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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天蓝追忆与许芥昱、卓以玉几次欢聚的情景树犹如此 作者:白先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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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许芥昱,完全是因为卓以玉的关系。虽然很早我便看过许芥昱的著作并且采用他编译的《二十世纪中国现代诗选》做过课本,但直到两年多以前,卓以玉与许芥昱到圣芭芭拉来访,我们才会面。那是一次值得纪念的聚会,那不仅是我第一次见到许芥昱,也是我跟卓以玉香港一别三十年首次重逢。 我们家里都叫卓以玉“老卓”,老卓是我三姊先明在上海中西女中的初中同学,也是明姊少年时最要好的朋友。中西是上海的“一女中”,有点贵族化,学生住校,宿舍很讲究,我去过一次。家人送东西给明姊,我跟着去看她。没想到宿舍里全是叽叽呱呱跳跳蹦蹦的大女生,着实吓了我一跳。明姊拉着她的同房同学,笑着跟我介绍:“这是老卓。”小时候我跟明姊最亲近,我有两只小狮子狗,分了一只给她。明姊的好朋友,自然我也感到亲切,所以也跟着叫卓以玉“老卓”。后来大陆变色,我们到了香港,卓以玉一家也搬去了,恰巧住在我们隔壁街,“老卓”与明姊在圣玛丽仍是同学。她的弟弟以同跟我在小学同班,因此,我们两家来往更勤了。直到我到台湾,卓以玉姊弟去了美国,大家才失去联络。 重庆精神 那天卓以玉与许芥昱来访,我仍然叫卓以玉“老卓”,一见面便谈起许多童年往事来,大家都记得很清楚,非常兴奋。三十年来的人世沧桑,一下子都扫到旁边去了。我们讲的是四川话,不仅因为许芥昱是四川人,事实上我们都算属于“重庆的一代”,四川话可以说是“抗战语言”。现在台湾的军眷区还保留着这个传统,一说四川话似乎马上便唤起“重庆精神”来。我跟卓以玉叙过旧后,下半夜,完全是在跟许芥昱谈话,老卓反而坐在旁边当听众了。原因是我有几个急迫的问题要请教许芥昱。许芥昱在一九七三年曾到中国大陆探亲,他是极少数在“四人帮”当权的时代,窥见中国大陆真面目的海外知识分子,而且还在阻碍重重的情况下,访问了一些作家,尤其难得的是他见到了沈从文。沈从文是我最敬佩的三〇年代作家,我指导过一个美国学生写关于沈从文的硕士论文,有关沈从文的消息,对我来说,简直如获至宝。多年来我们只知道沈从文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从事古物研究,其他一无所知。许芥昱七四年出版那本《中国文坛近况》,可以说是“文革”以来,首次有关沈从文的报导。沈从文抗战时在西南联大教过许芥昱,而且教他小说创作,由许芥昱写他的老师,当然更加亲切体贴。“老师,你的创作生涯呢?”许芥昱急切地问,沈从文无言以对,只好说他的生活经验贫乏,无法再创作。许芥昱痛惋地追问:“可是老师,你有过那么多的经历——?”沈从文当然也不便深加解说了。那时正值“四人帮”凶焰万丈时,一言可致杀身之祸。许芥昱了解他老师的处境,所以书中那一段写来十分委婉,但是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怅恨和惋惜,非常感人。直到“四人帮”倒台,八〇年沈从文访美,在加大伯克利校区演讲,才算回答了许芥昱七三年的问题,他说新政府对文学有了新的要求,他本人达不到那些要求,所以便停止了创作。 由访问沈从文我们的话题就自然而然转到了“文革”。一谈到这场中国人的大浩劫,我们的酒也喝得多起来,情绪也变得激昂了。二十世纪六〇年代的中国怎么会发生如此荒谬绝伦的大悲剧?一个号称礼仪之邦,以精神文明自豪的民族怎么会沦落得如此野蛮凶残?许芥昱一直激动的讲下去,讲到深更,讲到半夜。他承认七三年那次到中国大陆提心吊胆,他的房间被突击搜查,相片胶卷全被抄走,似乎等于递解出境。“四人帮”时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许芥昱那次算是有惊无险。但他说他的亲友却因此受到不少连累, 许芥昱在抗战时期曾经从军,是真正抗战的一代。那一代的知识分子,因为生于忧患,国家民族意识特强。胜利后,不少人出国留学,大陆遽然变色,这一群抗过日的中国知识分子,淹留海外,悠悠几十载,花果飘零,家国身世的感慨,特别深沉。黄遵宪咏明末诗人朱舜水羁留日本的两句诗,“海外孤臣竟不归,老来东望泪频挥”,道尽了“海外孤臣”的悲哀,那晚我听了许芥昱的“故国行”,亦深深感到他蕴藏在内心深处那一股无法排解的文化乡愁。 最喜欢的歌 八〇年春季我到伯克利客座讲学,许芥昱跟卓以玉都在湾区,所以见面的机会比较多。我一到伯克利,卓以玉便请我吃饭。久闻“老卓”手艺非凡,那晚八道海鲜,碟碟活色生香,简直是艺术家的杰作。卓以玉是才女,书香世家,能诗能画,又能设计首饰家具,而且样样别出心裁。她的家里挂满了字画,有的是她画的,有的是许芥昱画的。