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我想那是天生的!
PLAYBOY杂志香港专访白先勇

蔡克健

树犹如此  作者:白先勇

一九八八年四月底,白先勇经香港到广州参加《游园惊梦》前后几天的排练工作。在香港逗留的三天里,他既要参加香港电台的节目,又要到中大演讲,在时间的安排上自然是左支右绌。四月二十四日,也即是他起程赴粤的前一天,他一个早上要接受十多家报刊的访问。负责安排访问事宜的香港电台腾出了半个小时给我们,算是特别优渥。只有那么一点时间,当然谈不出什么头绪来,幸而他答应在广州继续跟我们谈下去。四月三十日是《游园惊梦》首演的日子。白先勇又忙个不可开交。可是,他还是抽空在酒店房间里接受我们访问。这回我们断断续续的谈了一个多小时。不过,当时《安徽日报》的一位记者何华亦在场。何先生从前读复旦大学时的毕业论文题目是白先勇,这次白先勇在广州期间,由他权充秘书。虽然访问内容没有什么“机密性”,可是有第三者加进来,总是有点不方便,而且电话又不时的响起来。

翌日,我们一起坐直通车回香港。在车上,白先勇安排我们坐他旁边,继续未完成的访问。他谈到他的父母亲、他对同性恋的看法……当然还兴奋的跟我们谈论前一晚首演的情况。他把《游园惊梦》由小说到戏剧的整个演变过程,从头到尾向我们讲了一遍。可惜因为篇幅的关系,只能把这部分谈话省略了,留待下期另文介绍。由于时间仓促,访问其实并没有完成,只可以说是告一段落。在车站与他道别时,我肚子里还有一大串问题,例如《孽子》人物的出身和生活圈子与白先勇本人的阶层可谓有天渊之别,他怎么能够对他们的生活、语言等等那样了如指掌呢?也许,日后再向他提出吧!

P:你这次到广州参加《游园惊梦》四月三十日的首演,之前你又曾访上海。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不知你方不方便回答?

白: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

P:有许多台湾学生到了外国之后,思想变得颇为激进,可以说是“左倾”吧。你到了美国之后,思想上有没有出现同样的变化?

白:我有,但我想我的改变跟他们有相同,也有不同的地方。我是在六三年到美国的,六〇年代的反越战运动等等,我都适逢其会,可是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可能是因为我历史感比较强,注意整个历史的发展过程,并不光着眼于目前。因此,可以说我的“定力”也较强,没有那么容易随着潮流被卷进去。出国之后,最重要的变化是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重新发现。我在台湾的时候,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很大。那阵子,我们提倡现代文学,自己也搞现代派的创作。到了西方之后,却反过来追求传统文化!我的思想和感情可以说是西方现代主义跟中国传统文化的结合,我的作品也有意无意地显露这种融合。

P:文革之后,人们可以比较冷静地去检讨中共历来的得失。关于你对中国目前情况的意见,已有许多人问过你,你也说了不少。我倒想知道,你在一九六三年到美国之后,那时文革还未发生,你对中共和共产主义的看法又怎样?

白:我记得中共在一九六四年试验原子弹的消息公布后,我跟其他许多人一样,很“中国”起来,忘记了政治、共产党什么的,只知道中国人也有原子弹了,是一个很值得骄傲的事情。那光景,我对中共仍然很不了解,当时一般美国人对于中国的情况也很糊涂。当Felix Greene那套题为《中国》的电影在美国上演时,我也去看了,好像是在纽约的Little Carnegie Hall看的。那部电影令我十分激动。现在当然知道片中的情况完全是安排出来。电影拍的是一九六二年的中国,当时大陆上的人吃也吃不饱,可是电影里人人都显得幸福快乐,十分乐观。

P:Felix Greene在五〇年代曾写过一本书,记述内战前后的中国政局和社会,据他自己说,目的是要打破美国特务和国民党宣传所制造的假幕。他自己后来却制造了另一个假象。

白:总之,传播媒介真的是一个制造幻象的工具!

P:你看是不是因为在美国可以享受更大的思想和言论自由,而且也更容易接触中国大陆,所以许多台湾作家到了美国之后都不愿意返台?

