注释嵌入视角,适时让我与惊悚的体验保持距离。 一个东欧国家做的沉浸游戏,国际推广时遭遇不同地区的分级审核,是去年争议最大的五感游戏。它的卖点是封闭式沉浸体验与感官挪位。我看过相关讨论,评价分两极:一半人觉着这游戏能带来沉浸体验的新维度,另一半人觉着它会造成感官紊乱和创伤性唤醒。国内分级体系提上日程又反复延期。时代变得太快,法规跟不上,静观其变成为常态,独立五感游戏的引进搁浅大半,我也没细研究。 此时此刻,我像没头苍蝇似的,跑上一座又一座山头,慢慢接受了自己没有头的事实。五感论文持续弹出文字提示。本片段非中国特供,是半人诸神系统的一位主要角色。游戏的体验环节自半人,至半兽,至蚊虫,至草木,至微生物,最终会跨越有机无机之界,让玩家体验自然神性的永恒。论文标注了游戏参考资料,道家“朽木不雕”,郭象独化之论,都被用于设计游戏的核心机制。但文章话锋一转,点明感官挪位不是想象—我们的确运用了科学原理。 我觉得肠道蠕动,该死的心理暗示透过神经,进入皮层。我用力思考感官挪位的可玩性,突然觉着,信息过载的器官不再是大脑,而位于小腹,位于肠道里面。我听见自己吼了一嗓子,心下想着老赵会不会从隔壁跳过来救我。我的肠道给出答案:“他不会。”“隔壁的隔壁,小李等小编辑们也不会,他们头一次见我如此失态,高兴还来不及,可能正笑盈盈地拍摄素材。”肠道发出抱怨,腹部轻蔑地呵呵两声——是我的声音,但更加浑厚有力。我赶忙用新长成的嘴大声命令:“原理分析。” 黑日不再摇摆,四周突然静谧。粗大的字体与引证拦住去路。小标题加亮:“肠道菌群的智能系统。”我长吁气。因为没有鼻腔,腹部的大口负责呼吸。它鱼鳃般一张一翕,我品出中午的木须肉盖饭味道。不得不承认,这游戏为了增强感官挪位的可信度,甚至放弃了沉浸感。刑天的设计集解释,肠道菌群属人体内独立生态,具有特异性,不少研究都肯定了肠道菌群的集体智能,可根据个体的菌群,进行人体理疗乃至精神治疗。刑天则假设,当人失去头颅,肠道的复杂生态可取代思想。当然,一切只是映射。玩家没有丢掉脑袋,只是将脑中思维投用到腹部,与肠道的生态网对应。复杂的系统关联足以支撑感官挪位的真实体验,何况刑天本就以腹为面,中国玩家的潜意识更有利于适应刑天的沉浸人设。 我不由点头,或准确地说,我的点头动作已顺利置换为弓背与弯腰。人的适应性真可怕。我努力让胸部的眼球向下瞟,同时收缩腹肌,以便观察自己的大嘴。嘴唇很厚,很干,嘴角咧开可到腰两侧,张到最大时宛如河马张口,再使点劲,整个人会向后断为两节。胳膊伸入口中,能摸着热乎乎湿漉漉的舌头,厚厚的舌苔,不规则的牙床,还有黏膜另一侧被挤压的、蠕动得更加剧烈的肠道。我思考其中奥妙,肠道变烫,能觉着充血的毛细血管网正努力为肠道菌群加温。我需要冷静。我双臂抱紧胸口。黑暗中,该死的文字提示仍沿视网膜滚动。真正的眼球贴着隐形视镜,我无法阻止信息流入。 论文说,游戏关卡要求刑天手持盾与斧,不断与黄帝交战,直到胜利。晋级意味着对感官挪位的适应性增强。打通三种半人环节,即可进入半兽阶段。半人马、小天使、斯芬克司,甚至猪八戒,被归入半人。九色鹿、麒麟、龙却归入半兽。论文认同游戏的分类法和进阶逻辑。我这才想起我都没看论文的题目和摘要。周遭红色预警。黄帝正逼近刑天。我感到危机,汗毛竖立,可我不想走游戏剧情。我收紧胳臂,挡住视线,找着目录,找着封面。 论文题目是:论感官挪位对增强现实的适应性提升。 目录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剖析游戏,第二部分分析成功的感官挪位案例,第三部分讲增强现实的多维度感官。现实案例有以听觉置换视觉的章节。我眨眼敲开。瞬间山风骤起,黄帝咆哮。无头刑天缺乏听觉。视觉代替听觉是另一回事。我吓得张开胳臂睁眼,只瞧见黑色太阳吸收所有波段,瞧见自己惊恐大叫的凄惨声音。按剧情,黄帝正将我劈为两半,视觉体验被诡异的听觉效果取代。粘连的五脏六腑咕嘟咕嘟四散分离。我的思维伴随着我的肠道生态系统飞溅向四荒八野。黄帝立于他的新领地放声大笑。我的每一寸神经正飘落入土,渗入地表,与天地共同庆祝新文明的诞生。整个游戏单元完成,论文防护系统才调动起来,提示已触发章节融合,可能导致感官紊乱。论文和游戏同时卸载了我。我感到人们冲进审核室,检查我的指标,将我翻身,搀我到沙发,七手八脚剥掉我的触感膜。我的感官缓慢聚焦,终于听清一句,老赵说,你也有今天。 看来我没事。 审核记录显示,只有初审编辑小李完整体验了论文的感性场景与理性论证。她喜欢卡夫卡的甲壳虫、洛夫克拉夫特的古神和莱姆的胶质索拉里斯星。她给了权限范围内的最高评价。外审编辑体验了游戏场景,身体指标异常,论文后三分之二只完成了文字审核。他反对浅薄的感官刺激,反对玷污古典的中国神话,反对西方现代文学描绘的“怪力乱神”。他的反馈言辞激烈,认为技术和艺术的结合本就是笑谈。纯粹的艺术带来纯粹的灵魂,泛滥的技术带来人类的堕落。他如此推崇人本身的高尚,以至于人之外的事物都低劣可悲,不应浸染人类。他称此为人文领域的“最高底线”。老赵发现初审与外审走了两个极端,便亲自测试论文。他比我强。他战胜了黄帝。他采取切香肠策略,每次只进入场景一分钟,给自己充足缓冲时间,同时让五感审核系统发生必要的卡顿。他获得可乘之机,一点一点打败黄帝。他没来得及高兴,便败在卡夫卡的甲壳虫环节。早年的老赵经历过轻度抑郁,只是病程有些久。当他变为甲壳虫内核,整个身心指标立刻陷入应激状态。关卡要求,身为甲壳虫的玩家须与家人完成理性沟通,让他们接受变异的至亲。老赵批注:“这是不可能的任务,比战胜黄帝还可怕。”他被困在甲壳虫内,呜咽,怒吼,最终放弃。正当他踌躇如何推进审核时,第二外审的反馈抵达。