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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当天晚上,沙和怎么都睡不着。

千鹤并没有死,只是晕过去了。沙和晕倒的时候,昌也向千鹤的横膈膜处施力,让她恢复了意识。在柔道中,勒住对手的脖子过紧的话,时常会出现这种意外。之后昌也又啪啪地拍了好几次沙和的脸,沙和才恢复神志。他们立即将千鹤脖子上的领带松开,问她:“怎么了,千鹤,发生什么事了?”千鹤难受地咳嗽着,同时猛烈地不停摇头。

千鹤用力甩开沙和伸出的手,用沙哑的嗓音喊道:“出去,别来管我的事!”可又怎能不管呢?她的脖子上还留有领带缠绕的痕迹,像赤红的颈环。有人在千鹤睡眠期间进入房间,企图用领带将她勒死。“是谁?究竟是谁做出这种事的?”不管问多少遍,千鹤也只是一个劲儿地猛摇头。

正发愁的时候,白井回来了。听沙和说了情况之后,他惊恐地抱起千鹤,问了一通跟沙和一样的问题。但是千鹤只是在父亲的臂弯中哭哭啼啼,什么都不肯说,一头长发来回飘摇。

“让我们俩先静一静吧。”沙和与昌也听白井这么说,便一同离开了一号房间。

半小时后,白井来了,说千鹤已经情绪稳定,在吃刚买回来的蛋糕。女孩只是喉咙还有点疼,身上并无异样,可是不管问什么都不肯回答,他只好来找沙和了解详细情况。然而,沙和也对这件事完全摸不着头脑。

照理来说,从沙和六点离开房间时起,到八点十五分再次开门的这两小时十五分钟之间,谁都无法进入那个房间 。

沙和今天下午两点半去学校接回千鹤,随后与往常无异地陪千鹤到五点左右。五点时,白井早晨电话预约的锁匠来了。是个年轻男子,马上着手换了一个新锁。沙和看他举止木讷,像个乡下出身的老实人,便拜托他顺带照看下千鹤,外出买了点东西。大约半小时后沙和回来,而年轻人也刚好装完了门锁,千鹤正用新钥匙插锁孔玩。沙和代付了费用,送走年轻人,又一如往常地准备晚餐。六点,家务都忙完之后,千鹤说父亲回家之前要先睡一觉。沙和也正是在这时首次从千鹤口中得知今天是她的生日。

“是吗?原来是生日啊。那应该再多买点好吃的才对呢。”

“不用,爸爸会给我买蛋糕的。”

你一言我一语之间,沙和给千鹤换上睡衣,照顾她在床上躺下。待千鹤睡着,沙和就离开了房间,还记得当时确实将内侧门把手上的按钮按下才出去的。新门锁和公寓其他房间的一样,都是自动上锁式的。只要按下内侧门把手上的按钮,出去关上门,房门就会自动锁上。酒店房间就经常用这种门锁。

沙和又在门外转了一下把手,确认门已经锁上,不会有错。

锁匠留下了两把新钥匙,一把沙和放在了千鹤房间的衣橱上面,拿着另一把离开房间,回到管理员室,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接着,她给昌也准备好晚饭,六点半左右去在附近咖啡厅里举办的居委会会议上露了个脸。回来时八点刚过一会儿。然后……

对方问什么,沙和就回答什么,可就在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闭口不言。

“怎么了?”

白井这么一问,沙和慌忙摇头,想蒙混过去,可游离的视线却停在了白井手中的纸包上。那是方才白井的妻子,不,是前妻要求代为转交千鹤的礼物。

“这是?”白井注意到沙和的视线在躲闪,追问道。

沙和犹豫再三,只好坦白,把次子来访的事情说了出来。

“但那种事情可不是太太干的啊。太太根本没进房间,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白井皱起相比其他男人要纤细几分的眉毛,沉思了片刻,说:“今天的事情,请您别想得太夸张……并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接着低头离开了管理员室。

等到走廊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于隔壁房间,沙和才放声大喊:“昌也!”

正在客厅看电视的昌也回过神来,躲着母亲的视线说了句“我今天比赛累了,睡了”,就站起身想往自己房间去。沙和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把他拽到了厨房的椅子上。

“并不是谁都没法进隔壁房间的,因为我去居委会的时候,新钥匙就一直摆在这儿呢。”沙和敲了敲桌子的一角,“而且我这会儿才想起来,从居委会回来时,钥匙的位置好像稍微偏移了一点。”

“是在怀疑我吗?那我还怀疑老妈你呢……你从隔壁房间出来之前,不也能动手吗?”