白:我想那是原因之一。台湾的政治是最近几年来才大幅度的开放的。在六〇年代,一切都十分保守,诸多禁忌,我们当时对于政治中的种种限制十分反感。不过,那只是原因之一,个人的事业等等因素也很有关系。

P:在你早期的作品里,有许多篇是描写少年与成年、暮年男人之间的爱欲关系的,例如《青春》、《月梦》、《寂寞的十七岁》等等。可是,到了美国之后,你有好一段时间几乎没有再写这个题材,直到《孽子》为止,那是为什么缘故?

白:我真正开始写小说,第一篇发表的是《金大奶奶》,在《文学杂志》上刊登;第二篇是《月梦》;稍后的《青春》,与《月梦》的主题基本上是一样的。当时可以说正是我的浪漫主义时期,现在回头想,那时我虽然还很年轻,只有二十一二岁,可是对时间已特别敏感,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从那时开始,时间的流逝一直是我最关心、最敏感的一个题目。施叔青那天在《明报》上说:白先勇写的其实是时间。欧阳子的分析(《王谢堂前的燕子》,一九七六年,台北——编者注)里也经常提到这一点。时间有几种,一种是抽象的人生过程,是不断的变化,也就是佛教所讲的“人生无常”,我觉得整个佛教充满了一种悲感,悲悯人生的无常。可能我年轻时已经有了相同的感觉,《月梦》和《青春》所写的都是老年与青少年的对比以及同性之间的爱恋关系。可是,从更高的层次去看,两篇小说所描写的是对青春不再、对时间、对时间的变动而造成的毁灭的惧畏——一切都要随着时间的洪流而消逝。不过,我当时对于这种种问题恐怕并不是很自觉的。我后来回头看,也觉得很奇怪:那时自己还那么年轻,怎么会有那种感受。曾经有人说我是受了托马斯·曼的Death in Venice的影响,可是当时我还没有看过那本小说。

P:记得当时在台湾和香港,人们谈论的是托马斯·曼的其他作品,例如他的巨著《魔山》,《威尼斯之死》是拍成电影之后才受人注意的。

白:也不完全没有人知道,但没有《魔山》那样有名。当时我自己还没有读到《威尼斯之死》,而且对德国文学也没有什么研究。我也曾思索过你刚才提出的问题,我小说的题材是否改变了呢?我的看法是:《月梦》、《青春》等与我后来其他的小说表面上似乎不同,但在主题上却很一致,例如《游园惊梦》写的也是时间。

P:但说到底,写《威尼斯之死》时的托马斯·曼以及把那本小说改拍成电影的维斯康堤都已在迟暮之年,而你在《青春》和《月梦》里描写老年人对少年肉体所象征的青春和过去的追念与眷恋时,年纪才不过二十一二岁。你认为你这种对时间的敏感是天生的呢?还是与你的家庭环境有关?

白:我想,与《月梦》同时发表的《玉卿嫂》,表面上与前者是两个不同的故事,但实际上也有相同的地方。在《玉卿嫂》里,一个成熟的女人爱上了一个年纪较轻的小伙子,因此时间也是其中一个主要因素。事实上,爱情与时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P:可是,你对时间的敏感是怎样来的?

白:是不自觉的……

P:尽管是不自觉的,但总有个理由来吧?

白:我老觉得美的东西不长存,一下子就会消失,人也如是,物与风景也如是。那当然并不是我个人独有的感觉,所有的艺术家、文学家都不例外。中国文学的历史感特别重,诗词歌赋里头充满对古往今来、朝露人生的咏叹。欧阳子说整部《台北人》讲的都是时间——过去与现在。其实,我从开始写作起以至现在,也许就只讲了那么一点。

P:你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说,中国当代的文学作品缺乏历史感。

白:我的看法是那样。现在的作品缺乏时间的深度。你是念历史的,对中国民族的历史感应有所了解吧,你的看法怎么样?

