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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书与钥匙的季节 作者:米泽穗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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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松仓每周只要值班一天,当天再决定下一次的班表。下一次值班是下周一,所以我们得先决定隔天放学之后要在哪里谈。 “我不想在学校谈。” 松仓会这样想也很合理。不管是在图书馆或哪间教室,只要是在学校就很难避免碰到认识的人,而且在学校里也不太能放心地讨论寻宝的事。 “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我是知道一些地方啦……” 松仓带我去的地方在车站附近,那是一条到处挂着不亮的霓虹灯招牌、充满抽风机和冷气室外机低鸣声的狭窄小巷。我完全不知道附近有这种地方。我小心避开积水,战战兢兢地走着,而松仓跨着大步走着,没有显出半点迷惘。最后我们停在商住混合大楼一楼的焦糖色老旧小门前。 “这里可以吗?”他问道。 我四处张望,却没有看见招牌。 “说什么可不可以……这不是喝酒的地方吗?该不会是小酒家吧?” 他苦笑着回答:“你可以叫它酒吧。别担心,六点之前只是咖啡厅。” 松仓不等我回应就推开门,屈身进入昏暗的店内,我也跟着他走进去。 店里比从外面看起来的样子更宽广,墙上的架子摆满了酒瓶,柜台微弱地反射着灯光。插着鲜艳花朵的花瓶后面有一个头发花白的瘦男人。 “欢迎光临。”他小声地说道。 室内有着香烟的味道,有两个包厢,都是两人座。松仓选了离门口比较远的一个,毫不犹豫地在小小的椅子上坐下。 “怎么了,堀川?坐啊。” 松仓在时髦的美容院里明明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到了酒吧却这么自在,这种落差让我非常在意。虽然这样对松仓有点失礼,但我还是一副不安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坐下之后仍然频频打量店里的情况。 “要喝咖啡吗?” “……好啊。” “别担心,是一般的价格。” 我正在担心这种地方的咖啡会不会特别贵,但松仓一眼就看穿了。他朝着柜台内的男人开朗地喊道:“佐野先生,两杯咖啡。” “什么嘛,原来你们认识啊?” “当然,要不然这种店怎么会让一般的高中生进来?” 他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我不禁感到疑惑。包括我在内,大部分的学生都把学校当成全世界,但松仓看到的世界似乎跟我们不一样。 “佐野先生是我爸的朋友,从我小时候起他就很照顾我。” 我往柜台望去,佐野先生发现我在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这里不会被人打扰,很适合谈些偷鸡摸狗的事。” “我可不打算做什么坏事。快点开始说吧。” “别急,等咖啡来了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用小咖啡杯装的咖啡送来了。老板拿着托盘走回柜台,然后对着低调放在酒柜旁边的音响操作片刻,随即听见了细微的吉他声和厚重柔和的男人歌声。 “这是The Ink Spots……” 松仓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就睁大了眼睛:“堀川……你到底几岁啊?” “你明明也认识他们。” 我们各自喝了一口咖啡。我不会分辨咖啡的好坏,总之喝起来就是普通的咖啡。 “问题是……”松仓放下杯子,开始说道,“我爸不在之后,我们就立刻搬家了。我们把爸爸的东西带了过来,但他的生活很简单,除了衣服以外,几乎没有几样东西。我在六年间检查过那些东西无数次,调查过每一个可能的线索,但什么都没找到。” 我们谈的毕竟是寻宝的话题,我有点担心是不是会被老板听到,不过松仓说得很小声,又有音乐掩盖,应该不会传到柜台吧。说不定老板播放音乐就是为我们着想,让我们说话时不用担心被人听见。 “不过,正如你所说,你看事情的角度和我不太一样,而且我说不定会因为和我爸太熟而忽略了某些事情,或是把某些事想偏了,你的视角或许可以帮我厘清思路。” “你这么期待反而让我有压力,最好不要觉得我能提供什么帮助。” “不好意思,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你就轻松地听吧。” 松仓打开书包,拿出一本小笔记本。贴着便利贴的那一页以工整的字迹写着一列清单。 “这些是我爸留下的东西。圆珠笔和领带夹这种小东西没有列在里面,但我要先说清楚,我连那些东西都调查过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凝神看着那张清单。 ·钱包(驾照、信用卡、提款卡、保险证明、看病预约卡) ·随身音乐播放器(没有档案) ·手机 ·文库本(附书皮。包括水上勉、远藤周作、三浦绫子等人的作品) ·钥匙圈(家里的钥匙和车钥匙) ·马克杯、茶杯 ·记事本 “文库本是?” “上面列出来的三位作家的作品是《饥饿海峡》《海与毒药》和《泥流地带》……都是代表作,完全看不出他的喜好。还有其他几本小说,也有非文学的书籍,但我每一页都翻过,什么都没找到。除了比较旧之外,和书店卖的新书差不多。” “手机呢?” “通讯录里都是家人和亲戚的号码,此外还有附近的中餐厅、理发店的号码之类的。” 松仓一定都调查过了,但我还是很在意某些地方。 “全都是私人往来的对象呢。如果是我爸爸的手机,应该也会有生意上的往来对象。” 松仓点点头:“我也觉得很奇怪。或许他把工作往来对象的电话存在其他地方,但我只发现了这一部手机。” “你应该找过了吧?” “找得很仔细。” 或许他没有用另一部手机来储存工作往来对象的号码,不然就是把那部手机放在了和我们要找的宝物一样隐秘的地方。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说你爸自己做买卖,他开店吗?” 松仓露出犹豫的表情:“我小时候听说他是个推销员。” “自己做买卖的推销员?有这种职业吗?”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许真的有吧。虽然他经常陪我们玩,不过他也常常不在家。” 推销员能卖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卖的可能是丝袜,也可能是古董等艺术品。不管怎么说,既然松仓不知道他爸爸卖的东西,想必也没有能让家人继承的店面吧。 松仓不了解父亲的工作内容并不奇怪,如果叫我解释我爸爸的工作内容,我恐怕也没办法详细地说明,况且他父亲六年前就走了,当时的他只是个小学生。 既然手机找不到线索,该注意的就是另一样东西。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我最在意的是记事本。” “这是一定的。” 松仓再次打开书包。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就一起带来了。” 他把一本黑色的记事本放在桌上。 封面是仿皮革的塑胶皮,看起来不像高级货。封面上方有六年前的公元年份,下方有我没见过的烫金标志,此外什么都没写。尺寸差不多和新书判一样,不是很厚。 我本来要伸手,但又缩了回来。 “……可以让我看看吗?” 松仓给了我一个白眼:“到了这个地步,你觉得我会拒绝吗?” “礼貌上还是该问一声嘛。” “真客套。请看吧……虽然这也不是我的东西。” 那本记事本和从外表看起来一样轻。 内页几乎全是白纸,有些地方写着潦草的字迹。第一处资料是一月二日的栏位,写的是“拜访古河”。 “古河是我妈的娘家,他新年都会去拜访。” 我奶奶家和外婆家都很远,所以新年时都不会去。 “我觉得新年还是去拜访一下比较好。” “谁管这些啊!”松仓回答得很干脆。也是啦。 “我爸不太喜欢去我妈的娘家,他在那里连烟都不能抽。” “真可怜……” 我一边说一边翻页。二月和三月都没有写任何东西,下一处资料出现在四月的页面。我指着潦草的字迹读着:“四月三日,上高地。” 松仓这六年一定反复想过无数次了,他立刻回答:“那天是去远足。当时雪还没融化,弟弟开心得到处跑来跑去,但我只记得很冷。” “五月二十一日,牙医。” “从这天开始,我爸大约每十天去一次。” 我翻到后面一看,的确有间隔时间差不多的四次看牙记录。 