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系片场:宇宙尽头的茶馆

水星逆行  作者:双翅目

《太阳系片场:宇宙尽头的茶馆》是一篇有“难度”的作品。它是一出宏阔跌宕的戏剧,一则关于故事的故事,一串关于涌现的涌现。也正因此,它尽情敞开自身,邀约读者前来阅读。这阅读或可严肃,或可嬉闹——但必定具体而精微,一如品茶。

——郭伟

教授,独著《解构批评探秘》、合著《此系集》


双翅目的《太阳系片场:宇宙尽头的茶馆》继承了《庄子》以来可贵的文化反思。“茶馆宇宙”开合自如,无可无不可,阴阳互参,虚实莫辨。恰如被梦境和香料腐蚀的“万镜楼”,辗转于片场之间,隐没于刍荛之言。生命无非草芥,摇摇欲坠的,又何止幽暗错落的理念世界!

——幻叟

宗教学者,全球公民,已在权威刊物发表多篇神秘学研究报告


茶馆已不多见。之前,每座片场总有一处。她们说太阳系片场只是宇宙边缘的一簇片场群。无尽宇宙涌现无数不确定的故事。每分每秒,大大小小的片场浮出虚空海洋,又同时破裂。太阳系不是所有故事的中心。远方片场连地球是什么都忘啦。掌柜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人类怎么可以丢了太阳和地球,万物生灵的本啊。他真的很喜欢这儿。这是他的茶馆。他活在这儿,死在这儿。按同卵双胞胎的回忆,他又生又死好几个轮回了。她们不记得具体次数。她们总心不在焉,灵魂全投在片场里面。她们不是演员,不是导演。通常她们的工作类似场工,一个负责片场的灯光,一个负责片场的录音。掌柜听说她们以前是著名的摄影师与混音师。如今,她们的工作越来越基础,几乎要去片场边缘搬送星空的砖头。同卵双胞胎告诉他,他曾见过她们驰骋片场的模样。她们主导过故事。掌柜不记得任何事情。他只知道他见过她们。一直能见着。很熟。他自觉越来越分不清同卵双胞胎了。负责光的一位开始钻研物质的粒子性,负责声的一位开始探索能量的波动性。量子海洋的波与粒混同,不分彼此。掌柜从未搞清。

他问她们:“你们为什么做这些基础的边缘的东西哇?你们站到高高的黄道平面上面,说有光,便能带来光。多有面子。你看你们现在,蓬头垢面,要不是红红的头发,我会拿你们当流窜片场的难民。”

她们中的一个说:“可我们能带来好茶。”另一个说:“而且我们喜欢您这儿的茶。”一个接道:“我们以茶易茶的交易还可以做。”一个提醒:“您是明白人,别和他们一样。”

掌柜的人生准则是顺应时代。茶馆总贴“莫谈时代”。他得和他们一样。怎么可以乱谈时代?茶馆在这儿,又在万千片场的外面。每个片场各有各的时空准则、物理规律,存在不少互相矛盾的体系。有不少还是同卵双胞胎从零开始,帮着他们搭的。他们和掌柜一样,没多久就忘了同卵双胞胎,忘记波与粒的手艺。所以他们总学不会声与光的技术,每次都需重新认识同卵双胞胎,拿她们当新人一般雇用。掌柜也不怪他们。每当片场落成,底层的量子海洋就被忘却。他们仰视高高的宏大叙事的神灵与信仰,太过投入,以致出了片场,还晕晕乎乎,从导演到场工,仍觉着自己活在让他们目眩神迷的故事里。他们进到茶馆,坐着,吃着,聊着。早年间掌柜听过疯狂山脉的荒诞事情、旋涡之中的怪诞生物。据说他还有一位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位于量子海洋的那一边——是一家宇宙尽头的餐馆。如今,太阳风的风向悄然改变。片场内部遍布协议。身处片场的人不能背叛自己的时代。离开片场,他们不能透出半点信息。地处外面的茶馆于是成为缄语之乡。掌柜笃信:过门是客。客人们背负太多协议,做掌柜的再热情,他们也不再舒坦自由了。片场生产故事的速度日益提升,每分每秒皆构成一个迭代。混片场的人总在转场,每每跨过迥异时空,不得不将自己的意识切成若干截儿。他们自己也分裂着。他们到茶馆歇脚、喝茶,只聊有的没的,却又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别的,以揣测对方的时代,以发现自己到底是谁。作为旁观者,掌柜清楚,他们还是将自己的角色带出了片场,带入了他的茶馆。他得顺着他们演。他确实越来越像他们。

“你又没签协议,为什么顺着他们演?”同卵双胞胎同时问。

“我没办法,得讨生活。”掌柜有些苦涩。

同卵双胞胎一个劝他:“你的生活在茶啊,又不在演。”一个问他:“你还记得为什么选了这儿开茶馆?”一个替他回答:“因为这儿能涌现好茶。”一个使劲帮他回忆:“我们就是因为银河深涧涌现的茶树相识。”

掌柜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问:“什么叫涌现?”

同卵双胞胎相视一笑,仿佛他问过无数遍,她们也答过无数遍:“有两种说法,一说宇宙有四种基本力,一说宇宙有三种基本力。第一种算上了独特又宏大的引力。第二种觉着,引力只是量子涨落时,暗能量的副产品。涌现理论相信,引力不是基本力。引力由无数更为基本的作用构成。不要崇拜引力,要学会涌现。你又生又死了这么多次,有没有发现,你的茶从没被那些片场的引力左右。你的茶的味道涌现于微观的波与粒。”

他半信半疑,也觉得听过无数次她们的解释。

他的确喜欢这儿。这儿能生好茶,他才做了茶馆。

同他一起做茶馆的人正悄然消失。掌柜没立刻察觉。他忙于改良。不知何时,茶馆附近的片场开始热衷于战争故事。往来客坐不太久,他们心中不稳,忙着投入小小的叙事宇宙,今天打,明天打。战争外溢的波澜震得茶馆天天颤。掌柜着急,时常自顾不暇,转天,便忘了同卵双胞胎向他普及的涌现说。他的小小地界儿被炮火连天的引力场们撕扯、席卷。他心下认定,宏大引力才是世间基本力。恒星让空间折叠,让行星环绕,让彗星千里投奔,让尘埃都无法离开奥尔特星云。战争每每争夺太阳的所属权。不过,掌柜看得出,战争之外,每位热衷于引力的角儿,都觉得自己是小小宇宙的恒定中心,所有事情都需围绕他们旋转。他们将这引力叙事的恒星定律带出各自的片场,带入掌柜的茶馆。掌柜自然得围着他们转。久而久之,掌柜变得不像自己,茶馆也越来越不像茶馆了。整个地界成为不同角力相互斡旋的平衡场。

掌柜的茶馆还在,还没倒闭,是仅存的硕果。

他为此自得。他对不同引力没有偏见。他可以顺着不同的引力中心旋转,被他们同化,却也不会永远地被同化。许多常客质疑他,说他不懂忠孝,难成大业,只配经营茶馆。不同怪客却慕名而来,坐到茶馆角落,用他们难以察觉的特定力量,帮着掌柜,稳住场子。掌柜也观察。怪人群体平日蜷缩于自己的区隔闭关不出,危急时刻赶到宇宙的尽头往来相见。他们携带不同时代的不同物理规律,身怀不同的信仰与哀悼,遇着彼此也不多说,用眼神揣测对方的原生境遇,时常达成理解,以维系茶馆平衡。同卵双胞胎是其中的两位。可如今,这些人变少了。掌柜好久没看见满头红发,显得很洋气的两个姑娘。名为清的地界皆为浊气。战争的故事又总各自为营。片场间的走动越来越难。故事边缘的小龙套们又死又活,淘汰得快,流动也快。引力席卷所有资源。片场全部缺食少衣。炮灰与场工早已忘却自身的工作与存在,双眼只盯着各自的食粮,躲在各自的场里。小片场的力被大片场吞噬。他们无一不沦为流民。兆和画师总来茶馆,以画换茶。他借着黑暗临了《流民图》。流民群像的映射进入量子起伏的海洋,一直没消失,只是画与画师不知落到何处。

掌柜很难过,让他心安的人越来越少,每日开门,便是“来了!来了!”的呼声,远处刀与火的场面轰隆隆滚动。他心烦意乱,以“莫谈时代”练字,贴上更多纸条。又跑来一波打群架的,还好,只找他的地界儿寻个调解。掌柜有时想象自己的茶馆能调解战争。他为自己的荒唐念头发笑。他听见打架的人在争一只海鸥,一只从末世片场飞出来的标本。

掌柜高高坐在柜台里,回过神来。

宇宙边缘的角色粉墨登场,正将他们自己的戏带进茶馆。

战争片场,人们信仰未定的剧本,喜欢张口称命。名为铁嘴的人自诩算无遗漏。他一身破烂,迈进大门,热情高呼掌柜,拉过掌柜的手,搓着掌柜时长时短、总分叉的命运线,承诺定能算准,算准了不收分文,只换茶。铁嘴从没算对,没人在乎。兵荒马乱,铁嘴愿意天花乱坠,总有人相信虚构的图景。片场内外的故事日渐混淆。掌柜近来不愿让他看相,只送茶。掌柜更介意铁嘴吞云吐雾戒不掉的烟,味道辛辣,尝过了又勾人上瘾。片场流行大烟,片场外弥漫着混了其他香料的气味,彻底冲掉茶香生意。他的地界也不生好茶了。他有点恨。他告诉铁嘴,他们不戒,这里没有好运。铁嘴咬着茶叶,嘿嘿直乐。

二爷与四爷衣冠板正,提着鸟笼,前后进来。他们早早觉出茶馆的茶有了朽气,自带远方片场的特制茶,说专门托人捎,越来越难。他们出身老派片场,能论资排上辈,重视地位,却不颐指气使。他们喜欢掌柜的茶馆。这年头,他们看不上茶馆的茶,仍过来沏茶留香,算是同掌柜做朋友。掌柜心中暖和,帮他们挂鸟笼。人如鸟,戏如笼。片场老人儿喜欢琢磨画地为牢与划界成圣之间微妙的不确定关系。二爷的小黄鸟文绉绉不食烟火,四爷的画眉雄赳赳立而不倒。他们从不选择投身战争的角色,宁可作为边缘人瞧着。可世间到处乱打,没人真正占着坐山观虎的位子。他们便不常进入故事,总在片场群的外面溜达。二爷敏感,刚坐下,便对掌柜说引力的对冲更强,茶馆震得更厉害了。四爷不信,不觉得战争故事将模糊不同片场的界限,吞噬片场的外面。他认为世间存在高于引力的一些规则。

