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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与钥匙的季节  作者:米泽穗信

过了一个星期。

放学后,在图书馆里,我正在做图书委员的杂务——把归还的书本放回架上、写催讨单、面带笑容地帮为数不多的读者办理借书手续。在此期间,松仓只是跷着腿坐在一旁,从容不迫地看报纸。

不对,或许他没在看,因为我每次望去看到的都是第三版的社会新闻,他一次也没有翻页。松仓表现得很异常,他神情恍惚,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不厌其烦地看着同一页。

秋末的太阳早早就西沉了,从图书馆的窗户看出去,天空渐渐变暗,室内只剩我和松仓两人时,他终于收起报纸,令人火大地说了一句:“真闲啊。”

因为图书委员的工作他一件也没有做,所以才会这么闲吧。我很想吐槽他,但又被这场面搞得无言以对。松仓无视我的沉默,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说个故事来听听吧。”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什么?”

“说故事啊,什么都行。”

我不禁愣愣地望着松仓。不用说,这是高二的松仓诗门第一次提议讲故事,其实我打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听人家这样提议过。我观察着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企图,但他就像平时一样露出一副无聊的表情,难道他只要闲着没事都会想要听故事吗?我觉得不太可能,但又不敢肯定,毕竟我在今年春天才认识他,虽然我们共同经历过一些奇怪的事情,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了解他。搞不好他其实是类似柳田国男或格林兄弟的民间故事研究家。

总之,我先反驳说:“太突然了。”

松仓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你需要主题吗?”

“不是这个问题啦。”

“故事基本上都是复仇或寻宝吧?”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复仇感觉太负面了。我们以寻宝为主题各说一个故事如何?”

看来松仓是真的想听故事。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或是到底有没有任何想法,但他既然这么希望,我也没办法拒绝。寻宝主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那谁先开始?”我这么一问,松仓就微微一笑。

“你愿意说啊?真令我惊讶。”

“原来你是在开玩笑啊?真是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好笑。”

“不是啦,我只是很感谢。那就丢硬币来决定顺序吧。”

“硬币?太做作了。”

“猜拳决定会比较好吗?”

“算了,怎样都行啦。那我押背面。”

松仓耸耸肩,从制服口袋拿出一枚十日元的硬币,用手指弹起,然后一把抓住在空中旋转的硬币,打开一看,出现的是平等院凤凰堂的图案。

“是正面。”

“我怎样都无法接受这一面是正面。”

“要抗议就去找造币局吧[日本造币局在制作上习惯把印有发行年份的一面定为背面。]。我选择后攻,你先开始。”

真头痛。我交叉着手臂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松仓露出有些同情的表情说:“讲桃太郎也行啊。”

如果说桃太郎是寻宝故事,那么从桃子里诞生的桃太郎就是为了得到宝物才会去鬼岛,而不是为了打退鬼怪、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但这种故事也太稀松平常了吧。

“金银岛也行啊。”

“你说史蒂文森写的《金银岛》吗?我没看过……”

“喂,图书委员!”

“怎么了,图书委员,难道你就看过吗?”

“我看过《新金银岛》。”

那不是手冢治虫的漫画吗?还是江户川乱步的小说?这也太敷衍了。

好啦。

在秋末的放学后对这个奇怪的同学讲“很久很久以前”实在太莫名其妙了,干脆说说自己的老故事吧,虽然我从没告诉过别人那件事。我一边思量着应该不用讲得声情并茂吧,一边淡淡地讲了起来。

“大概在小学二年级的夏天,我和三个亲戚去了市民游泳池。你应该知道,除了一般游泳池之外还有竞赛用的水道和小孩玩的浅水池,我们去的是浅水池。”

松仓顿时睁大眼睛,露出呆滞的表情,大概是没想到我要说的不是民间故事,但他很快就轻轻点头,没有出言讽刺也没有说笑,只是默默地听着。

“那里规定小孩不能单独进去游泳,必须有大人陪我们去。我爸平时很忙,多半不在家,但那天不知道是怎么了,竟是我爸负责带我们去。他虽然长相凶恶,但可能是因为陪着小孩,那天一直是笑嘻嘻的。”

“长相凶恶?”松仓喃喃地说着,一边偷瞄我的脸,“你应该不像你爸爸吧?”

