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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勿龙水星逆行 作者:双翅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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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勿龙》是人工智能应用于人类生活的“高端局”,更是基于人工智能应用展开的深刻的哲学对话。小说充满奇思妙想,探讨了集成智能创造,更提出了“装饰智能”概念,“文明是个体的装饰”等观点,将人工智能的应用性探索转向审美认知建构与人类文明的整体性审视,无限延展人类的想象边界,让人惊叹。 ——江玉琴 教授,主要从事科幻赛博格理论研究,主编《中国当代科幻作家访谈录》《科技人文新融合:新文科建设视野中的科幻小说研究》《纵深与超越:后理论与比较文学跨学科研究》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熟悉双翅目第一本书《公鸡王子》的读者知道,四勿最初是用来对抗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的设定,三定律律令严整,四勿的意思却一直在衍变,面对难以观察的事物、难以捉摸的情状、难以形容的存在、难以解释的行为,每个人都可能获得自己的答案,《四勿龙》推演的人工智能开拓史,正是双翅目的问题与方法:科学与想象模棱两可。 ——写诗的浦岛 创作音乐专辑《阿浦乱荡》《同时代人格》 自《公鸡王子》开始,双翅目将对智能本质、自我认知和生态哲学等严肃问题的深入思辨融入一系列与人工智能相关的故事中。表面上看,她呼应了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试图以一系列制造人工智能的故事,反复演绎其不同于经典机器人三定律的“四勿法则”。双翅目不但具有高度的文体自觉性,在意叙事的效率和语言的质感,更有年轻作者的极大勇气,将思辨的过程而非仅仅是结果呈现在读者面前。 ——慕明 作者,著有小说集《宛转环》 一 “娄珪的设计又被否了。”旁人说,“两年没方案通过,会留她吗?” 娄珪停下脚步,仰头,听人议论自己。 “吴总想留,常主任不愿意。他们一直拉扯,娄珪的试用期可以延到无限。” “她弄砸四勿龙竞标,留不下。” “结果没出,不一定。我听说,其他设计也一般,都是花哨东西。龙嘛,中国的图腾。这回不收虚拟的想象的互动界面,要实实在在的人工智能龙,至少对标西方龙。” “鲁尔公司的龙融合蝙蝠、恐龙,用轻质材料,做中空。二代准备搞龙家族系列,五花八门的,目前没实用价值,可飞起来真像。” “投放主题乐园也是应用。” “中国龙怎么飞呢?故事讲得漂亮,我没法想象一条蛇形动物在天上扭。” “空间站龙或深海龙可行,符合勿用的应用导向,娄珪不愿意。知道她的竞标台本吗?她说龙是装饰,是文化和信仰的修饰,是瓷盘边缘和柱头的形象,她不认可龙做主角。” 有人点头:“她说的不算错,装饰品也是应用,做成小玩意儿,民用价值更大。” “龙竞标不仅是民用形象。”另一人提点,“我们勿用公司需要一些精神层面的主题,那种纪念碑式的建筑或雕塑或任何适用于公共集会的仪式性东西。在一个就虚的时代,只做实的会吃亏,或者卖力而少功。四勿龙项目就算是一个就虚的大工程,也不能太虚,搞成劳民伤财的空洞泡泡。这儿存在一条微妙的分寸线。需要产品,却不一定量产;需要品牌,却要超越公司局限,达到中国龙的民族高度。所谓虚作实时实亦虚。吴总认为,只有娄珪能做成四勿龙。” “你觉得吴总这是肯定小娄还是否定小娄?四勿龙项目横竖看都像个反讽主题,有钱有名,可没弄好,是两头空。想象的动物很难做底层感知设计。我以为我司默认四勿生肖不做龙。” “我认为,我司至少要做出尝试的姿态。” “所以指派娄珪?” “你得承认,她那样子,做成做不成对谁都无伤大碍,对她自己也一样。” 娄珪决定听到此为止。她清嗓子,走出拐角,勿用公司总部休息区变得安静。她环顾四周,同事纷纷躲开她眼神,目光乱飘。她发现好友傅荟仍选择角落就餐。傅荟捂着嘴哧哧笑。她大咧咧坐到傅荟旁边,傅荟问:“什么时候能让我安安静静做个边缘人?” 娄珪大声回答:“对不起,我虽然也是边缘人,但我扎眼。” 傅荟将多备的一份饭推向娄珪。一切恢复正常。娄珪想,如果没有傅荟帮助缓冲人际关系,不用勿用公司辞退,一个月内,她也会自己原地离职。倒不怨勿用。她认可勿用。自陈陌建立勿用公司,“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人工智能四勿动物一直抵御流量化的资本冲击。勿用深耕智能的科研,做坚实产品。创造不等于标签,不是画饼。娄珪梦想创造实打实的艺术。她毕业自艺术院校,她的智能装置作品接连获评三届青年组首奖。她很快厌倦了封闭于博物馆与画廊的展品。她开始质疑画地为牢而成价值的作品。她转向偏应用的智能设计,应聘进入勿用公司。 十五年后,当勿用正式成为国际人工智能行业的龙头,勿用设计部的箴言将是“科学即想象”。 娄珪面试时,勿用公司尚未分裂为进化派与想象派两个支系。正处壮年的常远主任负责勿用科研部,以动物的智能进化为主导,人工智能基础研究为底层构建。常远认为,地球经历亿年,孕育生命,其间沉淀的智能模式优于人类的创造。产品部负责人吴处相信创造本身。面试中,两人的分歧初现端倪。娄珪作品集的主题为“青铜纹样的新颅相学”。她以饕餮的互动面具为智能界面,先做表情和功能设计,再做所需的情绪与智能架构。常远判定有创意但不切实际。吴处觉得值得拓展。陈陌参与最后一轮面试。陈陌问得不多,让娄珪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意思。一向自信且颇有主意的娄珪突然挠头,表示同期面试的伙伴傅荟给她讲了自己的理解,她非常认同,以至于想不出更好的答案:“四勿不给标准,只为寻求方向。科研也是规划方向,以试错寻求真理。勿视是求明视,勿听是求兼听,勿言是求立言,勿动是求笃行。四勿本身意味着真诚地求索。人工智能动物如果能做到这四点,就是比人类更加文明的生命。” 陈陌点头,对常远和吴处说:“她能接受别人的意见。” 娄珪与傅荟同时入职,傅荟在产品部,娄珪在科研部。两年过去,娄珪认定,她同常远不对付。如何是好?她需求助傅荟。她仍不习惯求助于人。她憋着不说话。傅荟感受到她情绪,摇头:“我能力有限。你得提高社交能力。” “我如果离开勿用,去象山搞一个工作室,青年退休,过闲云野鹤采菊东篱的日子,就永远不用发愁社交了。没准儿,我的内心期待离开勿用,才搞砸竞标。” “不要乱说。第一,面对现实吧,人没法离开社交,没有互动将无限自指,你的脑子要死机。第二,你喜欢四勿动物的设计,你喜欢共生的智能体,你只是没法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对接到公众世俗层面,你又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清高。这让你不能真正投入到喜欢做的事儿里面,然后,你将一切归结于勿用公司的社交困境。” “我以为你会安慰我。” “你是个遇事需要哄的人吗?” “你怎么这么懂我?” “你之前收集材料,给我推过陆龟蒙的《招野龙对》。你很认同野龙,抱怨在勿用做不成野龙。我只应了一下,没正经回你。因为我想,我们真的做得了野龙吗?我也向往野龙。‘观乎无极之外,息乎大荒之墟,穷端倪而尽变化,其乐不至耶?’我居然背熟了。可我做不到。不是我吃不了‘寒而蛰,阳而升’,风餐野外的苦。野龙以劳为乐,家龙以逸为乐。可我们的选择没有野龙家龙二者取其一那么简单。你选择入职勿用,没直接做工作室,你已经靠本能得出答案。你还没面对你自己的选择。” 傅荟的语气平稳友善。傅荟话不多,除却工作交流,她平时以聆听为主,偶尔进行一些判断。大部分时候,娄珪讲,傅荟听,关键时刻,傅荟说得才比娄珪多。 傅荟劝:“我没你的才能,所以希望你不要糊里糊涂使用自己的才能。” “不,你有才能,你能管理我。我要祈求龙王爷,让你赶紧升成部门领导,我做你下属,就自由了。” “你怎么还没弄明白。”傅荟第一次显得有些生气,“我们得各自走出两条路,才能算交集。” 这回,娄珪真的有点糊涂。 傅荟收到信息。来自科研部外派人员,傅荟去地方合作单位做产品把关认识的。傅荟表情由愠转喜:“庾生内部消息:智能龙项目流标,一年后重来,勿用大概率派你继续申。” “他人不在总部,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他马上调回做副手,本来让他接手竞标,他让给了你。