名为德子的家伙突然出现。他不满意了。他混迹引力场边缘,擅长借着大力打小力。出了片场,他尽打好不容易混口饭的群演。这年头,他们饿得紧,越来越没还手之力。德子越发猖狂,最近变得出名。他早早盯上四爷,满心希望四爷与二爷也陷入片场饥荒。德子抓着四爷要打。四爷骂他不敢挑战更强的力,只欺负弱小。德子反大为得意,挥动拳头,觉得能管教四爷了。二爷劝:“我们都是外场人,坐下喝茶。”掌柜劝:“面上的朋友,有话也好说。”德子不听,多亏楼上五爷下来。五爷说别打。德子的膝盖便顺力往下跪了,连声请安。五爷排序五,二爷四爷还不熟差序格局的新位次,不认得他。德子转去后院欺负人。五爷仰头走了。四爷问:“那是谁?”掌柜答:“五爷。五爷顺了量子海洋那一边的力,我们的地界衰了,他们的力场挤过来,有不少人加入那边的故事。”四爷忍不住厉声呵斥。四爷看不上跟着引力走的人。他一直告诉掌柜,即使不决定故事,也可以选择故事。掌柜曾偷偷试探:“如果宇宙没有引力,只有更基本的微观力,您老怎么选?”“怎么可能!”四爷反问,“没有引力,你的茶馆如何立得起来。”二爷晃荡脑袋,边品茶边琢磨,没接话。四爷想了想,自答道:“没有引力,我们得自己立起来。”

掌柜弯腰捡德子打碎的茶壶、茶碗与茶托。麻子款款地越过他,向二爷与四爷打招呼。他领着一个名为六的流民。六只有编号,既无爷的排序,也无道德恩泽可以仰仗。六自己混得难,没拿到或铁嘴或麻子的鲜活的表演面具。六浑身线条散乱,五官模糊,远看如破相伥鬼,进了茶馆方得着稳定形态。掌柜收留了名为三的伙计。三历经多年努力,总算拿住人形,不再突然化为一团雾气。可茶馆越来越不稳定。掌柜再没能力养活混沌将飘散于无形的编号们。据说,核心区外的编号已排到成千上万。狂风暴雪中,他们仍然列队,不为领饭,只求被片场的力标记一下,否则连最后的编号也保不住。

麻子早年倒过稀罕货,如今乱了,他搞买卖编号的底层生意。他让六卖女儿。他劝:“这么办,你能有饭吃,她能过到这片场的核心地界儿,能保命。那风雪,那刀火,再壮的孩子,也一吹就没,你女儿能撑多久,你自己心里有数。她到这儿来,给庞总管,没准以后也能把你带过来。那句话怎么说,就是条狗,也得托生到这儿。你看我们掌柜的,生生死死,总能守住茶馆。你天生没这命,就得认,就得后面使劲。”

六非常痛苦,一脸哭相,全身因之混沌:“可你卖得太贱了,庞总管他还是……”

“打住!”麻子大喝,“庞总管行不行,和我们地界儿的引力强不强,是两回事。只要核心区的引力场足够雄浑,庞总管或其他什么,不行都是行的。这都不懂的人,生了女儿才得卖。”

六颤抖着飘出茶馆。他过了门槛,立刻化为一团乌黑的烟。掌柜和三赶忙探头看,生怕他没走多远就没了。六浮来浮去,总算找回形状。卖女儿变成吊着他活命的心气儿。

麻子还骂骂咧咧,觉得六卖得不痛快,转脸又蹭到二爷与四爷身边,掏出精致的小怀表,奉给二爷把玩。表壳内,时针分针咯噔作响,调拨时空,计时同时往逆时针与顺时针方向跳。麻子解释:“引力钟,只跟着片场的故事走,出了引力场,不稳定了,会跟着周遭的力跳。不过也有用处,您能瞅着哪儿的力强,哪儿的力弱,顺势而为。您说,美不美?”二爷夸赞:“那真是体面。”麻子嘿嘿笑:“量子海洋对面漂来的邪乎玩意,您先戴两天看看,改日再给钱。”

四爷很不满。他坚决反对本地界儿以外的事物。四爷滔滔不绝地说着,掌柜走了一会儿神。他自忖:麻子怎么知道我活着又死了很多次?他见过同卵双胞胎了?她们会和他说话?他远远盯着怀表。怀表表盘化为透镜,反复于二爷手中翻滚,折射出二爷日后的命。掌柜瞧见枯冢与棺材。光晕边缘,还有麻子身首异处的样子。掌柜突然意识到,离了片场,它便不是引力钟,它顺势映照徘徊故事边缘的散碎的涌现,折射他们各自的结局。

然后,另一位二爷来了。他是茶馆真正的老板。掌柜收回思绪,赶忙招呼:“我给您沏碗小叶茶。”二爷摆手,并不感兴趣。他不在乎茶。掌柜恍惚记得,这一位二爷与另一位二爷,皆拥有过茶馆。平和时代,他伺候爱鸟爱怀表的二爷;战乱时代,他伺候爱财爱立业的二爷。爱鸟的二爷懂茶。时代紧张,爱鸟的二爷茶馆产业脱手很久了。他甚至嫌弃茶馆生的茶。他乐得当客人,忘记自己也做过掌柜的老板。爱立业的二爷最近则心心念念,想卖了茶馆,将全部家当投进声势浩大的引力博弈。他清楚战争故事消耗巨大,需要实业支撑。名为实的引力同时服务于战争的不同对家,最有利可图。他又对掌柜说:“等着吧,早晚把你的茶馆也收了。”

掌柜心中忐忑,面上笑嘻嘻,嘴上说:“不会的,您照应我,不会让我流落片场,去挑大茶壶。”

就在这时,来了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小的头上插着草标,大的攥着一袋茶。她们脏兮兮的,却难掩一头红发。别人不认得,掌柜熟。她们直接进了茶馆。两位二爷看了,都嫌弃,别过头,没再提收茶馆的事。

同卵双胞胎盯上了掌柜的茶,来救掌柜的场。

掌柜隔得老远,仍能闻着刚采的茶香。同卵双胞胎指尖发黑,不知哪里弄的。茶正自行发酵。他有些急。他缺新鲜茶。不爱茶的二爷突然对他说:“轰出去。”

扮演母亲的双胞胎之一扑通跪下,哭道:“行行好,要了这个孩子。”

扮演小姑娘的,也腿一软,坐到地上,边哭边说:“我饿。”

她们拜过茶神,懂得土家傩戏,能熟练将不同面相缝合于面颊,出了片场,扮相也不露破绽。她们曾说群魔涌现于黑暗,最终无人能分得清戏里与戏外的表演。她们的表演技艺日渐精进。掌柜生怕以后认不出她们。

腰杆硬心肠软的四爷先开口,帮掌柜解围:“三,拿两碗烂肉面,带她们到门外吃。”

三欢欢喜喜下去又上来。掌柜接过面。同卵双胞胎一个搂着一个。他跟着出了门。他后脚还没过门槛,烂肉面就被蜂拥而至的流民卷了去。他一个趔趄,险些掉出窄窄的地界,跌入茶馆基座底部的界外深渊。

双胞胎一左一右拉住他。她们恢复瘦肩窄胯,满脸雀斑的老模样。

一个说:“想必您太久没出茶馆,不知道外面多险。”另一个道:“珍惜我们的茶,要弄到,不容易。”

“我留意着呢。”掌柜递茶饼。茶馆生的,他亲手做的。他拿定主意:只自家喝,或同同卵双胞胎换,不再给客人。他在前面做掌柜,总被引力弄得头晕脑胀。他到后面制茶,才有心细细推敲同卵双胞胎的涌现理论。这让他更珍惜这地界儿。那些个或国破山河在或虽远必诛的片场,生命凋零,难见涌现。人们吃喝贫乏,总一副难获平和的模样。他们已忘了什么是生活与快乐,什么是爱与创造。他们总觉得苦中作乐互相争斗才是天经地义,更见不得人和人之间关系美好。据说片场吃人的传统就这么生出来,这么传下来,没再中断。总有逃出来的疯子,写下吃尽老幼妇孺的片场故事。掌柜招待过。疯子已咽不下常人的饭,两口烂肉面下去,人就没了,化为黑暗尘埃。掌柜觉得难过。同卵双胞胎偶尔安慰:“它们没死,它们只是重新回归宇宙的波与粒,它们会继续在各个片场涌现,再次成为见不得人吃人的疯子,永远循环往复。这也是希望。如果它们没了,你就不能又生又死地轮回啦。”

宇宙黑暗,人类拓荒,他们离开太阳系,走遍银河,抵达宇宙边缘,却迈不过去。人至今无法理解宇宙尽头的黑暗深渊本质。片场兴起,散落于量子起伏的波粒海洋。片场内部,无数故事崇尚明媚的光与声。故事中的人朗朗开口,光普照万物,照亮宇宙每个角落。英雄角色总能迈过宇宙边缘,征服黑暗,抵达彼岸。想象的征服与胜利在彼此间划定界限,让片场间泾渭清晰,生成更多人畏惧的黑暗罅隙。茶馆横跨多重罅隙之上,一直稳当。想来虽怪,却无人称奇。往来人习以为常。掌柜选了这地方。他最早做茶不炒不揉,更不发酵。茶客品唇舌茶香,只当茶馆是片场群的恒定存在。故事来了又去了。叙事重重叠叠,渗入黑暗,从中涌现植物,保留故事的记忆,反复生出来,被有心人采走,制成不同香茗。混片场的人过来,尝了,便想起自己历经的虚构往事,也通过味道,与其他时代相遇。同卵双胞胎随着茶香,找到茶馆。生茶能让掌柜寻着早年的经验碎片。那时他专心于天然的植物与天然的记忆,不懂香料与发酵。同卵双胞胎出入不同片场,捎来不同的香气与味道。茶客便闻见木头与森林,花与种子。

掌柜好奇,问:“你们在片场做声与光,波与粒,为什么到我这里,只发明嗅与味?”

