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白先勇回家

林怀民

树犹如此  作者:白先勇

白先勇回来了。六月底回来的。他只是回来玩。文艺的公开聚会根本见不到他影子。耕莘文教院举办的暑期写作班请他讲两堂课,这位在美国教中国文学的讲师一再叫苦:“讲些什么呢?我从没用中文讲过课——非讲不可吗?”

余光中拍拍他的肩膀:“在台北,作家演讲是常事。你再待上三个月,电视、电台统统会找你来了!”但白先勇不会待那么久。九月初,他就要回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上课去了。

《幼狮文艺》希望写一篇关于他的访问记。白先勇在电话中急着摇手:“我没什么好写的!你们找别人去吧。上期《现代文学》硬把我推出来,已经出尽洋相,好像唱戏的没化好妆就被推上台,这回还是饶了我吧……该说的,想说的,都在小说里说过了。我真的没什么好写的。”

打了几次电话,还是那句话:“没什么好写的。”不要人家写他,却反过来向人拉稿,要《幼狮文艺》主编痖弦为他办的《现代文学》写篇诗评。推来拉去,白先勇终于在这期“上台”。内幕似乎是:痖弦答应写稿,白先勇接受访问。

坐在嘉新大楼顶层的蓝天餐厅。大玻璃窗渗进八月的午日,窗外是栉比鳞次的大厦,楼下中山北路流淌着香烟盒大小的车群。《台北人》的作者喟叹道:“台北变了好多!”

白先勇说起话来,跟他小说里的文字一样,干净利落,清楚明白,用不着人费心去猜,斟酌字眼时,他就:“我想——”

“我想——我想我可以这么说,台北是个很奇怪很奇怪的都市,跟纽约、伦敦、巴黎、东京都不一样——不不,我不是说房子景物这些的。我想台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生命力很充沛的一个地方。你看看,夏天这么长,这么热——真的好热!——而那么多人就——”他直着两根白净修长的食指,一上一下比划着,春草争先萌发的模样,“——就这样地生出来,长出来……”

第一次到台北,白先勇才十四岁。一住十一年,然而他说台北不是他的家。

他说,在美国七年,一身如寄,回了自己房间,也不觉得到家了,飘飘浮浮的。白先勇是广西桂林人。“可是,我也不觉得我的家在广西。那时候抗战嘛,我们最先住在桂林,后来到了重庆……”他父亲,已故的白崇禧将军,当时是叱咤一时的抗日英雄。白先勇幼年很少见到父亲。“胜利了,我们搬到南京,后来又到香港住了两年。”

——大陆的事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清楚得不得了,北平、上海、南京——好多地方!长江啊,黄河啊——那些山呀水啊,拉船的伕子……好清楚好清楚。特别是出国了,这些记忆变得愈来愈清晰。好奇怪的——对,也许我想得太厉害了,不能自已的用想象来夸张那些记忆吧。不过,台北我是最熟的——真正熟悉的,你知道,我在这里上学长大的——可是,我不认为台北是我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也许你不明白,在美国我想家想得厉害。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家’、一个房子、一个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这些地方,所有关于中国的记忆的总合,很难解释的。可是我真想得厉害。”

他有点茫茫然地笑起来。白先勇的笑很奇特,呵呵呵,有点像小孩的笑,呵了三五笑,恍若要断了,忽然拖着长声又扬高了。为一点点小事,他就能断断续续笑上一分多钟。

尽管台北不是他的家,白先勇仍有一大筐属于台北的记忆。

在香港,白先勇上过两年教会学校。到了台湾就进建国中学。他说,中学时代的他并不快乐。“那时我孤僻得厉害。”他很少和同学往来,整天躲在自己的小天地,读他的诗赋词曲,还有——写东西。对这些早期的作品,白先勇是不提的——“小学生作文嘛。”

这种“闭关自守”的情形,一直等他一九五七年考入台大外文系,才有了改变。“我们那一班人才济济,真的是少有的群英会。”喜欢耍笔杆,又真把写作当回事的同学,数一数,竟有十多个。例如:欧阳子、王文兴、陈若曦、戴天、林耀福、陈次云。由于对文学的热爱,白先勇立刻和他们结成“死党”。除了好同学,还有好老师:已故的夏济安。在夏济安的指导下,白先勇这伙人开始在夏主编的《文学杂志》崭露头角。

大二下学期,夏济安去了美国,《文学杂志》编者易人。这群“死党”觉得《文学杂志》没以前好。喟叹之际,“为什么不自己办个刊物”的念头就冒上来了。年轻人,说干就干,筹钱,写稿,跑印刷厂,加上刚由美国回来的余光中,以及何欣这些人的协助,一九六〇年春天,《现代文学》创刊了,白先勇是发行人。