P:我碰过许多从国内出来的艺术家、作家,他们老爱抱怨中国两千年封建什么的,可是,他们对中国历史却似乎颇欠认识。

白:欧阳子说我的小说讲的是过去现在的对比,我想我历来所写的东西的确都是这个主题的引申。你问我为什么到了美国之后没有继续写类似《月梦》、《青春》的题材,其实我不过是以另外一个方式、从另外一些角度去写同一个题材,例如《谪仙记》写的也是人对流逝的时间的怀念与追寻,不过其中还加上一点历史。《台北人》就更是同一个主题的延伸了。是吧?其中的《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可以说是《月梦》的重现。到了《孽子》,我更扩大来写这个题材,那是我一直想要写的一本书。由《月梦》到《孽子》,可以说是我的写作过程的自然发展。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对时间那样敏感,与家庭环境有没有关系?我猜是有的。我们家是一个大家庭,父亲是个军人,母亲也出身于官宦之家。我们家与国民党的关系很密切,家运随着党运而起伏。我是在抗战中出生的,可以说是生于忧患吧。十一二岁时从大陆到香港再到台湾,从一个世界跑到另一世界。我那时刚开始了解周遭的人和事物,但童年时代认识世界的依据一下子就改变了,我在自己心目中所建立的世界刚开始就毁灭了。目睹人事变幻得那般迅速,令我产生了一种人生幻灭无常的感觉。我刚到台湾时,看看新居,肚里不禁呐喊:哎哟,怎么住进一个小茅屋子里去!去年重访上海时,我请朋友吃饭的饭馆碰巧就是我家的故宅,除了觉得巧合外,还不免觉得有沧海桑田之叹,真个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后来我为此写了篇《惊变》,在十二月号的《联合文学》上发表,后来又在香港的《百姓》和上海的《文汇》月刊上刊登。

P:你家信佛吗?

白:不,我家是回教徒……

P:呀,对,你是广西人。

白:对,广西人,我们是回族。可是,我个人的宗教感情相当复杂。家里信回教,我在香港念的却是一家天主教中学——喇沙书院,要跟着洋和尚念圣经、教义问题。那时,我差点信了天主教,其后虽然没有入教,但天主教给我很大的启发。到了后来,我发现自己基本的宗教感情是佛教的。

P:你笔下的人物也似乎大都是信佛的。

白:对,基本上是中国的佛道。佛道的精神和对人生的态度对我的影响愈来愈深。我之所以那么喜欢《红楼梦》,与书中的佛、道哲理很有关系。不光是《红楼梦》,汤显祖的戏曲,例如《游园惊梦》,也充满了佛道的感情和思想,在传统中国文化里头,佛道与儒家是一而二、二而一,一体的两面。

P:你说时间的流逝是你一切作品共有的主题。不过,从题材的选择来说,你的作品可以大致分为几个阶段:早期的《月梦》、《青春》、《寂寞的十七岁》等是一个,《纽约客》是一个,《台北人》又是一个。一九七七年开始发表的《孽子》再回到青少年的身上去。为什么?

白:为什么?因为我很同情青少年的成长过程,也许那和我青少年时代的遭遇有关。我自己经历过一个非常困难的成长过程。据我母亲说,我小时是个很霸道、很外向的小孩子,脾气很坏。七八岁时生了一场大病,令我觉得自己被打入冷宫,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P:可是,小孩子生病一般都受到家人特别细心的照料……

白:对呀,家人对我的照料无微不至,但因为肺病是传染病,那时候人们对肺病十分恐惧,不敢接近患这种病的人。因此,当时我觉得被别人遗弃了。从那时起,我对人特别敏感,自己的性格也因此而变得内向。我的童年——其实可以说我并没有跟其他小孩子一样的童年——就在上海郊区一个偌大的院子里度过,整日与花草和小动物为伍,平日总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些日子。看见院子里的梧桐落叶,竟会兀自悲起秋来,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呢!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有点滑稽!但无论如何,我那时候常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P:也许那就是佛家所谓的“佛根”吧!

白:哈哈!我也曾跟朋友开玩笑地说:世间烦恼事那样多,我不如去当和尚好了!后来我的病好了,我再回学校上课。可是,我那时已变得非常敏感,也训练出对别人心事的了解能力。

P:观察力?