第二外审觉得论文虽猎奇,猎奇部分却也全部来自那款在国际层面都颇具争议的游戏。他肯定了论文的出发点与目的,对论证过程不置可否,但他不建议发在《视界融合》上,因为不是所有的融合都具普遍性。老赵认为有理,直接填了退稿栏。 三 我休息了半小时,才去找王编。王编正和小李谈,老赵等在门口。他展现了难得的高尚品格,没揶揄我。他说他能过第一关,但过不了卡夫卡,我应该正好相反。我同意他的看法。老赵共情力强,高敏感导致对通感的高适应力,平时可能饱受折磨,关键时刻反能迅速捕捉感官挪位的可能性并加以利用。我天生有一层名为理性的外壳,卡夫卡式体验属某种日常,带壳交流不是难事,如突然陷入没有壳的世界,必然六神无主,精神容易被全新的感官体验撕裂。我们靠着墙聊了一会儿,花一支烟功夫得出结论:这款游戏太关注感官挪位的普遍性,忽视了个体的特向差异。无头刑天关卡对老赵属初级难度,对我至少是中级。游戏的进阶机制有问题。论文忽视了游戏引发争议的源头,反以游戏为论据,讨论感官挪位的现实可能性。第二外审的反馈合乎道理。 老赵问:“那论文怎么又弹回来了?” 我摇头:“小李开了她一年一次的特审通道,建议论文作者添加现实案例,申诉再审。我只看了问题章节,还没看修改部分。” 老赵提出质疑。他中午刚退了稿,怎么可能下午就修改再审,除非是已写好的部分被删了又加回来。我们调出论文目录,果然,论文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增加了许多现实案例。同时,我们收到系统提示:王编批了论文特审。这意味着我们不必再寻求第三外审,而是由主编—胡大编辑—和社里相关编辑重读论文,上会讨论,最终则由特审编辑们投票,决定是否上刊。 特审意味着,即便论文发表,知网五感论文阅读系统也会加星号,强调论文为刊物特推。五感论文由于既需理性论证,又充满非常直观的感性体验,向来分歧多。特推成为排除反对意见,着眼创新的手段,也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自国家推广五感论文,少有期刊使用特推权限,人文科学更少。理工科的深空与深海勘探有专项特推渠道,属应用领域。人文艺术学科则充满不确定,自从五感论文—《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男性生殖返祖与性投射研究》—特审刊发,就少有刊物走特审环节了。五感论文系统与国际五感档案对接。《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男性生殖返祖与性投射研究》一文被荷兰性研究者引用,并结合面向裹小脚传统的性癖研究,让中国男性成为东亚性别研究的群体样本。正是这一篇文章打开了世界学术探究中国数千年封建男权五感的大门,多是批判,当然也有狂热的信徒加以赞美。封建男权的形象自然与中国五四以来反封建、反帝国主义、反殖民的理念背道而驰,也不利于当代中国同第三世界真正苦难的人民友善相处。只是许多事情已不可挽回,历史、土地、生殖、权力与性成为后续论文关键词的常用标签。国内人文学术又开始对一切的一切讳莫如深。五感论文的特审也从力排众议推陈出新,变为名副其实的鸡肋。小李硕士毕业加入《视界融合》。她的毕业论文从非压抑、非创伤的角度——简单地说,从非弗洛伊德视角——讲了女性的五感。我理解她对感官挪位的认同。 快下班时,王编才和小李聊完。她把我们叫进办公室。小李眼角有光,耳根泛红,看来刚和王编吵了。王编从衣领到发根仍一丝不苟,看不出情绪痕迹。她从头到脚打量我和老赵,让我们自觉比小李强不了多少。我们坐到王编对面。她调出系统,理性地告知,特审环节不再匿名,如果刊登,所有参与评审的编辑和论文作者,都将实名标记,对外公开。她认为这不是坏事,《视界融合》可以借此机会检验自身立场。胡编也同意了她的决策。往后一周,她、胡编、小李、老赵还有我,都须完整审核这篇论文。她强调,不能因感性干扰或个人喜好而影响理性判定。她已和立场鲜明的小李谈了。她在提点我和老赵。我认同地点头。老赵则沉吟半晌,终于说出自从参审五感论文,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体会。 他说:“设立五感论文评审的目的,本是将感觉纳入逻辑与论证的考量,默认感觉和情感能影响逻辑的结构,所以,深度体验五感,又要排除感官干扰,这一评审要求有自相矛盾的成分。” “我不认为人有真正的通感。”王编也很坦诚。她说在知识层面,我们只有通过冷酷的理性达到共识,但人类不会只有一种共识。她说:“老赵你来《视界融合》以前在文学期刊工作,文字表达看起来抽象,有时却能调动全部五感,激发一个新世界。许多世界、不同的世界。每个世界各有各的共识,我们不能硬说它们之间存在通感。所以,我认为,感官挪位是个更恰当的阐释方式。我们每到一个文学世界,我们的感知就需要挪位一次,以适应那个世界的理性共识。无法完成挪位的,自然无法进入那个世界,也就不会欣赏那个文学作品。五感论文只是把文学表达‘具身化’了,便于分析。也是基于这个层面,我认同这篇论文的论证思路。” 我和老赵没说话。 “当然你们不一定同意我的话,小李也不同意。这是我的个人立场。而从《视界融合》角度看,我们需要一个推荐或不推荐这篇论文的统一基础,这一基础肯定不会来自我们各自的感性差异,我也不会要求我们的感受需达到统一。我们要在论证层面达成评审的大致相同,我希望这是第二轮审核大家评判的出发点。” 王编说话总让人难以反驳。已是下班时间,我们迅速达成一致,但又各怀心思,简单道别,各回各家。路上,我想到一个问题:王编的立场或许没错,但不适合这篇论文。