我也知道自己是娃娃脸,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妈妈。

“跟我去的亲戚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生,包含我在内总共四个人。对了,就叫他们瘦竹竿、大嗓门、眼镜仔吧,反正名字一点都不重要。瘦竹竿和大嗓门比我小一岁,眼镜仔和我同年,但他很内向,话又少。我在这群人中间就像老大一样。我们好一阵子都在划水模仿游泳,后来越玩越开心,如今想想,我爸一定不希望我们自由地四处跑,因为他要负责看着我们,如果我们跑来跑去,他就顾不到了。所以我爸想到了一个方法,他把我们叫过去,提议玩一个游戏。他从防水钱包里拿出三枚一百日元的硬币,说要丢在游泳池底,叫我们去找,找到了就是我们的。”

没想到松仓稍微眯起眼睛说:“真怀念,我也玩过呢,好像是找玻璃珠之类的东西。”

“如果是用玻璃珠,后来就不会发生那些事了,只会留下愉快的夏日回忆。”

爸爸会用一百日元的硬币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但是从结果来看,他这个决定实在不好。

“爸爸把硬币丢进水里时,我们都要转过身去。大嗓门的个性有点狡猾,他本来想偷看,但是其他三人当然不会让他这么做。我注意到眼镜仔认真地竖耳倾听,想必是要借着水声来判断我爸把硬币丢在了什么地方,其实我也想到了同样的方法,但我很快就发现这招没用,因为我爸为了不让我们看出来,就到处走来走去,还故意发出水声。”

“真是个好爸爸。”

“是这样吗?算了。总而言之,爸爸说放好了之后,我们就发出欢呼,开始寻宝。我觉得爸爸不可能把硬币放在排水口附近,所以一直找离排水口比较远的地方,两三分钟之后就找到了。过了不久,就听见大嗓门很大声地喊着‘找到了’。”

松仓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所以你才叫他大嗓门啊。我还在想为什么呢。”

“就当作伏笔吧。后来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第三枚硬币,最后连爸爸都出马了,他一边找一边说‘应该是在这边啊’,结果还是没找到。”

松仓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他一定是猜到结局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聚集在游泳池边,大家都觉得没希望了。那时的我很少有钱可以花,一百日元对我来说不是一笔小钱,所以我觉得事情很严重。爸爸盘着手臂,很头痛地看着我们,然后说‘我本来打算,如果找到所有的硬币,就带你们去吃冰激凌呢’。我们一听都兴奋了起来,大家纷纷说着为了吃冰激凌就再找一次吧,一副不惜把游泳池的水放光也要找出来的样子……不,这种说法不太对。”

“有一个人没有跟着兴奋,对吧?”

我笑了。

“嗯,你也猜到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我知道一定有人找到了硬币,却藏起来不还给我爸爸。他们三个人都穿着短泳裤,手上也都没有拿东西,但确实有人藏起了宝物……怎么样?你一定猜得出来是谁吧?”

松仓被我一问就耸着肩问道:“这和大嗓门的名字一样留了伏笔吧?”然后他不以为意地说,“一定是眼镜仔。你说他很内向,话又少,大概是因为他听到有冰激凌当奖品,却又什么都不说……不是不说,而是没办法开口,因为硬币就在他的嘴里。”

我拍了几下手:“真厉害。”

“是你的故事说得够公正。”

其实我并没有刻意注意叙事的公正性,但是被他称赞还是让我觉得很激动。被我命名为眼镜仔的那个亲戚在寻宝游戏中找到了硬币,却又不想还给我爸爸,所以就藏在嘴里,打算私吞。眼镜仔住的房子还挺大的,但这不表示他家的经济状况一定好到能让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自由地花钱。

“那个眼镜仔……”松仓突然问道,“自己把硬币拿出来了吗?”

