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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难岁月隐地的“少年追想曲”树犹如此 作者:白先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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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地在一篇文章中感叹,近二十年来,台湾人过惯了丰裕生活,把从前物质匮乏的穷苦日子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台湾的新人类世代恐怕连“克难”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都不甚了了。说真话,要不是最近读到隐地的文章,我也很久没有在台湾的报章杂志上看到“克难”这个词儿了,台湾人大概真的把当年那段克难岁月早已淡忘。 在隐地和我这一代的成长时期,台湾社会的确还处在一切因陋就简的“克难时代”。这个“克难时代”大约从一九四九年国民政府迁台算起,跨过整个五〇年代。“克难”一词除了意味经济上的贫乏,还有更深一层的政治意义,那时刻国民党在大陆新败之余,两百多万军民仓皇渡海,政府在台湾面临的内外形势,是何等严峻。当时台湾的物质生活困苦,要大家勒紧肚皮又要维持士气于不坠,怎么办?叫几声振奋人心的口号倒也还能收一时之效,“反共抗俄”、“反攻大陆”,在五〇年代是喊得很认真的。“克难”也变成了那个时候一句口头禅,大家都有一种共识:国难当前,一切从简,眼前困境克难克难也就撑过去了。当然,克难也有克服万难的积极意义,所以还有励志作用。当时台北有一条街就叫克难街。台湾出产的香烟也有克难牌,跟新乐园不相上下,据说军队里的老士官爱抽这种烟。克难街从前就在南机场那儿,在我的印象中,是一条相当破败的街道,所以才叫“克难”。隐地最近有一篇文章写他的少年流浪记《搬搬搬,搬进了防空洞》,最后栖身的那个防空洞,就在克难街口。台湾的克难日子早就过去了,所以克难街也就改了名称,一分为二:国兴路与万青街。现在青年公园就在那里。 舒服日子容易过得糊涂,倒是苦日子往往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最近隐地在“人间副刊”及“联副”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追忆他青少年时期那段克难岁月,这些文章一出,令人大吃一惊,原来隐地还有这等沉重的心事,竟埋藏了四十多年才吐露出来。隐地当然是个资深又资深的老作家,算算他连编带写的书,迄今已有三十余种。他写过小说、散文、格言各种文体,而且到了五十六岁突然老树开花,写起诗来,一连出版了三本诗集,台湾诗坛为之侧目。隐地写得最多的其实是散文,“人情练达即文章”用在隐地这些散文上最合适,他的“人性三书”、《翻转的年代》,还有两本“咖啡”书:《爱喝咖啡的人》、《荡着秋千喝咖啡》,都是隐地看透世情、摸透人性之后写出的文章。这些文章有一个特点,无论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或是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作者多半冷眼旁观,隔着一段距离来讲评人世间种种光怪陆离的现象,而且作者的态度又是出奇的包容,荒谬人生,见惯不怪,有调侃,有嘲讽,但绝无重话伤人。因此隐地的散文给人一贯的印象是温文尔雅,云淡风清,他自己曾经说过:“散文,最要紧的就是平顺。”平顺,就是隐地的散文风格,但隐地最近发表的这一连串告白式的文章,与他过去的风格有了显著的不同,就如同由这些文章结集成书的名字《涨潮日》一样,暗潮汹涌,起伏不平,因为作者在写他自己彷徨少年时的一段痛史,少年的创伤是如此之深且剧,客观平顺的散文,已无法承载这些埋藏了四十多年伤痛的重担了。 隐地少年的创痛,直接来自他的父母,间接来自政府迁台贫穷匮乏的大环境。