以感官挪位的立场,进入五感体验,以检验关于挪位的论证,一切太水到渠成,心理暗示或循环论证的意义或许大于论证本身。但不认同感官挪位的人,大多无法顺畅地完成体验,也就无法审视其论证。当然,我告诉自己,所有的文学或艺术评论都有类似问题,只是五感娱乐和五感论证将所有症结放大了。 我回到家,从四肢到大脑都无法摆脱白天的场景,干脆重新接入内部系统,阅读去匿名的信息。第一外审虽研究关于感性的学问,但他的所有观点都与《视界融合》背道而驰。不知为何,他一直处于外审名单前列,到他手里的文章几乎无法过审。第二外审的确是学界权威,她的反馈不无道理,估计王编和胡编会参考她的意见。至于论文作者,她导师与第二外审属同一学派,她还是个博士二年级的留学生。按理说,国内无法获取未引进的、争议游戏的体验片段与分析权限。她通过自身的身份,以及她导师的渠道,与游戏制作团队沟通,拿到了研究使用权。自虚拟现实与增强现实普及,五感论文系统已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内参文献”。胡编一直倡导小心谨慎,论文作者的导师则认为五感论文应帮助建立民用虚拟体验的分级标准与分级根据。也难怪论文作者倾向于论证五感的极限。 四 接下来一周,我暂时搁置其他工作,专注论文特审。我和老赵时不时分享经验,生怕遭遇猝不及防的创伤性体验。小李给了更多提示。游戏半兽环节将近尾声,有一个“彩蛋”:刑天关卡丢掉的头颅会在触发特定对话时弹出来,煞有其事地重复玩家的公开言论。此时,游戏机制将全力调动感官挪位的适应性刺激。对于玩家,那颗头颅说的每句话都将激发运动神经的镜像模仿。简言之,玩家会觉着自己正在控制那头颅说话。同时,玩家又须与游戏角色完成另一重对话,以开启下一关卡。双重头颅体验实在太怪异。小李过关后眼圈都发黑。她建议,不要盯着那颗柴郡猫似的、飘在空中的、自己的脑袋。王编和胡编完全不与我们交流经验。胡编不见踪影,王编不露声色。我们道行果然不够。 论文第二部分又分为两章。第一章讲游戏参考的现实案例。不得不承认,这是作者论证得最好的部分,细致程度和科学性不比一些教授的五感课题差。游戏设计者制作五感模拟时,大多出于想象,三分之二场景没有直接使用案例数据。作者则将所有科研案例制作成五感模型,与游戏感官的挪位环节尽量对应。刑天失去头颅参考古老的斩首实验。研究者与犯人商议,当犯人头颅落地,研究者将大声呼喊犯人名字,如犯人仍有意识,能够听见,便睁眼,眨三下。史料记载,犯人的目光清晰坚定,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分钟左右。如今,一些偏门的外科前沿专家已建议尝试使用宝贵的几分钟,进行急救、脑手术或头颅冷冻。五感论文按照数据,提供了脑瘤切除成功、头颅冷冻瞬间和急救失败的体验。不似刑天那般骇人,也确有相似之处。回光返照之时,确实万物清晰,颅中灵魂似乎出窍。 肠道菌群则完全属于另一套思路。二十一世纪五十年代后,皮肤病、肠道病、癌症治疗有的直接参考患者肠道菌群配药,有的以肠道菌群为营养调剂的主要手段。相关菌群模型多如牛毛。我试了论文提供的成功治疗方案以及心理暗示,连续几天,自觉肠道都变好了。游戏则选了最为复杂的肠道菌群,同人脸的面部表情识别进行映射与嵌合,做出刑天丢失头颅、面部移动的体验。论文解释,由于游戏创作依赖想象,游戏的体验也依赖想象,游戏便并不需要坐实现实的可行性,只要现实当中存在感官挪位的锚点,刑天失首、面庞挪位,便可以成为五感意象。唯一的问题是,设计者太热衷于肠道菌群的智能理论,没有认真考察头颅丢失的体验。感官挪位的想象性体验便有脱靶的潜在性危险。毕竟,肠道菌群的面部表达做得再真实,也无法落实丢失头颅的空虚。其间鸿沟全凭玩家自己的想象填补,自然会出问题。整款游戏设计得比较“飞”,几乎每一关卡都有五感锚点丢失的潜在危险,引发关于创伤性体验的国际争议在所难免。至于“彩蛋”,是设计者面对争议变本加厉的挑衅行为。一部分玩家觉得这才是艺术,才是游戏,另一部分则反对五感游戏推广。 有趣的是,现实案例没带来恐慌体验。我检验论文机制设计,作者安排了很全面的安全措施和感官锚点定位。我开始理解小李对这篇文章的认可。我批注:“作者不应把游戏体验放到第一章。”又注一句:“需要重新培训五感论文的写作方式。” 第二章消耗了整整四天时间。我没采取切香肠战术,试图完整体验人类感官挪位的真实效果。卡夫卡的甲壳对应皮肤结痂、烧伤体验、理疗效果,石膏固定糅合为复杂的、来自皮肤表面的感官凝滞感。触感膜活性层层减弱,我将体感真实度推向最高,接通电极的胶状膜突然失活,吸着我的皮肤整体下坠、收缩。呼吸开始受阻。我没尖叫。我闭着气退出论文审核,视野恢复后迅速剥离触感皮肤。一分钟后,那团皮肤在地面粘连,融合,又分解,最后依赖表面张力聚合为一团不定向组织。我定了定神,联系应用部。下午,应用部将事情定性为产品无法满足感官体验,触感膜失活。他们去和制造商鲁尔公司沟通了。我心有疑窦,没有追究。半人马体验利用人类退化的尾部系统,先假设人有尾巴,再将伤残的幻肢体验接入尾部感官,制造人有四足的倍增触感。如果单玩游戏,我还是喜欢半人马,但知道原理,我心下不是滋味。小李告诉我,确实有人根据这款游戏,讨论人类的慕残本能。我不无惊恐:“所以你推崇这游戏?”“不,”小李白了我一眼,“我觉得你和赵叔从一开始就误解了我,我支持的是这论文,不是游戏。我觉得争议游戏没什么可怕的,见着争议就回避就禁止,才可怕。所以这论文有价值,虽然我承认,它有些段落是比较恐怖。”小李坦白,她初审时为求速度,没有全身心走完所有场景细节。这一轮,她在三头人处受挫。 近十年,精神解离和人格分裂的研究获得更多实质性进展,患者更受重视,更少遭受非人待遇。临床观察数据增多。