卓以玉八〇年夏天曾到台北开了一个个展,她的画色泽鲜润,富有流动的旋律,多半抽象的花卉,令人喜悦,令人忘忧,那天席间还有殷太太(张兰熙女士)及陈若曦等人,后来大家又唱起歌来,许芥昱的嗓子好,唱了许多老歌。有一首是卓以玉作的词,陈立鸥教授作的曲,歌的名字就叫《天天天蓝》,歌词是这样的: 天天天蓝,叫我不想他 也难。 不知情的孩子,他还要问: 你的眼睛 为什么出汗?(重复) 情是深,意是浓, 离是苦,想是空。 天天天蓝,叫我不想他 也难。 不知情的孩子,他还要问: 你的眼睛 为什么出汗? 这首歌的歌词天真自然,曲调优美。卓以玉后来告诉我这是许芥昱最喜欢的一首歌,他过世前没有多久,在一次宴会上还唱过。卓以玉说,这首歌是她十几年前写给许芥昱的。 一九八〇年冬天,沈从文夫妇居然有机会到美国来访问。我特别飞到旧金山去会见这位三〇年代的前辈作家。许芥昱安排我们在卓以玉家中会面。沈从文已近八十,可是面色红润,精神清健。我心中暗忖:不知靠多大的智慧及运气,这位老人才能逃过“文革”这一劫。那晚又是卓以玉隆重招待,而许芥昱在一旁一直执弟子之礼,至为恭谨。吃完饭,沈从文放幻灯片给我们看,他研究历代服饰,极负盛名,已成一书。老人的学识之渊博,记忆之清晰,令人吃惊。他愈讲愈兴奋,额上的汗也出来了,声音也嘶哑了。看到这位三〇年代名小说家讲解千百年前中国妇女的头饰、衣结认真到忘我的境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与惋惜。小说家应该创作写小说,历代服饰应由考古学家去研究。但在无法创作的环境中,研究古文化,应该还是最有意义的事情吧!许芥昱在他那本《中国文坛近况》中提到,沈从文担忧文物研究,后继无人,我突然醒悟到沈从文投身研究古代文物,不仅是消极的逃避,也是积极抢救,在继绝学,在扶植中国传统一线香火使之不坠。“文革”的大破坏差点把我们民族文化的根都斩断了。在那个黑暗时期,也许研究古物比写小说更迫切吧。但沈从文是三〇年代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如果要我选三篇“五四”以来三十年间最杰出的短篇小说,我一定会选沈从文一篇,大概会选他那篇震撼人心的《生》。事实上我认为沈从文最好的几篇小说,比鲁迅的《彷徨》、《呐喊》更能超越时空,更具有人类的共性。鲁迅的《药》是一篇杰作,但吃人血馒头到底是一个病态社会的怪异行为,而《生》中玩木偶戏天桥老艺人的丧子之痛却是人类一种亘古以来的悲哀。然而中国大陆多年来竟一直没有印行沈从文的那些杰出的文学作品。沈从文有一次告诉他的孙女他是个作家,他的孙女说:“你吹牛!”“听说台湾也禁我的作品呀。”沈从文唏嘘道。第二天在加大演讲,以沈从文作品写硕士论文的我那个美国学生白圣恩也到了,演讲毕,白圣恩把一份他的论文副本呈献给沈从文,我笑道:“礼失求诸野,我们中国人的文化恐怕要靠外国人来替我们保存了。” 去年春天,许芥昱与卓以玉又开车到圣芭芭拉来,而且车上还带了全套的画具,各型画笔、颜色宣纸,连作画用的台灯台布也扛了出来。许芥昱觉得我家的布置太素了,壁上字画屏条多是水墨,便用朱砂写了一幅字送给我,卓以玉加以润饰,又点缀了几朵梅花。他们两人大概旅行到哪里便画到哪里,诗画唱和,潇洒之至。可是那却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许芥昱。近来常在报刊上看到他的文章及有关他行踪的报导,好像这一年他干得特别起劲,特别急促,好像要在短短剩余的旅程中,赶着完成许多计划似的。他告诉我他正在筹划写一本中国现代作家访问录,他把我也包括了进去,并且说,我的小传,他要亲自动笔。看见那样一个兴致勃勃充满活力的生命,真不能相信一刹间会让北加州的狂风暴雨卷走淹没。一月四日的意外,许芥昱走得不得其时,不得其所,令人痛惋、憾恨。但过去两年多自我与他相识以来,每次遇见他跟卓以玉在一起,我觉得他们两人都是快乐、富足、欢悦、知己和谐的。也许一个人在一生最后的一段,过的是幸福满足充满了爱的日子,在大憾中,也是一点补偿吧。 许芥昱出事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卓以玉。我打电话去慰问她,“老卓”那几天,她一直在等待,希望门一响,许芥昱会走回来,因为许芥昱的遗体是过了几天才找到的。卓以玉把他们从前互赠的诗找了出来,她说令人吃惊,多年前诗中竟有许多谶语,她摘了几句。寄给我,我录在下面: 八二年一月四日午时因鲨鱼岭上 “春雨将巉崖都化作软泥”[芥昱七二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哪得工夫咒你”诗。] 芥昱带着他那心爱的“枕山钓海楼”[芥昱天堂径住所名。] 随着山洪,在风雨中去了。 八日骨灰葬于屋前海湾,当晚 在满月下,踏着软泥去祭他,忆七一年旧句: “风 今晚请你轻轻的吹 让白浪(芥昱)在明月笼罩 幽静海湾的怀中 喘一口气”[我七一年十二月一日诗。] 以玉 八二·一·八夜 ---一九八二年三月三十一日于加州圣芭芭拉 ---原文刊于《中国时报》及《百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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