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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书与钥匙的季节 作者:米泽穗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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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松仓的父母不是事实婚[没有在国家机关正式登记便以夫妻关系共同生活的婚姻状态。],那么他的妈妈多半是和丈夫分开之后恢复了旧姓,所以奥知诗门也跟着改名为松仓诗门。 我输入“奥知春秋”“判决”的关键字检索,就看到他因为事先假扮警察去误导受害者的计划性犯罪,再加上职业性入侵民宅、特殊盗窃累犯等罪名被判处八年有期徒刑,检方和律师都没有再提出上诉。 松仓的父亲被关进了监狱,但是只要有钱,就算在监狱里也可以通过律师去更新停车场的租赁契约,也有办法继续缴纳汽车税金,却不能自己去月租停车场拿回502号房的钥匙。这样的话,我就明白为什么没人开的车过了六年还留在停车场了。 而且松仓误导我的不只是他爸爸的事。 放学后在图书馆,松仓对我说了假警察骗做买卖的人移走现金、在行窃之前被逮捕的故事,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当时钱已经被偷走了。那时松仓说“做买卖的人想要把钱拿回来”,钱被人偷走了当然会想拿回来,所以严格说来这并不是谎话,但这种说法根本就是模棱两可的。 松仓要找的宝物其实是他爸爸偷回来的赃物。报纸上提到,那是市价七百万日元的贵重金属。 “为什么……”我正在自言自语时。 “你果然找到真相了,堀川。我一直都有种不祥的预感。” 后面突然有人说话,我吃惊地立刻转身,其实我光听声音就知道那是谁了。站在那边的是穿着质料柔软的衬衫和黑长裤、单手插在口袋里的松仓诗门。 松仓望向我正在用的计算机,屏幕显示了跟奥知春秋的判决有关的报道,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正在做什么,以及我知道了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因心虚而惊慌不已,尖声叫道,松仓像平时一样耸耸肩。 “简单得很。你怀疑我说的话,要调查就得翻旧报纸,自然会先来图书馆。但是这里的停车场很小,如果要骑自行车来,就得早点来才找得到停车位,若是搭公交车要几点来都无所谓,只是要多花钱。” 完全被他看穿了。我愣住了好一阵子,但这反而让我冷静下来。我指着屏幕,简洁地问道:“这是真的吗?” 松仓回答:“嗯,是真的。” 我不认为报纸的报道会出错,但是听到松仓这么干脆地承认,我反而感到惊讶。松仓贴近屏幕,迅速地看完报道,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真不希望你知道这些事。每次看你找到线索我都很兴奋,但我也很担心会被你发现真相。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找到这篇报道。我不是看不起你,堀川,但你比我想的更厉害。你是从哪里发现的?” “……停车场的租金。” “停车场……啊!” 松仓闭着眼睛抬头向上。 “是啊,这是当然的。只要想到是谁租了停车位,后面就简单了。嗯?我有跟你说过我爸的名字吗?” “没有,你没说过。你只说诗门、礼门和你爸的名字加起来是五分之三。” “光是这样你就猜到我爸的名字了?真了不起。” 松仓捂着嘴低下头,发出笑声:“就连我自己都是上了高中以后才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是四书五经呢。真服了你,我投降了。” 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又笑了出来,接着他正色说道:“我虽没有说谎,但我不觉得这样就能为自己开脱。抱歉,我没有对你说出事情的全部。我想你应该有知道的权利,所以才来找你,能碰到你真是太好了。” 松仓是为了回答我的问题才来图书馆的吗? “……你想要阻止我吗?” “可以阻止的话当然是最好的,但我一定阻止不了你吧。” 的确,只要我想查,松仓是不可能阻止我的。 既然他愿意回答,我有好几个问题想问他。我指着屏幕说:“光看报道还不够清楚。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样?” “其实几乎跟我说的故事一样……故事中的做买卖的人是一个叫印场重郎的老头,他主要在东京经营游走于法律边缘的生意,然后在故乡高崎盖了豪宅。