游戏参考圣彼得堡人体器官博物馆的双头人展品,设计精神解离体验,为进入草木与微生物的关卡进行铺垫。小李高中时有重度抑郁和一定解离症状,游戏环节打通了尘封已久的早年感知。角色是中国人熟悉的形象:哪吒、孙悟空、二郎神。玩家主要参与大圣的七十二般变化,完成与巨灵神、哪吒、二郎神的战斗,但无法躲过太上老君的偷袭。八卦炉炼丹将重塑玩家的感知挪位,成功后方可捣毁炼丹炉和玉帝的天宫。而同时,游戏设计了“彩蛋”,可触发不同的变身系统,玩家可由悟空置换为哪吒或二郎神。小李置换的时机不好。她在哪吒变为三头六臂的瞬间,进入哪吒体内。她说她顿时感到精神一分为三。分裂出的两个她,是曾让她倍感羞愧与倍感恐惧的两部分。那两个狰狞的面庞贴着她的后脖颈生长而出,她能几乎脸贴脸地瞧见她们。她们是哪吒的模样,但她们的表情与容貌充满她的底色,旁人看,也一眼便知是套了皮的她。游戏容貌参考上世纪中期经典动画片《大闹天宫》的哪吒形象。成年人似的五官表达与幼儿容貌互相嵌合,化为三头六臂,头颅互相凝视时,脸贴着脸摩擦,那观感充满了巨物恐怖的氛围。而她的另外两颗脑袋并不听她的指挥。易于羞耻的人格最先进入歇斯底里,突然尖叫。而充满幽暗的人格报以冷笑,调转火尖枪,扎向自己。小李来不及害怕,本能控制属于她的两条胳膊拾起风火轮,让它变大、变大,变细、变细,套到脖子上,用力一剐,属于她自己的头颅应声落地。她这才以旁观者身份评估那两个不受控制的人格。风火轮的火燎着她的大脑,她咬紧牙关,收回现实世界对身体的主动权,将自己卸载于论文和游戏。 离开后,她没脱离皮肤,戴着全套装备冲到楼下花园。春末夏初,阳光温和,树荫尚浅。她大口呼吸,稍稍平静,才抱着胳臂,蜷到树下,泪流恸哭。 五 小李所在的“小编”审核室并不独立。一间大房分为四部分,中间由透明弹力墙相隔。主观视角置顶实时播放,周围人都能看见。出事时,已有同事冲进她的区域。她自割其首,吓着所有人。王编刚好路过,赶入房间。她说小李在自救,让大家先别动。社里大群也炸了锅。老赵也在现场。他领会王编精神,在群里建议,所有人都让路。小李这才没受干扰,跌跌撞撞,到她最喜欢的小花园找回自己。 花园事件后,我们的论文特审半公开化了。我和小李的反应被严肃对待。评估显示,我们仍能继续完成审核任务。王编决定延长审核周期,邀请此前的外审再次加入。第二外审回复同意参加,没说别的。第一外审拒绝邀请,质疑《视界融合》的特审行为。圈里四处传着小道消息。不出两日,舆论很快走偏。一说《视界融合》为了引进争议游戏,为论文特开绿灯;二说《视界融合》与论文课题组过从甚密,特审即是公开走关系;三说这游戏和这论文都挺邪乎。最后一种传言导致一周内论文和游戏出现可疑盗版,发生两起五感事故。虽没有人员伤亡,也惊动了警方和教育部。市场管理部门又搞了一轮盗版打击。胡编和王编去教育部做了汇报,我带着小李去公安局。他们分别了解情况,最后告诉我,位于边境的五感软硬件走私有试玩环节,吸了“叶子”的人不论看论文还是玩游戏,都险些陷入人身危险。我也告诉他们,国外已有不同程度、不同情况的致死案件,警方可以将社里的审核行为视为预案或预演。总的来说,他们很好沟通,也认可我们的科研。事态迅速平息,进入可控范围。 我们忙于对外应付,老赵反暂时置身事外,最早完成审核。他跳过“彩蛋”和隐藏关卡,跳过许多注释和案例详解,走完所有篇章。他熬过一个通宵,第二天凌晨三点,完成任务后,他一个电话,将我从床上拎起,拉到西海,与我对着满月,看湖中树叶波光闪烁的倒影。他说,熬过游戏相关章节就好啦,后面的现实案例虽更凄惨,刺激性反而不强,更引人深思。他评价,这很有趣,也可能是我们麻木了。他严肃地告诉我:“从这个角度看,问题游戏的刺激性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低头,抠开新买的、火柴盒似的增强现实盲盒。星光流淌,流入湖中,又升入天穹。被城市辉光抹去的银河逐渐显露。歌声吟诵:“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他解释:“小学的小朋友圈最近很流行,我女儿总抽,这款比较容易拿到。”我点头,我也见过有人当街开盒。可此时此刻,星光铺就的小道显得如此真实,我用脚尝试,双足越过辉光,踩入水中。我收回腿。老赵又开了新盲盒。一簇小小礼花闪过,他外面套了一层胖乎乎的章鱼。他自如地抬手,活动指节,章鱼触手随之灵活摆动,伸长,碰触金色的虚拟道路,一层层修饰,直到无限。星光路变为星光台阶。他将虚拟触手由无限收回自己的体内。 我问,这是你第几次开章鱼盲盒。 “第一次。” “你以前没练过协调性?” “没,我连增强现实的协调性测验都没过。” “你肯定不是天才,你连笨鸟先飞的资质和勤奋都没有。” “你猜得没错。” 我们没再说话,等着天光变亮,等着虚拟银河与虚拟章鱼逐渐消散。 “我要回去歇了。”老赵终于开口,起身,如释重负。 我问他:“你的初步判断?” 他回:“感官挪位的落点有些浅,适应性定义了真实。”他补充道:“小李自救,正是因为她充分适应了论文系统,懂得利用刑天的体验对付哪吒的三头六臂。换别人,可能会导致社里五感审核的第一次恶性事故。” 我没回他。 我们深知论文的潜在价值与它是否被认可、是否能刊发,属两种问题。 我想起小李在公安局落着泪,回答问题时,逻辑却清晰有力。她告诉我,她好像学会了分别控制感性和理性。等论文审核完,她要进行自我研究。 有了小李的前车之鉴,我与王编进入哪吒环节都颇为谨慎。我顺利完成论文第二部分游戏相关的评估。论文没切入植物界与无机物环节,说那是下一章的内容,我们先来考察游戏未纳入的感官挪位。如老赵所言,全部为现实案例的采样。大多我很熟悉,有一些我听过,只有少量体验属猎奇人士的玩法。