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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寻找那裸菩提树——奚淞的佛画树犹如此 作者:白先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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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淞的一生似乎一直都在追寻着两件事,他的绘画艺术,以及他的佛法修行。他画画其实是在反映他对佛法深刻体验后的心境,而他满怀赤诚之心的礼佛修禅,正是激励他孜孜作画的灵感泉源。在他的人生道路上,绘画与修行其实是一体二面,殊途而同归,同时在指引他去寻找他心中那棵菩提树——智慧之树。 要了解奚淞的绘画艺术,须先明了他与毛笔的关系,奚淞曾说: 毛笔是中国之心。 一管毛笔,具体呈现了中国人的心灵特质。以此为工具,表现出无尽的心象世界。 可见中国毛笔是奚淞心手相连最能表现他绘画意境的工具。事实上奚淞是习西画开始的,曾经留学法国巴黎,遍游欧洲,西方艺术的辉煌成就必也曾给予奚淞视觉的震撼,但他心灵上的皈依,仍然要回归到远古中国及东方的宗教与艺术。这,要从他与毛笔的特殊因缘开始。像许多中国人一样,奚淞也醉心于书法。书法是我们这个民族独一无二的精神文明之最高表现。中国艺术概要的说就是一种“线条艺术”,从我们的象形文字到水墨画,从青铜器到宋元明瓷的造型,从建筑的飞檐拱桥到笙箫管笛的袅袅乐声,昆曲水袖翻飞的优雅舞蹈——拼凑成一个千变万化、精美绝伦的线条宇宙。我想世界上没有其他民族比我们对于线条的变化及掌握更敏感的了,这就是因为我们有书法作为掌握线条的基础训练。 临摹《集字圣教序》之《心经》引入佛门 比较特殊的是奚淞认真研习书法是从他抄经开始。奚淞起始抄经所临的书帖是《集字圣教序》碑帖,此帖末段附有《心经》,这便是日后奚淞勤勉描摹的范本。《圣教序》原碑厕身于西安碑林,究其渊源,乃因唐代玄奘法师西域取经归来,太宗为其新译经典作序,东宫太子高宗并为撰文,这两篇文章加上玄奘法师新译《心经》,由一位法号怀仁的僧人,收集当时遗存民间王羲之的书法,拼缀而成,精刻于石碑,这便是名震天下的《圣教序》碑帖的由来,王羲之的神品因而传世。奚淞所临摹的便是被当时公认为最美的字体集成的《心经》。奚淞自述他是偶然发现《圣教序》碑帖所附之《心经》而开始抄经,因而步上修行之途的。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恐怕在唐代怀仁法师集字成碑的当下,已冥冥中埋伏下一段因缘:千百年后一位佛弟子因抄这帖《心经》而被引进佛门。后来奚淞果然有机会到了西安,找到这块古碑,当他在斑剥残颓的石碑上诵念《心经》中的字句时,他心中的感动恐怕非比寻常。《心经》是第一本启蒙奚淞向佛的宝笈。 奚淞多年抄经当然也就练就了他一手好书法,深得王体行书劲秀神韵,奠定他日后运用毛笔掌握线条画水墨画的深厚基础。抄经对奚淞来说更是一种日常修行功课,他抄《心经》也抄《金刚经》、《阿含经》,但是《心经》那两百六十字,字字珠玑,联缀成一串悠悠念珠,奚淞日日默诵,旦夕临摹之时,渐渐潜移默化,这部《大般若经》的精华终究化成了奚淞心中的一颗智珠,引领他走向观世音,修菩萨行。 