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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次日的报纸像是忘了那起案子一样,什么也没提。我也几乎忘记了案情与由梨的面容,仿佛成了一件往事。

来到“洛亚”,电话分秒不差地在两点响起。我开始按照笔记内容进行报告,对面却说:“够了,别报告了,现在立刻到T酒店的大厅来,我有重要的话和你说。”

我还来不及答复,那边就挂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给土屋打个电话过去,却又转念想:听她会说些什么吧。

我跟昨天一样又去了T酒店,土屋沙矢子已经在昏暗的大厅等候。她身穿一件黑黄条纹、样式别致的连衣裙。沙矢子假装没注意到我,站起来沿着大理石阶梯缓缓向上走。

我踏上阶梯的时候,沙矢子的背影已经不见了,只听到鞋跟敲打大理石的声响无休止地向上方升去。

三楼、四楼,脚步声层层向上,跟随在后的我又一次故意踩得更响。每升高一层,楼梯间就越发寂静,脚步声也越显高亢。

片刻后,女人停下了脚步。我来到六楼,环顾四周,只见沙矢子的背影像捉迷藏似的躲进走廊拐角,脚步声变作踩踏地毯的柔和声响。我在迷宫般的走廊跟着拐了好几个弯,尾随沙矢子前进。

沙矢子进入了六〇一房间,跟昨天与土屋会面的房间很近。窗外的视野被隔壁大楼遮去一半,能看见一半的东京晴空。

我进房间的五分钟里,土屋沙矢子一句话都没说。从她抽着香烟的侧脸看,这绝不是个会犯下谋杀案的人。我不由得想:沙矢子难道是明知误会,仍然对由梨痛下杀手吗?就像在豪华料理上抖落烟灰一样,就像把昂贵的耳环踩在脚下一样,杀死由梨或许就是这个女人最后且最极致的奢侈。

沙矢子摁熄香烟的同时开口了。

“昨天的报告是骗我的吧?星期三晚上,我丈夫根本没去看电影。”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问为什么。

沙矢子从包里取出一张剪报,上面登的也是星期三晚上的案件,措辞与照片却与我所读到的那版不同。不过这张照片上的由梨看上去也像个陌生人。

“星期三晚上,我丈夫杀了这个女人。”

我的手反射性地动了起来,不受控制地打在刚从床上站起的沙矢子的脸上。我已经受够了,这对夫妻玩抛接球游戏,我何苦去当个球?两人都戴着面具、说着类似的话,逼我一百八十度倒戈。沙矢子单手捂住脸庞,眼角却带着笑意。我说了句抱歉。

“你又背叛我了吧?站到我丈夫那边去了吧?”

“为什么你丈夫要杀了由梨呢?他们根本毫无关系啊!”

“先别问那么多,说些我还不了解的情况吧。比如说你后来和我丈夫是怎么交易的……”

沙矢子抽出一支香烟,塞进我的唇间,点上火。我把从百货商店顶楼起,到昨天在T酒店商谈的全过程和盘托出。这是我第三次背叛。沙矢子百无聊赖地听我讲述。

“不出我所料。”

她把我口中只剩一截的香烟取走,捏扁扔到烟灰缸中。

“我根本没往这女人的房间打电话,大概是我丈夫找了个女公关打去的吧。我也没去过她房间,领带夹的事更是压根儿不知道。星期三晚上,我应约去了银座的电影院。他确实说了银座的电影院,看来是先误导我,然后离开日比谷的电影院,趁这段时间去把这女人杀了。秘书田中只要随便糊弄一下就行了……”

“他为什么要杀由梨?”

沙矢子沉默了片刻,撩了撩耳旁的发丝,能看到一副珍珠耳坠。

“我从很早之前就知道这女人的名字了。应该是半年前左右。土屋会‘由梨、由梨’地说梦话呢。我从他西服口袋里发现了酒吧的火柴盒,就打电话过去问了问,然后就连‘由梨’这人的真实姓名和公寓在哪儿都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去调查你丈夫的行踪?”

我应该问些别的才对。比如说“那么由梨和土屋早就有关系了?”——而且应该更惊讶一点才对。

“我只是想要确凿的证据。照片之类的就行,然后在离婚的时候拿到赔偿金。我不是说过吗?我对男人,尤其对丈夫,毫无兴趣。就算他对由梨这个女人着了迷,对我来说也完全无所谓。”

“为什么土屋要杀了由梨……”我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他入迷了。他知道由梨还有一个男人 。他的独占欲特别强,爱嫉妒、神经质、小心眼,所以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沙矢子紧盯着我不放,眼神中透出讥讽的笑。沙矢子可能是在说谎;土屋也可能是在演戏。他们俩有一人在说谎,一人在说真话。若是理解成两边都在说谎,而相信由梨只是被劫匪所杀的话,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但我最终还是决定先相信沙矢子所说的话,因为由梨从很久以前就是土屋的情人这件事,还有土屋为了另一个男人 杀死由梨这件事,都太过异想天开了。