他问到了我最不想回答的事。

“没有,是我揭穿他把硬币藏在了嘴里,叫他拿出来的。”

“这样啊。”

松仓停顿了一下。

“你爸爸的苦心都白费了呢。”

“……或许吧。”

从游泳池回家以后,爸爸这么对我说:“你找出了藏起硬币的孩子,做得很好。这是你仔细观察、靠着自己想出来的结果,很了不起。次郎真是聪明,爸爸很高兴哦。可是,当时还有亲戚的孩子在场,你直接对他说‘是你把钱藏起来了’真的不太好。次郎,你要懂得将心比心。要是没有其他方法就算了,既然没有必要,还让他在大家面前丢脸,这样他太可怜了。他以后不会再跟你一起玩了哦。”

小学时代的我不太理解爸爸说的话,我觉得是藏起硬币的眼镜仔不好,而我是揭穿他这种恶劣行为的正义使者,为什么反而是我挨骂呢?当时的我很不甘心,还闹了好一阵子脾气。

仔细想想,当时爸爸说如果找到所有的硬币就要请我们吃冰激凌,应该是想要给眼镜仔一个机会吧?如果我们再去找一次游泳池,眼镜仔一定会偷偷吐出硬币,高高举起,假装是现在才找到的,我们也能开开心心地吃冰激凌,留下一段愉快的夏日回忆,而爸爸会事后在私下教育眼镜仔。

那一天,爸爸教了我正确的做法。年幼的我无法理解,说不定我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全理解。

松仓要求我说故事时,我想到游泳池那件事只不过是想讲一段夏日回忆,结果松仓却发现了我爸爸的计划,还有我毁掉爸爸计划的事。只讲想讲的事还真困难,我不想讲的事被发现了,想讲的事也因此变质了。

我苦笑着拍了一下手。

“真是可喜可贺。我的故事讲完了。”意思就是接下来轮到他讲了。

松仓当然听出了我的意思。明明是他提议要说故事的,他却露出厌烦的表情,盯着天花板好一阵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就用这句话开头:“很久很久以前……”

“具体来说是六年前,有一个自己做买卖的人。”

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么近的故事。

“他的生意还算不错,但这种没保障的生意让他有点担心将来,所以他把赚到的现金一点一点地累积起来放在家里……真巧,我讲的也是pool[pool除了游泳池以外,还有储存的意思。]的故事呢。”

“是啊。”

“某一天,他的邻居被闯空门了,虽然损失的钱只有几百日元,但这件事在附近闹得沸沸扬扬,让其他商人很担心家里的现金。后来又发生了三四次闯空门的案件,他越来越害怕,此时有个警察登门拜访,问他有没有看见过附近出现可疑的人,顺便劝他‘如果家里有大量现金,最好换个安全的地方’。他觉得警察说得很有道理,就把家里的所有现金都藏到其他地方了。”

松仓的嗓音低沉又有磁性。他很少威吓别人,但是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会有一种高二学生所没有的魄力。我听到他用这种声音说着敬语,莫名地感到愉快。

“几天后,小偷在他家附近闯空门时被逮住了。他知道小偷的身份之后非常惊讶……就是那位警察。藏钱的地方会被发现,都是因为那些人疑神疑鬼地把钱转移到其他地方。小偷从某处听说他存了一笔钱,故意在附近偷些小东西,让他越来越担心,又假扮警察直接去劝他换地方藏钱。”

“真是个聪明的小偷。”

“没被抓到才算聪明。”松仓恢复了平时的语气,轻轻地笑了。

“小偷一直在监视这个人的一举一动。虽然他用尽心机,却因无聊的小事被抓了,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还算好听的,其实只是个虎头蛇尾的呆子。”

“无聊的小事是指?”

“这个嘛……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

我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松仓做作地对我一揖,还干咳了两声。

“好啦,小偷已经抓到了,问题是藏起来的钱。这个自己做买卖的人发现自己被骗了,想要把钱拿回来,但只能说是命运的作弄,他还没把钱拿回来,某天就突然……该怎么说呢……我这么说好了,他就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关于松仓家里的事,我只知道帮他取了“诗门”这个怪名字的是他的父亲,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从小学到高二,从来没听过谁在学校谈起家里的详细情况,大家也不是故意绝口不提,而是学校这种小空间实在不适合谈家里的事。

我刚才的故事虽然提到爸爸,但我并不是想讲爸爸的事,只不过是为了讲找不到硬币的故事而不得不提。松仓虽然用第三人称说这个故事,但他显然是在讲自己家的事。突然听到他讲出自家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别露出那种表情啦。”松仓一脸轻松地笑着说,“我爸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过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他仰望着天花板,用有些自暴自弃的口吻说:“儿子想要找出父亲藏起来的钱,因为继续放在原来的地方,说不定哪天会被别人发现。后来的六年中,儿子绞尽脑汁找遍了所有可以找的地方,也是这个缘故,他对隐藏起来的事物变得特别敏锐。但是他最近认识了一个不收任何酬劳也愿意帮人解决烦恼的怪人,所以经常一不小心就解决了别人的问题。”

冷风从窗帘敞开的窗户溜了进来。

“不过……就算这样,多半还是找不到宝物吧。他觉得东西一定早就被别人偷走了,但是因为没有证据,所以始终无法放弃,直到现在……他还是一直在担心这件事。”

松仓耸耸肩,做了个结尾。

“真是可喜可贺。”

“哪里可喜可贺了?”