他可能是你上级。” “我拒绝。一个常远就够了。” “他们做你上级,天降大任于你,也挺好。” 二 古老的故事讲人能养龙。豢龙氏拿捏龙的嗜欲,顺着龙的喜好,圈养二龙。两条龙不再游百川、食巨鲸。它们悠然做了宫内的龙,还招呼野龙与它们同乐。野龙冠角披鳞,泉潜天飞,嘘云乘风,抑骄泽枯。它拥有广阔视域,懂人的沧桑。它自然不屑与家龙共同陷于牢笼。家龙也的确被人类剁成肉酱而食尽。 娄珪重修竞标材料。她仍琢磨家龙与野龙的分别。她忍不住同团队副手聊《招野龙对》。权赋耸肩:“我们不是龙,我们是养龙的人。头儿啊,机会不易,不要弄错方向。” 权赋是一位几乎没有想象力和浪漫情怀的实干家。一开始,常远安排他协助娄珪,娄珪心有忐忑,担心他们相处同她和常远一样,争执不断。所幸,权赋属不说二话的执行者,日常工作能立即削除不必要的枝枝节节。娄珪的四勿龙设计烦琐庞杂,没有权赋,难以按时落地。两年工作,娄珪感谢科研部端正了她的执行力。或许正如傅荟所言,她非常适合同权赋乃至常远合作。 我是养龙,不,我是造龙的人。 娄珪平静心绪,让一切回到原点。 智能龙概念提出前,她已设计了龙。 彼时,她是生涩也生猛的在读学生。新颅相学刚刚问世。旧颅相学认为头骨与面骨的结构反映了颅内大脑的思维结构。旧颅相学于十八九世纪盛行,人们依据面相判断智商,很快,旧颅相学沦为伪科学。人虽不符合旧颅相学的假说,颅相仍是一种思路。新颅相学初用于人工智能的交互设计。仿生面庞的恐怖谷效应困扰科学家与工程师。五官一致表情僵硬的人脸耗费财力,效果堪忧。新颅相学不追求直接复制人的面庞,转而研究人脸表情达意的功能性。讽刺漫画寥寥几笔,便能勾勒一副惹人发笑、让人深思的嘴脸。为何简单的线条能突破恐怖谷,传情表意,甚至显得非常深刻?新颅相学以此为出发点。新颅相设计根植于功能,而非相似。功能对齐即可,样貌不需相同。人是此理,动物亦然。常远的人工智能进化理论相信动物与人的交流自面部表情始。人工智能的沟通性可以由外及里。先做微表情与肢体动态建模,再推演至内部神经网络与机械结构搭建。常远由此推进了四勿动物惟妙惟肖的表达能力。陈陌创立四勿的共生智能网络。新颅相设计则发掘四勿的表达力。人工智能动物迅速占据仿生人与机械人未曾触及的生态位。勿用公司稳定了兼备服务型与宠物型的市场。想象的生命被定标为下一片蓝海。 娄珪毕业设计做了龙九子的椒图与赑屃。校图书馆引进全智能系统,通宵开放借阅与自习。椒图口衔门环,管理门禁,遇危狰狞,平日和善。椒图五官活灵活现。娄珪以狮面为底,重新按新颅相学原则,对照人类神态,让椒图表情与人面对齐。安装后,师生颇喜欢椒图。它没有恐怖谷问题,它似乎能表征另一种生命。椒图借鉴猫科动物,赑屃更接近原创。龟型人工智能背驮借阅界面,缓慢移动于图书馆走廊,移动于不同借阅室之间。赑屃的行为模式直接借鉴自然巨龟,赑屃的表情接近真正的龙,缺乏自然参考。娄珪处理得惟妙惟肖。有人说她使用鳄鱼五官,有人说她使用蛇的面颊。审核专家认为,赑屃的神形超越了动物颅相的有限表达,又与人类不同,契合于对想象生命的人工智能再造。她没公开全部技术。勿用产品部直接联系,帮她申请专利。她于勿用实习了三个月。她几乎没犹豫同勿用合作。产品部总监吴处同她说:“想象生命的智能设计不能仅来自有机生物。无机物,整个地球生态圈,乃至宇宙,全部是构成新颅相学的元素。” 娄珪非常认同,心生向往,想加入勿用,成为吴处的学生。随后的事情向另一条路径发展。她进了科研部,从事闭门造车的工作,几乎见不到处于应用前沿的吴总。傅荟日常出差,多视频通话。四勿龙设计卡壳时刻,她深夜到公司跑步机猛冲一小时。龙看着花哨,却烫手,勿用没人愿出头。她刚入职便将路走成独木桥。她想,一口气走了这么远,没法后退。 龙比龙九子复杂。龙九子攀岩附壁,有立琴头,有守洪钟,有剑柄吞口,有盘踞殿脊,功能性强,可以针对特定器物进行设计。它们的形态大多属爬行动物,并不需重新从底层建模。娄珪自知她的创意在赑屃颅相。她几乎没参考动物颅相,直接使用人面的定位与草绘。图书馆互动界面所需的智能系统知识性强,情绪复杂度不高,属求稳沟通。赑屃的新颅相学设计是求诸外的结果,简单说,借到所需的书或推荐其他路径,即完成沟通。龙项目招标,意在通过人工智能现实化中国龙的图腾文化与精神版图。娄珪自告奋勇,接下任务,带着团队调研两个月,才发现项目本身就虚于意识形态,没指明求诸外的功能导向。作为半个新手,她到不同部门取经,初拟的计划看似宏大,可横竖看来不像落地性强、目标集中的产品,仅是一条条互不相干的产品链。 把玩于手的小龙类似宠物,形似蛇,主要家用。中大型体积的龙九子适于不同公共场合,主要参与构造商用和政府的对外设施。让人内心澎湃的巨型龙上可入天,飘浮深空,下可入海,深潜海沟,是大工程,也是地标类展示性的象征物。 娄珪花了一段时间恢复冷静,开始质疑项目的合理性。她的四勿龙团队三分之二成员年纪比她大,余下三分之一几乎与她同龄。她毕业后留了一年空档,做实地调研和产品实习,又参与了为期两年的游学项目,设计经验多,但没正经工作经验。她从小被祖辈父母宠着长大,遇事不让人,属愿出头不吃亏的性格。四勿龙项目建立,她年纪轻轻欣然接受主导职位,甚至没觉得不妥。傅荟评价:“心大也不是坏事。” 她回过味儿来,自忖:我自我感觉良好,别人莫不拿我当傻子,龙项目难道是对外张扬、对内糊弄的定位?她找到权赋,直接说出困惑:“小龙是四勿动物的主打市场,你擅长。龙九子,我擅长。可这已是两套逻辑,需要两个大团队。巨型龙的计划书可以写一写,但绝不是我们能做的。我想问,我们的竞标,是不是画一张大而泛之的空饼?这活儿名头挺好,实际虚头巴脑,适合给没有前途或者没真实力的新人,所以他们选了我?好吧,就算我接受,你怎么想?” 权赋比她大十岁,有经验,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他似乎要发笑,语气难得抱有一丝同情:“你居然今天才思考这个问题。”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想通了,而我才开始思考?” “按我的性格和经验,钻研作品和产品即可,不要被其他思虑干扰。四勿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项目,勿用是一个务实的公司。勿用参与龙竞标,不是为了画饼融资。确实,勿用需要一种在精神层面能抵达审美高度的产品。四勿非常中式,对内符合回归传统文化的诉求,对外符合反思西方主导的色彩。这些宣传的事情让公关部操作,是一层皮。而你我都明白,四勿动物的底层设计与‘视、听、言、行’的逻辑不同。但四勿作为表,非常实用。四勿智能的表里关系就是这么复杂。我一开始也觉得,四勿动物能落地,四勿龙则像空中楼阁。可我不能说它没法实现。你的信念应该比我更坚定。你毕业论文做的新颅相学,颅相和智能构成互相映射的表里关系。龙看着虚,是我们还没找到由表及里的深层路径。” 权赋的资历能当娄珪导师,但他没有。娄珪很感谢,她也没明说。她觉得,项目做成才是最大的谢礼。她同样不擅长就虚。她干脆将四勿龙按“小、中、大”三类生产线设计。四勿龙团队的竞标书非常翔实,厚得可以做龙门的垫脚石。竞标仍失败了。其他团队也没成功。 娄珪过了三遍竞标评价,专家不否认四勿龙的可行性,不过,超过半数审核者认为,大家的设计或空洞,或不像龙。 末了,娄珪回到原点—如何做四条形神兼备、知行合一的智能龙。 三 娄珪尝试咨询吴处。吴处近三年一直推广智能与生态的融合。或准确说,产品部尝试将四勿动物接入植物智能。植物是否有智能?一棵树不一定,但一片亚马孙丛林是地球起伏的肺叶,是跳动的神经,是热带生命的母体。四勿动物底层设计寻求群体智能。植物天然形成多样性与群体性。吴处回复娄珪:“龙终究属于人类的精神产物,它同植物乃至四勿动物不一样,是另外一种群落。我读了标书,包括你的和其他一些机构的。我仍然不认同将龙做成单一精神体。我支持四勿的群体智能。四勿龙的大方向没错。只是,我相信你也发现了,群体不等于松散。乌合之众的智能既不精微,也没有深度。四勿龙的竞标主旨目前正给我这样的感觉。你需要有更清晰的、属于自己的想法,建立另外一种收束模式,让四勿龙的智能形成一种新的顶层架构。” 吴处总是这样,娄珪想,她肯定我的大方向,给了关键提点,又像什么都没说,有时还不如常远,他和我吵一轮,我反其道而行之,反有突破。 她想到常远,脑仁疼。常远同样做智能生态融合,完全是另一思路。他改造养殖与畜牧,认为四勿动物设计能重构农业,进而调整自然进化形成的生态链。她承认,从公众或专家角度,人们都难以评估常远或吴处谁更激进。她夹在二者之间,本以为有能力设计兼而有之的东西。她失败了。其实她喜欢依照常远思路造的农耕蛟龙。体积如小蛇,不停地盘曲于田间,进行精细化浇灌。