写自己的父母本来就难,亲子间的情感纠葛,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如果父母根本就是自己痛苦的缔造者,那下笔就更难了。尤其是中国人,多少总受儒家思想的制约,写到自己父母,不免隐恶扬善,不像有些美国人,写起回忆录来翻脸无情,把父母写得禽兽不如,也许真有其事,到底不足为训。隐地父亲事业失败,终身潦倒,母亲不耐贫穷,离家出走,少年隐地,摆荡在父母之间,经常衣食无着,三餐不继,甚至漂泊流浪,居无定所,青涩年纪早已饱尝人生辛酸委屈,对父母的怨怼,当然不止车载斗量了,所以要等四十余年,经过了解、理解、谅解的艰难过程,终于与人生取得最后和解,才开始把他心中的积怨与隐痛化成感人文字。对作家隐地来说,这恐怕也是一道必需的疗伤手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隐地家这本经加倍难读。先说隐地父亲,本来是温州乡下的农家子弟,因得父母宠爱,卖田让他完成大学教育,当时农村有人上大学就好像古代中科举一般,是件天大的事,何况隐地父亲念的是燕京、之江两所贵族名校,又念的是英文系,在当时,以这种高人一等的学历,无论入哪一行,都应该前程似锦的。隐地父亲在北京杭州这些地方见过世面,当然不甘蛰居在温州乡下。虽然家里帮他娶亲,还生了两个男孩,他还是抛弃妻儿,只身到上海求发展去了。在上海,遇见了隐地母亲,一个嫁到上海的苏州姑娘,生过一个女儿,丈夫去世后,留在上海讨生活。于是年轻的隐地父母便在一起一同编织着“上海梦”,三〇年代,上海是无数中国青年的冒险天堂。奇怪的是隐地父亲精通英文,却没能在十里洋场发达起来,而且民国三十五年却跑到台湾在一女中做了教书先生。刚到台湾那四五年,隐地一家住在台北宁波西街一女中的宿舍里,那是全家生活的高峰,因为隐地父亲拿到上海种玉堂大药房的代理权,售卖种玉丸,据说吃了这种丸药,容易受孕,因此生意兴隆。可是共产党一进上海,种玉丸也就断了来源,从此全家便往下坡直落。隐地父亲不安于教职,一心想做生意赚钱养家,可是做一行赔一行,最后连教书工作也丢了,被一女中赶出了宿舍。经济窘迫,促使家庭分裂,于是隐地跟着他父亲开始了他的坎坷少年路。隐地的父亲对他说过人生像潮水,有涨有退。可是父亲的涨潮日等了一辈子也没有来临,六十九岁,抑郁以终。写一个彻底失败的父亲,隐地写得相当坦率,有时坦率得令人不忍,但大致上他这些自传性的回忆文章,都能做到“哀而不伤,怨而无诽”,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就要靠一手文字功夫以及一颗宽容的心了。 隐地父亲年轻时曾是个衣架子,瘦高身材,穿着笔挺的西装很登样,所以隐地母亲常常对他说:“你父亲穿起西装来,真是有派头!”可是又紧接一句,“西装穿得笔挺,我怎么会想到他两袋空空!”在隐地的记忆中,他这样描写父亲: 是的,我记忆里的父亲总也是一袭西装。可他一生就只有西装。父亲活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房屋,没有长期存款,当然更没有股票,他去世时,唯一留给我的,也只有一套西装。(《上海故事》) 一套西装,写尽了父亲潦倒一生。事实上在隐地笔下,父亲是个老实人,还有点烂好人,日本友人赠送的一幢楼房会被亲戚骗去卖掉,隐地母亲把所有积蓄换成金条缝在棉被里,让他父亲带去香港跑单帮,朋友开口,居然轻易被诓走,这样没有计算的人,怎能做生意?这就注定了父亲一生的失败。 隐地写到他母亲,也是爱恨交集的。母亲的倔强个性,不肯向环境低头认输,好面子爱打扮,一手好厨艺——这些都是隐地佩服母亲的地方。在父亲那边常常挨饿,到了母亲那里,母亲总会设法让他填饱肚子,即使家中缺粮,母亲也有办法带着饥肠辘辘的隐地到处去打抽丰,同安街郁妈妈家,福州街杨妈妈家,还有厦门街的陈家好婆,隐地这样写道: 说起厦门街九十九巷陈家好婆,更是我从小不停去吃饭的地方,陈家好婆家里有钱,又没孩子,也没亲人,只要有人到她家,跟她说话,她就会送钱给你,每次吃完饭,陈家好婆一定会塞钱给妈,妈妈一接到陈家好婆的钱,她的眼泪就会掉下来。遇到过年,我最喜欢到陈家好婆家拜年,她的压岁钱,可以让我吃好多顿饭。