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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何处康芸薇心中的山山水水树犹如此 作者:白先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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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六〇年代末吧,那一年夏天我从美国加州回到台北,同时也把我的一位美国学生艾朗诺(Ronald Egan)带到台湾来进修中文课程。那时我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校区初任教师,教书起劲,对学生热心,尤其发现一二个有潜力的好学生,就恨不得一把将他拉拔起来。艾朗诺对中国语文、中国文化特别敏感,那年暑假我在台湾替他找了三位台大中文系的年轻助教汪其楣、李元贞、陈真玲每周轮流替他上课。汪其楣教现代小说,选了康芸薇的《冷冷的月》、《两记耳光》作教材。艾朗诺大为激赏,我颇感意外。康芸薇小说的好处在于绵里藏针隐而不露,表面平凡,擅长写一些公务员、小市民的日常生活,但字里行间却处处透露出作者对人性人情敏锐的观察,她这种平淡的文风,含蓄的内容,不容易讨好一般读者。看康芸薇的小说须得耐住性子,细细的读,慢慢的念,才体会得出其中的妙处。艾朗诺才念了两年中文,居然看懂了康芸薇小说中的玄机,也算他独具慧眼,成为康芸薇一位年轻的洋知音。后来艾朗诺果然学有所成,在美国汉学界享誉颇高,他最近把钱锺书的《管锥篇》也译成了英文,那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艾朗诺希望能见到他仰慕的作家,我便托汪其楣把康芸薇约了出来,到蓝天咖啡厅见面,那大概是一九六八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康芸薇。她那时已是初“成名”的作家。六〇年代,最为文化界所推重的出版社当数文星,被列入文星丛书的作家就算“成名”了。康芸薇刚在文星出版了她第一本小说集《这样好的星期天》,我记得好像是深紫色的封面,袖珍本的文星丛书,迄今仍有可读性。艾朗诺见到他心仪的作家当然异常兴奋,康芸薇那天也是高兴的,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极“温柔敦厚”的人,她是河南人,不知是否因此天生就有一份中原的厚实。后来她在仙人掌出版社又出了她第二本小说集《两记耳光》,可是不久仙人掌却因财务问题倒掉了,而且阴错阳差,仙人掌的许多书由我接收过来创办了晨钟出版社,康芸薇的小说集也包括在内,并改名《十八岁的愚昧》。所以,我也曾做过康芸薇的出版者。 康芸薇的小说写得不多,可是篇篇扎实,淡而有味。她写来写去不过是男女夫妻间的一些琐琐碎碎,小风波、小挫折,但因为写得真实,并无当时一些女作家的浪漫虚幻,如今看来,却实实在在记录下那个年代一些小市民的生活型态。她笔下的人物,多为避难渡海来台的外省人,她这群外省人,非军非政,只是一些普普通通为了重建生活、在异乡艰辛扎根的小公务员。公务员的生涯大概是单调平淡的,尤其是在那个克难时代,日出日入,为五斗米折腰,年轻时纵有凌云壮志,很快也就消磨殆尽了。康芸薇最擅长描写这些小公务员的辛酸:一对公务员夫妻,丈夫为了升级,央求妻子向权贵亲戚引进,妻子眼见自己的丈夫在亲戚面前奴颜婢膝,突然产生了复杂心理,为丈夫难过,但又不免鄙夷。这种合情合理的心理变化,康芸薇写得极好。康芸薇的小说曾经得到一些识者的激赏,水晶、隐地、朱西宁都曾为文称赞,但知音不多。