白:对。旁人不注意的事,我也能感觉出来。因此,我不能忍受别人的痛苦,别人不快乐,连我也会感到不舒服、不好受。这方面给我很大的心理负担,另方面也许亦构成了我今后从事文学创作的动力。法国《解放报》曾经向各国作家提出“你为何写作”这个问题,后来把回答结集出版。当时他们向我询问,我的回答是:我之所以创作,是希望把人类心灵中的痛楚变成文字。英文原文是:I wish to render into words the unspoken pain of the human heart。你问我为什么要写青少年,我的答案也是一样。我重回“人间”之后,就碰到一连串的动乱,随着家人不断迁徙,从上海到广州到香港再到台湾。你知道,青少年每到一个新环境,总会发生适应的问题。而且当时我在语言上也不适应,一下子是上海话,一下子是广东话,一下子是台湾话,令我更感觉无所适从,到处都自觉out of place。

P:对于性格内向,惧于孤独的小孩子来说,适应新环境的困难就更大了。

白:对。不过,我原本是十分外骛的,大病之后才变得内向。中学的时候,我的确相当孤僻。在台湾读高中,三年下来,跟三分之一的同学从未打过招呼!那并不是因为我骄傲,不理睬人家。我想我是害怕走进他们的世界。他们的世界跟我的很不相同,我指的是内心世界,与社会阶级、家庭背景等无关。

P:你念的是男女校?

白:不,是男校。总之,那时我很怕跟别人打交道。因此,对于青少年——尤其是在成长过程中发生适应问题的青少年——的内心世界,我是很能了解的,因为我自己也曾挣扎过。在另一方面,那也令我变成一个不接受世俗价值观的rebel。

P:新公园那班“孽子”的天地,“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

白:是的,我的内心世界也许也是这样的一个国度。不过,为了要在现实世界里生存,我必须接受政府、法律等等的束缚。

P:你说你小时十分霸道,大病后变了另一个人。其实,除了变得内向之外,根本的性格也许并没有完全改变。例如你笔下某些人物关系往往十分狂烈。

白:对,对,对!那是passion的流露,那也是我性格的一部分。

P:在港、台作家的作品里,极少出现你笔下的那种狂烈冲动,一爆发起来就……

白:不得了!从《玉卿嫂》开始,就是这样。

P:对了,《玉卿嫂》中那些做爱场面,好比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白:的确如此。我觉得爱有时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到了某个程度。有些人也许宁愿轻描淡写,我却觉得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真的是……真的是天轰地裂!我有这种感受。我想写的时候出于感受多于真实的经验……即使是《玉卿嫂》里头的那种肌肤之爱,我看也是内心感情爆发的表现。

P:在几篇文章里头,你对母亲流露出深厚的感情,除了母亲之外,你一生中有没有对其他女人产生过强烈的感情?在现实里头,你有没有认识过玉卿嫂、钱夫人、金大班……

白:哈哈哈!我对饱历沧桑的女人很感兴趣。我觉得成熟的女人味道特别足。她们就算没有亲生的儿女,在人世间都代表着一种母亲的形象。风尘女子往往都很母性,而我们对母亲总不免怀抱或多或少的眷恋。

P:你其他的作品已经有许多人讨论过了,我想专门跟你谈谈《孽子》这本书,一来那是你唯一的长篇小说,而且也是你最近期的创作,其次,这部小说在国内的受欢迎程度实在令人觉得有点意外……

白:对,在中国出了两个版本,一个是北方文艺出版社的,另一个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刚出版不久。这书在大陆竟然会有两个版本,你说奇怪不奇怪。

P:奇怪是奇怪,但很有意义。

白:《孽子》出了两个版本,而且读者的反应非常positive。我想他们是从较广的角度去看这本小说。虽然里面写的人物是同性恋的,可是……这样自己说自己的作品,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孽子》传达了作者对人的同情。这本书如果有一点成功的地方,我想就在这里。也有人从文化的观点去研究这小说,着眼于其中所描述的父子关系和父权社会的状况。这书除了讲述一群人的故事之外,也许还反映出中国社会的共相。《孽子》所写的是同性恋的人,而不是同性恋,书中并没有什么同性恋的描写,其中的人物是一群被压迫的人。中国读者也许是由于经历了过去的动乱,虽然实际情况和问题不同,但感受却一样:一种被压抑、被中心权威束缚、被流放的感觉。

P:毛泽东曾经是不少中国人——尤其是年轻的一辈——心目中的“父亲形象”,《孽子》所描写的那种父子之间的爱恨关系,对于许多中国读者来说,也许有着双重的意义?