听到我这句话,松仓就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亏我讲得这么精彩,你应该给些正面一点的反应,至少拍个手吧。”

“还没完结的故事干吗拍手啊?”

“不管你怎么说,这个故事都结束了。”

“是你把主题定为寻宝的。既然要说寻宝的故事,无论这个宝物是跟不上时代的老旧玩具,或是放不下口袋的庞然巨物……”

“或是用蜡笔画的《我的爷爷》?”

“是啊,就算是用蜡笔画的《我的爷爷》,只要没有找到宝物,故事就不算结束。”

松仓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微笑着说:“话是这么说,但我已经无计可施了。除了藏钱的人以外,没人知道东西是埋在山里还是沉在河底,再不然就像我猜的一样,早就被人偷走了。”

“有线索吗?”

“我已经找了六年,全都碰壁了。”

松仓放开交叉的双手,举了起来。

“我已经投降了。虽然我还没办法忘掉,但父亲留下的宝物实际上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就是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才会拿出来讲。”

即使他这样说,听到有个问题连松仓都没办法解决,我就觉得难以释怀。我好歹也是高二的学生,还不至于天真到认为每件悬案都有办法破解,但我就是觉得这种无奈的状况,不应该发生在松仓诗门的身上。

再说……

“如果连你都解决不了,那我就更不可能了。”

松仓用很认真的表情说:“没这回事,你很聪明,你比自己想的更聪明。”

“干吗突然这样说……”

看到我笑了,松仓就皱起眉头。

“我不是在开玩笑。虽然自己夸自己有点那个,但是我对秘密的直觉真的很强,我因此得到不少好处,也因此避开了不少危险。所以每次看到你认真地帮别人解决问题,把一些显然有内情的事揽上身,我就觉得不舒服。”

“我是那么好骗的人吗?”

“不,你这样很普通。因为我是旁观者,才会看得比较清楚,如果我是被骗的对象,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看穿。可是你……我不太会说……你就是有办法在相信对方说辞的情况下加以怀疑。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一点都不懂。我觉得他这句话不像是在夸奖我,或许只是我多心了。

“我想想……那我这么说好了。”松仓低声说道,“我怀疑别人是因为相信人性本恶,我觉得笑着接近我的人全都是骗子,所以会想尽办法去看穿别人的真正用意。但你不是这样,说你相信人性本善好像也不太对,总之你就算听出对方在说谎,还是会相信这些谎言的背后有些重要的东西。”

“你是说我太单纯吗?”

“不是啦。”松仓望向窗户,“我是说你人很好。”

真奇怪。

松仓说我人很好,意思似乎是说他自己不好,但是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他才是个好人呢。松仓把我说得这么好是因为浦上学姐的事、植田的事,还有长谷川学长的事,但我只是没发现真相罢了,而松仓即使知道我被谎话骗得团团转,还是陪着我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只不过是拒绝不了别人的请求,松仓才是真正的好人。

我没有说出这些想法,而是说:“你的意思就是我们面对相同的问题会有不同的应对方式,是吧?”

听到我撇开话题,松仓似乎不太愉快,但他想了一下,回答说:“也可以这样说。”

“这么说来,或许我可以在这个让你碰壁的寻宝故事里找到一些新东西。”

“这个……”松仓很难得地欲言又止,转向一旁,“我也不是没有这样期待过啦。”

“那就说定了。”

但松仓似乎还是很尴尬。

“我很感谢你的热心,不过这事可不容易。毕竟线索……”

我抬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指着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六点了,图书馆早就该关门了,连离校时间都过了。

“时间到。明天再谈吧。”

松仓合上了正要张开的嘴巴,然后淡淡地回答:

“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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