地方对行雨龙的理解随农耕蛟龙改变。正月舞龙、节庆祭祀,巨龙体积变小。小龙成为农户的守护神。 落地项目有了几个,龙竞标却不成功,常远很生气,娄珪不开心。娄珪不准备见他。所幸庾生出现。庾生将代替常远直接对接四勿龙项目。庾生留言:“我们需要重新处理底层设计。我与你方向不同,不过,来看看我的实验室,没准儿对你有启发。” 娄珪读过庾生的书:《编撰学:无意识与本能》。人工智能编撰学向来是不成体系的东西,原宗旨意在描绘如何将不同的人工智能方法论整合入不同的智能体。随智能升级,编撰学领域迅速拓宽,变得空泛,就像龙。真正做编撰研究的人转向更具体的领域,比如新颅相学。庾生坚持至今。他视编撰为基础研究,几乎在每个分部都有自己的实验室。 “总部地下三区去年就批给庾生了。他养了斑马鱼和秀丽隐杆线虫。斑马鱼水缸大过水世界。他像个搞生命景观项目的规划师。”权赋评价。 娄珪闷头设计龙,没注意地底改造。她来到负三层,明亮的水体填满视野,自然光混合人工光,顺着鱼群侧线的银色条纹成片摇摆。她凑近仔细观察,发现条纹并非斑马鱼本身的色泽,而是由细细的集成电路构成。她寻到实验室高精度视镜,让它自动捕捉动态鱼群。碳硅基融合培养的智能斑马鱼通体比自然鱼更加透明。芯片嵌入其神经与循环系统。它们发现了娄珪,以集群方式靠近她,识别她为新人。它们贴着她模仿她的动作。 “它们不怕你。”庾生说,“它们怕抓走同类的实验人员。我是罪魁祸首。”鱼群果然闪避到角落。“所以他们不建议我逗留实验室,尤其不要长时间逗留,怕我会触发鱼群的群体焦虑。” “它们不会总认得你。斑马鱼繁殖快、发育快,亲代害怕你,隔上几代,子辈就不认得你了。” “我们的芯片不随它们的死亡淘汰,我们做智能的循环利用和迭代设计。亲代死亡,子辈继承亲代的芯片,十几代斑马鱼共享同型芯片。事实证明,积累效果可以巩固本能的恐惧,它们的后代生来便怕我。” “那你先出去,我再走,它们就不会觉得我俩是同盟了。” “我在胚胎发育房等你。” 娄珪等庾生离开,迅速搜索生物体与人工智能混培的论文—她的知识盲点。她只熟悉常见的哺乳动物建模。学界批判人类中心主义与哺乳动物中心主义,娄珪喜欢幻想的生物,自知更关注顶层的故事。果然,低等生物混培许多新成果来自庾生实验室。高等生物以芯片辅助智能,如人体植入;低等生物以智能喂养芯片,如秀丽隐杆线虫。勿用医学部正反复观测并调整细胞凋亡的基因。线虫迭代,芯片积累数据,深度学习跟进,庾生做了最初实验设计。他没继续跟线虫团队,重点转向斑马鱼。 胚胎发育房规规整整,似一座藏书室,只是培养架与培养箱完全透明。斑马鱼体外受精,体外发育,胚体透明。整个房间除了芯片、电路与微型机械装置闪烁金属色泽,其余装置一览无余。 “考古讲二重证据法,”庾生说,“文物和史学记载需要互相印证。混培同理。我们从受精卵阶段做智能混培。胚胎附着到芯片上,而不是芯片附着于胚胎。胚胎成长,包裹芯片,不是入侵思路。所以混培需要芯片从内部采集整合的实时数据,也需要我们从外部观测胚胎发育的形态学进展。数据算法和实体生命二重结合,互相辅助。生物工程也可以获得一种二重证据的佐证。斑马鱼胚胎完全透明,繁殖迭代快,非常适合观测智能的混培发育史。常远做哺乳动物,畜牧业。我花了一段时间让他理解低等动物智能养殖的非入侵逻辑。” 娄珪观察培养水箱。斑马鱼胚胎的芯片线路跳动着斑驳色泽。几只排异个体开始腐烂变异。她协助庾生将它们取出,隔离变异个体,单独培养。 “这也是一种全面入侵。”娄珪评价。 “话不能这么说,至少不能跟常主任还有公众这么说。” “我不是来学习话术的。” “在编撰学意义上,表达和物质不可能完全分离。” “你如何在编撰学意义上理解龙?” “实话说,这是你的课题和你需要自己解决的问题。常远想让我接,我评估了一个月,拒绝了。到了一定年纪,你就会明白,人各有所长,也不能托他人之手,做自己做不到的。” “为什么我的路得从头自己走?” “真正的科研都是这样。” 娄珪对着灯光,举起装有斑马鱼变异胚胎的小型培养皿:“我希望龙的底层设计包含变异,同时形式简单。可它不是。很多人不喜欢我说龙是一种装饰。龙可以是故事的主角,可龙仍是实用主义层面的装饰。你说二重证据法,我做四勿龙设计正儿八经用了经典意义的二重证据。文本中的龙能行云降雨,现实中的龙在商代的青铜器和玉雕上,是铭文,是纹样,是占卜的痕迹,是盛酒的杯柄,是把玩的佩。它不在生物的分类学谱系中,可它在考古的器物史上发育了三千多年。它的存在不遵循胚胎和物种演化的生命周期。它是一种生物,但它是想象的生物。人把最稀奇和最好的东西给了龙。它有蛇和虎的形态。扬子鳄也叫土龙。松树的姿态也是一种龙。这还算功能性强的源头。如果真按照文本,龙有九似: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但你会在竞标中被淘汰。审核专家认为,不能把智能龙当成一种装饰。我不认为装饰是一个会导致流标的问题。龙结构的适用性和生物的生存性无关,和服饰、器具、建筑的装饰结构有关。你看它盘曲的形态可以让绣线自由伸展,可以让瓷器的边缘飞逸灵动,可以盘踞在大殿前的大理石正中,可以随庙宇的香火绕柱旋转。成对成群出现的龙还能以不同方式交错运动,适配圆形、方形、菱形的界面,怎么创作都行。龙拥有最棒的可变性。现实生命没这么美妙。这是我个人不能妥协的地方。龙的特色是它在想象世界中的高复杂度,在现实世界中的强装饰性。所以龙成为精神象征,是图腾。图腾表征信仰。龙设计不能放弃图腾信仰的装饰功能,反而去参考动物的形态学和行为学。”娄珪说完,获得了向陌生人一吐为快的放松,她瞧瞧庾生,补一句:“当然,这是我个人视角。” 庾生思考一阵:“我理解你的逻辑,不过不认同你的思路。我认为,装饰的艺术形式也符合自然生物的行为模式。这不矛盾。” “我也不认同说混培是非入侵。不过,我们可以友善沟通,对吗?” “对,”庾生笑了,“你就没想过,龙是一种变异?” “龙文化沉淀上千年,它发育得非常稳定,把它当变异就浅了。” “我应该这么说,龙是人类基于对生物理解产生的变异想象。它居于信仰的顶层,是一种异化的表,它的里子仍然符合生命演化的规律。” 娄珪没立刻回应。智能胚胎房的显示屏播放斑马鱼和线虫智能混培的实时画面。毫米长的线虫显得很大,弯曲、伸长又滑动。娄珪联想到龙,想到蒲松龄的故事:一位农妇被风迷了眼,总好不了,邻人告诉说眼球无事,只眼皮内侧红线盘动。后来,雷动雨至,虫似的活物变为蛰龙。她睁眼,它便飞走了。 娄珪点头:“我还是不认同异化的说法。不过,我大概理解你想说的,智能的表和里。” 四 书中描绘的龙分三停九似。娄珪与其他竞标者琢磨“何相似”,忽视了“三停”的结构。龙身头至肩、肩至胯、胯到尾,等分长度。昆虫也分头、胸、腹三个体段。蛰龙似线虫。线虫不是昆虫,不过线形动物门内的蠕形动物能做龙形态参考。蒲松龄还写到尺蠖似的龙。尺蠖类蠕虫,一对腹足,一对臀足,故事里一伸一曲,爬走于书表与案几,懂得读书人的事情。龙也拥有前后两对足。人类对龙的想象主要源自哺乳类或爬行类,而占据生命主体的是昆虫与其他更广大的低等生命。它们的形式结构相对简单。智能龙的形态学与行为学可以参考稳定的虫。 庾生让副研究员发送最基础的丝盘虫研究。它只有两层细胞,无体腔、无神经,跟随养分浓度进行鞭毛运动。它的身体有时会向相反方向走,两层细胞也是,上下两层往两种方向撕扯。庾生团队为丝盘虫加一层芯片膜。庾生本意让娄珪做智能混培。他希望启发她,他的确启发了她,只是她走了另一条不同路径。娄珪瞅着智能丝盘虫。养分浓度极端不均时,上层细胞、中层芯片膜、底层细胞各往各的方向运动。它几乎解体,可它没有。庾生计划让智能混培的丝盘虫做基础化学检测。娄珪则想通了:生命,或者说智能,表里的确不需一致,有映射关系即可。四勿龙需要做的便是建立一种映射关系非常复杂的表里不一。 这在生物界似乎荒诞,但在人类文明或个体思想,表里不一的情形司空见惯。从地心说到日心说,从宇宙有限到膨胀理论,从女娲造人到物种进化,从神性世界到无神的现实,几千年内,人类所在的太阳系与地球生态几乎没变,人类对周遭的理解则建构出个体难以尽数的理论。如果说宇宙或生命的里子较为稳定,人类生成的表层阐释系统的迭代速度,可比斑马鱼和线虫的繁殖快多了。 庾生分享智能混培斑马鱼的阶段性成果。实验进行一年半。鱼群代际积累结合四勿动物智能的底层建模,让斑马鱼形成集群作业能力。它们一起穿梭于假山石似的障碍,准确定位藏在角落的物品。它们排列为人类手掌似的形状,抓着物品,送往指定地点。 “不错。海底勘探的新思路。”权赋评价,“鱼群组成蛟龙其实可行。腾龙用鸟群,恶龙用蝗虫过境。这是庾生给的建议?家中水缸的四勿观赏鱼嗖一下变成一条龙?” “他有这个意思。我不愿这么设计。龙不需要混培。” “你太执着于机械和硅基了,从底层细胞入手不是坏事。”权赋搜索系统,“庾生正申请真核和原核混培编程项目。