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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与钥匙的季节  作者:米泽穗信

我没有夜游的嗜好。我的自行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我准备推了车就直接回家。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打从离开美容院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松仓突然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地说“对了”,然后对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喂,堀川,陪我喝一罐果汁吧,我请客。”

“……哦,可以啊。不过,你不用请我啦,我自己买就行了。怎么了?”

“嗯……香芹可乐如何?”

“不要。”

我已经说了不要。我确确实实地说了不要。

但是松仓丢下一句“你等等”,三分钟之后买回来的还是香芹可乐。

“你这么想让我喝吗?你就是为此把我留下来吗?”

“对啊。不对。”

“你在说什么啊?”

“你问我这么想让你喝吗?对啊。你说我就是为此把你留下来吗?不对。”

松仓观望着四周环境。美容院前面的马路到了这个时间还是有很多车,对面种了一排高大的行道树。

“我们去对面吧。”松仓指着对面的行道树说。树下设有小小的长椅,但我不想坐在路边吸汽车尾气。

“再走一段路就有公园和麦当劳了。”

“不行啦,我想让你看一些有趣的事。”

我听不懂松仓在说什么。待会儿再问他吧,我姑且先跟他走。这条马路车太多,不能直接穿越,所以我们得到稍远的地方走斑马线到对面再折回来,望着美容院厚重的大门。

“然后呢?到底要干吗?”

听到我的询问,松仓就把香芹可乐交给我。好啦好啦,原来你这么想要我喝啊。于是我默默地接过来,默默地付了钱,默默地打开瓶盖。

“是‘贵重物品请务必带在身边’那件事。”

松仓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眼前车辆的声音很吵,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

“我是要说‘贵重物品请务必带在身边’那件事。为什么店长今天特别说了‘务必’?因为他不想妨碍人家,但又必须说些什么。”

原来是这件事啊。我一边闻着打开的香芹可乐那股草药似的味道,一边回答:“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我也觉得你应该知道。但是我们真的完全明白彼此的想法吗?”

不知道。

由于碳酸的刺激,这味道闻起来还不至于令人讨厌。然后我才想起来,我一直都很讨厌香芹。

“我当时要说的是:这家店平时都是说‘贵重物品请带在身边’,为什么只有今天特地说‘贵重物品请务必带在身边’呢?想必是因为最近寄物区遭窃,所以店里才会那么小心地防范。”

“这样啊。味道如何?”

“我又还没喝。”

你明明看到了还这么问,我想。

“你当时故意打断我的话,就是因为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松仓回答:“是啊。”想想也对,在人家的店里剪头发时说出“这家店最近可能有小偷”未免太失礼了,所以松仓在我失言之前阻止了我。虽然我被打断话题的时候不太高兴,仔细想想,我还得感谢他才是。

“那么他强调‘务必’的真正理由是什么呢?”

“是因为收款机要结算了。”

我猛然灌下一大口……好苦。虽然很苦,但又不像是香芹的味道。托碳酸的福,苦味变得没有那么明显。松仓说得没错,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喝。我又喝了一口,然后继续说下去:“因为收款机要结算了,我们得在剪头发的途中付钱,如果钱包没有放在身上就会很麻烦,即使身上披了理发罩,也不能一路披散着头发跑去置物柜拿钱包吧。店长早就料到这点,才会叫我们‘务必’把钱包带在身边。”

“哦……”

松仓不知为何仍然紧盯着美容院。他又问了一次:“味道如何?”

“不难喝。如果是苦苦的草味就不行了,但这种苦味还挺清新的。”

“就是啊。”

“你要喝一口吗?”

“不用了。”

松仓打开自己那罐可乐,只是稍微喝了一小口,又立刻拿开罐子,然后嗫嚅着说:“我本来也是这样想。”

在结账之后,我们两人都说“猜错了”,所以我认为松仓的想法应该和我一样。

“你现在不是这样想的吗?”

“嗯。”

“还有,你说等一下可以看到有趣的事?”