她们一个说:“寻常故事的哲学认为,视觉和听觉最为高贵,文字和声音表述万物,粒子和波动统领片场。”另一个接道:“可他们弄反了,量子海洋充满波和粒,视听并不高贵,最宝贵的视听来自海洋底层的渣滓和碎片。”一个告诉他:“味觉嗅觉更高级,是波与粒的组合物,是波与粒的涌现。”一个解释:“所以嗅和味可以跨越片场,超越时代,存些属人的宝贵记忆,您的客人闻了尝了,便能回味自身的存在,心里有底,心也就静了。”一个给结论:“我们去过太多片场,我们做光与声,所以我们需要嗅与味,记录我们做过的事。”一个补充:“茶来自植物,植物的根系深到谁都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那里充满黑暗能量,物质不再有反射和回声,可植物能从任何地方生出来,带来我们可以体验的嗅与味。”

掌柜似乎听明白了,觉着自己正从事不同寻常的工作。他心态开放,乐得随同卵双胞胎改良。他根据不同片场的特质发酵植物。他将花与茶充分混合,选特定底料,烤的茶能泡出异常花香。那时,硝烟很少遮蔽片场中心的太阳。大小片场不规则运动。他练就近乎完美的晒青技巧,依据太阳的能量与距离取进取出,眼观其色,手摸其干。壮年的日头燥,红矮星的放射好杀菌。超新星的光辉总覆盖茶馆,他不必翻动,也干得均匀。偶有片场,黑洞为心,他会紧急联系同卵双胞胎。她们伪造契约,混入片场,潜入黑洞,从里面摸出他没试过的油松、蚕丝瓣与青草香。

同卵双胞胎敲他的茶饼,他低头闻她们捎来的生茶。的确,气味能让掌柜回想过去,找到贴近生命底色的回忆。茶馆再次震荡。他靠着外墙,震感更明显。事情何时开始变味?同卵双胞胎的头发何时从鲜红变为暗红?他何时不再热衷于晒青,而专注发酵?片场外,他再没见过太阳,再没见过任何恒星。好在茶生于暗处。他习得发酵,尝试香料。清的、洋的,并无禁忌。糖与牛奶、盐与肉桂、生姜与桂皮。茶馆生意红火。茶客能吃到炒与煎的茶,炖与熬的茶,花果之茶,柴米之茶。可后来,半发酵与全发酵的茶也存不住了。他制作更多发酵久的黑茶,用刀子切成块。黑茶充满矿物与营养,用以救济流民。他收留的三连着喝了三天黑茶,才活过来,慢慢获得人形。如今,再黑再涩的茶,也无法挽回即将失魂遁形的片场流民。掌柜心已凉,专注自家生意。同卵双胞胎也来得少了。

同卵双胞胎同时抬头。远处飘来一层淡淡的雾。掌柜眯缝眼,认出那是即将消散的六,想来他女儿已经没了,或者他找不到女儿,或者他从没有过女儿。世间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多。同卵双胞胎的目光穿过六,望着更远的,掌柜看不到的地方。她们开始交头接耳。茶馆里,四爷大声说:“这清要完。”

掌柜心下一惊,向双胞胎点头,迈回自己的地界。

喜欢鸟的二爷正帮四爷圆场:“这清要完,就像这明,这元。这儿总变又不变。这是我们总留在这儿的原因。易者恒。就是这么个理儿。祖宗的智慧,没错过。”

喜欢实业的二爷哼了一声:“完不完,也不在乎流民们有没有一碗面吃。”他转向刚进门的掌柜:“也不在乎乡下的地,城里的买卖。还有你这办茶馆的房子,迟早有一天,我都要收了去,全卖了。”

掌柜有些急:“您别那么办,二爷,为什么呢?”

二爷宣布:“我要把本钱拢到一块儿,开工厂,顶大顶大的工厂。”他对掌柜说,而眼看着常四爷:“那才抵得住战争片场的宏大引力,收得住四处的流民,救得了这儿的场。”

掌柜有些奇怪:“工厂的力,向来服务于片场,没听说工厂能挤走片场。工厂只生产物质,片场可生产故事啊。”

二爷也急了:“打仗消耗多,只有那么办,他们缺物质了,才依得我。你不懂。我走了。”

外面动乱,掌柜想为二爷叫车。二爷不要。二爷充满能量,似乎出门便能就地造实业。不凑巧,他与庞总管擦肩而过。他们同时停步,回头,打量对方。庞总管伺候不同片场的大主子,统筹片场外的引力流动,被冠以总管之名。二爷做成了实业,会阻着庞总管的力,庞总管门儿清。他倚仗引力,反对涌现,前些日子,刚砍过孕育涌现的实验者。他直接警告二爷:“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

二爷冷笑着回:“我早就知道。”

茶馆突然安静,呼吸不再流动。

庞总管也笑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二爷转身迈步。麻子见了,才上前扶住总管,连连请安。他身后冒出两人。一为恩子,一为祥子。庞总管同他们耳语。掌柜见了,觉到寒气,突然希望同卵双胞胎离开这地界儿,走得越远越好,永不回来。他怕恩子和祥子。他们不是双胞胎,个子相貌全然不同,可想法行为每每整齐划一,步调一致,动作一丝不苟。他们脑后挂着长长软软的辫子,有时白衣,有时黑衣,有时灰衣。他们没穿过官服以外的皮囊。他们自诩守序,只听上命,从不担责,每每标榜他们象征的阳刚与力量。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兄弟还坚硬。他们有时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效忠于谁,总之是自身之外的秩序。他们到茶馆来,茶馆人就得听他们的。他们说带走谁就带走谁。他们来得越来越频繁,出现得越来越突然。他们曾遇到过同卵双胞胎,可从来看不见她们。他们只瞧见娼妇、贫女、孤寡。他们心中的辫子来回甩荡,为之自豪,觉得辫子是引力的核心,能掌控生死,搅动万物。

茶客预感到灾祸,溜了几个。爱鸟的二爷和四爷也准备走。恩子和祥子拦到门口。恩子问四爷:“你刚才说,清要完。”四爷解释:“我爱它,怕它完。”祥子问二爷:“你听见他这么说了?”二爷解释:“我们是地道的好人。”祥子逼问:“你到底听见没有?”二爷怕了:“有话好说。”恩子也逼二爷:“你不说,连你也一起。他说清要完,就是反祖宗,一起掉脑袋。”二爷声音抖:“我,我听见了。”恩子和祥子同时说:“走。”四爷没动。他们从腰中抽出铁链:“我们可带着王法。”四爷笑:“不用锁,我跑不了。”二人同时命令二爷:“你也走一趟,实话实说。”二爷突然懂了,面对恩子和祥子,他们没有反抗余地。他一边跟着往外,一边口含哭腔,嘱咐掌柜:“照顾我们的鸟和笼子。”

掌柜只能说:“您放心。”他口干舌燥,喝口茶,想起画眉与黄鸟是四爷与二爷刚成角儿的时候,从片场间流淌的星河里生出来的。刚开始,两只鸟喜欢落到人肩头,不挑食。如今,它们总想飞走,飞到不知何处。上好的食儿也哄不住它们。二爷和四爷于是制了笼子。掌柜拎着笼子,放到后面。画眉、黄鸟见了茶梗,啄食起来。他返回,六带着名为顺子的小姑娘,刚刚立到柜台前。

六恢复实体形态,线条比先前更为清晰。他自责,说自己不是人,是畜生。他辩白,自己得吃饭,女儿也不能饿死。他让顺子认命,被卖了,也是积德。

掌柜盯着顺子,感到似曾相识。她的面相宛若经过二次叠加。她的鬓角有几绺深红头发。二爷的怀表落下了,落到掌柜手里。掌柜悄悄晃动表盘,光影折射顺子的来由。

同卵双胞胎盯着即将遁形的六,交头商量。她们打开随身布包,翻出一张大面具。面具形态并不固定,魑魅魍魉于表面闪烁。布包里还有很多面具。有的片场喜祭典,有的片场喜偶剧。那里,面具代替人,成为表演的主角。同卵双胞胎定是偷了太多面具,可能还做倒卖面具的生意。她们头靠着头,将布满牛鬼蛇神的面具扣于她们的面颊。面具硕大,几乎完整遮住她们二人的脑袋。三秒钟。她们同时掀开面具,一个人也随着面具,脱离她们的身体,落到六的面前。是顺子。同卵双胞胎对六说:“她是我们,我们也是她。可以借你,你带进去,当女儿,卖给那个长相恐怖的总管吧。”六听了,身影摇曳,慢慢获得稳定形态。

此时,顺子盯着庞总管,一脸惊恐,说不出话。麻子出现,大声命令:“见了总管,给总管磕头。”顺子没有呼气,也无吸气,昏了过去。六急了,抱着说:“顺子,顺子,不要死。”庞总管四平八稳,嗓子尖尖:“急什么。片场内外,生和死全不是定数,生的不如死了,死的也能搞活。你拿钱快走,人我买了,带回去就是。”