“什么?我为什么要对千鹤……”沙和涨得满面通红,嘴唇颤抖。

“你那叫喊声,你那表情,不就是丧偶中年妇女欲壑难填的标准样板吗?自从老爸死了之后,你挥菜刀的声音都响了几倍呢。看到你像是憋着一肚子气切卷心菜的样子,真是让人时不时脊背发凉。你这种女人,经常在八卦杂志里出现呢。”

“欲壑难填?说谁呢?我可知道你在书桌里藏着女人下流的照片呢。”

“偷窥别人的隐私才更下流呢。就是这种偷窥心理让你直接走向犯罪的吧。”

“昌也!”

沙和将想要一吐为快的愠怒伴着唾沫一起咽下喉咙。的确,自从丈夫死后,她遇到什么事都很容易动怒。

“你不相信我?”

“彼此彼此吧。”昌也怪腔怪调的,噘起嘴说,“钥匙位置偏移的时间应该是六点半吧。老妈你刚去居委会没多久,千鹤的父亲回来过一次。”

“啥?白井先生在那时候回来过一次?”

昌也点点头。白井当时在管理员室门厅说了句“今天难得提早下班”,从昌也手中接过钥匙时却着急地说:“啊,糟糕,忘记给千鹤买蛋糕了。”接着又把钥匙交还给昌也,外出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已经超过八点了吧?买个蛋糕要花那么长时间吗?”

“不,他还说想起有其他事要办,顺便把事也办了。说要花上一两个小时,让我再保管一会儿钥匙……”

“既然如此,白井先生也绝对进不了房间了。”

昌也露出严肃的表情,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

“会不会是千鹤她自己这么做的呢?”

“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你瞧,她父母不都那样了吗?她也没什么朋友……这种孩子,为了吸引身边人的注意,尤其是让父母注意到,可是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的。”

“可是领带呢?我出门时千鹤身边并没有领带啊。凭千鹤的身体,是不可能下床去衣柜拿领带的。”

“如果是很早以前就计划好了的,应该就能骗过你,把领带藏在枕头底下之类的地方。那是她父亲的领带吗?”

“是的,我见他系过两三次。”

“总结一下,就是这么回事儿呗——当然是假设千鹤真的差点儿被杀的情况下。凶手也许是以为千鹤已死便赶忙逃走,或者是作案到一半放弃了……不论如何,窗户全都从内侧锁上了,出入口只有一道门,对吧?除非有靠一根铁丝就能开锁的专家在,否则就只有能用钥匙的我,还有最后离开房间的老妈你了。可虽说我和老妈都欲壑难填,总还不至于压抑到毫无来由地对一个无辜少女痛下杀手吧?从动机这点上看,千鹤的父亲和净身出户的母亲才更可疑。毕竟千鹤的身子不方便,隔壁家关起门来一定有过什么摩擦。但是,他们俩又都进不了房间,不是吗?这么一来,凶手不就只剩下千鹤自己了吗?”

昌也的想法也不无道理,沙和想。

千鹤时不时会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沙和大吃一惊。有时候她会编造一些比“冰箱里藏着炸弹”,或者“电视里的明星打来了电话”更加夸张的谎言;有时候还会说出“三号房间的阿姨好像对我爸爸有意思”,或者“大婶你打算不找男人就这么过一辈子吗?”,这种老成的话,直接刺痛沙和的胸口。现在的小孩都很早熟,更别说千鹤这样的孩子,被局限在轮椅上的小小世界中,自然只能靠胡思乱想来填补心中的缺失。千鹤说出假装成熟的话时眼中会闪着微光,似乎在试探沙和的反应。沙和有时觉得她那老成的眼神让人瘆得慌。

千鹤为了吸引父母的注意,演了一出遭人袭击的好戏,这倒也并非不可能。

沙和想着这些,十一点多才就寝。可目睹缠在千鹤脖子上的领带时的震撼总也挥散不去,让她难以入眠。

深冬冷彻的暗夜中浮现出了好几张脸庞,有泪水被睫毛膏染黑的千鹤母亲那张脸;也有五官端正,眉、唇、鼻皆细长,有时显得格外冷淡的白井那张脸;还有玩弄着长发,眼睛深处狡黠地观察着大人神色的千鹤那张脸——更有上高中后便突然面无表情,说是儿子却更像个男人的昌也那张脸。

几张脸在沙和眼前来回旋转着,她终于逐渐睡去。也许是因为睡得很浅,还做了个奇怪的梦。

在空无一人、看似是小学校园的地方,有一块形状古怪的石头。她捡起来一看,是块化石。啊,原来是千鹤当成宝贝的蝴蝶化石。她本以为是这样,却发现嵌在化石上的图案并非蝴蝶,而是人的唇印。

是女人抹过口红的湿润唇印。

沙和感到毛骨悚然,想要把化石抛开,可它却黏在手上,怎么甩都甩不脱。

在一切都失去色彩的灰色梦境中,只有那个唇印是鲜艳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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