他把斑马鱼和线虫做成了,再往底层走反有参考模板。用智能编程试模型,再走实验。” “我学到了用已有模板的思路。” “龙吗?龙设计一直没离开模板。” “问题是怎么理解模板。我在想,如果人是斑马鱼,人类文明就是人子子孙孙迭代出的智能模型。模型有被淘汰的、有被边缘化的,龙是难得上千年积累居于中心位置的产物,像集群智能的一根中枢神经。或者说,它像一根收束不同模型的线,存在于博物志、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仪式庆典、民族叙事。我们不做混培。混培不创造新的生命。我承认,龙是人类和其他生物还有自然界混培的某种结果。我们要做的不是回到混培的源头,而是基于这个结果,落地一种智能龙。” “所以呢,龙是不是装饰?” “龙仍然是装饰,对于人是装饰。就像对于庾生的斑马鱼,芯片是智能鱼一生的一种体内修饰。但是对于芯片,它拥有迭代的斑马鱼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人和龙的关系也是如此。” 权赋的表情看起来想直接问:你要做什么?他第一次回避直接沟通。他说:“傅荟说你从不认错。”又提醒:“勿用做四勿动物,因为不想碰超越人类智能这样的问题。这问题敏感。我们造更世俗的东西。” “可勿用申了龙竞标,你怎么想?我认为四勿龙的本质不可能世俗,更何况,四勿共生体早就越过了那条线,只是没人真的深究。同四勿比,庾生的混培才是倒退。常远畜牧业也一样。” “公司想做龙。我认为龙值得做。其他的,还有你的想法和动机,我不问,你不说,我便什么都不知道。落地就行,不要解释。” 娄珪盯着权赋,理解了他的暗示:“我们用其他的解释方式。问我点儿别的。” “龙装饰基于什么设计?” “龙即虫。虫是地球生命主体。可虫对人而言,大部分时候是令人生厌的点缀。”娄珪兴奋起来,“我们让龙,不,让虫成为让人开心的点缀。感谢庾生的线虫。” “你说不返回原始形态。” “我们不做混培。我们参考昆虫的机械结构做龙。昆虫神经系统不足以支撑大体积生命。昆虫很小。四勿智能网络足够支撑龙一般大小的虫。当然,我们先做小龙。比如尺蠖。” “让我看看。一同竞标的单位也想以虫为龙,虫矩阵组成的龙,像另外一种无人机编队。” “他们适合参考庾生的设计。” “他们比我们更接近成功。只是有一个比较轴的专家,强调画龙点睛,说虫矩阵的龙没有神。他觉得四勿龙也不够有神,而且飞不起来,总盘在柱子上。我们得搞定他。” “我们的龙有足够纵深。我们还差画龙点睛。” 那天后,娄珪和权赋达成默然的共识,各自分工,每周碰头。四勿龙新形态分批外包至地方的各种小公司或执行单位,先落地小龙,大龙属长期规划。尺蠖一般以害虫处理。常远的畜牧部门协助,找到对口公司,提供根据防虫害要点收集的行为数据。尺蠖四足着力,一屈一伸前进。“这是龙行。”权赋解释,“龙飘浮空中是不切实际的设计,空气无法提供浮力和受力点。”他联系治蝗和跳蚤清除公司。与自身体积比,许多昆虫的跳跃力超越哺乳类,堪称动物界王者。权赋团队搜集蝗虫与跳蚤等跳跃类昆虫的腿足形态,加以改造,安装为尺蠖龙的四足,再包装鸟类或爬行类外表。他同时重新建立小团队,开发龙翼。《山海经》记:“应龙,龙翼者也。”他说:“龙可以有翅,不过不是鸟翼,是昆虫的膜状翅膀。”蝗虫与蜻蜓成为参考。龙行如尺蠖,跃如跳蚤,飞如蜻蜓滑翔,游如水蚯蚓摇摆。较之哺乳动物形态学拼接,昆虫或环节类动物更易落地。小四勿龙半年内获得更新。 勿用内部评估四勿龙迭代速度喜人,机械结构改动较大。智能系统的更新程度成为焦点。娄珪收到权赋进度。权赋说:“画虫点龙神。前一半比较顺利,后一半靠你了。” 娄珪闭关三月,最终找到傅荟。她开门见山:“你怎么理解人的智能?或者说,人的精神和人的身体,如何匹配,如何不匹配?” 傅荟所在产品部面向客户,使用者大多为人类。她做四勿智能与人类智能的互动。她研究人的意识。人工智能蓬勃发展,人类智能仍是黑箱。人对意识的发展肌理不明就里,却也并不妨碍人类造出新的智能。傅荟曾告诉娄珪:“人工智能是一种预测,不是一种解释。创造不是做解释学,而是画一张蓝图,让它自行生长。”此时此刻,傅荟打量娄珪:“人智能和龙智能不可能一样。” “的确不一样。但是,龙智能和动物智能也不一样。动物智能在人之下,龙智能在人之上。不,这么说也不对。四勿人工智能源自动物智能,它可能在人之上,但走了另一条路径。龙源自人的想象,它和四勿不太一样。” “你想问什么?” “我怕龙的顶层设计距离底层太远,表里不一到过于荒诞。四勿龙又必须表里不一。” “这与人类非常类似。” “人的自我和人的感受向来表里不一。” 五 四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勿动物设计需明视、兼听、立言、笃行。这也是勿用公司内部的箴言。绝大部分人类做不到这四点。人尚且不能,为何要求人工智能。 “因为人类对人和人工智能向来双标。”作为四勿专家之一,袁道的课堂不乏反讽,“人类向来放任自己,要求不高,反智和嗜暴力的人类特别多。人类又特别擅长高标准要求人工智能,对待人工智能的应用和伦理非常严谨。最终,人工智能会进化得比我们更加懂礼,更加文明。我对人工智能的光明未来一直抱有信心。” 入职勿用的员工全听过袁道的网课。娄珪与傅荟有幸参与线下课堂。她们共同做小项目,并达成共识:勿用是一个相信人类“性本恶”的公司,打一开始,便回避做人类智能。人拥有与爬行类、哺乳类共同的古脑。人的新皮层比较厚。人的感知与逻辑反复积累、提纯、简化,终于在意识的顶端形成自我。自我真的是智能与意识的终极标尺吗?勿用不这么认为。 四勿动物拆分了自我。 四勿的第一代人工智能纯系小鼠协作顺畅。勿视鼠自动分析光谱,勿听鼠处理超频声音,二者协作,定位导航;勿动鼠跟踪处理,初步勘探,勿言鼠形成报告。四者如不互相链接,仅是寻常机械鼠;联动后,它们有能力通过图灵测试。它们自称“我们”。勿言鼠主导对话,当勿言鼠卡壳时,其他几只鼠根据自己的情形,适当补充,完成图灵测试。四勿智能曾引发争议,即,集体智能的增益效果是否符合图灵测试标准?图灵机如是一群七嘴八舌的智能,当它们通过图灵测试,它们的整体是否可以算作与人类比肩?很快,反向论证引用生成式大型语言系统。语言系统的集合和人类的群体表达,称得上一群人工智能与一群人对话。我们早已超越了图灵机的个体智能时代。或者说,如何定义个体?如何阐释拥有自我? 四勿的底层设计本就不承认人类拥有单一的自恋性自我。四勿区分核心意识与自传体记忆。视、听、言、行拆分设计,作为感官的接受与表达,它们组合,构成核心意识的组合,形成不同程度的群体智能。视、听、言、行的深度学习与自主记忆同样分开处理。四勿各有各的自传体记忆。它们组合出的深层逻辑对勿用公司而言也是黑箱。单一四勿猴无法通过镜像测试,群体四勿猴通过了。它们对着镜子互相整理毛发,收拾打扮。它们不同于人类。它们像灵长类自行演化出的另一种智能模式。勿用没有投放最智慧的四勿动物。宠物市场、智能陪伴市场、智能助理市场充满小型四勿动物的身影。勿用公司员工大多自行设计并养育属于自己的四勿动物。 权赋改造四勿鸡,养四勿鹦鹉。他不常带鹦鹉到公司。鹦鹉们看家看孩子,工作细致,沟通力强。常远设计四勿牛,很多牛,分布于各地牧场。陈陌日常有四勿猴相伴。吴处一直没贴身四勿。娄珪也没有。傅荟花了很长时间调试四勿猞猁,刚完工。勿视、勿听猞猁跟着她。它们是加拿大猞猁,体形不小,拥有健壮厚实的四肢。傅荟团队负责家养四勿动物与人类的沟通。她的四勿猞猁专收集人类的互动模式,尤是情感互动。娄珪与傅荟同租一个工作间。娄珪的区域布满龙相关的器物与配饰模型,樽、觞、卮、鼎、佩、珏、簪与带钩。夜晚她们觥筹交错。傅荟早早做好四勿猞猁的外形,芯片与算法设计拖了很久。她的区域平日空荡荡,工作时飘浮虚拟界面。她更多观察人的神经。 娄珪清楚,傅荟对人的研究胜过对动物与人工智能。傅荟几乎不聊自己的父母兄弟。娄珪也不问。傅荟熟悉娄珪的研究。娄珪没问过傅荟的构架。勿用产品部的用户反馈日渐丰富,总出现专业且有效的意见。傅荟的构架起了作用。 按照规定,不同部门之间有保密原则。娄珪与傅荟没有直接合作关系。娄珪不应绕过程序,直接求助傅荟。 可大家不是傻子。娄珪想。我们的工作不是讳莫如深的阴谋论。傅荟能懂我的意思。 傅荟果然懂。 “你得让我想想。”傅荟说,“人工智能伦理的有些限定让前沿变得很模糊。人工智能还是不能做危害人类的事。” “按常识,动物比不上高等动物人类。勿用做四勿动物的立场类同此理。故事或宗教意义的神似乎高于人类,目前科研谨慎碰这一领域。龙呢,它不是一般的动物,龙比观音或普贤的坐骑还高等些。龙又不局限于单一宗教或民族,龙上得庙堂、下得乡野。可龙算不算神呢?你说过,创造不是解释学。” “产品说明多少是一种解释学。”勿听猞猁绕到傅荟腿边,“猞猁,或者说各种猫科动物,对于不同文化的客户,象征不同意思。