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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与钥匙的季节  作者:米泽穗信

说是寄物室,其实并不是有一个专门寄放物品的房间,只是放在角落的几排置物柜。

那细长空间的左右两边排放着附有编号的白色置物柜。我突然有点好奇,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个柜子。仔细一看,最大的数字是四十号。这么说来,这家店真的可以同时接待四十位客人了?

此时松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曾被人称作先生。”

他在意的事情还真奇怪。

“我又没有伟大到需要被尊称为先生,而且我还只是个高中生。”

“可以换个角度来看吧。如果你说‘我只是个高中生,被称为先生太不好意思了,所以请你改变一下习惯,用其他方式来称呼我’,这种客人才让人觉得麻烦呢。”

“这只是强词夺理。算了,不是叫我松仓小弟就好了。”

然后他频频打量手上的塑料袋。

“这是干吗用的?”

“店长不是说了吗?可以把贵重物品装在里面。”

“哦,这样啊。”

他一下子就接受了。店里的规矩是理发之前要把随身物品锁进置物柜,钱包等贵重物品则要放进塑料袋里带在身边,因为钥匙附在袋子上,所以只要把袋子带在身边,随身物品和钱包就都安全了。置物柜里还有衣架,冬天时可以把大外套挂在里面。

松仓看着关起的置物柜喃喃地说道:“但我又没东西需要寄放。”

松仓的钱包不大,放在口袋里就行了,而他也没带包之类的东西,所以不需要用到置物柜,而我带了单肩斜背包,所以姑且还是用了。

“贵重物品要带在身边。”我一边说,一边把钱包放进塑料袋。我的钱包是对折式的,放在口袋里会显得很鼓。

细长的置物区的尾端放了一个镜台。松仓大概是闲着没事做,就看着那个镜台。台上摆着一个大花瓶,各种各样的花朵遮住了半面镜子。在这些花之中,我认识的只有玫瑰。

“是真花吗?”

我这么一问,松仓就捏起一片花瓣,说着“哦哦”。

“是真花。”

“真有你的。”

看松仓粗鲁的动作就知道他一定也以为是假花。他放开花瓣,尴尬地在裤子上擦擦手,已经来不及了。

他突然问道:“喂,堀川,你跟店长很熟吗?”

我也觉得奇怪:“不算吧……我记得他的脸,或许他招呼过我,但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店长,顶多就是这种关系。”

“哦……”

“大概是因为我帮他们介绍了新客人,所以待遇比较不一样。”然后我稍微压低声音,“这么大的一家店,虽然时间比较晚,但毕竟是星期日,客人却只有我们两人。这情况是不是有点糟糕啊?”

“是啊。店员有几个人?”

“不知道,好像有六七个吧。”

“感觉应该有更多店员才对。”

松仓又转向几乎被花遮住的镜子,用戏剧般的动作拨起头发:“无妨,只要他们能剪出让我满意的发型,我也不是不能常来捧场啦。”

这种玩笑真不像他的风格。

“你终于有松仓先生的样子了。”

听到这句话,松仓立刻露出厌恶的表情。

回到宽敞的大厅,我们被领到并排的座位上。

负责帮我理发的是以前为我服务过的男性美容师,叫前野。我遇到过的美容师不多,但他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因为他的话很少,在剪头发时不需要硬聊。

“您今天要剪什么发型?”

“和上次一样。”

“我知道了。”

寥寥数语,我们就决定了今天的理发计划。

松仓那边就没有这么顺利了。一位年轻的男性美容师拿来两本发型目录,慷慨激昂地说个没完。

“松仓先生的长相很抢眼,应该弄个比较精致的发型。我觉得这种应该很适合您,这种发型也很受欢迎哦,如果想要挑战一下新风格,也可以选择这一款,一定会让您整个人焕然一新!”

松仓朝我瞥了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愤恨。虽然是我带他来这家店的,但也不能怪我吧。松仓最后只是淡淡地回答一句:“请帮我全部剪短。”

后来美容师还和他争论了一下,结果还是只能说:“好的,那就全部剪短。”

虽然讨论的经过不尽相同,但我们还是同时坐上冲水椅。意思就是我等了他很久。我们拿着塑料袋被带往冲水椅的途中,松仓不满地说:“到底该怎么说才好呢?”