在发刊词里,他们强调,这个杂志将有系统的介绍西方近代文学的优良作品,并致力新文学的创作。第一期,他们推出当时在台湾鲜为人知的卡夫卡,以及九年后的今天依然站得住脚的几篇创作:丛苏的《盲猎》、王文兴的《玩具手枪》、白先勇的《月梦》和《玉卿嫂》。

“那阵子我们真疯啊!正课不念,光看自己喜欢的小说。读过了,大家一起讨论、批评、吵嘴。考试到了,就在印刷厂一边校对一边翻笔记。”

印刷厂临阵磨枪考出来的成绩还是在班上名列前茅。一九六三年初,白先勇得到全额奖学金到美国爱荷华大学创作班留学。一九六四年得硕士学位后,到加大教书迄今,这一次是他第二度回国。

一般认为,白先勇的作品是去国外之后,才真正成熟。“说起来好奇怪,我去了美国以后,才认真读中国的东西的。”而他的“台北人”与“纽约客”也就一篇比一篇地中国起来。这两个专题下的一系列作品全部发表在《现代文学》。白先勇不大愿谈自己的作品——“那到底有些embarrassing。”提起《现代文学》却止不住地亢奋起来:“那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要是九年前不曾办《现代文学》,现在会不会再办个文学刊物?

“不!”三十二岁的白先勇翻翻大眼睛,拂了拂覆额的浓发——“不不,这不算披头,披头还没出道以前,我就留了。我母亲常常催我上理发店,她去世后,我就乐得留长了。”——吸口烟说:“现在老了!没那股劲儿了!”

如果白先勇台北之行真的纯粹回来玩,那他挑对了时候。白家兄弟姊妹共十人——先勇排行第八——从胜利那年在南京聚过一回后,各分东西,离散海内外,再也不曾聚齐。八月里,十弟结婚,几位兄姊都赶回来,一下子很难得地凑了八个人。一家热热闹闹地玩了几天。

大姊从香港回来那夜,白先勇兄弟为她接风,十一点多,又上国宾饭店十二楼陶然亭喝酒聊天。

陶然亭有一座浅红的钢琴。白家一群人便围着钢琴而坐。灯光黯黯的。琴音流出一束束教人心暖的魅丽。

白先勇足蹬凉鞋,穿了一件橘红细格子衬衫,一条米色短裤——“台北的男孩子怎么不兴穿短裤?”——啜口酒,从杯中捞出那枚红樱桃,趴过半个钢琴:“大姊,这个cherry给你!”

每个人兴致都很高,却有些倦了,只有白先勇精神十足的——“十二点一过,我就复活了。”

钢琴弹出一支蓓蒂佩琪的歌,二十多年前的老歌。

白先勇眼睛一亮:“大姊,你的歌!记不记得……那年我多大?”“十二岁。”大姊说。

大家漫漫哼唱着。白先勇缠着要大姊弹琴,大姐不肯,他转移目标:“那二哥唱个歌。”二哥指指酒杯:“等我喝了这杯不要脸的药再唱!”大家笑了。白先勇笑得最响,呵呵呵——呵呵呵……

“唱一个嘛,”他说,“老沧桑,唱一个嘛。”白先勇管他二哥叫“老沧桑”。二哥也喊他“老沧桑”。

二哥唱了。唱了一半,推推白先勇:“老沧桑,你也唱!”

白先勇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点了一根Salem,抬抬手:“再来一杯Manhattan!”——记得《谪仙记》里的李彤吧?“她抽出一张十元美金给那个侍者,摇摇晃晃的说道:‘你们这儿的Manhattan全世界数第一!’”

“嗨,老沧桑,你唱啊!”二哥催道。

白先勇呵呵笑了笑,吐出一口烟,听着二哥高声唱出:

“今夜且让我放纵,哪管明朝!……”


“人有很多面,像球一样,”那天,在“蓝天”,白先勇说,“经过一些事,人会变的。”他觉得去国七年,自己长大了,也改变很多。许多年轻时认为很重要的事,现在都漠不关心了。

“活到三十岁,我发现人活着,实在不必care别人对你的看法,对你的闲言闲语……不必在乎!”——连写作也可以不在乎吗?“不,那是不同的。”——那么读者呢?——白先勇沉吟着,说写作是一种非常personal的事。一个作者不必、也无法讨好每一个读者。“我有几个朋友,他们了解我,也了解我的作品,我对他们的意见非常尊重。”这几个友人中,包括夏志清与欧阳子。

“……认真想想,自己实在不重要;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比自己可怜,值得我们去关心、同情——不觉得生命本身就是很可怜的吗?”——那你想过自杀没有?——白先勇愣一下,说这个问题太personal,他不能回答。过了一会儿,他看看远处说:“经过一些事,人会变的。”

七年的时光,由年轻人水仙花的自我中心渐臻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大千世界,这种心境上的转变,形诸作品,大概始于《上摩天楼去》。那以后,白先勇的作品,再也找不出早期的《月梦》、《寂寞的十七岁》、《青春》里的感伤色彩了。

在众多作品中,白先勇独独偏爱《游园惊梦》。不是因为外界对这个短篇有超乎寻常的好评,而是“也许那里头的人物我太熟悉了……我想我了解他们”。这个短篇,他写了半年,前后删修重写五遍之多。——你笔下的故事全是真的吗?那些人物你全认识吗——“我想我认识他们,他们是我写出来的。故事都是编出来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呢?——白先勇笑了,笑得有点得意的说,有人以为他是老舞棍,“其实我只去过一次舞厅,第一次回国时……我看到一个大班,他们说她以前是上海百乐门的红舞女,我忍不住就替她编了一个故事。——你会不会这样?看到一个有意思的人物,就会替他编故事。看人实在很有意思!”