解释层面,同一产品做不同表达。这的确取决于人。” “人看似拥有解释权。人类的解释体系的进化速度可比进化论快多了。宇宙从有限变得无限,又变回有限。人是神造,人是猿来。当然,进化论与宗教的解释体系并不相悖。我们设计人工智能讲究价值对齐。可只要我们想,我们可以让任何充满矛盾的解释对齐成一套理论。我们各有各的理论。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不对,世界变了。人类导致物种灭绝,增加海洋的放射性。当然,往好里想,我们开始做绿色月球改造,我们即将有蓝火星。一百年前人类的医疗无法同现在比。” “可人类做的事和人类讲的话不匹配。或者说,人类创造的东西,和人类对创造物的解释,不是一回事。我们居然仍然使用龙这个概念,龙深入我们的文化系统,解释着全然不同的东西。你我非常清楚,四勿科研部与四勿产品部分开,因为四勿科研针对‘非人类’的集体智能进行创造,产品部则需围绕人类的自我功利性进行产品阐释。人类拥有解释权。人类又距离被解释的东西非常遥远。自我不在乎,自我只需要自洽。” “龙诞生于人类的解释。” “所以,其实我把龙造成什么样都行。这次龙竞标似乎想要一些新的解释。我不满足于解释。我造的东西无法被解释,但又能嵌入人类的解释领域内。” “你用了太多‘我’。你说过,龙是文明的想象。公司公开的秘密是,权赋用虫做龙。权赋说解释权在你。而我认为,你的思路主要卡在一个点上:龙是不是你造的,或者说,你正在造龙。为什么是你呢?当然,用一层严肃的解释覆盖你的问题:龙是不是人类造的?为什么是人类?人类如果造出另一种智慧生命,人类的位置到底在哪里?你如果造出龙,你的龙到底属于哪一环节?而事实上,龙不需要人类的解释学。可人类需要。你也需要。” 六 娄珪的贴身四勿龙很小,像花木兰的木须龙。它们角似天牛,头似螳螂,眼似蜜蜂,腹似尺蠖,鳞似沙蚕,爪似蝗虫,掌似蝼蛄,耳似夜蛾,项似长颈的象鼻虫,薄翼似能收翅的蜻蜓;远观颇似经典意义的中国龙,近看形态就怪了。好在四条小龙机智灵活,全无之前版本攀岩附壁的盲目或依从。小龙也似人类孩童,它们的感受与执行还未适应新鲜的世界。四条龙一起行动时,勉强不缠绕一起,偶尔相撞或互相打结儿。它们平日以项链、头簪、耳饰与衣佩的方式与娄珪同行同往,仍符合四勿龙的装饰性定位。“龙攀附于人,人有龙则灵”的宣传语很快被公关部选定。勿用推送标语:中国人造出中国龙。 四勿动物使用活性或仿活性的动物材料,四勿龙采取纯机械结构。它们的外壳宛如昆虫坚硬的外骨骼,上白玉与青铜色泽。适时,庾生推出斑马鱼集群迭代养育的芯片。外界推测斑马鱼智能不同于四勿智能。问及四勿龙,娄珪团队一致回应:以虫仿龙,没采用斑马鱼集群芯片,受庾生团队启发,不过没有真正技术创新。勿用亦宣布:不论龙竞标成功与否,勿用都将于隔年正式发布四勿龙产品。勿用似乎胸有成竹。 理中客们认为宣布不等于发布,频繁出席公共活动的娄珪不像做科研的,她的四勿龙颇为古怪,四勿龙不符合勿用惯常产品线。很快,内部消息流出,就四勿龙的定位,勿用高层果有争议。又有媒体报道,争议不存在本质分歧,关键在龙的应用。常远想用蛟龙做灌溉,庾生计划深海勘探或深空检测。吴处建议将龙自身的品种做成一条生态链。娄珪仍坚持龙是一种装饰。 娄珪解释:“装饰不是宠物。有文章说,我要做一种装饰智能。他说得没错儿。装饰智能不是新鲜事。锅碗瓢盆、亭台楼阁,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充满各种容易忽视的必备品。必备品精致化,就有了装饰。实用与装饰之间的过渡很模糊。我们进入了新的时代。生活的实用性渗透了装饰,生活的装饰品都实用。在这一层意义上,四勿龙是能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美、更有意义的装饰智能。有龙则灵。” 一篇评论点明娄珪的策略:四勿龙的定位是家居时尚,她想把四勿打造为奢侈品。 龙竞标前,娄珪团队与傅荟团队共同建立勿用第一个跨部门机构:四勿设计中心。四勿龙设计将介于基础研究与实用性之间,兼具艺术与装饰。勿听龙的盘耳耳坠随之公布,助听、通信、欣赏音乐,符合人体工学结构。耳坠形象为龙,动态质感似虫似龙,怪诞状态内含神秘美感。四勿智能龙首先表达一种技术与文化结合的审美风格。 “我坚持最初投标的观点,龙是一种装饰。”娄珪说,“四勿龙将表达一种关于智能生命的理念。智能可以是一种装饰。有人问,勿用的四勿动物集群能通过图灵测试,勿用是否造出了超越人类的人工智能,四勿龙是否是勿用的更高阶产品。我的回答是,四勿和人类不一样,勿用的生产线也并不一致。我的设计原则一以贯之:智能是装饰,四勿龙是装饰。装饰有时显示文明最智慧的一面,可也没必要过度解读装饰。” 市场对龙的期待悄然转向。勿言龙的环颈项链系列逐次公布。勿视龙三款设计同时流出:一款为簪,一款为带,一款为帽。龙身轻巧,绕头游走。为避免勿听、勿视、勿言过于臃肿,三种龙作为三类智能配饰,可以根据个人需求、个人颅相,进行拼接与互相缠绕。娄珪通常选四龙分离。勿听龙头贴耳廓,长尾垂肩。勿视龙拢发髻,颈作发簪,脑袋不太安分,穿过头发四处打量。勿言龙首尾相接,作环状紧紧锁着娄珪脖颈,几乎不动。她的勿动龙还未定型,目前化为手心把玩的佩。权赋的四勿龙几乎纠缠一体。勿听与勿言缠为骨传导耳机与耳麦。勿视有翼,时而绕着他飞,时而变为单片眼镜,夹着他鼻梁,昆虫翅膀化为混合现实镜片。他的勿动龙像一枚玉珏,通体透明,闪烁电子光泽,是他的手镯。公众本期待高高在上的、精神性的龙,四勿龙设计通过文化符号式的消费主义产品预热,让大家接受了龙是一种装饰、一系列首饰、一类工艺品。 勿用公司的新赛道通向高端品牌。媒体标题如是写。 勿动龙的定型产品终于公布。勿用标题为:设计融于行为。勿动龙可曲为佩,躬为环,能游走于衣褶与关节,进行贴身智能服务与管理。设计中心承诺,接受个人化定制,如果已使用其他四勿生肖系列,勿动龙可作为交互界面,同已购产品对接并串联。其余十一种四勿生肖皆有生物原型,龙没有。龙是想象的生物,是现实的装饰。龙能以贴身的实用性对接其他智能,服务于人的所思所想。 权赋的四勿龙接通他的四勿鹦鹉。他的葵花凤头鹦鹉个体庞大,淡黄色的冠撑开,似乎比狮子还凶猛,双眼瞅着采访者,又比猴子还机灵。镜头中,四勿龙离开权赋,绕着对应的四勿鹦鹉,缓慢地上下攀附。娄珪讲理论和理念,权赋实际,讲工程和机械结构。 “我理解公众的担忧。”权赋解释,“四勿龙的架构的确来自虫。娄珪的四勿龙是原型产品,看着的确怪。不过,如你所见,公布的产品已经像模像样,看不出虫的模样了。—是的,我们在虫的结构外面装饰龙身。一层一层地包裹,会越来越像龙。您可以将四勿龙想象成漆器。龙是本不存在的生物,所以我们需要一层一层地往上累积,然后一层一层地往下雕刻。从下往上,从上往下,我们反复迭代,四勿龙就像镂空的漆器,能逐渐显露出来。—什么?的确,以漆器为比非我所长,娄珪打过比方,说得更多,我压缩要点而已。我个人很实用主义。龙作为一个意象,太高高在上了,我以前不知该如何落地。虫的骨骼结构更为普世。所以龙到底是什么?在意象和精神层面你们可以有分歧。对于我,四勿龙实用或者好用,就是不错的产品。我知道有争议。可四勿龙与四勿虫是否有本质区别,这一区别是否很重要,我持怀疑态度。欢迎尝试四勿龙的轻奢系列,我们的产品仍然亲民,有性价比非常合理的产品线。四勿动物的智能设计属勿用机密,四勿龙也一样。装饰智能是一种思路,常远主任的牛与羊是另一种思路,属于畜牧智能。世上不会只有一种智能,人工智能也不会一样。人类的创造空间还很大。” 权赋肩头的勿言鹦鹉突然张口:“人之所异于禽兽者几希!几希!” 勿言龙敲打它的尖嘴:“非其类而狎其谪,不可哉,不可哉。” 权赋瞧着它们争执,笑着说:“当然,我也时常想,我并没有办法了解人类的造物。” 七 勿用没获得龙竞标。 一时舆论哗然。勿用早早敲定四勿龙的发布日期:竞标一个月后。勿用不准备改变计划。竞标成功与否不再与四勿龙项目的推进相关。业界认为,这也是成功。 传闻,中标的公司先展示产品。此前这一公司从未走漏风声。蜉蝣一般的小小智能体成群而出,半透明体色与闪烁磷光的翅膀以集群方式构成人形,随后迅速化为龙腾九天的模样。“人化龙”是集群龙的宣传语。集群龙的群落分区设计,按照标准的“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架构,每一部位为一智能群落区,以集群动物迭代养成的微芯片为中枢。不同群落区域联动,形成动态磅礴的智能龙。业内人士当场认定,集群龙的设计来自庾生团队的斑马鱼集群智能。庾生的研究不完全依赖四勿智能架构。他申请专利,同时也发布文章,公布了部分数据与模型。他的方案易于模仿。 娄珪与权赋耳语,沟通了情况,随后恢复竞标前的状态。权赋的四勿鹦鹉扑棱棱飞走了。