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之夜

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在那之前,我们还算幸福。

我们,我和妻子信子。

其实她的名字不叫信子,但这几年来,我一直这么称呼她。都是为了一只老鼠。我在八岁时偷偷养过的老鼠就叫这名字。它是只小老鼠,小到儿时的我能托在手掌上。它的毛色与寻常褐鼠相同,不知为何只有右耳是白的,我一直把那只白耳鼠叫作信子……

小时候没人爱过我。父亲喝醉后杀了母亲,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在懂事之前,我对那桩案子一无所知。恐怕一切都源自贫穷吧。我有个从小用到大的手提包,里面装着自己刚被送到孤儿院时穿的衣服,小小的一件衣服被磨得破破烂烂,破了六个洞。

七岁时,出狱的父亲来探望我。身穿开襟衫,露出嶙峋瘦骨的男人对我挤出做作的笑容,一双眯缝眼显得僵硬干涸。一时之间,我甚至没认出他是谁。他本是来把我领回家的,结果半小时后独自离开,因为这半小时里,我一声不吭。

之前我在孤儿院中也不向任何人开口,担心不已的老师带着我上了三次医院,连医生都没法撬开我的嘴巴。在此之前,我说过的话就只有“是”,而表达“否”的时候会默默摇头。我被大家称作“小哑巴”,被众人——就连老师和比我小的孩子也是——所嫌弃。

我生来第一次说话的对象,就是那只鼠。八岁那年的夏天,一个雨后的下午,摆放在侧门到后院之间的捕鼠笼,逮住了因为惧怕雨势而胡乱逃窜的它。

我将它从捕鼠笼中取出,双手护着,带进难得有人会去的库房,养在一个生锈的鸟笼中。每天我都会从厨房偷一点食物,趁自由活动时间悄悄躲在库房里与它玩耍。

第三天,我给它起了“信子”这个名字。也不知是雌是雄,总之我很喜欢这名字,那是在一本硬封皮、破烂不堪的童话书中登场的少女之名。小鼠信子是让我这辈子第一次愿意开口说话的活物,只有在那库房的一角,我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欢笑、聊天、断断续续地歌唱。不管我喂多少食,它都不肯长大,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手掌上,伸出白色的右耳听我说话、唱歌。我浑身就只有触碰到小鼠的掌心能感到温存,小鼠一定也明白只有我会倾听它的鸣叫,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它就会在鸟笼中乱跳。它瞪着小黑葡萄似的双眼看着我,当我唱得够好的时候,它还会用长长的尾巴缠绕住我的小指,发出欢喜的吱吱叫声。对小鼠来说,除了鸟笼之外,我的掌心就是它的整个世界。而一个月后,它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某天早晨,我进入库房,只见鸟笼被推倒,小鼠信子像石块一样僵硬地躺在泥地上。它的眼睛半睁着,似乎正在熟睡。被天窗框成矩形的天空仍是一派夏意,信子白色的右耳融化在炫白的日光中,像是缺了只耳朵的鼠。事实上,那只耳朵也不可能再听我说话与歌唱了。它被杀死了。它的脖子被细铁丝缠绕,看似最后一刻还在向我求救,张着嘴,把脑袋伸入小小的光斑中。

我很快便锁定了凶手,肯定是与我同年纪、喜欢残杀小虫与蜥蜴的大博。双亲死于铁路事故的大博爱欺负人,大家都讨厌他,他也同样厌恶被众人嫌弃的我。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我最宝贝的星形徽章就被他在地上踩过,而小鼠死的前一天,我从库房出来时,就见到他在灌木丛后面窥探,还露出一脸坏笑。我把小鼠埋在院子里的银杏树后面,用石头给它堆了个小小的墓。两天后,吃完晚饭走出食堂的时候,我掏出刀向大博刺去。

很快就有人制住了我的身体,刀扎在他那黝黑的前臂上,伤到了他。大博一见到血,就扯开嗓子尖叫起来。我拼命摆脱从背后紧锁住自己的手臂,然而就算在这样的关头,我都没法叫喊出声。结果我被送去医院住了半年。

而半年的住院生活将我完全矫正了。

医生和护士的笑容让我脱胎换骨,成了一个能适应社会的人。尽管依然寡言少语,但在人前能够灿烂微笑和生气哭泣,成了个普通的孩子。

大博也一样,在半年里,他性格大变,仿佛变了个人。原本酷爱欺凌的他,竟然成了个爱照顾人的亲切少年,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大博对我说了两遍“对不起”,我看着大博右臂上残留的细L形伤痕,也跟着道歉了一次。我们还用孩子气的仪式来宣誓重归于好。不仅仅和大博,我还学会了和其他孩子、成人,以及整个社会和睦相处。

医生成功将我打造成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一台机器人。我的人生中,唯一没被医生矫正的就只有那个夏天里关于老鼠的记忆。我没对任何人说过攻击大博的原因,包括医生在内,而大博看起来也已经忘记了老鼠的事。时隔两年,大博若有所想地说出“那时候对不起”时,我心里冒出一股怒火,大博大概也没意识到,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提到老鼠的事。它是只属于我的鼠,我将这一只老鼠埋葬在无人能够偷窥到的内心最深处的阴影中。

我甚至没跟妻子提过老鼠的事,也没必要说。因为她就是我的第二个信子……我总是在心里用她听不见的声音呼唤“信子”。曾经的我们真的很幸福,直到那时为止……

她在我常去的咖啡厅当服务员。在那家店里,我总是望着窗外。有一天,她将咖啡端到桌上时微笑着说:“您真不太爱说话呢。”“我一个人来,当然没话可说了。”“对呀,您总是一个人呢。那为什么我会觉得您不爱说话呢?”她嘟囔着,又笑了。

从第一个瞬间起,她就恍若昔日照料过的那只老鼠。出了孤儿院之后,我继续扮演着完美的机器人,过着泯然众人的生活,而内在总是渴求着一只老鼠。我的人生已经被信子的白耳朵、小眼睛和尖细的叫声所充斥。面对她的笑容,我自然地开启了双唇,令自己都感到诧异。

信子再度回到了我的手中,她是我这辈子第二个愿意出声倾诉的对象。

我们去海边,在公园和街道漫步,下雨天在一把伞下嬉闹。她长发及肩,经常提着一只草编包,包很大,让她显得瘦小、稚气,像个少女。那只草编包中装满了我们俩的幸福。她是个喜欢挽着我手臂走路,喜欢给我扣上松脱的上衣纽扣,喜欢黄色胸针,喜欢笑的姑娘。她真的时常在笑。

唯独有一次没笑。在一年之终的寒冷冬夜,分别之际,她的脸忽然显得僵硬,问道:“能不能给我一万日元?”从我手上接过钞票后,她那表情几乎要哭出来,却又径直转身向车站检票口走去。我以为顶多是出了点急事缺钱用,第二天来到熟悉的咖啡厅,她在桌子的另一边伸出左手,到我面前才展开手指。