白:对啦!我想也很有关系,打动了中国人基本的恋父情结。

P:《孽子》令人联想到法国的Jean Genet(让·热内)和意大利的Passolini(帕索里尼),尤其是后者。Passolini也反叛社会,把他的爱放在浪荡街头的穷小子身上。你有没有读过他的小说,例如说Ragazzi di vita?

白:没有。《孽子》并没有受到其他文学作品的影响。不过,在写这书之前,美国出版的一本报道性的书,Far Money or For Love,却给予我很大的启发。我忘了作者的名字,好像是一位记者。他的两个年轻的儿子被坏人拍摄了一些Gay Porno的照片,被他发现了。打听之下,他才知道有许多年轻的男孩子做那样的事,就决定进一步调查这个问题。美国每年有近百万十三岁到十七岁的青少年离家出走,其中不少在大城市里沦为男妓。调查的结果,发现许多男孩子当男妓并不是为了金钱,因为在美国要生存并不困难,十来岁的小伙子年轻力壮,可以随时找到工作。他们出卖自己的身体,同时也为了爱。他们许多在家里得不到父爱,反而从光顾他们的一些成年男子身上找到爱情。书中谈到一个十一二岁小男孩的故事,十分动人。这个小男孩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客人,经常给他钱。后来男人被警察抓住了,控诉他与未成年的男童发生关系。男孩出庭作证时,苦苦哀求法官不要惩罚中年男子,因为那人是他世上唯一的朋友。书中的人物可以说是一群得不到父亲的爱与谅解的“孽子”。在法律之前,与未成年的孩童发生性关系——尤其是当这种关系牵涉到金钱的时候——是一种犯罪行为。但法律之外还有人情。那些男孩子往往不是为了金钱,许多是为了找寻那么一点爱、一点温暖,即使是短暂的。书中所说的是美国,但其实台湾亦有同类的情况,而其中也有许多动人的故事。我自己就认识一个这样的孩子。他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却唱得一口英文歌。其实他根本不懂英文,并不明白歌词的意义,但唱起来倒是有腔有调的,很好玩。他的身世十分可怜,旁人听了都替他难过,他自己反而不觉得怎样。他的父亲是个老军人,为人十分粗鲁,母亲是个台湾女人,没有受过教育。父亲对他很严厉,后来还把他赶出家门。有时偷偷回家探望母亲,如果给父亲碰上了,就会连骂带踢的撵他走。他跑在前头,父亲在后面一边喊骂、一边追打,母亲夹在中间,好歹要把两人分开。这类故事多得不可胜数。天下间有无数孩子在找爸爸,《孽子》可以说是寻父记吧。书中的人物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伊甸园,在乐园之外流浪,沦落为娼。但他们并不放弃,为了要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园,他们找父亲,找自己……

P:男女之间的关系,有时也可以是男的要在女的身上重温母爱,或者女的要在男的身上找到她所需要的父亲形象。过去,同性之间只可以有伦理的关系,现代文明却似乎要打破这种界限和规范。

白:我的看法可相反。我们知道在古代的西方,例如希腊,同性之间的爱情是十分崇高的,甚至得到诗人和艺术家的赞美。男的例如柏拉图、亚历山大大帝,女的如诗人Sappho,都是同性恋者。所以我觉得在这方面倒不见得昔不如今,古代不比现代“封建”。我们中国的古代,同性间的爱也很重要,往往诗词里流露出来,反正性别的界限并不那么清楚。

P:可是,你说的是古代的情况,西方进入了基督教时代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中国在儒家的影响之下,同性爱也愈来愈受到约束。讽刺的是:养男嬖的风气反而在捍卫伦常制度的士大夫阶层中流行。

白:在清代,那是公开的。不过,我认为应该分开来说,你所说的是有钱人养伶人、蓄男妓的风气,但在其他阶级里,男与男之间也可以有很亲密、很强烈的关系。

P:也许那是因为在中国传统社会里,除了“伦常”之外,似乎并没有明文规定不许同性相恋。

白:对。在中国,同性恋并不是一种罪,顶多被社会认为是“伤风败俗”,没有基督教那样的宗教制裁。我想基本的不同就在这上面。

P:《孽子》是在美国写的,台湾公园里头真的有书中所描述的那些角落和情况吗?

白:我想有的,报刊上也有报道。不过,小说里的“新公园”的象征性大于真实性,人物的“王国”必须在别人眼中的黑暗里、在心灵的原野上才能存在,因为那是一群被文明都市放逐的人。

P:你去美国之前,或者从美国回台湾的时候,是否也亲眼见过?