《心经》起首便是: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心经》,也可以说是一篇《观音颂》,赞颂观世音菩萨的智慧与慈悲。奚淞自述他抄《心经》,每次抄读起首语句,就感受到一种超乎语言的感动。在奚淞一生中,观世音恐怕是对他感应最深结缘最厚的一位菩萨了。观世音“照见五蕴皆空”的智慧,以及“度一切苦厄”的慈悲大愿,也是引领奚淞走向修菩萨行的两盏明灯。奚淞自小便有菩萨心肠,他还是四岁的幼儿时,在路上听见另一个孩子痛哭的声音,循声找去,发觉是一个与他同龄的童子,一个人在路边伤心悲泣,奚淞不忍,竟也蹲下来陪着孩子同声一哭。观世音菩萨本身命名便有“循声救苦”之意,从《普门品》经文中显示,观世音救苦的方式:“应为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对方为君王,即化身为君王,对方为乞丐,即化身为乞丐,以众生平等的大悲心,化解人间一切苦厄。小小奚淞在闻哭声而动善念的顷刻,其实已在遵照观世音“循声救苦”的悲愿,踏上修菩萨行的道路了。日后这位虔诚的佛弟子受到观世音菩萨的感召,竟恭绘出五六十幅观世音慈悲容颜的白描水墨画来。我不记得中国有哪一位画家,能以最朴素的白描手法,将观世音菩萨诠释得如此圆满,展示得如此丰富多面,而又呈现得如此深刻感人。奚淞恭绘观音,如有神助,似乎观世音菩萨要借这位佛弟子之手,以显示出祂对苦难人世大慈大悲的面面观。奚淞这些观音画,早已超越艺术,升华为宗教慈悲的象征了。 以画白描观音度过无常痛苦的人生风浪 奚淞画观音,其实是经过他人生中一段极艰苦的心路历程而起念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奚淞的母亲突然病重不起,奚淞与母亲感情深厚,母子连心,母亲长期的病痛而最后亡故,对奚淞当时心灵上的震撼,有如天崩地裂。他第一次被逼直视老、病、死苦,人生无常这道人类生命中的大难题,一时间奚淞彷徨惊悚,陷入了极端痛苦无助中,循声救苦的菩萨终于给予他显示:奚淞画下了他第一幅白描观音,悬挂在医院卧病中母亲的病房墙上,希望母亲看到观世音慈悲容颜,而获得平静慰藉。多年后对亲人的亡故,奚淞如此省思: 学佛的我开始了解到:在一切因缘的生灭变化中,亲人之死原是一种恩宠和慈悲示现,使有机会痛切的直视无常本质,并从中渐渐得到对生命疑虑的释然解脱罢。 母亲逝世后,奚淞开始恭绘观世音菩萨画像,每月一幅,历时两年九个月,一九八八年元月开始轮展在台北雄狮美术画廊,完成了他那一系列著名的《三十三观音菩萨》白描水墨画,同时出版了他每月一篇记录他画观音的心得而辑成的《三十三堂札记》。奚淞恭绘《三十三观音菩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在表露他对母亲无穷无尽的思念吧。三十三幅观音每幅不同,但慈悲容颜总饱含着母性的无限温柔,似在默默垂怜眼底赤子众生。因母亲的病痛,奚淞在医院里也常目击到其他病人在那生死场中辗转受苦的惨状,本来就有菩萨心肠的奚淞,怜惜母亲,也就及于同在无常生命中经历老、病、死苦的世人。他的这些观音画像,在另一种意义上,是他勘破生死无常之后,对人世的一片慈悲心的具体展现。我们静立在奚淞的观世音菩萨像面前,心中总会感到一份深沉而又无以名状的感动。我想这就是宗教超越的力量吧。 奚淞的观音造型虽然出自他内心的感触,但他也曾下过功夫遍阅民间各种雕塑、石刻的观音像。