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上面镶嵌着一粒小小的钻石。“昨天那一万日元买的……你不愿意就算了,自己去转角的珠宝店退货吧,今天之内还是能全额退款的。”透过无名指与中指间的缝隙,能看见她乌黑的瞳仁。她的眼睛是湿润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闪光的露珠滑落,而钻石散发出数倍于露珠的美丽光芒。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从不提及结婚这个词语,我当然想将她的一辈子都据为己有,却没有将结婚这个词说出口的勇气。她那幸福的笑容与我不幸的过去实在太不相称。我将戒指从她手上摘下,又向她道歉。她误会了我的意思,勉强着想笑,而她僵硬的脸颊又将挤到一半的微笑击碎了。

“你不必道歉的。我只是想假装一天也好……”

我摇头说:“买个更贵的吧。”

她有半晌都难以置信地盯着我,又一次想挤出笑容,再度失败。她没有哭泣出声,只是静静地任泪水流淌。

我们在一个月后结婚了。

之后几年里的婚姻生活真的很幸福。我又回到了八岁夏天的库房里,在无人打扰的角落与信子共享快乐的二人世界。我发出的不再是被矫正成机器人的声音,而是用真正属于自己的声音说话,而妻子静静聆听着,时不时发出喜悦的欢笑……

还是不要继续回忆了吧。

去追溯无可挽回的幸福只是白费力气。我必须回想起来的是妻子在那一刻的脸庞:我迷迷糊糊地傻站着,凝视着妻子的脸,那时我连“死”这个词为何意都不甚理解。

如白蜡般的肌肤,微微睁开又只见深渊的眼睛,发青的嘴唇……

命运再度将死亡带给了我的信子,一动不动的妻子与当初的小鼠很相似。她嘴巴微张,似乎在向我求救。我蹲下凑到她的耳旁,才呕出声音呼唤道“信子”。信子……我的小鼠啊……

不,不是因为命运,都是因为那伙人,是那伙人把我的妻子逼入绝境的。那伙人……就是许久之前将我矫正成机器人的银发男人和同样身披白大褂的几个人。

我必须再一次握紧八岁夏天的那把刀,挥向那一伙人。他们带给信子的死亡,我要亲手还给他们……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我的妻子、我的另一个信子、另一只小鼠,安葬在永恒的墓穴中……

我的复仇计划很完美。我有一个无人知晓的隐蔽地点,在复仇完成之前,警察应该绝对查不到我的藏身地点。我将自己也变作一只老鼠,悄悄藏身在都市夜色中最幽暗的地方,眼中闪着光,一直等待机会到来。

还差一分钟就到晚八点。

机会终于来了。我从小巷深处现身,走出商店街,跃入转角的电话亭中。寒冷彻骨的夜将这条街上的营生都驱赶到了卷帘门之后,也将人影一扫而空,只有错愕的车灯时不时一闪而过。

尽管不必担心被人看见,我还是竖起大衣领子,把脸遮起来。用手表再一次确认时间后,我取出手帕盖住收音口,用戴着手套的手拨动数字盘,数字盘旋转的滋滋声正以秒为单位腐蚀着他们其中一人的生命。听筒的另一边是一阵短暂的寂静,我的耳畔又回响起一只小鼠的鸣叫声……我对它说“没事的”,什么都不用担心,很快就会结束。这一次,谁都不会再打扰你,在黑暗中静静沉眠吧……对方提起了听筒,我不紧不慢地开始说话……

电话是在八点整响起的。横住广江刚从二楼取来丈夫的毛线开衫,视线投向玄关的挂钟时,电话声响了起来。第一声还没响完,她就摘下了楼梯下的电话听筒。

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让她把院长叫来。

广江正想问对方的姓名,但不知何时走出客厅的丈夫已经悄悄来到背后,一瞬间从她手中夺走了听筒。丈夫对着听筒说了句“是我”,接着陷入沉默。

广江回到客厅,只见丈夫的酒杯翻倒在桌,茶褐色的液体画出一道直线,一滴一滴滑落到大红色的地毯上。应该是听到电话铃声就慌慌张张站了起来。广江心不在焉地看着液体缓缓流淌,侧耳关注玄关处的丈夫在说什么。

这通电话一分钟左右就结束了,其间丈夫只说了两句话。

“白大褂?为什么要带两件白大褂到那种地方去?”这一句话,再加上挂电话前,丈夫发出少有的颤抖嗓音说出的“我明白了,马上就去”。丈夫没回客厅,径直上了二楼。广江想跟着上二楼看看情况,丈夫却已经穿好外套,手拿白大褂走下了楼梯。

“要出门吗?”

“有点事……很快就回来。”

丈夫匆匆冲出玄关,像是在躲避广江的下一个问题。

汽车的红色尾灯在寒风萧瑟的夜色中化作两团静谧的火光,广江目送着火光一路远去后,回到了客厅。洋酒的最后一滴也已落在地毯上。

地毯上的污渍让广江心中的不安逐渐扩散。

刚才打电话把丈夫叫出去的人,一定就是傍晚时也打来过一次的男人。傍晚,她看完认识的设计师办的收藏展回到家,有一通电话打来,同样是一个沙哑且无甚特征的声音,说了句“你丈夫横住忠雄是逼死我妻子的杀人犯”,就挂了电话。六点半,广江赶忙把这件事告诉了从医院回来的丈夫,丈夫说“这是恶作剧电话”,不再理睬她。但丈夫心中对那通电话一定牵肠挂肚,而且他应该早就知道那男人八点时还会再打电话来。因为他一边倒着威士忌,一边越过酒杯边缘,频繁向墙上的时钟投去畏怯的视线。

结婚三十四年以来,广江还是头一次看到丈夫如此狼狈的模样。广江的父亲死后,丈夫就继承了位于世田谷的综合医院院长之位,并作为白血病研究领域第一人而名声在外。他一向堂堂正正、行为得体,说话声和视线从未如此震颤过……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又想起前天晚上,女婿石津突然来访的事。

任职内科科长的石津今年刚满四十岁,是个非常可靠的人,所以丈夫才让独生女嫁给他,希望将来他能继承自己的事业。石津深夜到访后,就和丈夫两人一起关在书房密谈。广江路过书房门前时,偶然间听见了丈夫的说话声。

“总之先给他一百万吧,如果他不肯接受再作打算。”他如此说道。

他们俩在前天晚上的对话与今晚的电话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呢……

石津也许知道些什么。广江心里这么想,就给位于祖师谷的女儿家打了个电话,然而得到的消息是石津出差去大阪参加学会了。

“洋子,你家最近有没有接到奇怪的电话啊?一个低沉的男声。”

“没有啊,怎么了?”