白:也有,“新公园”一直都存在,具有“新公园”那种象征意味的地方一直都存在着。

P:那你为什么要等到《孽子》才把这个世界写出来?

白:其实我早就着手写这本书,在七〇年代初便开了头,故事都有了,可是拖了很久。书中的意义很复杂,必须透过一个适当的形式去表达,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我认为适当的形式。原稿前前后后经过好几次改动,尤其是下半部,写得好辛苦。过去我写的,都有一个预定的framework,有其他作品做参考。《孽子》却不然,中国文学里没有可供参考的作品。然而,我坚持要从中国人的角度去看同性恋的问题,去写一个中国人的世界。你看过题材类似的欧美小说吧?你觉不觉得《孽子》所描写的感情和问题与它们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之处?那是因为书中人物的处境既有其普遍性,但同时又因为社会和传统的不同,也有特殊的一面,我希望在书中兼顾二者。中国不是没有讲同性恋的小说,例如清代的《品花宝鉴》里头就有同性恋的描写。可是,我要从另一个角度去写。《孽子》并不单是描写青少年的问题,全书的大架构是中国的父权中心社会以及父子——不只是伦理学上的,而且也是人类学、文化学和心理学上的父子——的关系。

P:我的感觉是:你早期的作品以女性的形象最为特出,从《台北人》起,父亲的形象开始比较显著,《孽子》则主要是一个男性的世界,跟你刚才说的一样,父子关系成为主题。

白:这是我第一次那样去写。我早期的作品里也曾触及相同的问题,例如《寂寞的十七岁》。不过,《孽子》是我第一次深入地处理中国的亲子关系,并且把这关系从家庭扩展到社会,把父辈的形象提升至父权象征的层次上。美国的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正在把这书翻译为英文,班文干(Jacques Pimpaneau)教授也曾向我表示他有意把它翻成法文。

P:你的作品里多次描写“父亲形象”,但似乎很少提到自己的父亲白崇禧,你小时候与父亲的关系如何?

白:我的父亲对我有多重意义,因为他的身份很复杂。一方面,他高高在上,经历了北伐和抗日等大事件,是中国现代史上的英雄人物。但他在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是抽象的。作为一个父亲,他有非常人性的一面。他在我眼中往往好像是一而二的两个人,或甚至是几个人。对于这几个“白崇禧”,我的反应也不同。

P: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他的哪一面?

白:对我都有影响。我父亲既慈爱、厚道,但同时又是一个律己甚严、要求甚高的人。他对自己很苛刻,因此对我们的教育也很严格。

P:他对你很严厉吗?

白:对我呢……我在家中的地位算是挺高的……

P:你们几兄弟?

白:我们七个。我在家里的地位挺高,那是因为我功课好的缘故!我总是考第一,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成绩一向都很好。

P:所以父亲特别疼你?

白:他也不是特别疼我。其实他最爱的儿子不是我,妈妈最爱的也不是我,可是他们两个都很爱我。你知道,有时候孩子们受到父亲的宠爱,却不一定也得到母爱,或者相反。我却得到两方面的爱,而且他们都很尊重我,那是尤其难得的。有些人看了《玉卿嫂》,以为我小时候跟父母相处得不太和洽,很怕父亲,或者父亲对我不好,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适好相反。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被父母重责过,更不要说体罚了,也许是因为我小时有病,他们对我多体恤一点吧,我也很努力做一个好孩子。

说起来,我父亲是我们大家族的patriarch,他对自己一丝不苟,而且他很聪明,成就很大,因此对人的要求也很高,达不到他的要求的人就惨了!

P:对他的手下呢?

白:他对下人倒很宽。他自己出身于乡下的穷苦人家,吃过许多苦,因此也很体恤下人,而且从小便教导我们,绝对不许对下人有任何不公平的待遇。尽管父亲当时的地位很高,但他总是严格地管束我们,不让我们有自高于人的感觉。抗战时,我们家在广西,当时国事艰难,整个广西一片穷困,虽然我们并不至于穿不起皮鞋,但父亲规定我们要跟别人一样穿布鞋,也不准我们乘坐军队给他用的汽车,因为当时真个是一滴汽油一滴血。移居台湾之后还是老样子,我们都是坐脚踏车上学的,除非是下滂沱大雨。我们习以为常,以致下大雨坐汽车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停在校门口,宁愿在老远下车,走路到学校!