自那以后,掌柜没再见过同卵双胞胎。周遭片场的仗越打越混乱。他开动脑筋,灵活处事,讲改良和维新。顺应片场故事不是办法。他们互相对立,互不相容。茶馆很容易弄错立场。他将茶馆的一半改为学堂。兵荒马乱,没改变年轻人学戏的热情。学生的立场不至于错。他们热切相信,表演助人理解他者,故事让人窥见真理。他们不认同大部分故事。他们想创造自己的故事。掌柜从他们口中听到涌现的故事理论,觉得很有道理。为了学堂,他的茶馆歇业一阵,待他准备重新开张,片场群已无其他茶馆。他没时间伤感,重整茶馆的样子与作风,弄得尽量时髦些。他仍然卖茶。茶馆后面也能生些瓜果。肉与蛋是见不到了。掌柜不做吃人的买卖。烂肉面成为茶馆历史。他努力活着,还娶了妻,生了子。茶客说:“这样的年代,掌柜的什么都没落下,是‘圣之时者也’了。”掌柜没多说。他不敢承认,他一直在寻有红色发丝的人。他以为很难,后来发现,红发女性遍布太阳系片场。有的发亮,有的色暗,有的布满前额,有的藏在发髻里面。他变得矛盾。他想找到所有同卵双胞胎的面具化身,他又怕她们只是面具,皆为虚相,是双胞胎从故事里带出来,游戏人间的角色。他娶了淑芬,因为她有乌黑头发。没多久,他瞥见淑芬耳后的红铜发丝。他慢慢习得平静,写了更多“莫谈时代”,四处悬挂。他深知,片场内外的界限已不确定。故事和角色渗透出来,互相渗透。他无法置身事外。他已扮演着不知什么角色。

他花更多时间,躲在屋内,反复制茶。天天琢磨涌现,思考光与声,发现嗅与味。他的茶饼越来越老,他越来越耳聪目明了。他听得见外面人说话。小小怀表持续折射附近片场战火连天。淑芬心态好,又开导看不开的三。三说:“改良,越改越凉,冰凉。”淑芬说:“别的茶馆先后脚关门,只有裕泰开着。”三继续抱怨:“天下大乱,今儿个打炮,明儿个关场,人都没了,我们还得里外忙。”淑芬提点:“这年代,能做事,不消失,就应该高兴。”三摇头:“可我忍不了,这么久,掌柜什么都改良,就不改良我们这些编号。”掌柜听不下去,走到大堂:“如果茶馆立得住,长得高,我就有能力改编号,可这买卖不是越做越好啊。当初,我收留了你,你不想做编号,也得自己努力。”三哼哼唧唧,回后面烧柴。淑芬见他走了,才说:“我们得添人。”门外流民总不间断,他们听见,跪下央告。掌柜摆手:“不要耽误工夫,我已经顾不了自己啦。”

他清楚,战争故事太多太杂,群演循环太快,来不及找任何果腹之物,便化为炮灰死亡。大部分战争希望他们快一些死,死了,又能再循环一次。参战人数的计次翻倍,反复翻倍,战役规模达到天文数字。可与之相对,片场人口一直下行。难民每天徘徊于宇宙边缘,出了片场,只能要饭。即便如此,战争故事仍耗尽内需。片场内部派出曾把人吃尽杀绝的军与警,到片场外面,交派干粮。巡警前脚来,让掌柜按点儿交大饼,掌柜塞上小钱,求宽限几日。大兵后脚到,直接来抢,搜空掌柜银两,还顺走茶碗与桌布。要不是学生交房钱,茶馆就垮啦。这年头,只有铁嘴生意好。片场内的故事四处外溢,泛滥成灾。他根据荒诞故事的逻辑讲命,故事外的人照单全收。没完没了地打仗,来来回回地生死,已经彻底搅浑大家的脑袋。算命与相面更加流行。铁嘴穿绸挂缎,得意扬扬来茶馆,还是白喝茶。铁嘴抽白粉,吓着掌柜。他怕化工的粉混进他自生的茶,想方设法支走铁嘴。他正累,让他心安的四爷来了。

四爷特地来祝茶馆重新开张。四爷弄来了肉,不是人肉,是茶馆人可以吃的肉。掌柜非常开心,顿觉心里暖烘烘的。之前恩子祥子抓走四爷,四爷坐了许久牢,辗转不同片场的大狱。四爷的画眉见不到人,便不吃喝。掌柜四处寻人,没看住鸟。一夜星光暗淡,画眉居然咬开钢铁笼子,扑棱棱飞出茶馆,消失于黑暗。隔天,四爷回来。掌柜万分愧疚,四爷倒没在意。四爷主动放弃了爷的生活,沿双胞胎的轨迹,一路向下,去做片场的底层行业。他从未被化约为编号。他身板形体,更加锐化。同他相比,爱鸟的二爷每况愈下。二爷也来道喜。他穿得寒酸,身后随一团雾气。他还提着鸟笼,小黄鸟毛发明媚,被呵护得好。明眼人明白,二爷没降为编号,没遁于无形,不因为他生命力强,只因为小黄鸟为他吊着那一口气。二爷与四爷依着以前时代的方式行礼。四爷卖了苦力,每日寻片场边缘合适的地方种青菜。二爷能写能算,可他害怕战争,做不了铁嘴的营生。二爷时常挨饿,总算没饿着小黄鸟。

“看,多么体面。”二爷望着黄鸟,喜滋滋赞道,“一看见它,我就舍不得死啦。”

掌柜打断:“不准说死,您还会走好运。”

四爷拉着二爷,出门寻酒解愁。恩子和祥子恰巧迈进来。他们互相打量,忆起上个时代的纠葛,看出对方干的营生。祥子得意:“再怎么变,我们的才是铁杆饭碗。”四爷笑笑:“如今,我就是个卖菜的,还想抓我。”二爷说:“四爷,咱们走吧。”恩子对他们的背影啐一口:“他们得意什么,我们有肉有饭吃。”祥子接:“对,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

掌柜倒茶劝:“四爷又倔又硬,别计较他。”

恩子和祥子注意力转回茶馆,同时问:“后面住的什么人?”掌柜忙答:“学生和几位熟人,有登记簿子,放心。”恩子盯着他:“学生可不老实。”掌柜解释:“现如今,没钱的念不了书,他们能按时交租。”祥子点头:“我们也欠饷呐,得拿人,好得津贴。”恩子拿定主意:“学生好抓啊。走,到后面去。”掌柜吓得拦住:“别,我明天重新开张。”祥子顺势说:“那就换个方式,包月,每月一号,你把那点意思给我们,你省事,我们也省事。”

掌柜想问具体数额,学生匆匆返回,说外面直接抓人。战场兵力不足,片场人口不够。一些签了契约的,实在受不了,临演而逃。各类军官直接冲破第四面墙,以各自的名义到处拿人。学生就地拦住准备出去买菜的三,让他一起躲到后面。他们跑过恩子和祥子,似乎没看到二位的灰白褂。麻子紧跟学生,正好撞上恩子和祥子。恩子祥子眼睛发亮,突然警告麻子:“我们以前专办革命者,不管贩卖人口、拐带妇女的臭事,现在不一样了。”麻子气喘吁吁,缓了一阵,意识到恩子和祥子还没做成片场内部的军官。二位地位仍然低,只是小卒,同他一样。他踏实了一些,笑眯眯,回道:“您二位不会计较我做的营生,官家都不愿意管买卖女娃的臭事,我懂。这年月,片场内的来片场外抢食,您们的津贴也吃紧,您们想要的,不就是那点儿,意思。”恩子和祥子同时瞥一眼掌柜,夸麻子:“还是你聪明。”麻子凑上前:“可不,您说,这兵荒马乱,如果没生意,我会出门,到这茶馆里吗?”恩子和祥子十分满意:“那我们先出去走走,一会儿回来收钱。”

掌柜想赶麻子:“我这里改良了。”麻子把他赶到一边:“我孝敬了那两位,对你没坏处。”

掌柜憋着气,不知如何是好,抬眼瞧见门口徘徊的母女俩。她们红铜色发丝根根如刃。他迈两步靠近,仔细瞧,不是同卵双胞胎。年长的瞧见他,又看见麻子:“没错,是这儿。”掌柜问:“您找谁?”母亲指着麻子:“是他做的好事。”她抬手要打。她的手变黑,变大,一时宛如即将爬出黑暗的巨物。手指穿过茶馆,没伤害茶馆,又似乎能立刻将茶馆捏碎。掌柜惊得说不出话。麻子与其他几位茶客却毫无反应。他知道,他又看到了现实之上的其他叠加态。他不知叠加的力量是虚相还是实相。他劝那位母亲:“有话好好说。”

“你忘了吗?”她转过来,“之前,有个阉人总管,在这儿买了我,娶回去当媳妇。”

掌柜想起同卵双胞胎的面具。黑暗的巨手掌心往上翻,魑魅魍魉爬满手掌,不断滚动。麻子虽看不到,也感到不对,骂了两句,跑去后面。

“你是顺子。”掌柜语气肯定。“她是?”掌柜指着小姑娘问。

“我的女儿,叫大力。”

“您和谁,生的?”

“我自己生的,我的涌现。”

掌柜弄不懂其中原理,没敢多问。涌现一词并不常见。她的确是同卵双胞胎分化出的面具。他打量名为大力的女孩儿:圆圆的脑袋,很有活力。

难道也是分化的面具?掌柜观察不出。

故事与非故事,现实与角色,已经模糊,万物皆不确定。

大力问:“你爸就是在这儿卖的你?”

顺子答:“对喽,一个麻子做的买卖,卖给了一个阉人,这样便能子孙千秋万代。这儿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儿。我告诉过你,肯定能找对地方。”

掌柜听见,不太高兴。虽然她们说得对,同卵双胞胎却从不挑明。他的茶馆是有些脏事儿,但能维持体面。

大力抱紧顺子:“妈妈,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永远在一块儿。”

顺子落了眼泪:“好,好,咱们永远在一块儿,我先挣钱,你来念书,会有变化的。”顺子恳切地望着掌柜:“掌柜,当初我在这儿叫人买了去,总算有缘,你能不能帮帮忙,给我找点事做?我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做家常饭,都会。我不用钱,有三顿饭吃,有地方睡觉,够大力上学,就行。”

掌柜犹豫。黑色巨手化为他见过的面具,颜色变浅,壳也变薄,罩住茶馆,同时罩着母女俩。

淑芬突然出现:“她能洗能做,又不多要钱,我留下她了。”淑芬没等掌柜答应,已抱起大力,手牵着顺子,去了茶馆里面。

有一瞬间,掌柜能同时看见她们深红的头发,如很久还没干透的血。

他一恍神,门口又进来俩人。俩逃兵。他们刚蜕掉故事里的皮,新皮还不贴身。麻子能嗅着蜕皮味道,溜回大堂,将逃兵拉到角落。麻子直接说:“有现钱,没有办不了的事。”逃兵一个说:“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另一个深入:“一条裤子的交情。”一个有些忐忑:“应该没人耻笑三个人的交情。”另一个有些困惑:“其实我们还不确定,是三个人还是四个人。”

麻子糊涂了:“三个人,四个人,都是谁?”