广江随便糊弄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她坐在客厅沙发上,翻了会儿女性杂志,但一点都读不进去。晃动窗户的风像在敲打着胸口,她把防雨窗拉下来,又轮到静寂像薄冰一样贴在胸口,不安总也挥散不去。

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丈夫还是没回来。

脑海中只能想象到糟糕的情景。是不是丈夫因为手术失误致使一名患者死亡,而受到了患者丈夫的胁迫呢……不祥的想象接二连三地刺痛胸口,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最糟糕的情景——那男人打电话来,就是为了把丈夫叫出去并痛下杀手。

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已经是深冬寒夜终于露出一点鱼肚白的清晨五点。电话是警察打来的,与警官很相称的干涩嗓音告诉她:“疑似是您丈夫的尸体出现在市中心的游乐园。”

警方从一开始就判断为仇杀。

现场位于高楼林立的市中心,有一块仿佛被人遗忘的空地,被改造成了游乐园。横住忠雄倒在随风摇曳的秋千旁边,姿势恰似正在仰望被高速公路切割成几块的天空。他身上穿的白大褂迎风摇摆,好像在与秋千的影子嬉戏,又好像试图晃醒那个脸比白大褂更白的死人。

白大褂的胸前渗出血迹。类似手术刀的锐器在心脏上扎了三次,脖子上还缠绕着两圈铁丝。从出血量来判断,应该是凶手先捅了心脏,在死亡前一刻或刚死亡后再用铁丝勒紧脖子。铁丝深深地嵌入死者的颈部皮肉,看得出凶手对死者怀有深厚的怨恨。

推断死亡时间为前一夜的晚上九点左右。八点时,受害人被有可能是凶手的男人从家中叫出。从受害人自宅到达案发现场需要四五十分钟,也就是说到达游乐园没多久,他就被杀害了。

尸体上衣口袋里插着一个装了一百万日元的信封,光凭这点也能判断出凶手的动机并非金钱。而关于这一百万有何含义,受害人的妻子横住广江表示毫无头绪,并坚称只知道昨晚八点有个电话打给她丈夫,其他一无所知。而当她听说担任横住医院内科科长的石津纯一昨晚八点离开大阪某酒店后就不知所踪时,态度骤变,眼眶红肿着坦白了一切。

她所说的全部,也不过是疑似凶手的男人在前日傍晚的来电内容,以及三天前的晚上,院长与内科科长在书房中密谈时的只言片语。但凭借这些线索,警方总算勾勒出了案件的轮廓。

凶手很可能认为妻子之死的原因在横住与石津身上,意在报仇雪恨。横住与石津想用一百万现金私了,而凶手不把金钱放在眼中,坚定地出于怨恨而杀害了横住……

“您丈夫带了两件白大褂出门,对吧?我们推测是凶手下的命令……”

面对负责此案的警视厅搜查一课堀部警部提出的问题,受害人的妻子默默点了点头。

关于白大褂有两个疑问。第一,死者身穿的白大褂并没有破损,可以认为是凶手在行凶后给尸体穿上去的,但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做这件事呢?第二个疑问则是另一件白大褂去了哪里。

故意给尸体穿上白大褂,是否是为了向警方强调所杀的横住身为医生呢——警方如此推测。他是否在控诉妻子的死亡须由医生身份的横住来承担责任呢?而且这似乎并非凶手单方面的妄想,既然已经准备好支付一百万,那么横住与石津应该也明确地意识到要对凶手妻子之死负有责任。凶手的怨恨看来并非无根无据。

相比第一点,警部更担心的问题是另一件白大褂去哪儿了。凶手无疑将它从现场带走了,那么白大褂的去向或许与石津纯一的去向存在关联。

通过大阪府警的协助,警方得知昨晚八点零五分时,有个男人给住在酒店里的石津打去电话,五分钟后,石津就慌忙退房了。在前台结账的时候,石津还反复询问现在能不能赶上东京方向的新干线末班车,工作人员回答说抓紧时间的话还来得及,他就冲进等在酒店前的出租车,绝尘而去。凶手应该是八点往横住家打去电话后,立即又往大阪的酒店打去电话,指示石津回东京。他在杀害横住之后,恐怕又和回到东京的石津在指定地点碰面了。

警方推测,凶手在杀害横住后,用了横住的车来继续行动。因为在现场周遭未发现受害人离家时所驾驶的汽车。凶手会不会是利用横住的车子,将石津带到某处后也实施了杀害呢?根据案件依稀的轮廓判断,假如石津也已经被杀害,那么他的尸体上一定也披着与横住一样的白大褂……

前往代田横住医院进行讯问的刑警在上午十一点来电。他去重点调查近期医院内发生的死亡病例是否存在疑点。

“暂时还没发现疑点。医院方面坚称,死亡病例的责任都不在医院。如果用已婚女性患者,加上与院长或者内科科长有关这一条件来筛选,能找出三个死亡病例。其中一人七十岁,排除。剩下的两个分别是患白血病的山下治代,二十六岁,以及患脑肿瘤的津村民子,三十二岁。山下治代生前半年里一直接受这两人的治疗,十天前死亡。另一边,津村民子从去年年末开始接受这两人的治疗,一个月前就死了。他们俩都是这方面的权威,死去的都是疑难病例,应该都不能算是医院的责任……”

“总之,先把这两个女人的丈夫查一下。”

“是。还有一件事,最近一周里,疑似凶手的男人给院长打了三次电话。院长每次接到电话后,都会叫上石津商量。石津值班的三天前晚上十点,也接到了那个男人的电话,之后石津就外出了。”

那之后他赶去了院长家,两人决定给凶手一百万现金。案件的轮廓已经相当清晰了。

堀部边叹气边放下电话听筒。

石津洋子坐在娘家的客厅沙发上,神情恍惚。

警方尚未交还父亲的遗骸,但客厅里已经挤满了亲戚,围绕在泣不成声的母亲身旁。也有人宽慰洋子说“没事的,纯一肯定还活着”,可她甚至搞不清是在谈论哪个人。父亲死亡、丈夫音信全无,洋子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警察来问丈夫最近有无可疑迹象时,洋子也只是茫然地摇头。

事实上,她对丈夫一无所知。因为并非两情相悦而结婚,她只是遵从了父亲的命令,而丈夫则是渴求登上院长的宝座。看在院长宝座的份上,丈夫对她和孩子都挺温柔的,但大多时候像戴着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洋子也对年长自己十岁的丈夫漠不关心。半年前,有人来告诉她说纯一很久以前就和一位年轻护士关系不一般,但洋子不为所动。

传闻大概是真的,毕竟那个女护士比她漂亮多了。但那个女护士在半个月前意外身亡,两人的关系就此告终。丈夫多半也不是认真的,他可不是个会轻易抛弃院长宝座的男人。

“那个护士,听说是汽车事故死的,是吧?”洋子如此发问的时候,丈夫的脸色都未有丝毫变化。他也许死到临头都能面无表情吧……无论如何回想,近日里丈夫的言语容貌都无法回到脑海。

玄关处的电话响起,姑妈去接了,又呼唤洋子去接。孩子留在家中交给保姆照顾,大概是保姆有事打来的吧,洋子如此想着,提起话筒。

一个低沉含糊的男声开始说话:“你是石津洋子女士吧?我就猜你会回娘家。你的丈夫是个杀人犯,我为妻子报仇,杀了他,尸体就在晴海码头的仓库里。”说完这句他就挂了。放下话筒之后,洋子才勉强弄明白这是凶手来电。

洋子极其缓慢地走回客厅。

众人一齐回头。她也不知对谁露出了毫无意义的微笑,像鹦鹉学舌一样把凶手在电话中所说的话念叨了一遍。紧接着,脑袋不知为何向下坠去,她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我慢慢放下话筒。