此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又看看松仓的笔记本,上面写着钱包里有看病预约卡。 “钱包里的预约卡就是这家医院的吗?” “是啊,那是我家附近的医院,那里的治疗非常痛。此外还有日本红十字会的看病卡。” 看牙医和藏钱应该无关吧。他有可能把钱寄放在牙医那里,但是若要寄放在别人家,更可能来找这家店的老板佐野先生。 “八月一日,热海。” “我们去了海水浴场。那天人很多,还有,滨海小屋卖的玉米很好吃。我没有戴泳镜,所以眼睛很痛,没办法好好游泳。” “八月十六日,古河。八月十七日到十八日,那须。” “我们从家里带了帐篷,去过盂兰盆节时顺便露营。那天弟弟晕车很严重,不过还是很愉快,我第一次在户外烤肉。” 后来全都是空白的。 在春假全家一起出去玩,暑假又出去玩了两次。老实说,我还挺羡慕的,我从来没和家人一起露营或去海边玩,能去附近的市民游泳池就不错了。 这就先不管了。记事本上也只写了私事,和手机一样,或许还有另一本工作用的记事本。我想松仓一定也注意到了,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没有工作用的记事本吗?” “我找过了,但没找到。” 果然是这样。 翻过几页空白,十一月三十日的栏位有圆珠笔戳过的痕迹。翻到下一页,在十二月十二日也有同样的记号。 “松仓,你知道这个小点是什么吗?” 松仓凑过来看着记事本,喃喃地说着:“什么东西?” “没什么吧。” “或许有某种含义。是秘密吧?” “没那么了不起,那是我和弟弟的生日。” 我无言以对。 这个父亲一放假就会带孩子上山下海到处去玩,或许在孩子的生日也安排了某些计划吧,但是记事本上什么都没写。 “我可以问一下……你爸是哪一天过世的吗?” 松仓面无表情地回答:“他是八月十九日走的。” 这么说来,松仓六年前的生日那天,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The Ink Spots的歌声和钢琴声继续播放。我突然发现佐野先生不在柜台里。我喝口咖啡,稍微休息一下。松仓从我的手上拿走记事本,翻了几页,然后又厌烦地把它放在桌上。 “看出什么了吗?” 算不上看出什么端倪啦,但我有一件事很在意:“你们家经常有户外活动呢。” “嗯,是啊。”他不以为意地回答。我说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实,所以他有这种反应很正常。但我在意的是其他事。 “你外婆家在古河,古河市在茨城县。” “是啊。” “远足是去上高地,在长野县。热海在静冈县,那须在栃木县。热海和古河搭电车也能到……你们是怎么去的?” 松仓露出意识到什么的表情。 “……开车去的。上高地不能开车进去,所以我们把车停在附近,改乘公交车。除此之外,都是我爸开车。” 我们住的地方公共交通很方便,家里没有车也不会影响到生活,所以很多家庭都没买车。不过看这本记事本上记录的户外活动地点,松仓家显然有自己的车。 “那辆车现在怎么了?” “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了,但我妈还在开。” “那以前是你爸的车吧?里面有没有什么线索?” 松仓沉沉地靠着椅背,手指在桌上快速地动着。 “我当然有查过,查了很多次,但什么都没找到。” “……这样啊。” 车子就像是一个房间,若是再大一点,就等于一间房子。我猜想松仓的爸爸可能把工作用的手机和记事本之类的东西放在车上,但松仓早就想到这些事了,他这六年来的调查可不是一事无成。我一想到这里,就沮丧地垂下目光,但我还是不死心地问道: “你爸的车是辆什么样的车?” 松仓皱紧眉头,显然觉得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 “只是普通的车,他开的是卡罗拉。” 我猛然抬头:“……你说卡罗拉?” “是啊,很普通的四门轿车。那又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而是再次翻开记事本。古河、上高地、热海、那须,松仓提到这些地方时说过了什么? 去古河是拜访亲戚,去上高地是远足,去热海是海水浴,去那须是露营。 此外,松仓刚才说过弟弟晕车晕得很厉害……应该是去那须的时候。 “如果是我搞错的话很抱歉。” “什么?” “这件事或许你也调查过了。” “到底是什么事?快说啊。” 我合起记事本,放在桌上。 “去那须露营的时候,是不是开了另一辆车?” 