“是啊。”

“解释一下吧。总之先坐下。”

在夜晚的马路边,松仓拿着罐装可乐,我拿着香芹可乐,两人一起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仿造红砖建筑的美容院就在眼前,但是来往的车辆不断地遮住我们的视线。我喝着香芹可乐。本来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种苦味,结果还是太苦了,但又不至于苦到喝不下去。

松仓看着不断驶过的汽车,说道:“我当时也以为是因为会在剪头发时结账所以才叫我们把钱包带在身边,但仔细想想又不太对。如果真是如此,当他说出‘务必’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会在剪头发时帮我们结账了?”

“这样很奇怪吗?”

“很奇怪啊。”我转头一看,松仓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如果店长早就想到,怎么不干脆叫我们先结账?他可以在我们去寄物区之前说‘不好意思,我们快要打烊了,所以请你们先结账’,这样我们也不必穿着像晴天娃娃一样的理发罩辛苦地去拿钱包了。”

“的确。不过他想怎么做是他的自由啊。说不定他是担心我们会再加服务什么的,那费用就不一样了。”

“加什么服务?譬如腌萝卜吗?”

“譬如腌萝卜。”

为什么是腌萝卜啊?

“嗯,或许吧。但最先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是其他地方……店里明明有那么多店员,为什么店长会亲自接待我们,还亲自帮我们结账?这点小事连实习店员也会做吧。”我说。

“可是他没有送我们出门。”

“你希望他送我们出门吗?”

“也没有啦……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确知道。看到店长亲自来接待的时候我也很惊讶。

“一开始接待我们的是那个穿得很花的近藤。”

我还记得他那件拼布风格的衬衫,但我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听松仓这么一说,那人应该是叫近藤没错。

“店长等于是和近藤抢着接待我们。这样不是很不给近藤面子吗?”

“因为他是店长嘛。”

“正因为他是店长才不该做这种事。算了,这个不重要啦。”

他又拿起罐子来喝,我也跟着喝了一口。嗯……有一种被小石头打到的感觉。喝到香芹可乐的瞬间,我的脑袋里突然涌出一种异样感。这可乐也不算太难喝。

“最后不是走进来三个人吗?”松仓说。

“哦,穿得很华丽的那些人啊。”

“她们穿得华丽或朴素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家店快要打烊了,突然又有客人进来,他们一定很头痛吧。”

所以他当时才会那么注意那三个人?

“搞不好她们需要的服务不用花太多时间。”

“或许吧。”松仓爽快地点头,喝了一口可乐,又继续说,“不过,那个金发的来美容院应该是要染刚长出来的黑发吧,想必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

“你说补染吗?那要花一个小时至一个半小时。”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不过金发中间带点黑色可能也是一种时尚,所以这件事就先不管了。”

“说不定她们是发型模特,打烊之后要陪美容师练习。”

“哦,原来还有这种可能性?这点倒是无法忽视呢。”过了半晌,松仓认真地看着我说,“我虽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是把我说的这三件事连起来看,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说的三件事,就是在剪头发时要求我们结账,店长撇开店员自己跑来接待客人,还有说收款机要结算,要求我们结账之后又来了三位客人。三件事摆在一起,我也不敢坚持只是巧合。因为我一走进美容院就有些异样感……这么大的一家店,周日晚上的客人却这么少。

“那你怎么想?”

我一问,松仓就点点头。等到眼前的公交车开走,尾气散去之后,他才开口说:“我觉得店长说收款机要结算只是借口。”

“怎么说?”

“因为我们在剪头发的时候提到了店长说的话。我们说他今天特地说了‘务必’把贵重物品带在身边很奇怪,所以店长找了一个借口要我们先结账,让我们觉得他那句话是合理的。”

我回想先前的事。

店长大概真的是因为我们聊了那件事才过来的。这么说来,难道店长在偷听我们聊天?

不对,他不需要偷听。我的美容师前野在理发途中曾经离开一阵子,如果他当时是去报告这件事,店长就不需要自己偷听了。但这是为什么呢?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们一开始就猜对了。”

大概是因为红灯亮了,车辆渐渐变得拥挤,坐在长椅上的我们看不见美容院了。

“最近恐怕真的发生了窃案,所以店长才会特地警告我们。”

我点头。

……不对,这说不过去啊。

“我明白以店家的立场不方便直接告诉我们最近店里遭窃,但他有必要拼命掩饰,还特地在剪头发的时候来结账吗?直接告诉我们‘最近状况不太安稳,请你们多加提防’不就好了?”