手上还残留着昨晚用铁丝勒住石津脖子时的麻痹感。我已经忘记石津在最后一刻是什么表情了,不单是石津,还有横住的脸和那个护士的脸,都忘记了 。

我说了句“好像轧到猫了”,那个护士就轻易地相信了我,离开副驾驶席,蹲在马路上窥探底盘下方。我缓缓倒车,接着踩死油门。在突然冲来的车灯中,她惊慌地站起来,也不知与车碰撞的瞬间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那护士真是个单纯的女人,所以才会被石津之流的男人哄骗吧。石津也不过是一介蠢材,我一通电话就把他叫回了东京。“陪我去晴海码头吧,那是我和妻子约定结婚的地点。在那里向我道歉,我就饶了你。”他轻信了我的胡说八道,跟我上了车。“我从横住那里拿到了钱和这辆车。”这句谎话他也轻易相信了。

直到我握紧手术刀向他刺去的瞬间,他都未曾有半分怀疑。

那时候,石津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呢……我记住的就只有一具躯体在面前瘫倒,以及不经意间抬眼望见的夜色下的港湾,对岸是东京城里璀璨的霓虹灯光,如同另一个天地。还是把这些都忘了吧,我必须记得的只有信子在那一刻的脸庞。那嘴唇微启,在向我求救的表情……

我走出电话亭。

冬日下午的和煦阳光照亮了新宿站站前广场,嘈杂的人潮与形形色色的人生在路面上相互碰撞,又朝着各自既定的方向流淌而去。

我也融入其中,朝着只属于我的方向前进。我再次化作一只老鼠,潜藏在无人知晓的隐蔽之处,静候下一个机会——杀死那家伙 的机会……

正如凶手所说,石津纯一的尸体在晴海码头某区划的仓库中。

与横住相同,他的心脏被类似手术刀的凶器刺入三次,颈部缠绕着两圈铁丝。也正如堀部所预料的,尸体上披着一件白大褂。根据之后的解剖检查,推测死亡时间为凌晨零点至一点。能够想象出他乘坐新干线末班车回东京后,很快就被带至凶案现场并杀害。

横住与石津都成了受害人。但是,假如凶手的话有切实根据,那么这两人在白大褂之下都隐藏着身为加害者的一面。凶手明确表示作案是为妻子报仇,那么横住与石津在行医时杀死了谁呢?这两名医生必须为谁的死负责呢?

堀部刚从案发现场回来,就接到了两通重要的电话。

第一通来自留守在医院的刑警。据说半个月前,在内科上班的一名年轻单身护士在自家附近遭遇车祸死亡,肇事汽车逃逸,嫌犯尚未抓捕到。

“有传言说,这名叫田原京子的护士和内科科长石津保持了好几年的特殊关系,特殊关系说的当然是男女关系了……但是肇事逃逸事故跟横住和石津都没关系,因为两人在案发时都身处医院,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而那个田原京子好像也接到过疑似来自凶手的电话。七点钟接到电话后,她说有急事,拜托同事接班,离开了医院。三小时后,她在高圆寺街头遭遇车祸,当场死亡。”

又一个很可能葬身于凶手复仇魔爪下的人物浮出水面。堀部交代负责刑警仔细调查该护士的人际关系后挂断电话,铃声立马又响起。

清查横住医院近一个月死亡患者遗属的刑警来电,报告了关于山下治代和津村民子的新消息。

“得白血病的山下治代没什么疑点,她的丈夫在昨晚有不在场证明。问题在于津村民子。她住在驹泽的一间小公寓里,丈夫津村庄一在葬礼十天后,没收拾房间就出了门,已经超过半个月没回家了……”

津村庄一三十四岁,两年前与妻子住进名叫“朝日庄”的公寓里。他在附近的洗涤剂工厂当临时工,平日寡言少语,除了知道他因上一家公司倒闭而转业之外,工厂和公寓里的人都说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津村的妻子民子是个笑容灿烂、待人亲切的女人。她也不怎么谈及个人生活,夫妻俩给外人的印象都是低调生活的老实人。

葬礼没几个人去,是一位男性朋友代替整日唉声叹气的津村操办的。葬礼之后和公寓居民挨个儿打招呼的也是那位朋友。

“管理员收到过那人的名片,名叫伊原贞夫,是T报的社会部记者。现在我准备去查一下这个人。”

堀部警部挂掉电话,又马上呼叫了留守在横住医院的刑警,拜托他进一步调查津村民子这名患者的详细信息。

四十分钟后收到了答复。

津村民子是从去年年末入住横住医院的,石津与院长亲自为她进行治疗。死亡日期刚好是一个月前,即一月十七日晚上。当晚九点左右,护士田原京子听到呼叫铃声后跑到病房,发现民子异常痛苦。京子立即去请石津过来,而石津称半小时前刚接到来自院长自宅的电话,据说院长突然晕倒,赶去照看了。

内科只剩下两个不可靠的年轻医生,田原京子只得往院长家打去电话,石津说“现在腾不出手来”,并让值班医生接听电话,询问症状后,交代了简单的处理方法。

年轻医生尝试了那种方法,但患者在四十分钟后死亡了。据说石津从院长家回到医院时,津村民子已经死亡二十分钟了。

“这一系列情况,患者的丈夫知道吗?”

“知道。据说石津回到医院时患者的丈夫已经赶到了,他没对石津说任何话,但之后曾追着问护士田原京子:‘为什么院长和石津医生没来诊治?’有个参与了治疗的实习医生,叫野上,当时在一旁听到了双方的对话。田原京子将院长和石津未能及时赶到的原因全都说给了患者丈夫听,据说田原京子也遭到了患者丈夫的一顿责怪,比如说‘为什么不在电话里好好说服石津医生’。”

“那死亡能归结为石津的过失吗?”

“不,医院方面说,就算石津及时赶到,也救不回这个人了。而且那名患者入院时病情已很严重,能多活一个月还是多亏了院长和石津医生亲自治疗,患者丈夫没道理对他们心生怨恨——”

“我明白了。”

堀部挂断这通电话,又拨动数字盘,打去了院长家。院长夫人横住广江证实丈夫确实在一月十七日晚晕倒,并叫来了石津照看。

院长或许是为今年春季要在学会发表的革命性诊疗法相关研究太过操劳,晕倒只是因为过劳,在医院休养了一天就康复了。

“有什么问题吗?”受害人的妻子担心地问道。

堀部随便搪塞了几句,放下听筒。

前去调查津村庄一的朋友的刑警在一个小时之后回电。二月的天昼短夜长,此时刑警室的窗户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暗影。

津村与朋友伊原贞夫都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走入社会后两人仍然保持着一年见个两三次的交情。津村从小就性格阴郁,有点神经质,但五年前与妻子民子开始交往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开朗了起来。两年前,他工作的小型纤维公司破产时他曾笑着说:“只要身边还有民子在就没事。”而津村再次露出神经质的阴暗眼神,是在去年年末得知妻子罹患了不治之症之后。民子去世时,他伤心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伊原与津村倒也并非特别亲近。伊原之所以为津村的妻子操办葬礼并承担费用,据说是因为把横住医院介绍给津村的正是他本人,也因此被津村责备“为什么要介绍那种医院给我”,伊原也心生内疚。

“医院的问题在于,津村民子死去时,院长和石津都身在医院外,没赶回去治疗……”

“这些就不用说了,刚才岸本来电话了,我已经都知道了。津村对他朋友伊原也表达过对石津他们的怨恨吧?”