(《饿》) 这段表面轻松的文字,蕴含了好强好面子的母亲无限辛酸。事实上隐地母亲本身就是一位烹调高手,隐地称赞他母亲烧出来的江浙菜,台北饭馆无一能及。我也尝过隐地母亲的手艺,她那道嫩蚕豆羹绝不输于台北叙香园的招牌菜。如果隐地父亲事业成功,家境富裕,他母亲也许就顺理成章做一个能干称职的好主妇了。然而“贫贱夫妻百事哀”,中国家庭的悲剧,大都起源于油盐柴米。 隐地的哥哥从香港带了一件皮夹克送给他,那时候,男孩子穿皮夹克是件很骚包的事,隐地喜欢穿了皮夹克去逛西门町,可是那件皮夹克却常常无翼而飞: 关于我的皮夹克,也充满传奇,它无数次进入当铺,可见在贫穷的年代,它甚有价值,有一次,我周末放假,回到家立刻把军服脱掉,想穿上它去西门町蹓跶,发现皮夹克又不见了,我当然知道它去了哪里,一股自暴自弃的恨意升起,我骑了脚踏车飞奔而出,愤怒使我失去了理智,脚踏车撞在牯岭街口、南海路的一户红色大门上,冬夜,我却全身冒汗,跌得皮青脚肿,金星直冒。(《少年追想曲》) 一件皮夹克写出了母亲的穷途末路,经常要拿儿子的衣服去典当,母亲必然已陷入绝境了。 环境不好,母亲的情绪也变得暴躁不稳。隐地十三岁的时候,母亲睡午觉,隐地翻书包将一只铅笔盒掉落地上,母亲惊醒从床上跳起来,一只瓶子便掷向了儿子,接着一顿狠打,木屐、砖头也飞向他来。十三岁的隐地狂奔逃家,逃到明星戏院混至天黑才敢回去。疼爱他的母亲,痛打他的母亲,都是同一个人。后来母亲离家出走,跟了王伯伯,母子间的裂痕就更难弥合了。 隐地的诗与他散文的风格也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隐地开始写诗时,早已饱经人生风霜,已无强说愁的少年浪漫情怀。他诗中处处透露着老眼阅世,臧否人生的睿智与幽默,诗写得轻松愉快,所以广为读者所喜,可是有一首诗《玫瑰花饼》却不是这样的,无意间,隐地又一次真情毕露: 出门的路 回家的路 一条简单的路 原先欢喜地出门 为了要买想吃的玫瑰花饼 让生命增添一些甜滋味 怎么在回家的路上 走过牯岭街—— 一条年少时候始终走着的路 无端地悲从心生 黑发的脚步 走成白发的蹒跚 我还能来回走多少路? 仍然是出门的路 回家的路 一条简单的路 这首小诗相当动人,幽幽的渗着一股人生悲凉。为什么走过牯岭街无端端悲从中来?因为牯岭街一带正是隐地少年时流浪徜徉的地方,被母亲追打逃家出走,就是跑到牯岭街上。已过中年的隐地,蓦然回首,无意间触动了少年时的伤痛,有感而发,写下《玫瑰花饼》,这首诗的风格,与《少年追想曲》一系列的散文,基调是相符的。无论诗文,隐地写到少年彷徨时,总是情不自禁。 狄更斯年幼家贫,父亲不务实际,全家经常借贷度日,后来狄更斯父亲因欠债坐进了监牢,十二岁的狄更斯一个人在伦敦流浪,自己赚钱谋生。狄更斯幼年便阅尽伦敦的形形色色,所以日后他小说中的伦敦才写得如此多姿多彩。隐地少年时在台北搬家的次数恐怕少有人及,自从被一女中从宁波西街的宿舍赶了出来,隐地一家人便像失去了舵的船,四处漂泊,从东门町搬到西门町,从延平区搬到南机场的防空洞里,台北好像哪个角落他都住过了,难怪隐地对于老台北的地理环境了如指掌,五〇年代的台北,在他的文章里就显得非常具体实在。隐地写自己“成长的故事”,也就连带把那个克难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的台北风情勾画了出来,而且点染得栩栩如生。那时候的西门町是“我们”的西门町,是我们去万国戏院、国际大戏院一连赶几场电影的时代,詹姆斯·狄恩主演的《天伦梦觉》,触痛了多少当时台北的少年心。葛兰在“总统府”对面的三军球场跳曼波,震动了整个台北城,几千个年轻观众跟着喝彩吹口哨,跟现在的新新人类一样high。克难时代也有穷开心的时候。 看完了隐地这些“少年追想曲”,不能不佩服他在那样颠沛流离四分五裂的环境中,居然还能逆来顺受向上茁长,日后开创出“尔雅”的辉煌局面来。他这些文章,对于一些正在贫困中挣扎的青年,可以当作励志读物。 ---二〇〇〇年八月《中国时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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