我首先经历阿尔茨海默病。头脑的退行导致记忆与认知错位,感官随之紊乱。我走入杂志社大门,小李和我打招呼,我认不出她。我进入办公室倒茶,哆哆嗦嗦打碎了母亲亲手制的茶具。老赵主动来照顾我,喂我饭。我生活无法自理,我不理解为何单位还留着我工作。或许我的记忆仍能为大脑凋亡的五感表征提供科研和伦理数据。我最后平展展躺在审核室中间,终于想通,阿尔茨海默病的体验是五感论文给的,关于社里的意象全部来自我自己的想象力。论文前一章和游戏,充分刺激了我对于感官挪位的自我保护性想象。此时此刻,我的想象力正努力帮我挽回阿尔茨海默病那不可折返的症状。 癌症是另一种体验。论文一半以上注释来自癌症五感研究。所幸本世纪癌症预筛和靶向药有长足进展,五感数据几乎全部提取自那些已逝的、愿意分享的开明人士,和那些凭借意志与智慧成功战胜癌症或与癌症长期共存的人。自然科学的第一篇五感论文来自癌症研究。自那以后,五感论证逐渐成熟,也进入人文领域。对于本论文,癌症细胞肆无忌惮地生长与扩散,着床后继续生长,天然带来感官挪位的异常体验。我胃部长瘤,肠道出血,肝脏硬化,视神经遭受压迫;扩散后,全身器官衰竭,骨瘦如柴。我有时灵肉分离,有时全身每个感受器都疼痛难忍。我感谢提供数据的患者,他们让癌症部分的心理暗示拥有力量和希望。我也感谢那款争议游戏,没拿癌症的感官异常做文章。论文展现了两个癌症五感体验由痛苦转向平和的案例。我变为丛林,新的树木从血管深处抽芽。我变为宇宙,超新星于每个感受器爆炸,黑洞于细胞的缝隙之间生成。我学会了同宇宙的生灭和解。 我经历灾难、事故,但这一切都不如战争来得恐怖。像故事里说的,所谓和平只是假象,无数绝望与挣扎时时刻刻发生于世界各地,它们悄无声息地消逝,保证我们对于欣欣向荣的体验与想象。战争部分论文的引用一层套着一层,到最后都是一些来源不明的标注或保护证人的条款。感受却非常真实,印证了论文的引用并非捏造。和游戏利用想象力的刺激不同,我们的皮肤与神经官能能分辨真正的苦难。我断手、断腿,失去半个身体。我是爆炸袭击的无辜受害者,玻璃碎片和铁钉打烂了我的身体。我被反复杀害。战后,我反复陷入创伤性回忆,反复回到受害场景。我知道,大部分体验是这样被采集的。我还经历了文明社会的各种私刑与暴力。加害者那古老的残忍结合了当代技术,足够让我完完整整地经历人类文明带给人类自身的所有苦难。 我没采取切香肠策略,我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经历着,期待着战争的痛苦早日终了。我知道我的神经已经麻木,我只想早些结束。我如果将自己卸载,不一定有勇气重返五感地狱。终于,我读完了第二部分,赶紧接入第三部分。我进入植物界与无机物的环节。五感宇宙顿时变得友善。暴雨将至,山石上面的猞猁盯着我,目光深邃,似乎凭借本能,瞧见了我与它相似的挣扎。它悄无声息地又看了我一阵,转身离去。我想到,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区别,要比一个人和一只猞猁的区别大得多。大很多。这不是白马非马的游戏,而是一个确凿的事实,一种不可回避的真理。 六 论文强调,适应性与真实之间存在无限复杂的调试空间。进化之外,人的适应性主要来自对感受的筛选和想象。五感系统所营造的感官挪位,便是同时调试体验与想象力,是让想象重构体验可能带来的创伤,让一切变得可以叙述,可以理解,可以交流,可以无限创造。争议游戏太专注于想象了。五感案例能将想象拉回现实,让想象落地。可是,论文第三部分伊始,话锋一转—五感的沉浸式体验可能无限扩大特定个体的特定易感性,有时想象力也无法挽回创伤。沉浸式的增强现实体验,或可回避五感系统的潜在风险。非沉浸式的、日常的增强现实,则可借鉴感官挪位的适应性与想象力设计,进行培训与训练。 的确,第三部分许多场景不需要触感皮肤。大部分时候,我可以着正常衣冠,摘下嚼子,凭借隐形镜片、环绕声和嗅觉,感知世界。我变为虎鲸,五大洋是我的花园,我第一次进入波罗的海,我的朋友正靠近南极。它的声音经过海底波动,经过人类新建的反射弧面,很快传到我这里。它说冰川正在崩塌,而我正感到暖流回卷。海洋变得更加亲近,我随时能听到整个地球的声音。我变为热带雨林,亚马孙河横贯于我,我面向太阳与雨水,我的根脉盘曲着深入黏稠土壤。动植物宛若我体内的菌落。它们自有智能,而与我同化。我又返回古代,变为远古藻类。我覆盖海面,我即是蓝色行星的呼吸。我直接从太阳处获得能量。万物于我之后,寄生于我。这也是问题游戏给的最终体验。它借用了莱姆的《泥人十四》,表明微生物与藻类寄生于宇宙,植物寄生于微生物、半寄生于太阳,动物寄生于植物。人类则是地球的终极寄生体,处于寄生链条的微末之处,贪婪地汲取动物、植物、细菌、病毒,面对宇宙却恍然无知。人类需要逐渐解除寄生,解除感官的局限,一步一步直接体验宇宙,进入宇宙,方能获得真正的生命。 我被它说服了。毕竟,历经刑天断首、疾病侵袭、战争残害,虎鲸耳中深海的低频共振,藻类表面宇宙的热烈波动,都能让神经镇定、精神升华,让我饱受折磨的头脑和四肢百骸暂时脱离现实局限,接近万物永恒。论文说这属于适应性的拓展。我多少觉得,游戏和论文先抑后扬的表述,有助于让人全身心开放,拥抱众生。不过,有一点确实有理——通常情况,没有触感膜,我即便接入虎鲸或深海动物的五感接口,也难有沉浸体验。日常刺激过于丰富,感官已然麻木。《视界融合》每年都收到反暴力、反性犯罪的五感分析。犯罪者、施暴者、购买者,感官向度单一,共情与通感能力不如爬行类动物均值。增强现实与虚拟现实反而加强了他们身陷感知茧房的程度。我也有感知茧房,新闻播放恶性事件,纪录片播放动物的自然奇迹,我只当微风过境,并没有特别触动。