“是的。伊原曾安慰津村说:‘院长当时病倒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但津村坚称院长根本没病倒,肯定是在装病,他们俩就是嫌麻烦而见死不救。伊原连骗带哄地劝住了津村,说最终津村表示自己想通了……”

伊原贞夫自称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他是第一次听说津村从半个月前就没回过公寓,对津村的去向并无头绪。警方拜托他一接到津村的电话就立刻报警,他默默地点头了。

“不过这个姓伊原的人肯定还隐瞒了什么……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挂断电话前,调查的刑警这么嘀咕了一句。

外面的风吹得很厉害,这位上了点年纪的刑警的说话声中带着些许寒意。

刑警离开后,丈夫像是要逃避交谈似的埋头翻看晚报,伊原文代则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的右臂看。

尽管被毛衣遮着看不见,但她知道丈夫的右臂上有一道很大的L形疤痕,是很久以前受的伤——丈夫讨厌被人问到伤痕的来历,即便夏天也穿长袖。他大概是想忘却孤儿院时期的事,文代也尽可能不去提及。文代只知道丈夫的双亲在铁路事故中丧生,还有孤儿院里的孩子都叫他“大博”。丈夫似乎也不知道这绰号是怎么来的,但如今仍能从他胖乎乎的体形和眉眼中依稀看见顽皮模样,文代觉得这绰号也挺贴切的。

“这件事真的是津村先生干的吗?”文代鼓起勇气问道。

丈夫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抬起头来叹口气,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可是津村先生真的很爱他太太啊……”文代嘀咕到一半,也叹了口气。

自从四年前因为流产而住院两个月以来,文代身上的大病小病就没停过。在医院疗养了两个月后确实算是康复了,但后来就离不开医院了。医生总说不是什么大病,她却很容易感到疲劳,去年秋天又住院了半个月左右,住院期间津村夫妇曾去探望过一次。文代与津村夫妇的关系称不上亲近,她觉得性格阴沉的津村很难打交道,但对笑容灿烂的民子很有好感。民子嘴上说着“只是凑合着过”,却与津村情意绵绵的样子,显得很幸福。

那阵子,在报社工作的丈夫恰巧特别忙碌,难得来一次医院,文代正觉得被冷落了。望着民子的笑容,文代在一瞬间甚至想过:如果她也得病来陪我就好了。

谁知心中一语成谶。

民子没过几天就病倒了,而且民子死后才半个月,医生就告知文代不必经常往医院跑了,还打包票说她已完全恢复健康,仿佛是自己一瞬间的嫉妒将民子逼上了绝路,又仿佛是牺牲了民子的性命才换来了自己的健康。这让文代很是内疚……

“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文代的视线落在报上并排印着的两位受害人的照片上,“我也见过这两个医生好几次,对我特别亲切。你不也说那儿是个好医院嘛,所以才介绍给津村先生了,不是吗?”

“你少说几句!还没确定津村就是凶手呢。”丈夫怒喝起来。他的怒气也很反常,没准儿就是口是心非,下意识里已经断定凶手就是津村了吧。

丈夫在回答刑警的提问时说话吞吞吐吐的,看上去像在隐瞒着什么。是不是因为掌握了津村是凶手的确证,又没法开口告诉刑警呢?目前为止,最了解津村的人就是丈夫了。

铁丝?据说凶手在实施杀害之后,还在死者脖子上缠了铁丝,丈夫是不是对铁丝的来历有头绪呢?今晚他刚回家,就把挂在玄关墙壁上的小镜子扯了下来,怒气冲冲地说:“怎么在这种地方挂镜子!”难道说那并不是冲着镜子发火,而是看到吊起镜子的铁丝才觉得不痛快呢……

半小时后,丈夫去了浴室,电话旋即响了起来。

文代提起听筒,就听见有个声音说:“那家伙在吗?”

文代握住听筒的手颤抖起来,把丈夫唤作“那家伙”的就只有一个人。嗓音也不会有错……这让文代隔着浴室玻璃门呼唤丈夫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

裸着上半身跑出来的丈夫从她口中听见“津村”两个字后脸色骤变。“是我。”除了刚接过电话时打了声招呼之外,丈夫只有“是”或“不是”的回应,最后说了句“那就后天晚上九点”,然后挂了电话。

那一刻,丈夫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停留在自己右臂上的L形伤痕上。他不动声色地扭转身子,把手臂藏了起来。

我缓缓放下话筒。

那家伙的右臂上还留有伤痕吗?出了孤儿院之后,我就一次都没见他再露出过手臂。但就算那家伙手臂上的伤痕消失了,我的记忆也不会消逝。这一回,我终将把昔日的L形伤口深深地镌刻在他的生命里。我已经杀害了三个人,这是为了给妻子报仇。但是复仇还未结束,还剩下杀死我另一个信子的人……我花了二十几年,终于把他逼到了死角。

那家伙应该还没注意到吧。听他电话里的说话声有点奇怪,说不定他已经意识到杀害横住和石津的凶手就是我。如果他对当初绞杀过一只老鼠仍怀有负罪感,那应该会明白缠绕在那两人脖子上的铁丝有何意义……但他肯定还没察觉到,我居然对他也抱有杀意。二十几年来,总有一只老鼠不停歇地在我体内鸣叫,而我一直在寻找复仇的机会,他又怎么会察觉到呢?没错,我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而机会总算来了……

“津村真的坚信横住是装病,从而怠慢了诊察吗?”

深夜的搜查会议上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会议上已经明确将津村民子的丈夫津村庄一定为首要嫌疑人。但因为暂时还没有任何证据,不便公开嫌疑人身份,警方决定集结力量,先追查津村庄一的去向。

无疑,津村坚信横住在一月十七日晚上晕倒这件事是假装的。一名刑警通过多方打探,找到了一名案发当晚九点前后从横住遇害的游乐园旁边路过的公司职员,那名职员表示听到有男人高声叫骂“你骗我说生病了”。

“也只有津村自己这么想了。实际上,横住当晚真的病倒了,有院长太太和邻近医院的医生提供的证词。在这一点上,津村只能算是无故找碴儿。我认为津村杀害横住和石津,有其他更确切的理由。横住他们对凶手非常惧怕,还准备给他一百万现金。如果只是个来找碴儿的患者家属,横住他们顶多付之一笑。我认为凶手可能掌握着某个重大的真相——护士田原京子也极有可能是因此被津村杀害的。仅仅因为没能在电话里说服石津回来,这作为动机不够充分,感觉还另有隐情……”

关于田原京子这个人,目前只知道她从四五年前起就是石津的情人了,但刚巧在津村民子死亡的那段时间里两人断绝了关系。京子的同事说:“是对方突然向她提分手,京子为此非常烦恼,刚听说她死了的时候还以为是自杀。”但他杀的可能性相比自杀还是更大。

假设津村真的故意用车轧死了田原京子,那么为何只有杀她的手法不同呢?有何原因呢?毕竟横住和石津这两个人是被完全相同的手法杀害的。

堀部看了看从工厂那里要来的津村庄一的照片。身材瘦削,双目黯淡,他的眼睛如同两道充斥着暗影的裂缝,瞳孔深处则闪烁着一束让人看不透的光……

“凶手的报复行为算结束了吗?”