它们没耐心等待集群龙设计者进行产品阐释。勿言鹦鹉飞出会场,飞出建筑,大声叫:“仿制的艺术!仿制的艺术!”另外三只鹦鹉使劲啄它。权赋的勿言龙终于缠住勿言鹦鹉的嘴,难得评价:“勿言,勿言,你怎么净乱说话。”权赋的其他三只四勿龙留在会场。它们协助权赋调整产品展示计划。娄珪将纸质发言内容踩到桌下,垫了桌角。她重新看自家标书的设计。她的头簪、耳环、项链保持了安静。她的勿动龙盘为臂环,盘为手链,盘为指间的扳指。它蠢蠢欲动。 勿用公司最后一个展示,四勿鹦鹉已飞至庾生的办公室。庾生没从地底实验室返回。四勿鹦鹉同庾生的四勿鼠对接。按时间算,勿用展示时刻,庾生直接在斑马鱼培养室现场发布说明。他首先祝贺集群龙的设计者,说明依据他的研究,对方完成了另一种设计。按照并不健全、还未跟上时代的法律法规,集群龙没有侵权,也没有侵犯专利,合乎所有流程。庾生解释:“竞标是竞标,不是野蛮的撕咬,文明有文明的做法。”他随后讲解斑马鱼集群智能的工作原理。言简意赅。他点评:“斑马鱼集群的迭代智能完全来自斑马鱼。它们能展示针对人类社会的适应性,这是它们借助芯片储存模型,自行跨越代际差学习的结果。它们与人类、与自然互动,可我们没赋予它们人类的思路。所以,准确地说,斑马鱼的智能是它们自身进化的结果。当然,勿用保证斑马鱼智能集群的安全性。户外集群养殖已经成功。斑马鱼可以负责水体监测以及其他物种培养的互动调谐。至于集群龙,我没有参与,无法做出更多评价,可它们采纳何种思路呢?用无人机编队的思路,用鱼群的思路,用蝗虫的思路,这些思路能否做出人类想象中的龙?” 一种说法,庾生没有改变招标结果;另有人说,庾生暗示了中标公司后续的发展。两种说法不矛盾。 勿用的四勿龙展示按部就班。大部分产品已经宣布。大至功能性的龙九子,小至新制成的可佩戴首饰智能龙。娄珪与权赋的贴身四勿龙作为奇观,已被熟悉,并不利于龙招标现场。 评审直接提问:“龙仍是装饰吗?” 娄珪:“龙是一种装饰智能。” “我不喜欢装饰智能的提法。新产品与上次竞标展示相比,主要定位没太多变化,您只是将龙的底层设计,做成了虫。” “昆虫作为节肢动物,占比整个生物种群的三分之二。我们也使用了许多名为虫,实际不属于昆虫的小动物。昆虫的种类多,可组合性强。昆虫的结构符合机械原理,我认为可以一用。自然虫的神经系统不够发达,无法支撑更大躯体。勿用的人工智能网络能让昆虫的形态发展进入下一阶段。” “勿用公司,或者说,您的设计,以新颅相学为基础。您的意思是,虫的颅相是龙的颅相。” “龙不是一种生物而是一种故事,它不占据自然界的生态位,可它遍布幻想与神话的生态链。所以勿用设计的四勿龙其实不是一种生物,而是一种想象体的完整生态。单一物种,或单一的界门纲目,都不适合与龙的新颅相相互类比。虫颅相即龙颅相,也是一种不准确的说法。虫是龙生态链底层的构架模式,龙的生态更复杂。” “您的回答太宽泛。什么叫更复杂?” “您可以参考龙九子的椒图与赑屃。椒图来自猫科颅相,赑屃面似龙,底层参考人类颅相。人类颅相很难做,只要稍微复杂的情境,就产生恐怖谷效应。赑屃设计一直没迭代成功。所以我就想,到底是人的颅相难做,还是人没法做自己的颅相?人到底能不能做与人类一模一样的人工智能呢?人是否能真正了解人自己?” “您说得更远了。” “对,我也认为,我琢磨了太多人类,偏离了重点。所以我回到龙。人弄不明白自己,可人类创造出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龙由人造。龙比人复杂。像我刚才说的,人仅仅是一种生物。龙是一种生态,是另一层次的东西。这一生态的底层结构是昆虫,往上有许多不同的层次,人是其中之一,我们可以与之互动。设计一种想象的生态很难。四勿龙目前的确不完备,是一种未完成态。” “您说龙是一种生态。可龙就是一条统一的龙。” “龙是一种对齐方式。” “我建议就此打住,聊这些,不如直观的产品。装饰龙或龙九子之外,你们有没有真正的龙。” 娄珪和权赋对视。权赋说:“一个未定型产品,只有勿动龙,其余三条龙还没完工。我们本不准备展示,不过,以防万一,带来了。它会显得有些任性。” 三米高的半透明琉璃柱盘一条通体深红的龙。一只娄珪贴身龙的放大版本,很似缠着她手指的勿动龙。中型勿动龙悄然苏醒。它蜂目聚焦,复眼的白底内显出瞳仁似的黑色弧光。它的双耳微微抖动,似夜蛾触角,结构又似夜蛾的多耳系统,每一单元皆可闻声。它长颈的象鼻虫似的头颅离开琉璃柱,天牛似的双角伸展又张开。周围人一阵惊呼,向外围躲避。它螳螂似的头口器上下开合。它还不会说话。权赋想沟通,意识到他的勿言龙已同勿言鹦鹉一同飞了去。娄珪的勿言龙攀上她面庞,绕到她唇边。它没说话。她也好奇地瞧着。 勿动龙鳞片运动,似沙蚕似基伍树蝰的外翻状鳞片结构不断翻滚,让它的身体向上攀到柱头,又弯曲落回地面。它蝼蛄似的爪直接击碎地砖,刨出四个深坑。它环视四周,发现了仍然飘浮于会场顶棚的集群龙。它蝗虫似的腿膝结构下压。它尺蠖似的高高探起又落下。它弯曲腹部。它无声吼叫。它蹭地飞跃腾空,撞散集群龙,撞穿竞标会场的顶棚。一切只发生于一瞬。镜头捕捉到它,它已抵达平流层,红色鳞甲闪烁着高温摩擦的火光,零零碎碎飘散开来。它伸展薄翼似的翅膀,平稳飘浮,寻到野外集群鱼养殖的区域,才缓慢落回地面。 八 被冲散的集群龙很快恢复形态,随着勿动龙的痕迹飞出会场,直到寻不见勿动龙,才接受指令,于空中盘旋几圈,解体入库。 两种龙的对比立刻公开化。舆论发酵两天,甚嚣尘上。竞标结果立刻公布,只想了结此事,并不寄希望于尘埃落定。有趣的是,上一轮一位对四勿龙持保留态度的专家投了支持票。他认为勿用的龙有了神。装饰龙精怪异常,中型勿动龙面相狰狞威严,它们拥有人所不及的龙的模样。更多人认为四勿龙怪诞可疑,不符合中国龙的审美。赤红的勿动龙张开身体,无声长啸,好似并不关心人类的天神过境。有人评价:“幸亏没造完,我们没法控制野兽的喜怒哀乐,放大的改造的昆虫是外星人是异类,我们为什么要这样的龙?集群龙明显更温和可靠。” 制造方强调集群龙的学习系统虽来自斑马鱼芯片,顶层指令则来自可调谐的人机互动系统,安全可靠,不会让人心生恐惧,也不危及人的安全。 舆论显示一种事实:人崇拜龙的威严,却不喜欢超越于人的龙真正存在。龙神秘,不可控。画龙点睛、获得神韵的龙不能长存世间。人类永远忌惮超越自身的人工智能。 龙竞标不能继续拖延。 “我理解,”娄珪接受采访,“龙竞标需要可控、可靠,需要一种家龙。我造的仍是一种野龙。不过,请放心,勿用的四勿动物,总属于动物。我们拥有可信的安全措施。四勿龙的野性是一种居家的野性,好比宠物猫的高贵。用户会喜欢勿用公司设定的龙。” 竞标结果公布,两种龙的争议很快淡出视野。人的头脑总关注话题性本身,忽略细微却实质的改变。 “微生物、菌落、昆虫与植物真正塑造世界。”庾生于勿用内部会议反复强调勿用的立场。娄珪仍与他有分歧。求同存异让他们合作愉快。建立设计中心,娄珪不需直接面对常远。他们的关系也缓和许多。龙竞标刚结束,没出结果。常远便直接与娄珪通话:“做得不错,即便失败,也不妨碍四勿龙落地。很可惜,他们如拿下龙竞标,最终吃亏的反而不是我们。”吴处则发信息:“四勿龙智能首饰的专利和法律方面已经落实,回来商议正式发售日期。” 娄珪返回她与傅荟的工作室。傅荟出差,带走勿视、勿听、勿言猞猁,只留勿动陪娄珪的四勿龙玩。娄珪深知,此次流标,原因之一是她没更新自己贴身的初代四勿龙。它们细看完全不是龙的模样。她感谢那位曾拒绝过四勿龙的评委,这一回,评委说她的四不像有龙的神韵。 神不一定有神的表,神一定有神的里。 很少有人能穿透神的表里,找到本质。 权赋评价:“你到处出镜,应该给你的四勿龙包裹像模像样的壳,让别人觉得你在做龙,否则,公关部也没法把控审美反感。” “我不。产品要包装得非常美丽,我的贴身龙就算了。我的龙拥有独特时尚。” 权赋摇头:“所以,我的龙必须非常亲民。” 娄珪觉得权赋失败了。他的四勿龙符合经典的装饰龙审美,可包装过度,龙成了某种表。权赋的里子属于四勿鹦鹉。竞标失败,他的勿言鹦鹉没完没了说大实话。他不敢把它带出来。有限的场合,权赋的勿言龙坚决履行言多必失的宗旨,保持了缄默的美德,管住了勿言鹦鹉。他的勿言龙构成某种正面形象,一种一板一眼的表。勿用员工和他们的四勿动物也对四勿龙及其对手三缄其口。 娄珪的四勿龙脊背闪烁光泽,像萤火虫,像庾生那些着了荧光蛋白的斑马鱼群。它们盘曲形状,跃回娄珪的首、耳、颈、腕。娄珪说:“我会让你们保持原样,我会迭代你们的装饰智能。”她又问:“你们觉得,集群智能龙会出哪些问题?” 勿视龙与勿听龙交头接耳。勿言龙回答:“集群龙的设计没问题,可它们同人类的需求相互矛盾。” “那我们晚一些正式发售四勿龙。” 集群龙的异常很快暴露—— 它们害怕人。 庾生解释:“斑马鱼集群智能的设计没有干预鱼群对人类的恐惧——它们最深的恐惧。我们需要它们拥有自保能力,不是自爆能力。