“昨天我丈夫说要请你为我制造不在场证明,对吧?但那也可以直接当成他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来用。你是被土屋用三百万收买,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的重要证人了。”

沙矢子用手指玩弄起耳朵上挂的大颗珍珠。那耳环只是昂贵,造型却恶俗,也不知沙矢子为这无趣的珠宝付了多少张钞票。不知不觉,从窗口射进一缕阳光,沙矢子在阳光中嘴唇微启。没有出声,只是吐出一声叹息。

她也许是想说一句,“真是莫名其妙”。

至少,假如相信她所说的话——假设土屋和由梨是情人关系,那么有好几个谜团就能迎刃而解。第一点,是领带夹。我把那枚领带夹遗落在了浴室,由梨把它捡起来,没和我说就藏在盒子里。因为它是土屋的,她应该是以为土屋进浴室时掉落了,一直都没注意到吧。第二点,在东京站酒店的咖啡厅里,当我报出由梨这个名字时,土屋眼神阴暗地问我“是女朋友吗?”这一举动也能解释得通了。更何况我对痴迷由梨的土屋说了我们近期内会结婚,而由梨在次日晚上就被杀害了。我随口编造的谎言拨动了土屋的心弦,成为他激情犯罪的导火索。

第三点,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星期一晚上,在银座后巷跟踪土屋的另一个男人的真面目也露出水面了。那个男人不是在跟踪土屋,而是在跟踪我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恐怕在土屋首次委托我的周六之前,他就已经找了另一家调查所的人开始跟踪我了吧。土屋因为某种理由怀疑由梨还有其他男人,于是随便找了个调查员来调查出入由梨房间的男人,于是查出了我这个人。然后土屋就来委托我进行跟踪工作。我在执行跟踪的时候,压根儿不可能想到自己也在被跟踪。

星期一晚上,我在银座的后巷中突然躲到了阴影处,调查员跟丢了我,大概有点慌张,但是想要找到我还有个简单的办法。他知道我正在跟踪土屋,所以认定只要跟在土屋身后,就一定能找到我。这就导致在我看来,他好像也在跟踪土屋。

第四点,土屋支付给我的支票金额出错也能解释得通了。土屋雇用了我和另一个信用调查员,原本要付给那个男人的钱阴差阳错送到了我手里。换言之,那笔搞错的钱是用于调查我的费用。相比给我的调查费,自然是高太多了。从如此高额的费用来推算,土屋想必是用钱把那个调查员的良心也收买了吧。

另外,星期一晚上我开始跟踪土屋,次日他就察觉到了我的背叛,也就说得通了。土屋嘴上说是副行长的太太偶然碰到了沙矢子,实际上大概是从跟踪我的调查员那里收到报告了吧——最后还有一点。

“你爱那个叫由梨的女人吗?”

我摇摇头。

“那么会错意的就是土屋了。那三百万你就收着吧,不必理会我说的话,信我丈夫好了。结局都是一样的。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事实而已。”

土屋的妻子对我露出一抹微笑。我也努力挤出笑容。我对自己真是厌恶到死了。我也讨厌这个女人,再也不想看到她的脸。我靠到窗边。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或许会把支票撕烂、扔掉,又或许会把支票换成钱,去调查所把工作辞了。我眺望着窗外被遮去一半的天空,最后一次回想起两周前那个星期六下午,一名委托人露出如丧家犬般的悲伤眼神。

那眼神不是演出来的。不过,他畏惧的并非妻子出轨,而是苦于他痴迷的情人三心二意。没错,还有最后一点,假如沙矢子所言不假,那么土屋来委托我调查妻子是否出轨的理由也能得到解释了。

他自称是稻叶介绍来的,这也是谎言。派人跟踪我的土屋,当然知道我当时在调查稻叶的妻子。他只是借用稻叶的名字,估计两人素不相识。土屋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和由梨的关系,但是那段时间里,土屋也好,土屋派来跟踪我的调查员也罢,都没抓住机会。因为我前两个月一直被工作围追堵截,几乎没机会和由梨见面 。

土屋必须给我制造一段空闲的时间,他必须让我的夜生活从工作中释放出来,给我与由梨见面的闲暇。他必须让那个调查员更方便地调查我。于是,我刚完成稻叶那份工作,土屋就给了我一份每天只需三小时、毫无实际意义的工作。同时又编造了一个要出差的理由,释放了由梨的身体。他给予我们自由,给予我们接触的机会。妻子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土屋的兴趣不在妻子那三小时的行踪上,在意的是我剩余二十一小时的行踪。

土屋这可悲的计谋成功了。我获得了自由活动的时间,每晚与由梨幽会,被查了个底朝天。调查员终于掌握了我们俩的确证,报告给土屋。而我又对土屋说出了奠定终局的话——我们近期要结婚。

这就是我这三年所接到的最古怪的委托。

目光如丧家犬般忧伤的男人,在两周前那个星期六下午,找到我,发出委托。委托的内容不是让我去调查谁,而是委托我接受他的调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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