“不,如果津村是在没头没脑地杀害与妻子之死有关系的人,那么除石津之外,参与过最后一次治疗的两位年轻医生也很有可能被他盯上。”

警方早已叮嘱那两人一接到可疑电话就立即上报,但在这一点上,堀部的推测出错了。

被凶手盯上的人,从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处现身了。

次日清晨,嫌疑人的朋友伊原贞夫来到警视厅,要求与负责的堀部面谈。

伊原是一名报社记者,堀部警部原本担心他会借机卷入案件来炮制独家新闻,但只见伊原脸色苍白,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后,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昨晚津村给我打电话了,我们约定明晚九点见面。津村打算杀了我,希望警方能保护我的性命。”

“为什么昨晚没联系我们?”

“我在文代——在我老婆面前,不太方便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看来很确定津村庄一就是这案子的凶手了?”

“是。”

“他还准备把你杀了,是因为你介绍了那家医院给他吗?”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刚开始,他太太去大学医院做了检查,被诊断为脑肿瘤。津村本想让她直接在大学医院治疗,是我非要介绍横住医院给他……所以横住的医生们被杀害了,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津村对他们俩未能赶去进行治疗而心生怨恨……不过在这背后,还藏着另一个杀害两人的动机。 ”

“这话怎么讲?”

“您知道横住医生是白血病领域的权威吧?他在这几年里尝试了新疗法,成功延长了好几个患者的生命。横住医生说会在今年春天的学会上发表此疗法,但目前该疗法的详情只有他与石津医生知道。如果他们俩死了,接受了该疗法的患者会更早面临死期 。而我的老婆,就是其中一人。”

“您太太……”

“我骗她说是另一种病,但其实四年前她就确诊是白血病了。不过接受了那两位医生的治疗后,一般而言只有一年的寿命已经延长了好几年,她最近的状况也挺好的,不出意外,兴许还能再活个三四年。津村觉得自己的老婆死了,就不容许我老婆独自活着。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在民子葬礼的那天晚上,我竟跟他说‘我老婆倒还能多活几年’这种话。我个人觉得他太过于苛责那两位医生了,本想借由证明医生并不是坏人来宽慰宽慰他……可是仔细一想,这话倒好像是在说他老婆死了,但我老婆还能延命,对津村又是不折不扣的伤害。”

“是嫉妒吗?”

“也不是单纯的嫉妒。我曾经抢走过津村最珍视的东西,所以津村总对我珍惜的事物怀有憎恶。横住医生他们死了之后,也不知我老婆的病会怎么样,从昨天开始我就坐立不安,造成这种情况也是津村的目的之一。当然,不光我老婆,他还打算明天把我也杀了呢。过去,我曾经把津村悉心照顾的一只老鼠杀了。”

“老鼠?就因为过去死过一只老鼠的恨意,就要把你们夫妻俩的性命都断送吗?太荒唐了!”

堀部瞠目结舌,几近出口的笑声被伊原认真的眼神推回去了。

“您这么想,是因为您不了解津村这个人。小时候,津村知道是我杀了老鼠后,立刻就挥刀砍了过来。”

伊原踌躇了片刻,挽起右手的袖子。手臂上残留着旧伤痕,很像英文字母“L”。

“如果没人制止他,我真的会没命。每次见到这道伤疤,我就会想起那家伙当时的眼神……走上社会,再次重逢的时候,我们都显得云淡风轻,但我一直很害怕他的眼神,而他一直用当初的眼神盯着我。我在各方面都帮了津村不少忙,也正是因为这件往事。”

惹眼的伤痕处的肤色也有所不同,像一只动物,依附在伊原的手臂上。而事实上,津村源自孩提时代的杀意,经历了将近三十年,或许依旧在这道伤痕中存活着。

堀部想起了津村庄一的照片,他的眼睛没有颜色,仿佛是透过一个小孔窥探外界。没有表情,十分冷酷,让人觉得背后藏着些讳莫如深的秘密。那秘密也许就是因老鼠被伊原所杀而产生的绵延不绝的杀意。

“当我得知受害人的脖子上缠着铁丝的时候,就断定凶手是津村了。他的目标不是别人,就是为了要我和我老婆的命……”伊原说到这里,抿住嘴唇,又像坦白罪状一样说道,“我把那家伙的老鼠用铁丝勒死了。”

在石津家当保姆的中田昭代一大早就从自家赶来,来不及换衣服就先急着给神情恍惚的洋子送上一杯咖啡,又关注着她的脸色。

一晚上突然成了寡妇的洋子黑眼圈很重,脸色憔悴不已。

“您不舒服吗?”

“没什么……”

昭代走出房间,心想干脆直接找那个年轻帅气的刑警把事情都交代了吧。昨天搜查完房间要离开时他说明天上午还会来的,其实昭代也想先跟太太商量一下,但太太肯定会说别告诉警方。

五六天前的一个晚上,太太不在家的时候,院长打来一通电话找石津先生。在电话里,先生小声说道:“不,爸,您不必担心,就算那家伙手上真握着证据,也没法把我们的罪行公布出去。因为被人知道的话反而是他自己更头疼。”他说的是什么事呢?这件事昭代在脑海中反刍了好几回,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虽然不知是否与这次的案件有关,但如果说了,那个年轻刑警一定会对我感恩戴德吧。但是喜欢偷听电话这件事还是别提了……对了,就说是偶然间听到的好了……

堀部并没有全盘接受伊原的说法,而伊原自己也在最后订正了证词,说:“我可能是因为这案子,精神上受了太大的冲击,说了一堆胡话。就算津村真的想杀我,或许也只是因为我推荐了一家不负责的医院,因而对我怀恨在心吧。”

然而伊原的证词至少解释了受害人的脖子上为何会缠有铁丝,在这一点上,就不能纯粹归结为伊原的臆想了。

况且津村与伊原约定明天晚上九点见面的地点是神宫外苑,是个没什么人烟的地方,意在杀害伊原的可能性相当大。总之,就算并非怀有杀意,明晚津村也会在那里现身。

堀部立即叫来几名刑警,让他们准备好明晚九点在目标地点布防。

伊原贞夫面不改色地来到公司,推开了写着“社会部”三个字的门,熟悉的吵闹声钻进他的耳朵。

他暗自庆幸自己不属于围堵警察局的那帮记者,如果派他去警察局门口,他就得负责这案子了。同事们正在他的办公桌旁聊着案件的传闻,谁都不会想到他就与案件有直接关系。他已经拜托警方绝不要公布他的姓名。