一个答:“还有个娘儿们。”一个回:“也可能是两个。”他们同时说:“红头发,戴面具。”

掌柜本想赶他们出去,这下,他靠近他们坐了。

麻子摇头:“不好办,我没办过。平常都是小两口儿,哪有小三口、小四口。她们戴面具,是戏里人吗?她们拿乱七八糟的故事忽悠你们,你们也信?万一把我也忽悠了……”

两个逃兵同时提高声音:“我们有钱,娘儿们可以流落街头,当兵的不能娶不上媳妇。”

“谁是当兵的?”恩子和祥子的声音更亮。他们不知何时,已立到掌柜身旁。掌柜吓得躲开。俩逃兵和他们默然对视。有一阵子,掌柜觉得他们四位变得一模一样——模样不同,却分不清谁是谁。麻子不识好歹,两头劝,赔笑。

茶馆轰隆隆震动。

掌柜知道有变。他不需向外看,便能说:“诸位,大令过来了。”

恩子与祥子急道:“君子一言,钱分一半,你们没事。”两个逃兵称喏:“是自己人,就这么办。”

战争故事的角色带着刀与火,进入茶馆。他们背枪带剑,还有奇怪技术把式。冷热兵器连同未来的武器,他们全占着。他们刚杀过人,一直杀人,眼里有红,额头发黑。他们可能已是死人,故事又不会让他们死去。他们的数量最多。

他们中的一个问:“听说有逃兵。”

那四位整齐划一,指着麻子:“是他。”四位又同时一起点头:“再抓两个学生。”

掌柜无法分身。他的身子瞬间难以移动。四个男人抓了两个年轻女学生,急着往外赶。一群兵按住麻子,手起刀落,麻子脑袋咕噜噜滚入片场间深渊。深渊刚刚形成,非常狭窄,到处嶙峋褶皱。麻子的头卡着,上不来,下不去,过了好久,也没死。似乎片场内外的生死簿全部忘记他。他日夜喊着,嚎着。最终,大力实在忍不住,没听大人警告,探着小小身躯,进入沟壑,将脑袋拨拉到黑暗当中。她回来,偷偷告诉掌柜,黑暗里头有茶树。她还拿到新鲜的叶尖儿。

掌柜领悟:大力能发现黑暗里的涌现,找着量子海洋彼方的植物。她在这儿待不久。

没多久,片场内外界限崩溃。故事里的刀与火层层叠叠外溢,所幸没冲垮宇宙边缘的片场群。掌柜拿不准主意,拉着每位茶客,赔着笑脸,好心咨询。懂行人告诉他,片场以内,恒星是引力枢纽。它们原本处于果壳宇宙当中,各自为王。分割片场的墙没了。它们发现彼此,想保存自己。引力间的竞争转化为制衡。片场外领域,或被不同场撕扯与吸收,或像这家茶馆,成为片场引力博弈的过渡带。掌柜不想被归属,也不愿被撕扯。他问:“您这么有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做过引力场的调和议员,可现今儿住在我这里,天天念经,干吗不去做点事儿?像那办实业的二爷,又办工厂,又开银号。”

对方冷笑:“那又怎样?他以为片场外就安全,或者像你,以为片场外可以避世。孰不知,如今万物叠加,已无内外,你的茶馆或他的厂,全部会被吞了去。他想以外搏内,到最后,他会成为笑话。我做过革命,想重构片场内外的叙事。现在我看透了,只讲述太阳和地球的片场群,非亡不可。”

掌柜着急:“前总管不是说过,生和死全不是定数,生的不如死了,死的也能搞活,我们这个地界儿,死马也能当活马治啊。”

对方摇头:“死的不能真活,活的都是半死。阳刚与阉人每每同位一体。您可别被那些表面的阳气、心灵的阉人忽悠了,不要再找我了。我只会念经,不会做别的。”

掌柜就这样,问了一位又一位,上下求索,也没求得答案。他贴了更多“莫谈时代”的条子,又补上“茶钱先付”的新字,注两个字“现钱”。他努力顺应时代,继续改良,维系生意。片场间引力的直接斗争永恒持续。茶馆不生新茶叶,掌柜一点点消耗老茶饼。他卖光了藤椅茶具等好物件,从小贩处购得片场阴暗处的嫩叶。可片场内外的涌现越来越少,几乎不见。只余宏大的引力互相制衡,互相消耗。无数太阳们提前烧尽。前一天,茶馆边一座太阳系突然氦闪,光芒灼人,弄歪茶馆基座。那太阳胃口实大,吞噬火星,吞噬木星,几乎将吞噬土星,这样,便可制衡不远的另一座太阳系。只是敌对方更加狠辣,直接引发自身星体质量与能量的内爆。超新星爆发,刺瞎茶馆内茶客的双目。两座太阳系被彼此引力撕扯,很快被更远的太阳系盯上。它们趁虚而入,分别吸收了两个徘徊于死期的太阳。战争过后,茶馆周围一片废墟与死寂。茶馆的基座反经由引力撕扯,重新获得平衡,架于星空与银河的罅隙之上。吓走的茶客与住客去了又回来。所有故事发展为星际战争。人们不再期待和平,人们适应了毁灭,并以此为奇观。大家明白,片场的引力竞争只有损耗。涌现与创造早早消失于不知哪个时代。总有一天,一切将归于湮灭。宇宙边缘的片场群落会成为真实的宇宙尽头。

此时此刻,宇宙尽头遍布毁灭。茶馆时常既无茶,也无食。人们仍过来。掌柜秉承改良,永远开着门,什么人都能进。他卸下门板,四面开窗,扩大窗框。客人环视一圈,便能欣赏由远及近,时刻爆发的群星陨落场面。碎片与星辰缓慢流淌,落入茶馆底层深渊,陷入黑暗,从未有回光。茶馆逐渐成为绝佳的观景场所。茶客往来,带纸钱的越来越多。他们大多是暂时的幸存者,过来瞧一瞧与他们相关的时代的毁灭。掌柜拒绝以纸钱当现钱,换他好不容易留下的茶。可纸钱越来越流行,花样越多。茶客过来,做最后的时代祭祀。有的忘记烧纸,反把自己点着,似乎生命可以渡劫。掌柜存的纸钱日渐增多,遍地垒着最无用的通货膨胀。他得闲的时间也变多。他留着折射时空的小怀表。一切卷曲毁灭之际,它变得更有用。他通过它寻找同卵双胞胎的影子。他发现她们来自真正的地球,曾历经遥远的过去,是星空与宇宙的开拓者。她们曾向他解释宇宙边缘的片场。

一个说:“这里有真正的深渊,有人类无法跨越的虚空,有人类无法理解的黑暗。”另一个道:“但深渊并非深渊,虚空源自狭隘的目光,黑暗源自看的方式。”一个回忆:“愚者掉头回返,想征服和统治已知宇宙。”另一个比画:“智者留了下来,试图临着宇宙的边缘,重新表达宇宙。”一个跳过细节:“后来,宇宙边缘的片场群层层叠叠搭建,目的是通过叙事,进入深渊与黑暗。”一个给出结论:“可是,片场很容易陷入自我封闭,他们已经忘了宇宙边缘的意义,他们又变成热衷操控引力的征服者和统治者。”一个说:“他们只尝过刀口的血。”另一个说:“他们只看见虚妄的火。”她们一起自言自语:“他们只记得害怕黑暗。”

怀表反复反射过去的对话。掌柜反复看,反复听。他大致弄明白,宇宙的边缘,只是边缘。同卵双胞胎喜欢片场,因为她们想借着片场的界限,跨过宇宙的边缘。如今,太多的毁灭让这儿直接成为宇宙尽头。尽头所过,皆为荒漠,也无所谓界限的此侧与彼侧。片场间区隔崩塌,一切将被轰隆隆的战火席卷,不剩任何尘埃。掌柜转动怀表,窥见关于自己生与死的反而复之的命运。年纪大了,困惑变少,却也变得集中。

掌柜有了儿子,有了儿媳妇,有了孙女。他每每自忖:涌现消失,为何他能获得更多子孙?有一段时间,年轻的生命给了他活着的动力。孙女出生,接生大夫巧稚夸小姑娘漂亮。掌柜心中快乐,觉得喜庆,给巧稚大夫塞茶饼,问大夫的子孙可好。巧稚大夫说,她没有子孙,她太忙,即使她闲了,也要先写下故事,为自己造一个片场。她说她曾同时存在于前线与产房。战争故事与产房故事的男女皆为英勇。只是对于太阳系的片场,战争故事以保护为名消灭生命,海报与宣传大肆炫耀。产房故事被隐匿、被简化、被计数化为算数,以批量生产人丁,让战争故事尽情消耗。

她说:“我们的世界,真正的生命与涌现已成禁忌。”

她要做一个自己的故事。

后来,孙女小花长大,一头红发,非常可爱。掌柜带着她,去找巧稚大夫,想让她也高兴高兴。他再没找到。他相信,无力可借的大夫,更立得住。她已去其他地方,落成属于自己的片场。掌柜牵着孙女小花的小手,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没有客人时,他也每日猫着腰,低着头,发丝稀疏如老树。他正与周遭片场同时腐朽。他半死半活了太久。他无所谓。他担心孙女小花与儿媳妇秀花,担心顺子和已经离开这地界儿又失而复回的大力。吃喝越来越少,小花吃不上烂肉面,热汤面也没有。他可不希望变成隔壁齐老太爷,抱着饿死的曾孙女,祭祀时代。掌柜陷入严肃思考。

小花饿着肚子上学。他嘱咐,不要把大力回来的事和外人说。小花聪明。她悄悄告诉掌柜,大力从没离开,没去量子海洋的彼岸。大力只顺着茶馆底部的深渊裂隙,一路向下,抵达最深处,去了比黑暗还黑的地方。那儿也是这儿,这儿曾是那儿。大力能复返,证明那儿与这儿并不相隔。大力回来,只待了一刻。她专门将掌柜拉到角落,说见过红发的同卵双胞胎。她们从未离开。掌柜只需仔细寻找,用心看。掌柜老眼昏花,脑袋糊涂,自知是见不到了。他很高兴。他养大的子孙,仍能见着她们。掌柜深知,大力会将家人带走,除了他。他活着,活在这儿,死了,死在这儿,每分每秒,都不变节。这是铁嘴也不敢与他直言的命运。

门口又进来一位。片场群又一轮崩溃。千万太阳同时膨胀,闪耀。茶客不买茶,径直往窗边走,静悄悄观景。不同派别与时间立场的人保持了和谐共处。他们知晓必死的终局。进来的红发姑娘对外界崩溃不感兴趣。她径直找掌柜,声称要做茶馆的招待,又强调,头发是染的,问掌柜好不好看。掌柜噎住,转移话题,问她年纪,说才十七,问她名字,说叫丁宝。

掌柜补一句:“丁宝算什么名字。”

丁宝答:“我妈生下我,不是男宝。我爸想让我佑家族人丁兴旺,取名丁宝。后来他死了,我妈做了寡妇,带着我过。我们本想母女相依为命,没想到一个片场说,我爸留的家产,是逆产,需收归片场所有。我们流落没两天,我妈就气死了。我只能自己找活儿,现在做了招待。老掌柜,我想问,什么叫逆产?”