P:你跟母亲的关系呢?

白:她跟我父亲不大一样。她很漂亮,很美丽,而且是一个很热情,拥抱人生的女人。她有了我们十个儿女,还老觉得不够!她既是一个很母亲型的女人,同时却又胸怀广阔,刚毅勇敢。几次在重要的关头上,她都能当机立断,不输于男人。父亲是个求全的人,不能容忍别人的缺点,母亲却宽容豁达。不过,她是小事宽容,对大事可也不马虎。虽然他们早已去世,但每当我在情感上或事业上碰到大挫折的时候,我总觉得父母在给我很大、无形的支持。我觉得在构成我的个性的成分中,父母所各占的比重都很大。可以这样说吧,我父亲极理智、极冷静,我母亲却是一个非常富感情的人,虽然也有她理性的一面。这两种成分在我的性格里造成很大的冲突……

P:你时常感觉到理智和感情的冲突吗?

白:可以说既是冲突,也是优点吧。

P:你可以举个实例?

白:我跟母亲一样,是个很容易用感情的人,但同时也可以很理智、很冷静地去控制自己。有些人完全感性,那也很好,另外有些人则是完全理性的,那也满容易,我呢,却是两者参半,经常斗争。

P:你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同性恋的倾向?

白:我想那是天生的。

P:在外国,尤其是在英国,中学、大学的学生之间的同性恋现象相当普遍。在台湾和香港,由于社会和道德的压力,这种事至少在表面上不常发生……

白:那也不见得。台湾的中学,因为男女分校的缘故,同学之间有亲密感情的也不见得会太少,尽管这种感情是过渡性的。你可以问问台湾的男孩子,他们在中学时期,大都有形影不离、分不开的好朋友,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很暧昧,也许是不自觉的。香港的情况不一样。说到香港,我倒要问,香港到现在(同性恋)还是违法的吗?

P:还是不合法的。

白:就是嘛,有了法律的规定,就不一样了。台湾没有那样的明文规定。

P:不过,香港的青少年未必都知道有那么一条法律,他们只是有一种犯罪感……

白:但犯罪感还是因为法律而生的,法律上规定不许那样做……

P:在大陆,许多男孩子牵着手在街上走……

白:对,满街都是。

P:外国人见了一定会以为他们是同性恋的,但在中国,那却是很自然的事。

白:我觉得那是一种珍贵的感情。人与人之间,发诸自然的感情都是可爱的,自觉地去扼杀这些感情倒是污辱人性。

P:你刚才说,中学生之间近乎相爱的感情往往是过渡性的。事实上,无论过渡是自然而然,抑或是自觉的压抑,绝大部分人到了一个阶段就会改变。

白:绝大部分都是如此的。对同性的爱慕是青少年时期的感情,大部分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把感情改放在异性的身上,当然也有人继续下去。改变的原因复杂不一:对异性的渴求、对家庭的向往,又或者由于社会的约束和压力。美国的情况很有意思,一方面很开放,许多州都取消了反同性恋的法条,但在另一方面,美国社会对这问题的态度虽然比较香港宽容得多,但也要看哪个圈子。文艺界、文化界基本上是相当宽容的,所谓straight society的“端正”人士,却仍旧相当忌讳这个事情。我觉得人很奇怪,为什么不能容忍别人的不同?为什么每个人都要一样呢?人生下来,本来就各有不同嘛,即使是异性恋,每对恋人的爱情都不一样。我觉得凡人都需要爱,无论是怎样的人,而且除了在感情的领域之外,同性恋者跟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P:同性恋跟对异性的畏惧有没有关系呢?《寂寞的十七岁》里的杨云峰害怕女孩子,你自己年轻时是否也有过这种心理?