他一如往常地开始工作,中午十二点十分,他刚想站起身休息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提起话筒,刚答应了一句“喂,社会部”,话筒另一边的人就心领神会地说:“是我。”原来是津村。伊原接着说“等一会儿”,又转拨交换台,让接线员把线路切换到会议室去。

伊原赶忙走出办公室,进入会议室。没开暖气的会议室里甚是寒冷,窗外满是冬日的阴云,给周遭盖上一层灰色。

伊原抓起房间一角的电话,说:“是我。”

话筒中响起津村那熟悉的嗓音:“明天有点不方便了。”

声音从我的嘴唇之间滑出,流淌进话筒,又传入大博的耳朵里。

“大博,抱歉,能今晚见面吗?今晚七点。我不论如何都想在今晚见你。”没错,今晚总比明天好,趁那家伙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他沉默了。犹豫片刻之后他回答说:“那可不太行。”

“为什么?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没什么……但是……”他的语气变了。他已经意识到铁丝代表着什么了吗?也知道我在杀了横住和石津之后,接下来就要杀他了吗?我犹豫了一瞬间,还是决定赌他已经发现了一切。

“大博,你已经察觉了吧?是我杀了他们。”

“果然是你啊……”

正如我所料,那家伙没有那么笨。我随口编了几句话来搪塞。

“我是打算杀完人之后去自首的,但在去之前,我想把真实想法告诉你一个人。之后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警局……”

我已经习惯了扯谎。自从被医生矫正过之后,我的人生几乎充满信口开河。他不知是否该信任我,继续沉默不语。

“大博,求你了。我只有你一个人了。”我用八岁时的语气说道。我想说服大博的时候,总是会用上八岁时的语气。只要这么一央求,大博就会稍稍面露难色,最终还是会接受我的提议。

“我明白了。”大博答道。和刚才不一样,他也变回了完全信任我的八岁语气。

我仿佛能看到电话线另一边的他不知所措揉着眼角的模样了。自从宣誓重归于好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好得跟亲兄弟一样。

我说晚七点在国会议事堂前面等他,就挂了电话。

东京的天空暗沉沉的,随时都可能下雨。我看看手表,还有七小时……

在蒙骗大博的谎言中,只有一句是真的——“我只想把真实想法告诉你一个人”。

今晚,我要向他直抒胸臆……当然不是用言语,而是用手。

截至下午两点,堀部的耳中传入三条消息。

第一条来自带着津村庄一的照片去医院询问的刑警。有好几个医院相关人员在近半个月里看见过貌似津村的男人在医院门口徘徊。津村有可能在监视院长和石津的行踪。

第二条是来自最初为津村之妻作诊断的大学医院的教授。他作证说,以患者的症状,就算在大学医院就诊,结果恐怕也不会变。这么说,横住医院似乎完全无须对津村之妻的死负任何责任,而津村只是凭着无根无据的怨恨在作案。

关键问题在于第三条,在石津家帮工的十八岁保姆说,几天前的晚上,听到石津在电话里说了一些话。边吃着迟来的午饭边听年轻刑警报告此事的堀部不禁放下筷子,双臂交抱在胸前。

“石津在电话里称呼为‘那家伙’的人应该就是凶手……但眼下也说不准。他还说凶手没法把横住的罪行公之于众,那么……”

“所以他才说了不必担心。”

“这个罪行,指的大概是医疗事故吧……凶手掌握了关于事故的明确证据,可是一旦公开,凶手自己也会陷入不利情况,是这样吧?”

“没错。只要保姆没记错的话……”

年轻刑警点点头,又学着堀部皱起眉头来。

不知不觉下起了细雨,让四面八方刚点亮的霓虹灯泛出彩色的光晕。将在雨后不久到来的黑夜,一定会遮掩住今晚七点在市中心一隅发生的另一起凶案。我缓缓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二十分。还有两小时四十分钟……

堀部想洗一洗因为缺乏睡眠而写满疲惫的脸,于是来到走廊。忽见两个记者模样的人路过,很是不悦地小声嘀咕:“大谷那浑蛋,肯定是在装病。”

大谷是个国会议员,正是近期沸沸扬扬的贪污案中的重要证人。新闻说他今天早上因为心肌梗塞晕倒,马上被送进了大学医院。堀部也怀疑他是为了躲避作证而装病,不过转念一想:那么大的心理压力,就算现在是装病,也保不准哪天真的会病倒啊……就在这时,堀部的脚步停了下来。装病?

没洗脸又径直回到办公室的堀部双手抱胸沉思了一会儿。

“我去一趟横住医院,有件事想亲自调查一下。”他留下这句话就出门了。

一小时后,堀部在医院里找到横住四年前的诊疗记录,并搜索出一名叫松本静的女患者,往她家打了个电话。

“什么?死了?松本静去年年末去世了,是吗?”

他朝着话筒大声呼喊,接着说“我这就到您府上拜访”,旋即挂掉电话,看了看医院候诊室的挂钟。

还差两分钟就七点了。

七点整,大博横穿马路走了过来。我们在孤儿院中总是遵照那生锈的铃铛声来行动,所以非常守时。

大博在议事堂正门前环顾四周,我让车灯闪烁三次,给他发去信号。他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向我靠近,我喊了声“大博”,打开副驾侧的车门。大博一坐进来,我就说了句“抱歉”。

“我不敢一个人去自首,总是在给你添麻烦。”

大博拂去肩膀上的雨水,冲我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我从头到尾讲给你听。”我说着,不动声色地驱车来到远离车流的暗角。

“你什么时候买了车?”

“租来的。我跟他们说过了,明天早晨到警视厅的停车场来收车。”

其实这是半个月前托熟人买来的二手车,没挂我的名字。我就是用这辆车杀了那个护士。

警视厅这个词让大博放下心来。

“为什么要杀他们?给老婆报仇吗?”

我默默点头。

“那为什么在他们的脖子上缠铁丝?”他忧心忡忡地问。

他果然没忘记自己在孩提时代犯下的罪行。

我不作答,只是用略显落寞的微笑回应大博的目光。经历二十余载,我终于将害死小鼠的家伙逼到了如此绝境。

“好像有风漏进来,是车门没关紧吗?”我说。

大博扭转身子去查看。在这一眨眼间,我握紧藏好的扳手,向大博的后脑勺挥下。

两次、三次——

大博来不及回头,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声,只是条件反射般地伸出右手按在侧窗上,像是想抓住窗外的什么东西。不一会儿,他的手从玻璃上滑落,窗外是耸立的议事堂。

夜幕中的城市下起冰冷的冬雨,车灯照出淅淅沥沥的雨珠,一柱亮光飞向远方。街景仿佛被框在曝光过的底片中,看上去一片死寂。

我从口袋中取出铁丝,在大博的脖子上缠绕两圈,双手用尽全力勒紧,为这长达二十多年的复仇故事画上了句号。我保持姿势很久,当最后一丝力气从我的双手传导到铁丝,我的全身仿佛已被掏空。我终于从憎恶中解脱了,大博仰起的脸倒在我的左肩上。