“你可以说‘我想要轻盈一点,带点动感’。”

“什么动感啊?头发如果会动不是成妖怪了吗?”

松仓就是这种人,但他在学校里被归为美男子那一类。所以说人帅真好。

帮我们洗头的不是美容师,而是两位女性。我们并肩坐上冲水椅,包上了毛巾和防水斗篷。

“这样不会不舒服吧?”

“嗯。”

“椅子的高度可以吗?”

“嗯。”

“水的温度可以吗?”

“嗯。”

“有没有觉得哪里痒?”

“没有。”

“有没有觉得哪里还冲洗得不够?”

“没有。”

在洗头时的寻常对话之间,我偶尔会觉得自己或许是个少根筋的人。

我们一起擦头发,一起回到理发的椅子上。

我的身上披上了理发罩,转头一看,同样披着理发罩的松仓也同样转头看着我。真是的,为什么我们得一起来理发啊?可笑到我都笑不出来了。我正在想等一下只要默默地让人剪头发即可,松仓就一脸不耐烦地问道:“看到人家包成这样,就让我想到一些事。”

他说的是理发罩。其实我也正在想同一件事,应该说我早就想到那些事了。

“不知道明天天气如何。”

“就是这个。”

他从理发罩里伸出手来,竖起拇指。

两位美容师没有加入我们的闲聊。

“好,我要开始剪了。”

美容师拿起剪刀剪起我的头发,一撮撮头发无声地落在地上。

开始剪头发之后,就不能随便转头了。我们各自盯着面前的镜子时,松仓却一直找我搭话。譬如说,图书馆通讯的题材想好了没?譬如说,新发售的香芹风味可乐喝过了没?(他还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喝,但我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再喝第二次。怎么会有那么不容易上瘾的口味呢?你也喝喝看吧,喝完再告诉我感想。”)譬如说,最近看了什么有趣的书吗?

经过一阵子“没营养”的闲聊之后,我才看出松仓的企图,一定是刚开始时和美容师讨论的状况让他如坐针毡,所以他故意一直和我说话,让美容师没机会开口。没想到平时那样超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样子的松仓诗门竟然会有这种弱点。我虽然觉得他可怜,却又忍不住露出微笑。也罢,这种时候要出手相助才算是义气。我也试着找话题聊。

“对了,刚才有件事挺奇怪的。”

“什么事?”

松仓比我更想聊下去,所以立刻做出反应。

“就是店长给我们塑料袋的时候啊。你还记得他说了什么吗?”

“哦。”他停顿了片刻,“他说贵重物品要带在身边。”

“你带着呢吗?”

“你不是知道吗?我放在口袋里了。”

“这么说来,你的袋子是空的了?”

我从理发罩里伸出手指,指着放在松仓面前的塑料袋。

“不是,我把手机放在袋子里了……那又怎样?”

“没什么。”

我不理会,他却喃喃地说着“什么跟什么啊”,继续说下去:“店长说的是‘贵重物品请务必带在身边’。”

“哦……”

松仓的理解能力果然很强,光是这句话就让他听出端倪了。

我每次来理发,店员都会说“贵重物品请带在身边”,这句话已经成了固定台词,这次不知为何却多了“务必”二字。虽然只是小小的差异,却让我一直无法释怀。

“的确。如果道别之后听到‘回家的路上请小心’不会觉得哪里奇怪……”

“如果某天突然变成‘回家的路上请绝对要小心’就另当别论了。”

“那是台风天才会说的话,因为真的得特别小心。”

“或是下雪的日子。”

对话中断了片刻。美容师前野拉起我前额的头发修剪。

“所以我就想到……”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松仓就用悠哉的语气说:“那个不重要啦,你有没有听过关于一班的濑野的事?”

濑野在我们学校里是极负盛名的美女,我曾经听说她脾气很差,但我没有跟她说过话。

松仓突然提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很想聊她的事吗?不是这样的,他多半是为了不让我继续谈店长和贵重物品的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话题被打断让我有点不高兴。说是这样说,既然他不想聊这个,我也没必要勉强聊下去。

他所谓濑野的事,是指她被老师指责袜子花纹违反校规,就一言不发地脱下袜子丢进垃圾桶的“英勇事迹”。

毕竟我对濑野的理解只有长得很漂亮和脾气很差,所以除了惊叹之外,也做不出更多回应。对话告一段落时,帮松仓剪头发的美容师像是已经等了很久似的插嘴问道:“两位是同班同学啊?”