白:我想一般年轻的男孩子对异性都有或多或少的惧畏。成熟之后,这种心理就会消失。不光如此,我觉得同性恋不但不怕异性,而且往往能够与异性结成好朋友,建立很积极的友情,也许那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爱吧?当然,肉体的结合是一种很宝贵的经验,但有时候,不论是同性还是异性之间,超肉体的、精神上的结合是可能的,而且也是很可贵的。美国诗人Allen Ginsberg(艾伦·金斯堡,“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之一)与他的男朋友……

P:Peter Orlovsky。

白:对,Peter Orlovsky。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Ginsberg后来在回忆里称那次交谈是soul exchanging,灵魂交换,好像在这世上找到另一个自己。我对同性恋是这样看:异性恋所找的是一个异己、一个异体、一个other,同性恋呢,找寻的往往是自体、自己、self,在别人的身上找到自己。这是同、异性恋一个基本的不同。

P:男女相爱而结婚或同居,生孩子,好歹是一辈子的事,一对同性恋人却似乎很难保持一生一世的关系。

白:那是一定的,因为异性的结合有家庭的鼓励、社会的保障、法律的约束、对儿女的牵挂等等因素把两人锁在一起。感情因素当然很重要,但夫妇关系的维系并不单只凭感情。相反地,一对同性恋人在一起生活,可以依赖的却只有互相的感情,而人的感情是多变的、脆弱的,往往禁不起考验,再加上外界的压力,就更难长期地维持下去。因此,同性恋人要长久在一起,必须克服加倍、加倍的困难。不过,在同性恋人中也有白头到老、终身厮守的动人故事。我写过一篇谈《红楼梦》的文章,文中所论很能代表我个人对同性恋的看法,题目是《贾宝玉的俗缘》,希望你有机会找来看一看。我觉得人性是一个非常复杂、非常神秘的东西,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敢说他真的百分之百了解人性。人性中有许多可能性,男女之间的关系也一样,一百对男女有一百段不同的爱情故事。尽管在法律上可以规定一夫一妻、结婚年龄等等,人的感情却不可能因此而理性化、制度化。同性恋,同性之间所产生的爱情也许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同性恋不是一个“突变”,而是一种超文化、超种族、超宗教、超阶级、超任何人为界限、自古至今都一直存在的现象。其实我也不懂得其所以然,只知道它的存在。世俗的法律规定只是为了方便于管理一群人,这些规定往往能够适合大部分人,但不一定适合其余的那一小部分。法律如是,社会的习俗也一样。社会上大多数人是异性恋——金赛报告说,人类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异性恋——因此也难怪全世界都以异性恋为正常,世界各国的法律都以异性恋为标准。然而,从来没有一套法律、没有一个社会能够消灭人性中同性恋这个部分。对于同性恋,像对人性中其他的因素一样,我们应该深入地去了解,了解也许可以助长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容忍。同性恋者也有权去表达他们人性上的需求,因为他们也跟任何人一样,都需要爱情、友谊和沟通。我的看法是这样。我并不同意美国同性恋解放运动中某些人的言论,他们走到另一个极端,认为同性恋者高人一等。我并不认为有特别抬高同性恋的必要。其实,大家都是人,平等的人,最要紧的是互相了解,了解之后就会产生容忍。

P:虽说人人平等,但在实际的社会里,人却并不平等。在世人——社会上的大多数——的眼里,同性恋始终是一种异端邪行。你小说中的人物,就往往处于“边缘人”的位置。

白:我就是觉得marginal man最有意思。我最不会写中产阶级、“典型”夫妇的生活,可能我不擅于描写“大多数”。

P:在西方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之中,同性恋多得不可胜数,有人甚至认为同性恋是艺术家和作家的“理想人生”!

白:其实那也有点道理。同性恋一向是社会上的少数派,社会的道德习俗都不是为他们而设的,有时甚至是反对他们的。因此,他们不从俗,对事物有独特的看法。那的确是思想家和艺术家的材料。艺术家不能自囿于成例、俗见,必须有独往独来的感性。处于“边缘”的个人以及民族,如犹太人、爱尔兰人等,有大成就的着实不少。这同时也因为他们受到中心社会的排斥,经常要提高警惕,注意四周,因而对人和事物往往都比较敏感。

P:但被排斥、受压力,长期处于社会“边缘”的处境是不好受的吧?你从来没有想过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随俗而安?

白:我当然体会到、感受到外界的压力。不过我想我自小便是一个满能保持自我的人,即是说,我不会因外界而改变自己,也不会有任何外来的压力足以改变我。

---PLAYBOY中文版,一九八八年七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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