他到四川大足县,便发现了北山摩崖石刻一二五号龛窟里有一尊“数珠手观音”,石刻已近千年,而菩萨容貌神秘优美依旧,“观音侧身迎风,天衣缨带飘举”,奚淞如此形容,而这尊唐宋间的摩崖石刻便变成了他自己那幅《数念珠观音》的原型。奚淞也参考前人的观音画作,如赵孟頫。有一次他发现了一幅他最心仪敬仰的弘一大师李叔同的简笔观音,如获至宝,赶紧买下。奚淞的观音造型大致沿延中国佛教艺术的传统,但令人吃惊的是,奚淞的白描观音每幅都由千百根纤细的毛笔线条组成,这些线条,如春蚕吐丝,宛转缠绵,无尽止、无停顿,周而复始在轮回中,没有一丝错乱,没有一笔呆滞,每一根线条,都如同一脉活水,千回百转,川流不息。是在对线条最精准的掌握上,我们看到了奚淞超人的笔下功夫,一管毛笔在他手里,已发挥得出神入化。奚淞的白描观音把中国的线条艺术,提升到另一层精确精美的最高境界。奚淞说他恭绘观音时形同斋戒沐浴,心中要完全进到入定状态,全神贯注,不容一丝杂念,才能平稳而一笔不茍,他白描观音用的是“铁线描”笔法,这种笔法看似简朴,但要求严苛,一失手,全画俱毁。奚淞多年恭绘观世音菩萨像,也是在进行自我要求更加严谨的修行,因此奚淞的观音画像才能达到神形双绝,既是艺术极品,亦是宗教至高无上的慈善象征。 遍踏佛土寻找可亲可敬作为老师体温的佛陀 由于恭绘观世音菩萨对“慈悲与智慧”有了深刻的体认,奚淞在他的修行道路上,下一步,很自然的便皈向佛陀,去探究二千五百年前,佛陀教诲的本怀了。一九九二年,奚淞与好友画家黄铭昌到印度作了一次追寻佛迹的旅行,他们沿佛陀一生游行教化的途径,走访祂得成正觉的菩提迦耶,初转法轮的鹿野苑,大般涅槃的拘尸那罗,他们也曾经造访过佛陀出生地尼泊尔的蓝尼园,佛陀一生的足迹,奚淞恂恂跟随了一遍。这次的印度寻找佛迹之旅,对奚淞的修行及绘画都有重大的影响。唐代高僧玄奘到西天取经,从天竺国(印度)回来,翻译佛经,改变了中国佛教的面貌。吴承恩把这段历史故事写成小说《西游记》,唐僧须经历九九八十一劫才能抵达西天,取得真经,终成正果。奚淞的印度之旅也可以说是他自己的《西游记》。二十世纪的佛弟子奚淞到西天印度去寻找佛迹,他内心恐怕也须经历八十一劫才能大彻大悟吧。奚淞对印度的感受如此写道: 旅游印度,立即可以体验到社会中种种尖锐的对立:穷与富、美与丑、诚实与欺骗、生存与死亡。有时光走过一条街,生、老、病、死,全都赤裸裸的暴露无遗。 由此,在印度奚淞时常想到佛传中,悉达多太子“四门出游”的故事。悉达多太子,四门出游,目击人世老、病、死苦,于是离家出走,为世人寻找解脱之道。奚淞常常复述这则故事。事实上,在印度,他自己也经历了“四门出游”,他对悉达多太子的“大出离”有了更深刻的了悟及感应,他踏着当年佛陀曾经赤足走过的泥土,感到“佛陀在我心中,有了可亲可近、作为老师的体温”,他对佛陀的皈依之情,也更浓厚了。他到菩提迦耶终于寻找到传说中佛陀成正觉的那棵菩提树,他趺坐在那棵智慧树下,去体认佛陀教诲世人解脱贪嗔痴烦恼之道。 由“说法印”到《大树之歌》佛传系列油画 印度之旅归来,奚淞把“西天取经”的感动都寄托在他那幅《释迦说法图》的白描佛像上,这是奚淞白描阶段的总结,是奚淞白描艺术登峰造极的杰作。图中佛陀摆着说法印的手势,奚淞在阿姜塔石窟见到这个手势而得到启发,“说法印”就是佛陀教导世人解开心结,去除烦恼的手印。印度之旅归来,奚淞自己也找到了心灵上的解脱。 接着奚淞的绘画及修行便晋升到另一个阶段,他开始用油画画佛陀传系列:《大树之歌》。