这家伙把一部分赚来的钱藏在豪宅里,我爸不知怎么就发觉了这件事,就设法让他疑神疑鬼,直到偷走钱的时候都还很顺利,但我爸为了让他疑神疑鬼而在到处偷些小钱的过程中出了一次错,结果就被抓了。虽然我爸已经把印场的钱藏了起来,但因为恶劣的计划性犯罪而被判了八年徒刑。我那时还是小学生,警方没有告诉我案情,我妈也从来不提我爸的事,连他待的是哪个监狱都不告诉我。她告诉过我爸爸的假释申请被驳回了,但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藏起钱这件事让我无法理解。 “就算他把钱藏起来,被判了民事赔偿之后还不是得把钱拿出来吗?” 假使找不到被偷的钱,也可以向盗窃犯要求同额的赔偿,这样盗窃犯根本没有占到便宜,而且财产若是被扣押的话,连停车场的租金也没办法付了。 松仓稍微笑了一笑:“你真敏锐。这就是这个故事有趣的地方。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其实……” 等一下,刚才松仓说印场把一部分赚来的钱藏在家里,意思是…… “哦,因为被偷走的是隐藏财产,所以受害者不能说出有这笔钱吧?” 松仓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这就是你最不好的地方。别人得意扬扬地讲话时,你就该安静地听嘛。” “你很想讲吗?抱歉?” 松仓搔搔头。 “也罢,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些钱要是上得了台面,他自己搞不好也会因为逃税而被逮捕,所以我爸的罪状并不包括偷了印场的钱。珠宝之类的东西必须还回去,但是跟现金相比,那些只是九牛一毛。” 从报道来看,其他受害者被偷的钱只有五百日元,就算他要归还贵重金属、赔偿偷走的钱,也完全无须动用自己的存款。这样我就了解他为什么有钱付停车场的租金了,但我觉得松仓说的话虽然不假,还是有些含混不清的部分。譬如说,印场的隐藏财产连审判时都没有曝光,为什么松仓会知道呢? “松仓……” 我正要开口,又把话吞了回去。这种事最好还是别问。究竟是松仓的爸爸还是妈妈把事情泄露给他的,事情不是很明显了吗?松仓的妈妈没有继续用奥知这个姓氏,而且绝口不提坐牢的丈夫,可见她应该是想让孩子远离身为罪犯的丈夫。我会想要听松仓详细地解释这些事吗?我已经被拖下水了,该问的事还是得问清楚,但是没必要知道的事还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 “干吗?” “没什么……对了。” 我还有更想弄清楚的事,那是一个重点。 “那个印场重郎是怎么死的?” “我不太记得……好像是癌症吧,他应该超过九十岁了。”松仓犹豫地回答,“那个人的死和盗窃案没有关系。” 松仓爸爸的罪状没有包含伤害或杀人,所以我也觉得两者多半无关,但我非得确认不可。松仓翻着白眼说:“什么嘛,你竟然怀疑这种事?不只是印场,我爸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一根头发。若说印场因为钱被偷走的打击而缩短性命,我是不能完全否定啦,但窃案发生在六年前,而印场是四天前才死的。” 四天前…… 我们在学校图书馆说故事是三天前的事。对了,那天松仓没有做图书委员的工作,一直在看报纸。 “报纸上刊出了他的讣告吗?” 他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知道那个案子的受害者过世时,松仓是怎么想的?我现在才知道,那天松仓一直在看的是讣告的版面,等到图书馆快要关门的时候,他就若无其事地和我聊起从前的故事。 如果那天我们没有聊过去的故事,我就不会发现松仓爸爸的任何事情了,松仓应该也希望这样吧。 “……为什么要跟我说?” 我这么一问,松仓就垂下眼帘。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过去明明都是独自一人调查,为什么会想要向你求助呢?为了找到那些钱,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我又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之所以会跟你说……”他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整理思绪,“是因为觉得你很可靠呢,还是认定了一定找不到所以说出来也没关系呢?或许两者都有吧。我的心里现在也有两种想法,一种是觉得自己做了蠢事,另一种是很庆幸和你谈了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哪一种想法比较强烈。