掌柜捋捋胡子,想起实业二爷的仓库,被人眼一瞪,就成为逆产。他解释:“说话留点神,如今时空皆片场,万物皆有属,我也看不透片场与片场之间引力的微妙差异。说错话,不知道得罪谁,连你也可能变成逆产,不知给收到哪里去。”

丁宝笑:“您算说对了,我绝对是逆产。您知道,比我还小的姑娘,被各式各样的片场骗了、拐了、抢了、卖了。片场人丁缺得紧,他们就让她们使劲生。她们是名正言顺的顺产。我做不了顺产。我妈死后,我这么努力地活着,就是为了勉强当个逆产。可即便如此,我还常想,不如死了呢。管他顺产还是逆产,我们活着,身上就已经烂了。早死,早落个整尸首。”

过去,和平或难以坚守,战争仍使人作壁上观。如今,年头改了,时空裹挟万物,引力扭曲一切。据说受涌现理论威胁,引力理论坐不住,要彻底控制千年来经久不变的地界。战争故事挣脱片场,每个故事皆想自上而下,细化到波动与粒子,以控制全部力学。掌柜仍然喜欢这儿。他自认顺民。他羡慕同他不一样的人。可他不喜欢打仗,尤其不喜欢自己人打自己人。他喜欢合作。存在无数选择,他总选择合作。

他被丁宝说动,说:“茶馆生意不好,确实需要改良。”

他话音未落,小麻子穿洋服,夹皮包,大摇大摆进门。他的打扮同他爹天差地别,模样和神态却一模一样。黑市克隆技术也达不到如此完美。小麻子宣称,他能帮掌柜镇住场子,稳住茶馆。他专门找了丁宝。他自有一套办法。一切全听他的。掌柜可以尽情做甩手掌柜。

丁宝揶揄:“没你的办法,怎会缺德。”

小麻子笑:“缺德,你算说对了。我爹从这儿被绑出去,到深渊上,挨了一刀,隔好久,掌柜才帮我把爹的脑袋捞回来。我爹差点意思,混得一般。该我出头露面了,我会更出色。”

他捞出一份计划书,告诉掌柜:“你这儿,灵。”

“诸事凋敝,只有茶馆占了好地界儿,变为观景台,能撑到最后。按科学推演,诸般故事,一切片场,寂灭之际,茶馆才慢慢崩塌。最后的人类,或者说,所有不死不活的魂灵,都将聚集于茶馆,迎接宇宙尽头的毁灭。”

“多浪漫。”丁宝附和。

“掌柜不懂浪漫。”小麻子抱怨。他说茶馆本应抓住这最后的,也是最终极的机会,好好做一笔大生意,弄一个宛如庆典的祭祀,好与宏大引力的尾声相配。可现在的布置,寒酸又破烂。这可不行。小麻子自诩救场的神兵,说丁宝招揽客人只是第一步。他滔滔不绝地展现对宏大计划的妄想。掌柜走神了。他只听见免电费三个字。强力、弱力、电磁力被引力强暴,很难自处。掌柜也很难维系。小麻子得意,说自己认识管电与磁的领导。掌柜跟了他,永不再愁。掌柜连连称赞:“活到老,学到老。”

他话没说完,小铁嘴穿绸袍,踩缎鞋,摇头摆身进门。他的打扮比他爹体面多了,模样和神态却一模一样,还世袭了他爹的喝茶不给钱。掌柜琢磨,万物衰败之际,父子传承不再变化,反越来越精准了。可怕。小麻子与小铁嘴一见如故,他们在爹的基础上增进友谊。他们选择合作。一个夸一个洋气十足,一个赞一个天师下凡。小麻子放弃掌柜,抱紧了小铁嘴,拿他做知音与听众。

小麻子夸口:“我有一个伟大的计划,我要弄一个‘托拉撕’,就是我们说的,‘包圆儿’。”

小铁嘴点头:“我懂,所有的姑娘全由你包办。”

小麻子接:“对喽,你脑力不坏。我要把舞女、明娼、暗娼、吉普女郎和女招待全组织起来。业务包括:买卖部、转运部、训练部、供应部。不论谁买、谁卖,全物流匹配,所有片场处处接送。所有服务,都能训练。任何需求,都能供应。我们茶馆统一承办,保证人人满意。你看如何?”

小铁嘴称赞:“太好,太好,这合乎统制一切的原则。”

小麻子求道:“你得想个好名字。”

丁宝插嘴:“缺德公司挺好。”

小麻子嗔怒:“谈正经事,不许乱说。好好干,你能做总教官。”

小铁嘴仰首掐算:“花花联合公司,如何?姑娘是鲜花,要姑娘需花钱。花是植物的生殖器,茶馆的茶叶衬托花。花呀花呀,花花世界,又有典故,出自《武家坡》。”

小麻子连连称谢:“你的顾问就算当上了。”

小麻子与小铁嘴热烈握手,几乎热泪盈眶。小麻子拉着丁宝,出门走动关系。小铁嘴悠悠闲跷着腿看报,说得等贵人。掌柜觉得眼皮跳动,心下发虚。又进来三人,他熟:摆席的师傅、说书的福远、唱戏的福喜。他们照直先付了茶钱。掌柜感动又问心有愧。他很难拿出新鲜茶啦。这年头除非付高价。茶馆只供得起虫茶。人吃人多了,虫子间互相蚕食随之变多。掌柜寻觅茶叶渣滓,收集小虫,趁超新星爆发间隙,利用微弱星光,吸引化香夜蛾的幼虫。它们吃虫,分泌物滋养茶与土,养出虫茶,充满泥土香,富有营养。三位熟客不嫌弃虫茶。他们喜欢虫茶。他们吃不饱饭,虫茶能让他们暂时活着。他们除了虫茶,已没有其他可以进食的方法了。

掌柜问他们可好。他们逐一摇头。说书的福远不喜战争故事,只讲百鸟朝凤,几乎无人听,听的,也是饿着肚子蹭听。能说会道并没有用。摆席的师傅两手一摊。他擅长流水席。眼下只有监狱符合人口标准。他自己更啃不上窝头。他们正说,又一位编号为六的可怜人进来。他不卖女儿,卖艺术,别人的艺术。他求老几位买画,说画师六大山人给他时,直掉眼泪。

唱戏的福喜说:“我也掉眼泪,这画是实的,我们的戏和表演是虚的,常言邪不侵正,可这年头就是邪年头,正经东西全得连根儿烂,咱们的玩意儿都得失传。”

六问:“我可从没见过您落泪。”

唱戏的福喜微微发笑,五指扣住面颊,轻轻抓掉面皮,里面一层脸,正悲痛欲绝。周围人见了,不由吓得后退。他将拿走的皮贴回脸庞,从怀中掏出针线,将外脸缝合于皮肤。这样一揭一缝,掌柜的了然,唱戏的福喜总老得比别人快,因为他过度使用面皮。他满脸皱纹源自缝合不够,贴合不佳。同卵双胞胎使用面具。他将自己皮肤化为面具。

掌柜问:“里面一层脸的后面,会不会还有一层脸?”

说书的福远代为回答:“那当然,故事有多少层嵌套,他就得有多少张脸。”

福喜的揭脸与缝脸吸引了其他茶客注意。正值片场毁灭的间歇期。茶客转向福喜与福远。福喜说:“演一出吧。”福远说:“讲一讲。”福远福喜一说一演。或许他们太久没给茶馆添评书,唱戏曲。或许他们和茶馆早已与平日不同。掌柜感受不到他们准确的声音与形象。万物终有祭奠,多维因果随着故事与表演的波与粒,坍塌至深渊上的茶馆,又弯曲叠加为不同微观场域。一时一片混乱,嘈杂背后,每位听者与观者的历史缓慢流淌,福至心灵。