从《永远的尹雪艳》到最近的《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台北人”已经写了九篇。白先勇说他不知道还要写多少。“写到没得写,写不出来为止。”——那么“纽约客”呢?为什么写了两篇就搁下来了?——“我想‘台北人’对我比较重要一点。我觉得再不快写,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种已经慢慢消逝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马上就要成为过去,一去不复返,”白先勇挥伸着手臂说,“一去不复返了。”

提到“一去不复返”,白先勇说了一个“故事”:“前些日子,我带几个小孩——其实不小,十几二十了——到外双溪博物院玩。有一个就不肯进去,他说那没什么好看的,一大堆破铜烂铁!”

“……从旧金山到东京,到夏威夷,到香港,回到台北,一路过来,我发觉这一代的年轻人在衣着举止或想法上几乎没有太大的不同,完全美国化——或者国际化了!”他觉得文化不是摆在博物院,用冷气、玻璃柜,小心保护起来,给人看的,传统的中国文化已经和真正的中国人生活逐渐脱节了。谈起这些,白先勇没有对现状的气愤,仅有对过去的惋惜。

回台北两个月,白先勇只字未写。“我是回来玩的,”他说;“而且,我住在哥哥家,没有自己的书桌,人太多,清静不下来。我写东西需要很静的环境。”在圣芭芭拉,他喜欢深夜写作。写得不顺手时,就一壶壶茶往肚里灌。心里有话,一时又无法表达得很妥切是很痛苦的。白先勇认为,文学作品形式与技巧高于一切。至于内容倒不那么重要:“不管怎么写,我们还是在重复老祖宗说过的话。”因此,他敢于把刘禹锡的《乌衣巷》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摆在《台北人》与《纽约客》卷首,直截了当的点题。

“一个作家,一辈子写了许多书,其实也只在重复自己的两三句话,如果能以各种角度,不同的技巧,把这两三句话说好,那就没白写了。”即使他最喜爱的作家,如乔伊斯、福克纳、陀思妥耶夫斯基、D.H.劳伦斯——“你知道吧?劳伦斯也是个画家,他不喜欢自己的画。——他的画,跟小说一样,full of vitality!”——他以为,也只是说了两三句话。

——那么,你觉得你说出自己的话没有?——他想了想,摇摇头,换个坐姿说:“没有。至少还没说清楚。”——有没有夜半梦回,为这件事发急的时候?——“怎么没有?急啊!急得更睡不着。”

在加大,他教美国学生念唐诗宋词,讲《红楼梦》——“好了不起的一本书!跟任何一本世界名著相较都不逊色!”——讲中国近代小说:从“五四”说起;也讲当代作家的英译作品:像欧阳子的《网》,於梨华的《柳家庄上》。

“用英文讲中国东西,有一种戴了面具的感觉。可是,讲到有些地方,他们就跟不上来了。许多东西跟他们讲不清。中国对他们到底太陌生了,他们没办法了解的。”白先勇说,比较起来,美国人比我们放得开,因为他们是很年轻的民族,中国人的生活环境,还有教育,都使人无形中有一份对五千年文化的awareness。

“真的,在国内不觉得,出去以后,往回望,就会知道我们的文化是多么渊博、深沉。每一回顾,就会感觉到自己肩上的burden。这么说,也许有人会觉得可笑,可是我真的是这样,我自己或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一点——我也不想改变。”

午夜两点,弹钢琴的女孩子下班了,陶然亭打烊。笑够,唱够,也喝够了Manhattan,白先勇和家人走出国宾饭店,又上新亚吃过消夜,才叫计程车回家。

计程车在街头飞驰着。白先勇说,台北的夜晚比白天美。又说,台北变了很多。他当学生时,大学生骑脚踏车,现在摩托车满街跑了。

他说,将来有一天不再写东西,他要好好地活,要到处旅行。

他说,台北不是他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不是任何地方,而是一份好深好深的记忆与怀念。

白先勇只往回看。

白先勇知道他回不了家。

——因为他想回去的“家”,正如计程车后,消逝在夜黑中的长路;那些属于中国的辉煌的好日子,那——

我们五千年的传统

我们五千年的五千年的五千年的

---一九六七年《幼狮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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