让松仓跟他聊有点可怜,所以我主动回答:“不是,我们只是都参加了委员会。”

“委员会啊,哇……我从来没参加过。是怎样的委员会?”

“是图书委员会。”

“图书委员会啊,哦……我从来没接触过呢。”

帮我剪头发的前野说了一句“失陪一下”,把剪刀收进腰间的工具袋,离开了位置。松仓的美容师又继续问道:“两位都喜欢看书啊?”

“呃,多多少少啦。”

“啊……我从来都不看。您都是看哪些书呢?”

等一下,既然他从来不看书,那不管我说出谁的名字,他一定只能回答“我从来没接触过”,既然如此又何必问我?因为现在没在剪头发,我转头望向旁边,看见松仓直视前方,面无表情,可能正在祈求话题不要转到自己身上吧。真是个无情的家伙,一点也不顾念我陪他硬聊的恩情。

这时我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助力。我刚发现镜子里出现船下店长的身影,他就立刻走过来,在我旁边弯下身子,仿佛要单膝跪在散落着头发的地上。

店长这种亲切的举止让我十分讶异。他连语气都很殷勤。

“堀川先生,打扰您一下。”

“啊,好。”

“真是不好意思,就快到八点的打烊时间了,收款机要结算了。能不能请您先结账呢?”

“啊,好的。”

我从理发罩之中伸手去拿塑料袋。

“多少钱?”

“学生的理发费用是四千日元,介绍朋友一起来有六折优惠,所以是两千四百日元。”

果然很便宜,不愧是六折优惠,不枉我排除万难带松仓一起来,这么一来,松仓也会很高兴吧。我从钱包里拿出两千四百日元,放在店长拿来的托盘上。

“感谢您。”

店长跑回去拿收据给我,接着又帮松仓结账。在此期间前野也回来了,所以我又继续剪头发。

“现在帮您修剪耳旁的头发。”

钱付过了,头发也差不多剪完了。我还是面对着镜中的自己,对松仓说:“我猜错了。”

松仓回答:“我也猜错了。”

剪头发大约花了四十分钟。

我用挂在塑料袋上的钥匙打开置物柜,拿出斜背包,把钱包放进去。虽然新发型不如我想象的利落,但剪完头发感觉还是清爽许多。

松仓又朝着摆了花瓶的镜台拨拨前额的头发。

“你觉得剪得怎样?”

“剪得挺好看的,只是……”

“只是?”

“我得先说,我不是要抱怨这家店……但我以前常去的理发店的爷爷会花更多工夫帮我剪。”

姑且不论我很少注意男生的发型,我从来不曾觉得松仓的发型难看,可见他说的那位“爷爷”真的很用心。

“此外,没有修面有点美中不足。”

这是没办法的,毕竟法律规定美容院不能帮人修面。

此时有三个女人走进寄物区,一个有大波浪的栗色头发,另一个是又直又长的黑发,还有一个是根部有些黑的金发。

“太差劲了吧,该怎么说呢,能差劲成这样倒也挺厉害的。”

我一边对这肤浅的对话侧目而视,一边迅速离开。若是站在店家的立场,我会觉得还好星期日晚上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客人。

可是松仓还是站着不动。他都已经走到寄物区的出口了,却停在那里看着那三个人。那三个人打扮得非常华丽,要说漂亮是挺漂亮的,但是站在这么近的地方盯着人家看,实在太唐突了。我拉拉松仓的袖子说:“喂,该走了。”

“……嗯?哦,好啊。”

松仓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虽然跟着我走了,却还是一直回头看寄物区。他会这样盯着美女看还真稀奇。

“你认识她们吗?”

我这么一问,他才回过神来。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人家看?”

“嗯,为什么呢……”

他有时说话真是莫名其妙。

我们已经结完账了,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只需再去柜台拿松仓的会员卡。我们进来的时候明明受到热烈欢迎,出去时却连店长的人影都看不见,但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听着前野和给松仓理发的两位美容师的“谢谢惠顾”走出店外时,已经接近晚上八点,天色早就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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