掌柜意识到自己早年十分讲究,摆席的师傅同他一样。他们相识之初,便做出径山茶宴。那时片场不多,宇宙边缘刚脱离荒芜。千亩茶园与茶山随星空的波澜涌现。那时掌柜不稀罕新鲜茶叶,每每将茶叶碾为茶粉,冲泡为茶汤,备好茶壶、茶杯、茶筅,注水点茶。他最早发明了本地界儿片场群的茶道仪轨。同卵双胞胎慕名而来,告诉他,他们的相遇更早。宇宙尽头,万物和静清寂之时,绿植覆盖,嗅与味氤氲发酵,茶室获得涌现,自然生长,化为茶馆。那时,地界之间并不封闭。来自远方片场的无名茶工风尘仆仆,步行游学,路过茶馆,主动学艺。有的很快启程,有的留了很久。同卵双胞胎手捏茶神的傩戏面具,比寻常的茶工疯癫许多。她们带来变化。掌柜创制的板正茶礼阶次衍变、分叉、耦合。手艺人与说书的、演角儿的合作,茶叠加为复杂的形态,以不同方式渗透了每一种灵魂的皮肤。掌柜心态日渐开放,喜得顺应各式茶客与茶工,尽情改良。一位带来杀青的手艺,过程漫长,掌柜的离不开。若干太阳来回旋转,他盯着温度与湿度变化。成品是针尖一般的茶叶,能叠很高。一位带来炒青的手艺,掌柜的手变得滚烫,揉捻、拼配、跑散。为做中和,同卵双胞胎伴雨伴茶,也炒花。一位教掌柜制作茶饼。一位教掌柜煎茶,放盐与花椒。一位带特制点心,能与不同茶相配。一位直接吃茶,充满糖、奶与油脂。时间推移,本地界的片场密集而建,茶山与茶园不见,片场故事的刀与火日渐增加。茶客与茶工的心灵开始混沌,不记得自己的源头。掌柜也不再记录每一颗茶苗的成长。远方而来的茶工渐少,长居的茶工重新远行。掌柜仍然热情,以礼送客。他敲碎茶饼,制作散茶,小包分装,让远行客带着,能吃茶泡茶,路途不再饥或渴。他为他们发明了独立制茶的工夫,是关于植物与水的艺术。清澈茶汤如水状丝带,倒映银河星光,指引流淌而出的远行路。

掌柜觉得离开的人都会返回。他累时,端茶,遥遥远望。他不再见喜上眉梢的茶工。他只见深夜匆匆而来的过客。他问黑暗中的行者你是谁。“我是时代的幽灵,是沉默不语的诗。我同时佩戴判官与魁星的面具,将宇宙命运纳入怀中,只留祭祀。”

傩戏突然而至,无脸人缝着怪诞面相,涌现于黑暗。茶馆似乎刚刚换了基底。掌柜知道茶馆底部深渊不存在宏大引力,只有另三种力的涌现。宏大事情引发空间弯曲,让看客好生着迷。周遭动荡剧烈,他的茶馆立不稳,很难仅仅依赖涌现。它不得不顺应乱世的中庸与平衡之道。掌柜从福远与福喜的叙事中脱身。他走出茶馆,深渊仍在,只是茶馆偏离了位置。它自行选择一股力,恰好被托住。它仍临着深渊,没有完全脱离深渊的场。深渊则脱离茶馆遮蔽,戴着面具的魑魅魍魉直接涌现,融入不分彼此的片场群。他听见亡者的喊叫。悲剧的力量与释然浸透黑暗世界底层。

他望见远处来了人,全是自诩能做片场皇帝的团伙。他们平日怕深渊,不靠近。此时,他们仍怕,可茶馆移位了。他们蠢蠢欲动。他们似乎又觉得茶馆仍距深渊太近,怕喊叫的傩戏吃了他们。他们窃窃私语,要推打头阵的人。一个叫四奶奶的自称与茶馆有缘,手指挂满戒指。掌柜还没想好如何反应,小铁嘴从他身后冲过去,扶着四奶奶一只手,口称娘娘。那位六紧跟其后,说前世亦在茶馆积过德,他与四奶奶真有缘。他赶忙搀着四奶奶另一只手。他们得意扬扬走向掌柜。

小铁嘴嗔怒:“掌柜的,还不快伺候娘娘。”

六显得机灵:“皇上快登基了,赶紧道喜。”

时代的惯性让掌柜连连点头,跟回茶馆。福远与福喜停止表演。许多茶客见了四奶奶,悻悻而走。有的不会再回来。也有许多开始巴结。四奶奶同小铁嘴耳语。小铁嘴趁掌柜不注意,跑到后面,拉着顺子过来,坐到四奶奶旁边。四奶奶显得可亲,声称当年买了无数姑娘的总管,也收了无数的儿子。她与她因为买卖,成了母女,成了姐妹。无数儿子,因为阉人,更有了做帝王的路径。其中一位四爷,按辈分,算是四奶奶的丈夫,顺子的侄子。如今,茶馆移位,深渊即将封闭,这地界儿便能彻底归于单一引力的统一场,四爷便可以名正言顺登基。四奶奶解释,传闻顺子的孩子,大力,曾深入过深渊,完璧而归,让人望而却步。如果顺子愿意,四奶奶愿意尊她为老太后,一起管着皇上与大力,所有片场的大好江山,就稳当啦。

顺子回:“不用想,你做娘娘,我做苦老婆子。茶馆的力场变了,我也不改变我的角色。我磨炼过。我不怕你们。”

顺子气势凌然,一时整个身体化为同卵双胞胎的面具,万千面相翻滚涌现,比福喜的脸皮,傩戏的打扮,更为骇人。只是顺子没准备吓唬任何人。她转身,回了茶馆后院。

四奶奶左拉着小铁嘴,右拉着六,好久,才缓过神。她突然移怒,告诉掌柜,让掌柜说服顺子,说好了,送烂肉面,说不好,砸了茶馆。小铁嘴说晚上就来听掌柜的回话。

掌柜问:“万一下半天,我就死了呢?”

四奶奶回:“你还不该死。”

掌柜趁他们身影未远,转动手中怀表,借着茶馆的声与光,悟得了这地界儿的回光返照。所有时代将全部轮回。回光返照的后面毫无生或死。人类从未触碰过宇宙边界。边界之内,只有朝代更迭,成王败寇。他去茶馆后面,让顺子现在便找大力,一起沉入深渊。深渊尚未闭合,进去的人,不用经历反而复之的回光返照。他怕来不及,又担心,叫儿媳妇立刻送顺子去深渊边缘。

顺子说:“我不会忘了您,老掌柜,您硬硬朗朗。”

她们前脚离开,小德子后脚耀武扬威到了茶馆。他说掌柜不用担心,他如今是有钱人。他掏出四块,说刚花了一块,五毛揍一个人,让掌柜猜他一共揍了几个。他不等别人,自己回答:“前天四个,昨天六个。”他低声说:“市里派我去的,没当过这么美的差,太美,太过瘾。打一个学生,五毛现洋,还有两个女学生,一拳一拳下去,太美,太过瘾。”他得意地伸出臂膀:“铁筋洋灰,用这个揍学生,你想想,美不美。”

掌柜身子向后:“就那么老实,乖乖叫你打。”

小德子大笑:“我是傻子呐——当然专找老实的打。我算什么,你看的那个教务长,上课先把手枪拍在桌上。我不过抡抡拳头,没动手枪啊。”

掌柜也大笑:“就是把我打死,不服还是不服。”

小德子赞美:“掌柜,你应该当教务长,你有文才。不过,我今天不打学生,今天打老师。上边怎么交派,我就怎么干。”

福远与福喜嗅出危险,他们抱抱拳,永远离开了茶馆。小德子警惕地望着他们,怀疑他们是老师,忍不住跟出去。掌柜的瞅见丁宝。丁宝瞅着小德子。小德子走远,她才偷偷叫过掌柜。

她说:“小麻子没安好心,要霸占茶馆。他们从来看不起你,只是因为茶馆一直不偏不倚,立在深渊上面。现如今茶馆移位,不仅小麻子,许许多多恶人都盯上了茶馆。您懂,茶馆偏斜,可仍占了天时地利,能俯视所有宇宙尽头的毁灭。这是多大的名与利。所有引力都想要。您赶紧为自己和家人打个主意吧。”

她迅速说完,转身便走。掌柜的怀表正倒映她的结局。小麻子手握菜刀,连着砍了十几刀,每刀都对着脖子去,刀口卷了边。来往的人看了,没太多反应。偶有质疑,小德子显示肌肉,告诉说:“感情纠纷。”小恩子和小祥子闻声检视。一个说:“感情纠纷。”一个说:“家庭矛盾。”同时说:“不稀罕,管不得。”小麻子砍得看不清面相了,才直起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么?每个月、每天、每分、每秒,都有,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赶紧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掌柜的孙女小花恰好提前放学。他抬头望掌柜,问:“爷爷,你怎么哭啦?”

掌柜一直不敢用怀表照家里人,除了他自己。此时此刻,小花的影子倒映进入怀表表盘。表面黑漆漆一片,涡流向内旋转,宛若深渊。第一次,黑暗给了掌柜勇气。

儿媳妇秀花返回。小花的老师勇仁与厚斋也进来了。小花递上手帕。掌柜悄悄抹掉眼泪。勇仁说:“老人家,沏一壶茶。”厚斋说:“这怕是最后一次坐茶馆。”掌柜没让他们坐,一面让秀花小花往后躲,一面说:“快走,他们找了打手,老师和学生一起揍,往死里揍。”他没说完,小德子出现。小德子认得老师,伸出拳头。掌柜的儿子大栓及时赶到。他力气大,先将小德子放倒。几个人揍了小德子几下。掌柜催他们快走,去深渊。大栓点头,引了两位老师去了。小德子踉踉跄跄爬起,边追边骂掌柜:“你等着吧,放走了他们,你还在,打不了他们,还搞不死你?”

他们这一闹,茶客统统走了。摆席师傅最后离开。他与掌柜四目相对,只抱了抱拳,没说话。掌柜面对空空的茶馆,突然老了,头发刷白,腰背佝偻。他慢慢收拾桌子和椅子。茶馆外,星辰相继湮灭。掌柜预见了结局,这儿甚至留不下黑洞,找不到暗物质与暗能量,只有死寂。

小恩子和小祥子抵达茶馆。他们的铁靴敲击地板,回音往复振荡。掌柜心不在焉。他想:小恩子、小祥子、小德子、小麻子、小铁嘴,他们怎么就这么相似?他们和他们的爹,怎么会一模一样?掌柜撕烂一张“莫谈时代”的纸条,心下好奇:这些爹与儿如何做到每每穿越时代,都完美传递子子孙孙无穷匮的永恒副本,干这些遍历所有片场,全然不会改变的勾当?