尤其近年来台湾读者品味变化极大,标新立异的创作容易得到青睐,比较沉稳平实的作品,反而受到冷落。康芸薇这两本优秀的小说,也就不幸的被埋没了。 康芸薇的文学领域另一部分是她的散文。如果说康芸薇在写小说时,因对人性的洞察深刻,人的尴尬处境,也会照实描述,而写散文时,她“温柔敦厚”的特性就表露无遗了,她笔下的真实人生,都是暖洋洋的,即使写到悲哀处,也是“哀而不伤”,半点尖刻都没有。她的散文写的全是她的亲友轶事:祖母、丈夫、儿女、同学、朋友。而这些人当中,祖母及丈夫又是她写作散文的两大泉源。 康芸薇是依靠祖母长大的,一生与祖母相依为命。抗日期间,她的父母把她留在河南乡下,与祖母同住,她的童年便在祖母的呵护下成长,抗战胜利后,到南京与父母重聚,反而感到陌生了。她与父母缘浅,暂短相处便与祖母叔父来台,从此永隔,祖母便成为她一生中最亲近的人。康芸薇的文章中有多篇写到奶奶,充满爱意,充满敬意。康家在河南属于乡绅地主阶级,她祖母在家中是少奶奶,过过好日子的。在康芸薇眼中笔下,奶奶美丽、慈祥,有大家风范,为人处世对她有深刻的影响,奶奶教她: “你待我一尺,我待你一丈,你待我一丈,我待你天上。” “人长天也长,让他一步有何妨!” 老太太这些充满睿智的教诲,的确有中原人士的广阔心胸。来到台湾,祖母的处境当然一落千丈,在大陆从来没有下过厨房的老太太,居然托人在兵工厂用废弹壳打造了一只大铁砂锅,在煤球炉上熬稀饭飨宴乡亲,而且一边熬一边念念有词: “想要稀饭熬得好,要搅三百六十搅。” 老太太甚得人望,领袖邻里。初渡海的外省人,离乡背井,来到台湾,几乎都有一段奋斗史,其中不少在大陆上曾经风光过,但因环境逼迫,两袖一捞,从头干起。康芸薇的祖母,便是其中一个。康芸薇把奶奶写得有声有色,替她心中“永恒的母亲”留下一幅令人难忘的肖像。康芸薇的叔叔抱怨奶奶没有及时变卖大陆上的产业,在台湾只好过穷生活,老太太反驳道: “那有啥办法!蒋委员长那么个好男人,把江山都丢了,我那点家产算什么?” 康芸薇的散文风格,一如她的小说,不以辞取胜,而以情感人,写到她的几个宝贝儿女,固然深情款款,但在她最近的一本散文集《我带你游山玩水》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是她的丈夫方达之先生,康芸薇与方达之结缡三十年,伉俪情深,方达之毕业于台大,有理想,有抱负,但却规规矩矩做了一辈子公务员,壮志未酬,于一九九〇年病逝。丈夫在世时,写到他的文章不多,大概有点不好意思多说自己的先生,丈夫过世后,康芸薇写他的文章,篇篇感人。《我带你游山玩水》虽然不全是写方先生,但丈夫的身影却无所不在。这本集子,可以说是康芸薇为她先生方达之竖立起的一面纪念碑:纪念他们俩人在一起幸福的日子,纪念丈夫走后哀伤的岁月。方达之在世时,康芸薇的文章总是充满了熙日和风,经过大悲后,即使写欢笑,也不免凄凉。 康芸薇三个儿女个个孝顺,全是“妈妈党”,丈夫去世后,儿女们更加体贴,送礼物、陪妈妈旅行,但儿女的孝心却无法取代丈夫的情谊,丧夫的哀痛与失落,只有自知。小儿子继来大概是最受疼爱的幺儿了,一次继来把家中用得早已坏旧的餐具扔掉,康芸薇嚎啕大哭,儿子恐怕无法理会母亲的心情,他丢弃的,不是家中的破旧,而是母亲最珍惜的记忆,年轻人往前看,要摔掉过去的累赘,但对于暮年丧偶的母亲,与丈夫共同度过的过去,也就是她生命最美妙的部分,如何丢弃,怎能丢弃?伤逝,是这本集子最动人心弦的基调。 康芸薇另外有一本散文集,题名《觅知音》,大概作家希望有更多的知音读者吧。这次我把康芸薇几部作品重新细读一遍,发觉康芸薇曾写过这么多篇好小说及感人的散文,竟然还有“但伤知音稀”的感叹,可见文章解人难得。 ---二〇〇四年十月七日《中央日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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