但经历游戏与现实案例的感官挪位,我的适应性和我对真实的感知被拓宽了。 论文说,适应性并非麻木不仁,戕害他人,投机而生。适应性需要将整个自然和宇宙纳入感知范围。人类个体如想在有限生命中获得更强的适应性,获得更快的适应性,便需增强五感,以增强现实。我们需要五感系统的拓展,增强对于真实世界的感受与理解。自上世纪网络发展到本世纪增强现实普及,感知茧房的问题一直存在。论文认为,五感系统中的感官挪位是第一步,其最终的目的,是让每一个个体都能通过增强现实,进行自主挪位与适应。 如第二外审所言,论文立论成立。从我的角度,论文论证也顺理成章。然后,我同老赵聊,才发现论文的叙述设计了不同支线。我的感知茧房硬,但使用增强现实的年头长,论文机制根据我的审读反馈,增加了更多问题游戏和现实案例的场景体验。我问了一圈,除了找不到人的胡大主编,他们的疾病体验和战争创伤体验都比我少。我实在忍不住,读了论文代码。果然,自刑天被斩首,我就被归为需要暴力打开感知茧房的一类。老赵正好与我相反,他所遭受的折磨,与我相比,可谓如沐春风。但他几乎走完了所有增强现实和远程作业的案例。他在手术台前待了四个小时,借助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为地球另一极的患者做病灶切除手术。我也在现场,我是被成功治愈的病人。他进行深海勘探,与深海鱼互动。探测器陷入涡流,他体验了探测器失效前的最后视角。他是工厂主管,他手下全是智能机器。增强现实的网络沿着他的运动神经,爬到他体外,连接所有智能接口。工厂构成了他的潜意识世界。他每日工作八小时,任何一个流程有问题,都能进入他的感知网络。他也有幸体验了增强现实盲盒的质检过程。青年和少年儿童为主要消费者,他们更敏感,更易与增强现实发生意料之外的互动,因而增强现实质检员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和异于常人的思路。老赵过关了。他本觉得自己与此无缘。如今,按论文附带的软件评估,他万一编辑岗失业,确实可以考虑应聘增强现实的质检员,如果运气好,还可以做专利审核员。老赵的经历很快传得社里人人皆知,同事赞他因祸得福。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嫉妒。我偷偷进行自身评估,论文机制说,所谓的理性人大多只是因麻木而自觉精神稳定,不适合从事感知工作,否则会造成社会性的感知茧房灾难——旁注吐出一大堆公共恶性事件。我无法反驳,只有作罢。 小李的体验场景平均分配,说明她比较均衡。她恢复后,递了全勤专项审核的申请,特审结束前,将论文又过了两遍。第三次阅读,论文机制几乎开放了所有体验。午餐时,我们三人坐下,列出表格,将所有场景和论证列出来,觉得应是全本。可论文的防护机制如此细致,针对特定心理的体验非常有针对性。王编也审了两遍。第二遍时,她意外进入支线,熬了通宵,早上被按时到单位的老赵撞见。老赵问她,她说剔骨还父,割肉还母。王编生父母去世早,养父母子女众多,情况复杂,有几年每几个月都有纠纷找到社里。老赵略知一二,没敢多问。我们一致认为,这论文设计已超出了论文该有的架构。隔天,据说延庆发生纵火案,虽然只点了田间一栋房,社里却传来消息:那是胡编自置的五感审核室。下午,警方通告,纵火人是胡编自己。他看完论文,烧了那房间。他在内部审核库标注:“论文作者不可能仅有一人。”王编也标了同样内容。小李变得沮丧,自语道,如果涉嫌学术欺诈,肯定上不了刊了。 七 特审上会定在周五傍晚,工作时间外。社里准备简餐,我们下班便集中到会议室。胡编的审核室事件由纵火定性为意外事故,予以警告,没有拘留。教育部要求重新审视五感论文的安全性,特审便由内部会议转为行业内的半公开会议,邀请码发了几十人。我们还没到,虚拟会议室的人已基本齐了。小李在小群里发信息,第一外审和第二外审都会发言。王编回,她会先念一个通告。胡编和王编最近同论文作者的团队高频沟通。老赵告诉我,不一定全部刊发,王编的意思是,删除个体特异性机制,只出一个简版。我回,那有点可惜。老赵说,他也觉得争议论文自有其价值。 会议室不大,呈长方形,四周为镜,投射线上参会人员的实时影像。我和老赵就座,镜中的同行友人悄悄与我们打招呼。胡编最后赶到,腋下难得夹着一沓纸质文件。王编向小李示意。空着的三个座席上出现全息影像。论文作者呈实像,另外两位呈虚像。作者系东南亚留学生,名杜钦。她发言前,王编先念了论文违规的处理意见。五感论文确实非杜钦一人创作。她撰写论文主体,撰写论证,撰写五感分析。但论文关涉战争与刑事案件的现实案例,大多由一位来自非洲的五感记者完成。他的足迹遍布落后的第三世界国家,用比较原始的手段采集、整合、提纯,形成五感体验的场景信息。发达国家针对涉军事、涉刑事的敏感五感信息,施行保密处理,仅对本国特定研究开放。不过,极端体验的五感遍布全球,并非垄断资源。相反,许多机构找上门来,找这位五感记者购买场景数据。他做了几次生意后,才萌生建立属于自己的五感数据库的念头。他如今辗转于小国之间,身份特殊,参与了论文的场景搭建,没有参与论文署名。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不准备公开身份。王编介绍完,一位呈虚像的投影微微发亮三次,那便是五感记者。 我悄悄发信息给小李,问她这加密的全息通信是怎么回事。她回她只负责镜面内的旁听影像,座席周围的全息投影由胡编直接搭建。他从公安局回来后就忙这个。设备和系统是勿用人工智能公司给的。我给老赵看我和小李的对话。老赵输入,如果上不了刊,勿用公司可能接手全部论文。