“就是这点。”松仓用食指指着我,“你问得很好。为什么店长会觉得跟我们说了那句‘务必’是不妥的,还得想尽办法遮掩?”

我思索着。

“……因为他不想让我们想太多?”

“无论我们再怎么胡思乱想,对店里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不希望我们把想到的事情说出来。”

意思就是店长担心我们说出“这家店最近是不是遭窃了啊”。我们若是说出这句话会怎么样?

我好像可以猜到松仓要说的话。

“对了,这样就会被发现店长在提防窃案了。”

松仓露出笑容。他一定是猜到了我的想法。

“被谁发现?”

店里的客人只有我们,所以是……

“店员。”

也没有其他选项了。

“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呢?”

“对啊……”

我终于明白了。我明白松仓要给我看的“有趣的事”是什么了。对我来说这一点都不“有趣”,但我们确实是在看热闹。

马路上的“长龙”动了起来。公共汽车、摩托车、出租车都开走后,我看见美容院的门口停着两辆白色的自行车。

“这么说来,或许是近藤。”

松仓听到我喃喃自语,便挑起一边眉毛:“嗯?这我就不知道了。”

哦?原来他还没想到是谁啊?看来是我抢先一步了。我不禁有点得意。

“松仓,你觉得最后进来的那三个人是来干吗的?”

“这还用说吗?”

松仓只说了这句话就不再开口。他静静地望着我。

我和松仓想到的事情一定差不多。为什么店长今天要特地说“务必”?我们应该有同样的答案。

可是当松仓问“我们是否完全理解对方的想法”时,我只能默默地摇头。就算我觉得我们应该有相同的想法,在亲口讲出来之前还是不能确定。

我说:“诱饵。”

松仓点点头,像是松了口气:“是啊。”

和我想的一样,我们想到了同样的答案。我接着说下去:“因为店里的置物柜经常遭窃,所以店长叫我们‘务必’把贵重物品放在塑料袋里带在身边。但我们提起盗窃的事会破坏他的计划,因为小偷一旦知道店长在提防,可能就不敢再偷东西了。”

松仓点点头,用自己的话再说一次:“店长想等小偷再次下手,所以不希望我们说得太多。也就是说,小偷就是店里的店员。可是他不知道是哪一个店员,这时就需要那三个人了。”

快要打烊时,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却突然来了三个客人。依照松仓的说法,其中一人的头发显然需要补染,照理来说店家不会在打烊前二十分钟接待这种客人。其他两人会在这个时间来美容院也很奇怪,所以松仓当然会质疑那三个人的来意。搞不好她们真的是发型模特,但是店长如果希望小偷再次下手,就不难猜出她们扮演的角色──诱饵。

她们一定会把钱包放在置物柜里,接着店长下令打扫店里,店员各自散开之后,小偷就更容易作案了,这么一来就能当场人赃俱获。

“话说那个花瓶真的很奇怪。”松仓突然这么说道,但我不认为他是在转移话题。放在寄物区镜台上的那些花确实不太寻常,镜子是要给人看的,在美容院更是如此,用花把镜子遮起来太不合理了。

“你觉得花里面藏了监视器吗?”我问。

松仓点点头。

如果小偷是店员,当然知道要怎么避开原本的监视器,就算改变监视器的设定,小偷也会有所警戒,巧妙地改变手法,所以除了本来就有的监视器以外,店长又在作案现场放了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机关。藏在那个地方实在不够适当,但是寄物区里只有置物柜,没有其他可以藏监视器的地方,所以才故意在那里摆个花瓶。

我说:“既然你连这个都看出来了,怎么没想到是近藤呢?”