由佛陀出生《走向蓝尼园的摩耶夫人》到佛陀最后在北印度拘尸那罗圆寂《大般涅槃》,中间插以悉达多太子清晨薄雾在阿奴摩河畔举刀断发舍下一切世间繁华的《大出离》,佛陀放弃严苛苦行,下山走向人世,“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的《释迦下山》,菩提树下佛陀“经过一夜禅坐,已彻悟缘生、缘灭,身心世界的真象”终于《得成正觉》。“他的慧观若天宇间明星历历,垂照大化,无所不遍”——这便是这张佛画的境界。这一组佛传油画共十五幅,描述了佛陀一生,侧重于佛陀求道布法片刻剎那了悟点化的心路历程,呈现佛陀的“内观”、“心景”,这也是奚淞本人印度之旅“西天取经”自己在心灵经历一番彻悟“得成正觉”后,对佛陀、佛法更进一层的诠释。 佛传系列中有两幅十分感人的画作:《安般品》之一,《安般品》之二,奚淞在《阿含经》中读到这两则故事。一天早晨佛陀与祂的独生子罗睺罗在托钵乞食的路途上,突然停下来教诲罗睺罗“无常”的本义:色身无常、色蕴无常。另一则是一日午后,罗睺罗正在一棵芒果树下静坐,佛陀走来,向祂的独子慎重的教导了“慈、悲、喜、舍——四无量心”的法门。在佛陀的诸多教诲中,奚淞可能认为“无常”及“四无量心”是最重要的两门课题吧,因为生命中受、想、行、识一切变化无常,世人更应常持慈、悲、喜、舍——四无量心。奚淞把他体验到的佛法中重要讯息以“佛陀教子”的两幅图画,生动的传递给世人。 奚淞这一组佛传油画可能又是他的创新,好像还没有哪位中国画家用油画画成这样完整系列的佛传作品。在二十世纪末及二十一世纪初,佛弟子奚淞因完成白描观音及佛传油画的系列,把中国佛教绘画艺术又往前推动了一步。 从《光阴系列》静物画进入日常生活里的禅修 奚淞画完佛画后,再开展了另一系列的静物油画,可以说这是奚淞“禅画”的开端。奚淞一气画了为数甚多的静物,称之为《光阴系列》,画上光影的变迁,也象征着光阴的变幻无常。一杯水、一盆花,莫不禅意盎然。其中有茶花、兰花、桂花、扶桑、七里香一盆盆娇妍,盆盆却隐含花开花落的玄机。奚淞这些花花草草,带给他自己以及人间一份光明静好的喜悦。“道在平常”,这就是奚淞这些静物画透露的消息。 奚淞甚少开个人画展,多年来奚淞的画作多半只展示于友好之间,与朋友共享他作画修行的心得。常常在岁初春临,新年开始,奚淞会勾画佛像、书写春联,遍赠朋友,给予祝福。如果好友有难,奚淞甚至会赠送亲绘观世音菩萨像,为之祈求平安。奚淞的佛画是他自己慈悲心的展现。他在雄狮美术画廊展出的三十三幅白描观音画像,全部义卖捐给了慈善机构,帮助弱小。 二〇一〇年三月二十三日至五月,在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以及二〇一一年三月起在台北市立美术馆,奚淞将举行两场罕见的画展,展出他自上世纪八〇年代中至今的作品,其中包括白描观音、油画佛传,以及静物三大系列,其间并有他手抄经文的书法、各时期的版画——这些可以说都是他这二十多年来礼佛修行心路历程的记录。奚淞愿意将他对宇宙人生的体认了悟公之于世,是希望世上有缘人也能在他的画作引领下,一同去寻找那棵菩提树。奚淞的这些佛画,是他对世间众生合什的祝福: 愿一切世间众生 无论柔弱或强壮 体型微小中等或巨大 可见或不可见 居住近处或远方 已出生或尚未出生 愿他们都能远离苦恼 愿他们都得到平安快乐 ---录自奚淞手抄《慈经》 ---二〇一〇年二月二十六日《联合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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