小恩子和小祥子叫了他几声。他没应。他们各打了掌柜一巴掌,一起强调:“老师们暴动,他们很忙,没时间耗。”掌柜问:“罢课改称暴动了?”小恩子和小祥子又各踢了他一脚。掌柜解释:“岁数大了,不懂新事,跟不上改良。”小恩子说:“你们是一路货色。”小祥子说:“必有主使的势力。”掌柜回:“大力。”两人同时:“在哪里?”掌柜答:“在深渊。”两人沉默一秒。小恩子说:“甭跟我们拍老腔。”小祥子说:“我们还是来真的。”掌柜接:“交人或交钱。”两人夸:“智慧,您的确是我们的爹爹调教出的。”小德子返回,来找小恩子和小祥子。他啐了掌柜一口。他需要更多打手。他们三人携手而去。临走前,小麻子点着掌柜的鼻子:“你别跑,你跑到阴间,我们也能把你抓回来。”

掌柜艰难起身,向后叫:“小花,小花的妈。”秀花牵着小花:“怎么办?”掌柜:“直接走,去追顺子。”小花:“剩爷爷一个怎么办?”

掌柜:“这是我的茶馆,我活在这儿,死在这儿。”

她们走了。茶馆空荡荡,再无茶客。掌柜独自一人,一点一点,收拾茶馆。房屋破败,家具所剩无几,他尽量将一切擦洗干净。茶馆反复倾斜,以不同角度摇摆。它辗转几种引力,无法保持稳定。它不会稳定啦。叙事扑朔迷离,与引力达成的时空契约终将湮灭。半死半活的人四处弥散,耳语间尽显暧昧与神秘。似乎他们就是引力,拥有建立秩序的权力,表征引力的本性。往日他们抵达茶馆,从不喝茶,不闻茶味。如今他们觊觎茶馆,迫切希望侵占茶馆。茶馆自行躲闪。它不是他的茶馆。它有灵性。可周围皆是邪念头。邪的当道,茶馆很难立稳了。掌柜曾自以为应运而生,活在这个时代,如鱼得水。此时他才想通,自己是被时代画地为牢的学徒。他又不擅长使用父子之间的生育关系,穿越时代,总是传代,自己生产自己的镜像,每每顺着引力,跪得极快,喜得不行。宇宙尽头,一切寂灭,寂灭之后,又会有什么?怀表给了掌柜答案。以前的东西,总会回归。这是这地界儿引以为傲的历史传统。涌现如此奇妙。涌现总能创造。时代轮回是最低成本的涌现。涌现伊始给一个契机,便可静待轮回与灭亡。其间诸事罕有新鲜。混片场的无数人类,故事契约的无数章程,无时无刻不间断的戏,数量无尽,不会改变。诚然,宇宙尽头不会全无希望。总有一些片场拥有生动复杂的涌现,只是不在这里。真正的涌现带来经久不衰的生命波澜。片场边缘的茶馆或餐馆,便依附于起起伏伏的涌现与波澜。

掌柜想到,他的生活可以不仰仗引力。不过事情已至尽头。他只是引力边缘的小卒。永远角力的引力会将他扯碎。引力也喜欢撕扯彼此。掌柜瞧见逐渐扩大的深渊。它宛如即将深潜的巨大怪物,正吸入最后一口量子海洋表层的波与粒,准备潜入黑暗底部,更深的地方。它不一定回来。深渊一直支撑茶馆,掌柜感谢它。他感到茶馆正靠近深渊。茶馆留恋深渊,不想让它离开。可深渊去意已决。茶馆无法借助深渊的涌现站立。茶馆徘徊于不同的引力与深渊,摇摆不定。掌柜扶紧门框,方能站稳。茶馆由柏木建造。门框与窗框表面逐渐生长出绿色枝叶,不属柏木,而是不同种类的茶的嫩叶。

茶馆的植物记忆。

茶香扑鼻,掌柜取叶,放入口中,缓慢嚼烂,嗅到尝到茶馆的见与闻。它对信息与时代不感兴趣。它的梁与柱、椽与枋、檩与拱,经年日久,渗透茶的隽永味道。新茶与老茶的记忆过滤量子海洋的波与粒,从底层的感知碎片,发酵为上层的嗅觉与味觉。其间充满微妙过渡。茶馆涌现于清明前后。宇宙边缘刚生出片场。片场刚开始演绎种茶制茶的故事。深渊也年幼,仍是一道细细的时空裂缝。茶馆顺着深渊长出的茶树,自行涌现。星空碎屑氤氲湿润气候,茶馆从一间如玩具般小巧的玲珑茶室,历经漫长时光,成长为雕梁画柱的大茶馆。掌柜遇见它,它刚刚进入成年,深渊正值壮年。不同片场的人往来交易茶与记忆,甚至创造非茶之茶。掌柜见证过万物由简单到复杂的创生过程。

何时开始衰败?

掌柜低头,茶馆已为他泡了生茶。茶中叶如笼中鸟。茶叶的卷曲与舒展映射时空褶皱。深渊顺着时空褶皱的深涧缓慢下落。茶馆没有徘徊太久。它移动着,跟了上去。

掌柜心中空落落。两位茶客费劲力气,在引力的波涛中腾挪闪避,靠近茶馆,终于爬入茶馆里面。四爷与二爷。爱鸟的二爷早已亡故,入了柏木制的棺木。小黄鸟不知所踪。怀表也无法倒映它的结局。爱实业的二爷进门便哭。他的全部心血被汹涌的引力吞噬,将随宏大的引力解体。他送了掌柜一支钢笔,说他用它签了无数契约,想做一些好事,全部没好结果。他让掌柜不要信任任何引力的契约。掌柜和四爷哄他,哄好了,掌柜才说:“笔不用啦,您自己拿着,茶馆就要搬家了。”四爷问:“搬到哪里?”掌柜答:“这不由我决定。”四爷送了几颗花生,他自己种的。三人嚼,硌牙,嚼不动。

四爷摇头:“我自食其力,凭良心干农活,想让咱们的地界儿重回肥沃,但不可能了。我会被自己饿死。没有寿衣,没有棺材,没有纸钱。”

掌柜说:“我有纸钱,茶客们没烧完的纸钱。”

二爷起身:“我们都烧了吧,祭奠祭奠自己,三个老头子,把纸钱撒起来。”

掌柜从柜台里寻出成沓成沓的纸钱,三人抱紧,排成列,走出茶馆,一吊一吊将纸钱撒向深空。纸钱纷纷扬扬,又似叠好的纸飞机,能飞很远。它们划出抛物曲线,过了高点,缓慢自燃,落入黑暗前,化为闪烁的金色尘埃。

成千上万流民停止飘荡的脚步,遥遥望着。他们看见了宇宙自我表达的碎片。他们的无名人生将随物质消散,却突然知晓了往昔与未来。故事提炼宇宙生命的精髓。攫住他们的片场提供空想。他们以美好的幻觉逃避痛苦的实际。二者截然不同。片场叙事让契约隔离想象与本心。他们知道为时已晚。他们对爱恨已不敏感。他们互相打量,发现切近的彼此曾于艺术相遇,于生活相忘。他们接受了遥相遇,心将远的现实。至少,他们曾经历远古的故事,同时进入虚伪与高尚的角色,探索过两可的不确定性。

纸钱燃尽。二爷与四爷抱拳离开。掌柜没返回茶馆。流民涌动。他没找到同卵双胞胎。时间太久,他可能不认识她们了。或者她们变成涌现本身,比深渊离开得更早。小花、秀花、顺子、大力也不见踪影。他感到欣慰。她们去了同一地方。那地方他去不了。人们靠近茶馆,又害怕深渊,不敢靠得太近。掌柜将怀表投入深渊,摸了一根长长的灰黑布条,逆着人流走。引力涡流紊乱。故事的舞台调度与引力的时空调度混淆彼此。一切陷入错位,一切也走向寂灭。掌柜一门心思向前,没被涡流裹挟。他总算蹚过满目疮痍的战争戏剧,来到真正的宇宙界限。界限对面,实相深渊宛如黑色屏障。他想,往前迈一步,是撞得粉身碎骨,还是摔得粉身碎骨?

他迈不过去。

他叹气,又笑了。

至少宇宙的界限没有引力,只诞生涌现。他的意识开始分裂,又自行分割。思维与感知不再受引力场保护,只有微观交融。一切皆为量子涨落与暗能量的副产品。他闻着尝着自己制过沏过的无数茶。他的衰老同时发现了他的死亡和年轻气盛。他自己的故事自行产生涡流,随着茶的技艺,打通被时代切割的记忆。他理解了片场外叙事的不确定性与叠加态。涌现的顶层是触觉。他所有细胞皆能感受万物。他的灵魂抛弃了过去的片场逻辑,终归沉入物质世界,带来新的解体与涌现。一棵茶树从他自己的血管抽芽,吸收他肉体的营养,借助周围的波与粒,迅速涌现、成长、成熟、老化,枝叶枯萎,根系裸露。同时,暗处的植物随之生长,攀附老茶树。植物发酵,地衣覆盖,小虫与小生命爬满硬硬的古茶。一说死树,一说活树。

掌柜来得及从自生的茶树表皮摘取茶叶,借植物露水,于手心泡得茶汤。茶味干涩如落笔少墨,喉间味道又似乎运用所有皴擦技法,记录掌柜的一生经验。茶汤凝固时间与空间。他张开手掌,茶落入波与粒的海洋。波与粒又卷曲生出更多茶叶。茶叶的波澜飘荡到宇宙的边界外。

掌柜将准备好的布带挂到高高的古茶树上,打了一个环。他将头颅放到环的中央,体会着恍然隔世的顿悟与模模糊糊的光芒。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的生命同时涌现在这里与那里。是这儿还是那儿,尚不知晓。他的死将带来不确定性的分野。他知道半个茶馆已爬入深渊里面。茶馆表里,植物枝繁叶茂,疯狂生长。深渊的大口即将闭合,即将再次告别这地界儿。茶馆的另一边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它在涌现的边缘消失又诞生。在那里,在新涌现的地方,宇宙的另一种尽头有一个茶馆,有无限的茶馆。红发的同卵双胞胎制茶煮水,通晓一片茶叶褶皱中所有的乾坤。

引力涌现自百分之九十不可见、不可说,无数被沉默的黑暗。生命爬出黑暗,方知点点微光来自自己,不是虚火般的能与量。

他突然充满期待:下一轮的他的生与死,是否能带来无限轮回的分叉?

(改编自老舍《茶馆》)

上一章:一篇关... 下一章:水星逆行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