“我就是不知道嘛……不对,等一下,你先别讲。”

松仓低头沉思,我在一旁看着,心中涌起一股优越感。平时一向洒脱的松仓虽然没有表现出不甘心的表情,但还是不服输地苦思,这副模样真是太有意思了。我知道这样看人家笑话很过分,但他刚才吊过我胃口,我自然要回敬他一番。

我的小小娱乐并没有延续太久。松仓很快就说:“啊,对了。”

“既然叫那三个人来当诱饵,店里最好没有其他客人。今天明明是周日,店里的客人却这么少,可见他们一定是拒绝了其他客人的预约。”

我好不容易领先一点点,他又立刻追了上来。真不愧是松仓。

“可是你却预约到了。”

这样的解释就够充分了。

我为什么能预约到这个时间,又为什么能在没有其他客人的美容院剪头发呢?因为接听我电话的人不知道这个诱敌计划。更正确的说法是,他被蒙在鼓里了。这么说来,接受我预约的店员想必就是店长怀疑的对象。

“哦!”松仓拿着饮料罐站了起来,“好戏开场了。”

美容院前的白色自行车应该是警察的吧。我也站了起来。从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店员们的表情都很紧张。

下一秒钟,厚重的门扉猛然被打开。

一个人冲了出来。

“猜中了。”松仓冷静地喃喃说道,从美容院里跑出来的人确实是穿着拼布风格衬衫的近藤,“真有你的,堀川。”

听到他的夸奖,我并不觉得开心。

“大概有九成是靠着你的引导,所以我实在骄傲不起来。”

“说九成太夸张了……大概只有八成吧。”

“你这是在谦虚吗?”

近藤左顾右盼,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逃。远方传来一声严厉的“站住”。接下来,发生了令我意想不到的情况。

近藤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朝着我们这里跑,也就是直接穿越马路。路上车辆很多,到处都响起了喇叭声以及轮胎因紧急刹车发出的尖锐摩擦声。有几辆车子亮起刹车灯,摩托车为了闪避突然停下来的汽车,像是在表演特技似的从车缝中间钻过。近藤爬上隔开车道和人行道的护栏。

就在眼前。近藤的脸就在我的眼前。刚才他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如今却瞪大眼睛,眼中充血,可能是因为咬紧牙关,嘴唇诡异地扭曲着。

我想要往前踏出一步,肩膀却突然被人按住。

回头一看,松仓对我轻轻地摇头。

近藤已经翻过护栏。警察被开始行驶的车辆给拦住了,他们吹起刺耳的哨子,等到车子都停下来时,已经看不见近藤的身影了。

“喂!等一下!站住!”

警察们放弃穿越马路,骑上了自行车。其中一个人对着无线对讲机说话。此时的情景就像在拍警匪片。

我又回头看看松仓。近藤翻过护栏时站得不稳,如果我当时扑上去一定能轻松地逮住他,就算逮不住,也能争取时间让警察赶来。如果松仓没有阻止我的话。

松仓打了一个哈欠,似乎已经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真是个怪胎。放松之后,我也恢复了冷静。就算近藤的身上没有武器,至少也有把剪刀,我若是随便出手搞不好会受伤。这又不是我的责任,何必在大街上扮演英雄呢……

我猜松仓一定也没料到近藤会往这里跑过来,因为他还特地绕到马路对面坐着,存心看好戏。他刚才打哈欠可能只是要掩饰自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发表感想说:“没想到会这么刺激。”

松仓打完哈欠,露出调侃的笑容:“区区一句‘务必’竟能演变出这么有趣的事。”

老实说,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现在想起近藤充血的眼睛,我的双腿都还会发抖。可是我能表现出这么软弱的一面吗?我也想打个哈欠,但这只是在模仿松仓的虚张声势,想想还是作罢,改成轻轻地耸肩:“就是说啊。”

望向马路对面的美容院,店长和几位店员站在门口,不安地用眼神搜索着近藤逃走的方向。松仓故作轻松地说:“今晚过得真愉快,下次再来这里剪头发吧。”

“能让您满意真是太好了,松仓先生。”我用漫不经心的态度递出手中的宝特瓶。可能是因为我的动作太自然,松仓毫无戒心地接过去喝。

他喝了一大口香芹可乐,结果被呛得足足咳了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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