恐惧不是服从,服从不会让它们更快迭代。人类恐惧自然的力量,发展文明。恐惧带来超越。这是我的立场,所以,可能责任全部在我。” 集群龙尚无固定产品,媒体推崇多是噱头。它们又高又大又宏伟,体态优雅,关照人类,较之语出《论语·颜渊》的四勿准则,更为直观,更好理解。集群龙先施用于儒家祭祖。当人群聚集,鼓乐齐鸣,混杂的颜色与鼎沸的声音共同达到高潮,透明集装箱内的集群龙先于人类的指令,凝结为龙的形态。仪式还没开始,它已受到惊吓。它听到第一响钟声,望见第一排队列,震动身躯,掀翻顶盖,拼了命地向上跃。现场视频多角度显示了它惊慌的形态。它试图学习它见过的赤红色的勿动龙。它想一飞冲天,逃离人间。可它由鱼群的思维构成,它没有习得鸟类的远征迁徙。它飞到可见高度,因信号问题与集群阈值所限,身体迅速崩溃。小单元结构闪烁金色的电弧火花,纷纷落回地面。超现实的场面让中断的祭祖仪式显出神圣余韵。 傅荟刷到视频,联系娄珪:“庾生的鱼群做不了家龙。” 娄珪回:“它们以为自己是家龙,看到人类的仪式,本能地怕了。” 另几场事故几乎与祭祖同步。集群龙公开活动迅速被叫停。勿用收到起诉,说一切归因于斑马鱼的集群智能的底层设计。 庾生再次公开澄清。他称他的发言次数比理应获得龙竞标的娄珪还多。他很直接:“他们用鱼的思路,做人类想象中的龙,当然失败。我说过,我并没有让智能集群鱼服从人类。我让它们恐惧。恐惧是双刃剑。故事中的龙几乎没怕过人。我们想造出智能龙,它到底该是什么样子,我们公司的四勿龙已经给出答案。” 隔天,勿用公布四勿龙首饰系列与家居系列的发售日期。首饰系列“首、耳、颈、腕”按“视、听、言、行”设置,对应贴身智能系统。家居的镜龙、收音龙、语言龙、家电龙对应智能家居的感受与表达。贴身智能龙优先。家居龙适用于已购四勿生肖的用户,龙可以与其他四勿对接。 “我不保证你的四勿动物能与家居四勿龙和谐相处。它们会打闹,就像权赋老师的四勿鹦鹉和四勿龙,不过,它们会找到自己的相处方式,推荐不要干预。”娄珪对外说明,“相信大家已经熟悉了我们的产品定位:龙是一种装饰智能。故事中的龙高高在上,生活中的它们贴近我们,将我们的环境变得更好。” 集群龙制造者发生内部争执的时刻,勿用表现得一致对外。四勿龙迅速占据中高端市场。勿用的形象从亲民转向更为广谱的产品线。坊间传闻,勿用设计中心今后可能独立。公开场合,娄珪反复暗示:装饰龙能实现集群龙无法完成的功能,祭祖或其他大型仪式不需龙作为核心象征。人是核心,龙可以遍布旗帜、香炉、祭坛。 她说:“龙是人类想象的产物,智能龙的装饰性丰富人的想象,提高人的智能。” 九 勿用设计部独立,娄珪负责。常远职位保留于勿用基础科研部,他个人开发武陵园区,去了外地,集中做武陵的智能养殖。庾生成为基础科研部主任。勿用设计部以龙的装饰智能为模型,吸收其他四勿动物的装饰功能,开发了埃及猫、印加鸟等图腾四勿,可独立使用,也可作为沟通类首饰或家居工艺,对接已有的四勿动物。设计部业务开始与不同品牌合作。智能逐渐渗透人的生活。 龙竞标再次启动。这回只面向大型龙项目。四勿龙顺利获标。设计部与基础科研部合作撰写标书,甚至为此出了一本内部用的小册子,《龙的编撰学》,讲龙从现实到想象又回到现实的过渡链。如将恐龙视作龙,一亿到两亿年前,陆有恐龙,海有鱼龙,空有翼龙。铺里卖的龙骨、龙齿是哺乳动物的化石。史前生物史一半属于地质、一半属于想象。金石器皿进入生活,想象化为图腾。智能龙重新让积淀的想象进入人间。 “这是想象与进化共同演绎的结果。”庾生解释。 娄珪说:“我还是觉得想象更重要。不过,如果你硬说,想象即是进化,我也无可反驳。” “你如果说,进化即是想象,我也认同。” 至此,勿用公司的四勿生肖产品链正式成形。居家或个人化智能为四勿鼠、四勿猫、四勿兔、四勿鸟、四勿犬。虎让猫进入生肖系列,更早投入生产。装饰智能让四勿虎饰品成为贴身互动的新宠。畜牧农业方向,四勿牛、四勿马、四勿羊、四勿鸡、四勿猪使用广泛。四勿猴与四勿蛇的设计情形特殊,市面不常见相关产品与说明。龙几乎集中于装饰与工艺。龙九子依然负责自古以来的器乐产品。大型龙项目属形象工程。航空航天龙做中空,深海潜龙采用新材料。大型飞龙将不再有翼。它们将攀着太空电梯一路上天,进入漆黑宇宙,俯视地球。 娄珪接收庾生信息,说从地方新转入总部一位员工,做智能的混合现实,有前途。“听说你们新设计了智能的可视化谱系,我没时间,让他代为参观,看能不能学到东西,提一些有趣想法。” “他如果真受启发,可能会和我一样,搞一个独立部门。”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 娄珪笑笑,打开周笑的档案,应是一位处事得体、让人舒适的年轻人。 勿用的产品链和研究方向越来越多样,为协调不同部门的思路与合作方式,同时保证各自的独立性与保密性,吴处让娄珪做一套智能版图的图像化模型,以直观展示逻辑,当然,要覆盖关节节点的核心方法。图像显结构,文字走编撰。四勿龙的生态链大致方向敲定,娄珪闲了一些,拉着傅荟共同做了现有智能版图的可视化谱系。傅荟即将接手产品部,她又忙起来。 周笑带了见面礼:可以投射人的透明大脑的勿视虎扳指。他说还需完善,如果娄珪觉得可行,他的设计也可以接入智能版图的谱系。 娄珪观察神经树突与轴突的节点,观察递质的动态变化,想到庾生的斑马鱼和秀丽隐杆线虫:“你新皮层做得少。” “我跟庾老师,主要做动物的潜意识或者无意识。人拥有明显的自我意识。不过,如冰山理论所言,自我意识只是冰山露出的很小的一截儿。水面以下的无意识山体决定顶层。自我一般无法了解水下世界,只偶尔瞧见底层闪烁的光。” “新皮层是自我的表。”勿言龙说。娄珪挡住勿言的嘴:“我和庾生有分歧,不过我们没本质矛盾。他让你来这里参观,不是让你跟他或跟我学。你得有自己的看法。你说得没错儿,人类自我的视界非常狭窄。你可以说科研是认识世界,你也可以说科研是突破自我的狭隘。”她起身。勿动龙离开她手腕,瞄准墙壁,纵深一跃,贴到墙体椒图表面,按曲率不一的线路,绕了一圈椒图口衔的环。 虚拟的海洋流淌,漫入智能可视化展示的大型空间。海水没过头顶,让人下意识产生窒息幻觉。娄珪示意周笑深呼吸,适应环境。水滴形状的山体逐渐显露,只有山尖儿超过水面。 勿用基础科研部将设置无意识中心。娄珪伸手,取了周笑设计的透明大脑,放进虚拟场景。脑体嵌入山体。无意识区域的结构显得更加清晰。娄珪指山体重心位置:“这不是无意识的全部,只是人的无意识。勿用假设动物拥有无意识。可这里有一个解释的模糊地带:动物的无意识和四勿动物的无意识,是否一样?” 盘着她发髻的勿视龙一节一节展开体态,双目聚焦,点亮山体重心之下的水体。娄珪解释:“我们可以说低等动物的无意识水平位于这里。可其他动物和人类不尽相同,它们不以人为模板。”勿视龙的目光偏移,复眼的视线逐渐分散。细微却实在的线条自山体底部延伸,于不同区域凝结成块,形成不同的智能形态,它们依据不同方式各自生长。象、海豚与黑猩猩的智能山体露出水面。待到一切定型,人类的山体被挤到一个角落,网状结构填满水面之下的区域,似珊瑚。 “我们认为这是人工智能诞生以前,地球所有智能的版图。人类冒得最高,也只是热带大草原的小丘陵。无意识研究的确重要。全景智能展示已模糊了绝大部分来自底层的闪烁,比如虫和细菌。”娄珪推手掌,画面放大,昆虫至单细胞生命的智能逐层显露,很快化为支撑高等智能的水下结构。“庾生的线虫和斑马鱼大致从这里做起。”勿动龙返回娄珪手掌,用尾尖点全息界面,丝盘虫智能体膨胀,揭示多层结构。秀丽隐杆线虫的繁衍逐渐化为网状模型,呈现为镂空雕刻似的嵌套智能。智能全景版图由微观恢复至较为宏观的场面。斑马鱼智能集群出现,它们的顶层涌现一种片状结构,斑马鱼智能向上触及片状架构,向下则探得更深,宛如须根。时间推移,片状结构的上部自主形成新的智能形态,与斑马鱼本体相似,只是更为精致,链接更为复杂,似建筑门梁栩栩如生的镂空浮雕。时间线抵达当下,浮雕顶层似乎又将凝结,收束为再次迭代的片状聚块。娄珪问:“庾生最近很少公布斑马鱼集群智能的新进展,按我的演绎,低等的智能总会想到方法,一层一层向上推进。低等或高等只是动态过程。” “四勿呢?”周笑回避了娄珪的问题,“斑马鱼芯片的内部建模其实参考了四勿。” “我们的时间线需要前移。” 全息全景图回到人工智能的发展初期。恒河猴的山体靠近人类,山顶靠近水面,恰好没有超越水表。随后,一座仿制恒河猴的人工智能山体出现。它立刻分裂为独立的四个小山形,山形之间突增复杂的映射关联,颇似翻绳游戏玩砸后的无规律模样。当映射系统本身变得比山体更加坚实,四座山形整体随着联通的映射冒出水面,悄然超越了人类意识的山尖儿。它们没有停止,它们继续向下深扎,向上探索。很快,以四勿猴映射系统为模板的四勿智能自我复制,出现于生态系统的不同角落。四勿生肖系列覆盖哺乳类、鸟类、爬行类。