话虽如此,你一定觉得很困扰吧?真是不好意思。” 困扰啊……的确,就算我不知情,还是和赃款扯上了关系,说不定会因此惹上大麻烦。不过我们还没真的找到那笔钱,而且我也不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罪。 “不用道歉,没什么好困扰的。我虽然有些惊讶,但也觉得很愉快。” 松仓的表情顿时柔和了许多,或许他也觉得很愉快吧。 在堆满书本的房间之中的这一小块区域,我依然坐在旋转椅上,松仓则单手插在口袋里站着。周六的图书馆应该会很热闹,但或许是因为书本吸收了声音,我们所在的地方非常安静。挂在窗上的百叶帘没有完全遮住阳光,洒进来的光线落在灰色的地毯上。 我已经知道了很多事,但我还有一件事想弄清楚。 “还有,松仓,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 松仓默默地等我开口。 “你说市价七百万日元的贵重金属和隐藏财产比起来只是九牛一毛,若是找到了那些钱,你打算怎么办?” 到底是多大一笔巨款才能让七百万日元看起来像九牛一毛?是几千万日元?还是上亿日元? 松仓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我面前,就像临时被要求表演些什么的戏剧社新成员,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 其实沉默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松仓说:“要还给印场的家人。”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把手肘靠在计算机桌上,静静地抬头看着松仓。松仓说过我很好骗,但我再怎么好骗也不会被这句话骗过去。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松仓的脸似乎有些泛红。他转移视线,然后一脸尴尬地无力笑着。 “我不该说谎的。” 站在我眼前的并不是平时那个笑得桀骜不驯、一副高深莫测的松仓诗门,如今稍微转向一侧,目光游移地思索着措辞的松仓只是个普通的高二学生。 “我不打算拿去花,这是真的。但是……”他嚅嗫地说着,“我爸不在以后,我妈每天从早工作到晚,累到常常呕吐,迟早会撑不住的。我晚上也会去打工,但还是不太好过。” 他说的好过指的应该不是体力吧。 我想起了在教务处前遇到松仓的事。当时松仓是去缴拖欠的学费的。浦上学姐也在教务处,我一看到她就揣测她会做出那种事或许是因为她家境拮据到付不出公立高中的学费。 同样的揣测也可以用在松仓身上。他当时阻止我说下去是因为这样吗?还是说,这也只是我的揣测? “就算找到那笔钱,我也不打算用。这是当然的。可是明年我弟弟要考高中,我也想继续读大学,想要脱离现在的处境,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所好大学的招牌。如果我妈病倒了,我也希望有办法让她住院。我不需要天文数字的巨款,只要有个十万日元、一百万日元,就会觉得比较安心了。手边有钱的安心感,以及手边没钱的恐惧感,堀川,你或许无法想象吧?” “但我看你总是穿着很高级的衬衫,也没省过车钱、饮料钱,或是上美容院的钱啊。” “没有钱就一定要缩头缩脑地生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感到脸颊发烫。松仓的嘴角稍微上扬。 “怎么可以轻易在人前示弱?你记得植田的事吧?那个学弟只不过是有个比较爱惹事的哥哥,就被横濑叫去说了那些话。横濑在找他麻烦时,教职员室里面有哪个人帮他说过话吗?向人示弱就是这种下场。那时我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其实我很同情他。只是稍微示弱一下,整个生活就变了……对了,告诉你一句我爸给我的教导。” 松仓竖起一根手指,说道:“日子过得越惨,越要穿好衣服。你懂吗?” ……不懂。现在的我是不会懂的。 但是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松仓诗门平时总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的原因了。松仓这六年来持续地“寻宝”并不是为了浪漫的梦想,而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既然如此…… “你还要继续找吗?你打算去文仓町吗?” “当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也立刻说道:“你要三思。