我点头——涉外的争议文章,确实会转给国内上市的跨国公司。学术问题政治经济化,一些事情似乎就合理了。 另一位合作作者是问题游戏的架构师之一。全息的杜钦示意王编,王编便让她先说。杜钦的中文略带热带的潮湿气息,却又中气十足,像是北方出身的练家子。她承认最早联系问题游戏团队时,就有私心。她学过架构,只是皮毛。她可以使用通用的五感论文架构,不进行特异化处理,但她深信,本论文需要特异化叙事,尤其是针对读者个体的特异化。她看中了问题游戏,不是因其猎奇,而是因为它的感官挪位处理很有针对性。是时,问题游戏在国际范围推广受阻。大平台的版本全为阉割版,毕竟普世的分级制度同问题游戏矛盾。许多人用分布式的游戏发行接触问题游戏,但游戏主创希望获得更广泛的受众和更高度的认可。杜钦最先找到传说中最固执的架构师,对他说,五感论文的平台半开放,有很多待开发余地。五感论文毕竟要讨论前沿,不会有普世的审核机制。如果能将游戏机制对接五感论文,论文的审核者、阅读者、下载者自会接触到游戏,接触到你想表达的叙事机制。她补充:“的确,里面会有你看不上的人,但也不至于是白给的对手。”架构师思考了三天,答应合作,要求是,不署名。另一位虚像全息投影开启语音,模糊了声纹,也不知源语言来自哪国。他说话的调子像有人用手搓气球表面。他强调:“我很固执,越固执的人越容易上激将法的当。我今天出席会议,也是激将法使然,不过我并非没有立场。我的立场很简单:学术论文本身存在一种叙事学,它的内容和表达最好互相契合。如果说那位哥们更重视受苦受难的、被压迫的内容,那我更重视形式。全地球的论文机制,都不会比我的更好。就目前情况而言,诸位的审核反馈我读了,我会增加五感的安全措施。” 架构师最后补充:“另外,我答应参与论文还出于一种好奇——全球学术垄断来自西方话语,中国作为曾经落后的国家,拥有自己话语领域以后,会不会和他们一样?” 会议室里沉默几秒。王编问,这是否是选取刑天和哪吒场景的缘由? 对方没回话,虚像投影微微发亮三次,权作肯定。 王编又问杜钦,关于多作者,是否有其他补充说明? 杜钦答没有,她已与导师团队和另外两位未署名的作者沟通协调,表示愿意接受《视界融合》的特审处理结果。 王编颔首示意,念了社里和部里的指示:论文虽有争议和隐患,却也具有学术价值。一方面,社里将就论文署名问题给予警告,主作者杜钦需承担相应学术约束后果;另一方面,出于保护条例,决定尊重另外两位作者的隐私权,论文可保持另外两位作者的匿名状态,进行后续的上刊、发布、传播等行为。 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小李也暗暗舒一口气。她先作简要报告。身为论文初审编辑,她确实忽略了许多细节问题。而对于五感论文,需要见微知著,她认为自己申请特审的行为有些鲁莽,但理由充分。论文的五感机制虽存有安全隐患,但如进行更为细致的特异化设计,便有益于分担隐患。感官挪位或许不是一个好定位,五感的适应性与可调整性则是论文的亮点。小李希望上刊。她相信,人类需要学会通感,学会共情。论文在心灵麻木与感官过载之间寻求了微妙的动态平衡,值得推广。 我赞同小李的意见。我挪用老赵的箴言:“适应性定义真实。”“进化的适应性来自基因,个体的适应性则来自文明层面的表观遗传和表观挪位。如今社会每三十年发生一轮变革,个体的感知与认知都需迭代。五感论文,或者说,相应的五感游戏等艺术作品,是增强适应性的前提,能让人从感受力的底层对变革敞开,由底层上升时,又留出认知与自我的调整空间。毕竟,概念与经验相比十分匮乏。二十世纪人类已遭受了无数由概念指导经验的惨痛经历。设立五感论文的初衷,便是让感性充分融入对概念体系的论证。我相信这篇论文是个好样本。” 老赵的发言更抒情一些。他进了一步,说想象力定义适应性。他细致梳理了他所经历的场景,强调想象力不是脑洞,不是幻想,不是胡思乱想。科学与艺术的创新都来自想象。其原因在于想象综合了感性与认知。想象在五感层面创造新感性,在认知层面创造新的、理解世界的机制。很少有论文能同时分析想象的双重功能。这篇论文其实做到了,只是落点收敛为由感官挪位到增强现实。他说,相信体验过论文的人都能理解,问题游戏和问题论文的真正指向,都是适应性。感知和认知通过想象的综合,达到对于不同现实的适应性,这才是文章的实际价值。老赵推荐文章上刊,但需修改。他建议补充针对增强现实艺术表达的论证。 八 按规定,特审可不参考外审意见。王编仍请了第一外审和第二外审。 第一外审仍确信感官论证是钻空子的把戏,纯正的理论才是人性的高峰。他质疑五感记者数据的可信度,认为落后混乱的地方充满可操作余地,目的即是用惊悚画面震慑文明人的神经。他要求提供数据的切实来源。五感记者的虚像自始至终没有发言。不论第一外审如何质疑,他的身形也不再闪烁。第一外审转而面向游戏架构师。他说搞游戏的怎么可能懂理论,让他来做论文架构,就是瞎搞。游戏架构师的虚像跳了跳,由虚转实。他居然长得像张飞,竖起来的头发连着竖起来的胡子。他没说话,当着所有人面,实名登记进入五感论文系统,切入特审论文后台,调出审阅数据,投射了第一外审反复体验的影像——尽是欺凌妇女的场景。他摊手,告诉王编,他可以给五感系统做一份人员筛查防护,把潜在的犯人踢出审核池子。没等王编回应,第一外审大吼大叫起来,一时闹得很难看。听众来自全球各地,小李没卸载他们。最后胡编卸载了第一外审,说后续沟通情况会向大家汇报。 后台显示,第二外审又读了两遍论文。她仍维持原来的意见。论文或许比预判的更有价值,但不建议发《视界融合》。她说基本同意我们的观点,没必要多言。 王编的意见出人意料地简明扼要。她说,必须承认,就目前生物学与人工技术的发展,人之为人的特点,主要不在于五感的丰富性,而在于复杂的思维能力。