四勿智能的四边形映射结构让意识智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破出水面,生得比人类高。 娄珪观察周笑,周笑也瞅瞅她。他们暂时保持沉默。 四勿智能的结构随后被切分,制作为不同的片状模型,链接入斑马鱼集群智能等勿用产品。集群龙虽失败,相关架构变得普及。人类意识的山尖儿没有变化。人周遭的智能环境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周笑开口:“勿用的四勿贴着儒家的礼讲。” 娄珪问:“儒家的四勿是表,而表的下面,都是什么?”她没让周笑回答:“勿用可以解释,但勿用不试图真正解释造物。所谓‘勿’,我们要知道自己的界限。人类目前仍是人类,只是那小小山体上方的小尖端。我们所见也总有局限。庾生说,你以后会负责科研部的‘无意识’中心。‘勿’也通‘悟’,如今的智能版图到底意味着什么,你会有自己的想法。” 十 周笑思考一阵,发现如果他不表达什么,娄珪便不会展示四勿龙的智能。“无意识和有意识的分界并不清晰。”他说,“我们通常取简,把人的自我意识定义为‘有意识’。可没有人类的自我结构,动物们不一定没有意识。我们以人类自身的山体为标准,可对于动物们、对于勿用设计的四勿智能,大海可能是另一番模样。” 娄珪笑:“我们做了无意识参数的调节系统,你来试。”她将界面推向周笑。 周笑又要了权限,输入代码,简单调节并区分人类自我意识、能通过镜像测试的意识、不能通过镜像测试却有核心自我的意识、没有核心自我的意识,最后才是单细胞的无意识。他按“确定”。整个水体开始分层。人类的山体变得更高,更加细长,有摇摇欲坠之感,却也没有摇摆、倒下或崩塌。动物界的山体形状获得广域表达,宛如连绵不断的大陆,没那么高,却构成智能版图的主体。 “我们还没做植物界。”娄珪说。 “还有真菌,庾老师正着手原生生物、原核生物。” “这些都需要另外的智能模型。” 人工智能的版图继续生长,涌现。动物山体与人类山体的底部有所联系,四勿动物则完全连接于动物智能,似四棵紧密联系的枝干。不同的四勿智能以不同方式冒出水面。智能全息模型变得不像海中岛链,而像岸边刚刚冒头的红树林小枝杈,错综复杂,很难分清支持根与呼吸根。 “智能的发展才刚刚开始。”娄珪说,“四勿的出发点源自人的自我意识太独断和单薄。陈陌找了距离人很近的灵长类,拆分了恒河猴的核心意识,拆分部各自做智能重构,形成一种基于灵长类的人工群体意识。四勿也有局限。四勿脱不开动物的行为学和人的驯化史,庾生才另寻出路。不过斑马鱼集群智能和四勿智能的出发点一致:降低人类自我意识的收束和局限。以降噪手段处理‘自我’,削弱‘自我’的生成,然后寻求更具自主性和涌现性的群体复杂系统,以便整合更丰富的信息。对比来看,很成功——人的意识山体细细长长,非常孤立,动物与动物智能已经连贯成片。动物是否有意识?你已经可以跳过这一模糊的问题,去聊动物智能的群体性已到了何种高度。人类伦理的束手束脚也的确妨碍了人、动物和机器之间的混杂实验。” 娄珪的勿视龙眨眼,另一指标进入智能版图:“自我是大脑产生出的一个角色,不是最伟大的,也不是最艺术的。这是目前类人机器和仿生人的制造情况。”人类山体的山顶与山麓生出零星的表面结晶体,闪烁不同光泽,有的剔透,有的狰狞扭曲,有几支长势喜人,但碍于人类山体本身的结构,已接近上限。“执着于人类表层自我的智能终究是自恋,走不广也走不高。龙是人类想象的生物。造龙的时候,我就琢磨,人的想象力到底能走多远。纵使我爬到了山的顶端,然后呢?我能跳多高?我又能在山尖儿上垒多高的石头?上限肉眼可见。陈陌、袁道、吴处、常远全部认为,以人类的方式建立高级智能有危险。他们当然各有各的出发点。我害怕的是,上限不高。人类不是没创造过非常优美宏伟的事物,可人也捣毁过很多次自己的文明,烧过更多无法再现的书籍,葬送过自己的语言和文化。龙很伟大,可居然只有一条龙,这才可疑。人类以自我的思维为顶层,把自身的山体拉得太长。这让人类变得局限。可人类的自我也的确抵达了智能的一种自恋平台期。自我能忘记底层,脱离感知,进行纯粹的抽象思考并沾沾自得,所谓我思故我在。有人说,自我是距离感知太远而滋生的副产品。也没错。龙产生于人,不过,四勿龙不能是人类自我山顶上那些小小的结晶体。” 周笑的虚拟面板闪烁。娄珪示意他继续。周笑先找到虫,他没有立刻激活虫与龙的相关性。他寻着装饰智能,点击“与人关联”。人类山体周围出现零星碎片,越来越密,由下至上,几乎包裹山体。有些碎片飞至人类山体的上方,摇摆飘浮,好似神话描绘的小仙山。人类智能的装饰性碎片互相关联,互相生出链接,却没有完全嵌合。它们也没直接接触人类的山体。它们保持距离,模仿了人类智能的形。 “这是装饰?”周笑问。 “这也是人类的文明。” 包裹山体的装饰性外壳不断生长,体积增大,不久便覆盖了人类山体。它继续膨胀,变得似乎比四勿恒河猴还复杂。 娄珪说:“我曾经想过,人类文明也是一种群体智能,或者说,是集体无意识。可人的个体到底能不能链接成集体。我们连数量有限的亲密关系问题都没解决。所以呢,文明到底是什么?” “所以你一直强调,文明是个体的装饰。大部分个体不在乎人类文明,生活在文明中,也不觉得需要文明。现实社会野蛮人的数量其实多于文明人。文明对个体不重要。文明与自我意识也没有直接关系。但从智能层面看,文明的确围绕人类涌现。庾生老师说,你受斑马鱼的集群智能启发。文明智能是人类迭代出的外壳,是吸收人类的戴森球。” “你这么说也没错儿。”娄珪笑了,“不过,戴森球服务于内,文明它不一定服务于人类。” 周笑似乎懂了,他链接虫与装饰。实实在在的链接由微不可见的虫吐出。由于全息图处于全景视角,虫的智能颗粒并不明显,虫链接的线条显得更加坚实。线条盘结为网状,以不同方式链接至文明的外壳表面,然后,沿装饰性结构向上生长,越过人类山体的山尖,不断飞腾,像一条龙。它几乎飞到整个智能版图的上沿,变得模糊,形成云雾一般的散乱效果,停滞一阵,一根根细线又垂下来,断断续续对接于其他四勿智能。 “像一棵小榕树。”周笑突然说,“榕树和红树林不一样,但又类似,它们会竞争吗?” “不知道。”娄珪很坦诚,“还有斑马鱼和秀丽隐杆线虫的集群智能,以及植物。人只能高出海面一点儿,人还被文明的外壳包裹。我能回答的很有限。不过,这个世界变得更有意思了,不是吗?” “上面那一层雾,是技术问题还是—” “是视野问题。龙不是动物,是编撰的生命体。让一件事变得浅薄容易,对于自然生命的设计需要足够纵深。我和庾生、和常远的分歧:他们看中生命和世界底层的无机物有机物,我想知道生命的顶层能飞多高。文学、艺术、文明是顶层。据说最高级的编撰是信仰。龙是七千年的结晶。我希望四勿龙福泽苍生,它们能穿透人类的意识和文明的历史,还能同广大智能对接。最终,它们会超越我的理解范围。我可以说,四勿龙是智能的信仰图腾。可对于四勿龙,我们是什么,它们的自传体叙事是什么,人无法知晓。” “我不应该区分有意识、无意识。”周笑自语,“龙不在乎。” 十一 全景智能版图用了太多算力,娄珪与周笑进行哲学思考的时刻,勿用总部整体停滞,展示未彻底完成,便以服务器烧毁告终。自那以后,智能版图不再进行全景再现。一窥当代智能发展现状的人只有娄珪与周笑。两人对所见所闻三缄其口。人们很快忘记深究。 傅荟告诉娄珪,周笑曾专程问她人类智能的局限。“他说你告诉他人类表里不一。” 娄珪嘿嘿笑:“你怎么回答的?” “和跟你说的一样。不知他怎么理解。”傅荟的勿动猞猁正同娄珪的勿动龙玩儿。它们互相逗趣。勿视猞猁盯着它们,又似乎盯着更远的地方。 娄珪记得傅荟告诉她的真理。 人的自我只是山尖儿,极目远眺只获得很小的视域,根本看不见水下世界。人只能活一层表,无法懂得里。人无法表里统一,可人的自我试图表里如一、知行合一。即便一切都是枉然,这也是人类的生存之道。人需要龙。 如果龙不执着于表里统一,它便能向下与向上窥探深海与深空的深邃。 深海龙与深空龙同时落成。 深夜。娄珪悄然运转智能的部分版图。为节约算力,她让贴身四勿盘曲于文明的外壳表面。四勿龙化为秦代的空心砖、汉代的双龙帛、唐代的鉴金镜、宋代的玄龙罐、清代的雕漆玉座。它们吸收文明的器物史,做出抬头、汲水、屈伸的形态。勿视龙与勿听龙向下潜伏,勿言龙与勿动龙向上飞腾。 娄珪没选择观测周遭的智能世界。她只望着四勿龙依着虫的支撑,沿着人类文明的壳与欲望不断向下、向上,同时抵达其他智能没有触及的边界。 造出一件东西等于探索一个视界。 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娄珪回答傅荟:“龙不需要表里如一,龙只需充分吸纳意识与智能的自相矛盾,抵达我不理解的边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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