松仓的表情突然凝固。 “……亏你猜得到。” 果然如此。 “没错,去古河看外公外婆顺便去那须的那次开的是厢型车。你是怎么发现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刚才你不是说从家里带了帐篷去露营,而且还在户外烤肉吗?普通的四门轿车应该装不下这些露营用具吧。” 自从进了这家店以来,松仓第一次露出笑容。 “真的要塞还是塞得下啦,不过你的怀疑很中肯,那次我爸租了一辆很大的厢型车。老实说,在你提起之前我都没想起这件事。可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算知道松仓的爸爸在六年前为了带全家去露营而租了厢型车,也不能提供寻宝的线索。但我在意的事还没说完。我挥手制止松仓。 “还有下文吗?” “大概吧。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不太对劲。一般来说,车子越大越不容易晕车,但是你弟弟去上高地时可以活蹦乱跳地跑来跑去,去那须时却晕车晕得很严重。说不定只是因为身体状况不好,或是睡眠不足吧……松仓,你有想到什么吗?” 松仓歪着脖子,弯起食指敲敲额头。 “确实有些奇怪。礼门那天刚出门就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连我也觉得不太舒服。到底是什么事让我不舒服呢?” “礼门?是你弟弟吗?” “我爸和我妈那时还吵了起来。他们是在吵什么呢?” “喂,松仓,你弟的名字怎么写?” 他瞪了我一眼。 “别害我分心啦!是礼仪的礼,和我同一个门啦!给我安静一点!” 我闭口不语。 松仓说我相信人性本善是高估了我,我并不是那么好的人。我只是习惯一想到答案就立刻说出来,完全不会考虑别人的情况,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所以和亲戚玩寻宝游戏的时候我没有顾虑到眼镜仔的颜面,寻找自杀三年级学长看的最后一本书时也激怒了长谷川学长,刚才的事也一样,我又不是非得立刻知道他弟弟的名字要怎么写。 “礼门会晕车应该有特别的理由……可恶,到底是什么?不过弄清楚这件事又能怎样……” 松仓一边说,一边注视着桌上的某处。 那是一个圆形的、红底银边的小烟灰缸。我一走进这家店就闻到烟味了,这里当然会有烟灰缸。 “就是这个!”松仓满意地说道,“是香烟,那辆厢型车里有烟味。礼门对气味很敏感,他一上车就很不舒服,所以一直开着窗子。我想起来了,堀川!” 松仓拍了桌子一下,眼睛发亮。 “对了,这就是重点。我爸明明知道弟弟很怕烟味,却……” “却租了一辆可以抽烟的厢型车。真奇怪。” “嗯,是啊,我爸应该要租禁烟的厢型车才对……就算那真的是租来的车!” 松仓先前说我的视角或许可以帮他厘清思路,原来他真的想偏了某些事。 “那辆厢型车是我爸的。卡罗拉现在还在,说不定那辆厢型车也还在。” “有这个可能,而且你爸在当推销员时或许就是把那辆车当成移动的办公室。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松仓平时总是很冷静,讲话时经常带着揶揄的语气,如今他却在昏暗的灯光下兴奋得脸颊泛红。 “对啊,车上说不定有他工作用的手机和记事本!堀川,你果然厉害!” 我只是把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说出来罢了,找到答案的明明是松仓。我虽然这么想,但还是不禁露出微笑。 “如果厢型车还在,你有想到什么吗?” “嗯……有的。就是……” 他正要说话,店里的音乐突然停止。我回头一看,佐野先生已经回到柜台,指着自己的手表。我从口袋拿出手机一看,已经过了六点。 “不好意思,我还要准备开店。”他用酷酷的嗓音小声地说道。 我们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但这样还不足以浇熄我们的热情,而是让它变得像炭火一样沉静而炽热。松仓可是破除了六年来的偏见,说不定还能找到寻宝的新线索呢! 现在已经是打烊时间,太阳也西沉了。 “明天吧。”松仓强而有力地说。 “明天。”我也点头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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