《视界融合》的立刊之本,是相信五感可以拓展思维的视界,而非以五感取代思维。论文过度强调后者,不一定可取,或许也确实不适合刊发于《视界融合》。她与第二外审点头示意。 老赵有些激动,想发言。 王编适时补充说,从神话到文学,抽象文字一直以想象支撑人类的适应性,她不认为五感艺术品和五感论文会取代文字,毕竟,个人的感觉并无普遍性。个体自出生到死亡,带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走过一遭,最后以非常私人化的方式离开世界。他们带走了一切,留下想象的空间。我们将他们的遗产抽象为理论、艺术和叙事。《视界融合》刊发论文,属学术期刊,我们更重视理论。如出现导致特异性体验和过度共情的五感论文,我们则需反复思考,这到底出自自我补偿,出自自我感动,还是我们真正达到了设身处地?她相信,动物的五感,让它们有时比人类更擅长设身处地,因而人类的设身处地不应完全来自感觉,而应来自理论和理性。这篇论文还没有做到。 她说完,会议室内陷入近三分钟的寂静。最后,胡编打破沉默。他同意王编。他摊开纸质材料,说他搜了古老的文献,有许多文字论文,提出过类似论点。这一篇特审论文,场景经验更翔实,论文机制更好,但理论层面的确不充分。他说,不如这三篇。他闭口不谈自己纵火烧房的事情,只打了圆场。他建议,这篇论文可先转投勿用公司的内部学术刊。他已将文章推荐过去,对方基础研究部初步判定,文章的应用价值很高,内刊转外刊的概率很大。他又说,自己很喜欢这篇文章,论文作者应剔除场景,只谈理论,将五感文章转化为纯文字论文,再投《视界融合》。他相信,纯文字的深刻,不会比五感差。 胡编言毕。王编问在座诸君有无补充意见。场外有几位听众谈了看法。我没仔细听。胡编和王编应沟通过,会前便有定论。目前看,半公开的特审会效果不错。她话里有话,简言之,学术刊物与学术论证的形态并不持平。她负责《视界融合》的五感部分,她做出了选择。胡编的目的是平衡,以至于他的意见成为最该被抹去的部分。 按特审会规定,举手投票环节全由内部人员完成,即胡编、王编、老赵、小李和我。胡编与王编投了反对,老赵和小李投了赞成。我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十几秒没举手。小李瞪着我。老赵的眼神意味深长。王编面无表情。胡编面带微笑。 我变成了那个立场不坚定的人。我努力思考。我在想,我还在想。所有人直勾勾地盯着我,不发一言。或许我不应思考,我的感知散向四面八方。我怀念论文让我经历的万事万物,但适应性和想象力似乎都不决定真实。一些莫名的决策决定真实。 个人的决策真能决定真实吗? 我开口:“我认为这篇论文的体例超出了学术刊物本身,一篇论文到底应该旁征博引,仅求一点创新,还是应该本身即是一种理论、一套感知体系、一种叙事、一件艺术品?我的理想是后者。这篇论文应该不受限制地公开发行。” 说完,我意识到我的补充论点既支持上刊,也支持不上刊;既支持进入勿用公司的应用研究内部刊,也反对上勿用公司的任何刊物。 关键在于,刊物是否会为了一篇论文改变其办刊方式,人类的共识是否会为了人类的创新让出道路? 冷汗沿着我脊背往下淌,我投了反对上刊的关键一票。 九 五感记者迅速下线。大胡子架构师摆摆手,对镜头外的不知何人说,我们确实可以建立自己的学术系统。杜钦保持了沉着与优雅,向我们致谢,决定修改论文后,将文章拆为两个版本,文字版再投《视界融合》,五感版投勿用的内部刊。特审会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散会,不久后,于行业内传为佳话。 胡编终究因烧毁审核室,平调去了高校。王编则应聘去了另一文字刊物,做了主编。我接替王编,负责《视界融合》的五感部分。小李辞职去做了自己的五感独立刊,没再联系我。一年后,她同问题游戏的团队合作,加入了依据区块链技术的国际论文评审体系,建立国内第一个基于分布式评审机制的学术刊物《单子视界》。许多单位都想同她合作。杜钦完成学业,返回家乡。据传,那位五感记者于她的家乡遇害,她便没有继续深造,选择返回故土,寻求属于自己的研究根脉。 老赵保有了对我的包容,我们达成一种中年人式的和解。他催我去找小李,毕竟《视界融合》如能与《单子视界》合作,我就能升为主编。我说要辞职,让他接替我的位子,让他去——小李每年还送他些礼物。老赵说他最高只当副职,他又指着我说,你不会辞职的。他评价我,说我其实很擅长鸵鸟战术。 胡编离开前,刊发了文字版论文。勿用公司依据五感版论文,开发了动物感官研究。问题游戏经历舆论起伏,终于成为被包装成商业产品的邪典游戏。游戏团队则摇身一变,转而投身论文机制的研究。 大胡子架构师还发来一封信,说,想象终须落地,一件艺术品会是一篇论证自然与人性的论文,一篇论文也应是脱离于体系的一件独立艺术品。他邀请我上链做外审。他也邀请了老赵。隔天老赵便辞职,快乐地过上了居家的文人生活。他告诉我,上链外审,价格不菲。 我们仍每周去西海边上坐坐。西海的增强现实已叠加为不同世界。我看着的景象总和老赵不同。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的世界正在随着个人的选择特异化。地球正变得愈加丰富,愈加生机盎然。只是我们因不同的五感、不同的论述、不同的叙事、不同的决策,正渐行渐远。总有一天,我和老赵将相遇于西海,但彼此并不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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