那些钱是……” “赃款吗?” 我答不出来。松仓仿佛看穿我的犹豫,笑了出来。 “是我把你拖下水的,所以我才会告诉你这些事。你想退出无所谓,老实说,我很庆幸你愿意退出。你不用烦恼我之后会怎么做。别担心,我只是要把那些钱当成护身符,我只是想求个安心。” 我想松仓一定不认为自己在说谎,他真的是这样以为的。我不能理解松仓说的恐惧,但我觉得把不能花的钱留在身边绝不可能让人安心。若是不在乎能不能花,只要看到钱就好,那么住在银行里心情就会比较轻松吗?不可能的。松仓说的话毫无道理。 “你是说你不会动用一分一毫,等到生活稳定之后就全数奉还?你觉得你做得到吗?” 既然知道那是赃款,就算只花了一日元都有可能被当成共犯……不对,光是没有归还这笔钱就已经很危险了。 “我能不能做到,跟你应该无关吧?” “有的……这跟我有关哦,松仓。” 只有我一人坐着似乎不太对,于是我慢慢地起身。 “金钱的事情我确实不懂。我能不以为意地穿便宜衣服,依照你的说法,这表示我的日子过得并不惨。我不理解即使不能花也想把钱留在身边当护身符的心态,但或许真的有人会这样想吧。我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懂,也没有资格说什么。” 我们面对面地站立时,松仓比我还高出半头。我听说过他的宽阔肩膀是在游泳班里训练出来的,但不知道他练游泳练到几岁。 “可是,如果今天我爸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变成什么样,说不定到了明年我就会变得卑劣到令现在的我无法想象,所以这和我有关。” “真愚蠢。这只是假设,而我说的是现在的事。” “如果我叫你别碰这笔赃款,你一定觉得我是在唱高调吧?不过,松仓,你还记得你对长谷川学长说过的话吗?” 长谷川学长为了找出自杀身亡的朋友最后看的一本书,要求我们调出他的借书记录,而松仓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虽然说得很委婉,但态度非常坚决。 “我还记得你是这么说的……‘不管是多么重要的原则,也不可能永远不被打破。所以还能遵守的时候就该尽量地遵守才是。’我也这么觉得,或许我到了某一天就不会再继续坚持这种理想论调,但我现在还是想要多坚持一下。你不能想想其他的方法吗?譬如去薪水比较高的地方打工,或是申请奖学金之类的。” 我不禁想咬紧牙关。松仓一定早就做出决定了,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却企图抢走他想要攀住的蜘蛛丝。可是,我实在不认为那条蜘蛛丝是从极乐世界垂下来的。 “我明明不了解你的处境还说这种话,连我都觉得自己伪善,就算你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你能……” 可恶,我到底该怎么说才好?松仓诗门,我不希望你走上不能回头的道路啊! 我虽然没办法详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还是努力地挤出声音说:“你能继续当个普通的图书委员吗?” 松仓没有回答。 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拨了拨头发,抬头看着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无力地笑着说:“……堀川,你真是个好人。” 他又把右手插回口袋。 “我的话全被你套出来了。对了,我是第一次想这样做呢。”松仓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自己的脚边,“谈话结束了。不好意思,请你别把刚才聊的事说出去,如果风声传出去,我就没办法继续上学了。” 这是当然的。就算他没交代,我也不打算公开这件事。 “拜拜啦。” 松仓轻挥左手,转身离开。灰色的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我朝着他的背影叫道:“嗯,拜拜啦,松仓。下周一图书馆见。” 松仓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嘴边浮现一抹苦笑。他默默地再次挥手,身影便消失在图书馆的书架之间。 雨下得比天气预报说的更早。不知不觉间,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悄悄地充满了整间图书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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