我们像两具尸体一样,一动不动。远处的街灯在大博的脸上勾勒出光影,他睁着眼睛,嘴唇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我细细端详,想从那形状破解出大博在最后一瞬间想喊却喊不出声的那句话。他大概是想说“原谅我”吧。

我用蛮力强行让他把嘴闭上,即便如此,大博的脸看上去还是扭曲的,就像我小时候没捏端正的橡皮泥人。大家都笑了,而我倒还挺喜欢那歪歪扭扭的形状。如果大博没杀了我的小鼠,我们或许能建立起一段截然不同的关系。因为我们都孑然一身,唯有携手才能生存。

“大博——”

我再一次以八岁时的口吻呼唤他,那也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大博的嘴里已经冒不出任何回答。不过无论回答与否,大博都从未向我袒露过真心。我从大博嘴里听到的唯一真情流露,就只有二十几年前被我手中利刃吓到而发出的尖叫声。

我推倒座椅靠垫,在大博的尸体上盖了一条毛毯。他的右手臂从毛毯下滑了出来,手表表盘上,已经与大博毫无关系的时间还在流淌。

我解开他袖口上的纽扣,卷起袖管露出他的手臂,点燃打火机凑近一看,却发现他的手臂上没有丝毫伤痕 。

我又用打火机照亮自己的手臂。很久以前,我们为了重归于好而进行了有点孩子气的宣誓仪式。我先对着大博的伤痕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让大博握紧小刀,说着“给我来条一样的吧”,同时伸出右臂。

二十余年的岁月让大博右臂上的伤疤消失了,但我的右臂上还残留着L形的刀痕 。

堀部八点半才回到警署,他拍拍正捧着晚饭狼吞虎咽的年轻刑警的肩膀,叹了口气,让疲劳沉重的老腰沉陷到座椅中。

“我们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凶手大概不是津村庄一啊。”

“为什么……”

“因为津村的老婆已经死了 啊。”

“可不就是因为死了才要报仇吗……”

“不,你听我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横住和石津为什么会对凶手掌握的把柄那样害怕。石津在电话里对横住说不必担心,可那只是因为凶手因为某些情况而无法把他们的过失公之于众,他们对凶手掌握的证据本身还是非常害怕的。”

“石津的确在电话里对横住说凶手掌握了确证……”

“没错,这就是症结所在。假设凶手是津村,并且他的妻子是因横住等人的过失而死亡,那他能够掌握到确切的证据吗?若是尸体还在就另当别论了。尸体上留有医疗过失的痕迹是合理的,可以当作有力的证据。可是津村妻子的尸体已经火化了,相当于彻底湮灭。没了尸体作证,横住和石津就有无数条借口可以脱罪,为什么还心惊胆战的呢?于是我产生了这么一个想法:横住和石津害怕的会不会是医疗过失的证据依然存在——也就是那具尸体还活着 呢?”

“尸体还活着?您是说尸体还留着没被火化吗?”

堀部点点头,道:“但目前看来,在医院病死的患者,没有还未火葬的。也就是说,尸体不仅仅没被烧掉,甚至还活着。”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假如因横住和石津的过失而死的患者其实还活着,那就能理解凶手为何苦于无法将证据公开了。因为凶手不想让还存在于世的那个人知晓真相。如果医疗事故公之于众,那个人就会意识到,由于横住等人的过失,自己成了已被残杀的行尸走肉——凶手害怕的是这个。他害怕尚且活着的妻子意识到自己已被宣判死亡。 凶手不想让妻子知道,自己在为她报仇雪恨。”

我将大博 的尸体用绳子捆起来,绑上重石,去晴海码头抛入之前处理横住的车的地点,接着回到有乐町。

我来到报社附近,把车停在用假名租借的停车场,坐地铁回家。

从窗户能看见家里亮着灯,灯光透过窗帘显出几分绿意。在冬日的冷雨之中,那真是一抹幸福的色彩。事实上,在这灯光的包围中,我们的婚姻生活也真的很幸福。直到那一天——

我穿过雕刻着伊原贞夫和文代的姓名的仿大理石大门,按响门铃。不一会儿就听到里面传来开锁声,门开了,妻子一如往常笑着迎接我。

妻子信子,我的一只小鼠。

五个房间、黄色的地毯、风景画复制品,还有铺着白纱的沙发,这里如同我八岁夏天的那个库房,是我作案之后的藏身之所。在这个家里,妻子还活着,谅警察也不会察觉到这里住着一个复仇之鬼。连妻子也一无所知。妻子不知道我刚杀死了大博,也不知道我为她杀害了三个医院相关人员——甚至不知道自己寿命无多。

妻子还不知道我真正的过去。尽管我不认为说出真相会改变她对我的爱,但我实在无法开口讲述父亲杀死母亲的惨剧。于是我把大博的经历当成自己的往事讲给她听了。我把这事告诉大博时,他说:“没关系,我们不是朋友嘛。”于是我对妻子说在孤儿院里被人叫作大博,妻子回答说“大博”这绰号很适合我。

事实倒也正如此,相比瘦骨嶙峋又眼神阴郁的真大博,壮得像头牛的我才更适合这个绰号。

“既然津村庄一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谁呢?”

“引导我们认为津村是凶手的人,也就是我们今天早晨见过的那个男人吧。”

“伊原——可是伊原的太太不是靠横住延长了寿命吗?”

堀部叹了口气。

他还未断定伊原就是凶手,这些暂时不过是推测。明天晚上九点,如果津村在神宫外苑现身,就说明他的推测是错的。但堀部愿意打赌津村不会来。恐怕津村已经被伊原杀害了吧。他会不会将尸体藏匿起来,让警方永远追查一个早已丧生的凶手呢?

“你肯定也装过病吧?我小时候就装过好几次,有一次大人说要带我去医院,当时我真的巴不得自己身上有病呢……横住也做了同样的事。”

“您说的装病,是指津村民子去世那晚,横住在自家病倒那一次吗?”

“不,津村和妻子民子跟这桩案子毫无关系。院长他们对津村民子的死也不需要负责任。伊原只是利用了她的死来伪装身份作案。根据我今天去医院调查到的信息来看,伊原的妻子文代第一次接受院长的诊疗是在四年前的一月初。一名医生从症状判断她有可能患上了白血病,就转交给院长处理,而院长在亲自问诊检查后,诊断她为白血病。然而刚巧同一天,有一个名叫松本静的女人也入院接受了检查,她获得的诊断仅仅是营养失调。可我往松本静家里打去电话,对方却说她在四年过后,也就是去年年末死于白血病。据说松本静并不认同横住医院的诊断,又去大学医院接受了检查,在那里被诊断为白血病——可以据此推测,横住有可能在血检之类的环节,将伊原妻子和松本静两人的诊断结果搞错了。”

“误诊……”

“没错。而横住意识到错误的时候,恐怕早已告诉伊原文代的丈夫诊断是白血病,并开始治疗了。所以横住没办法开口再对伊原说自己误诊了。”

“这是为什么?”

“因为伊原是报社的记者。横住想,误诊这件事肯定会被他写成报道登报。身为白血病领域的权威,他可能因为这一次微小的失误而断送终生。如果诊断成常见病的话,也许只需要假装治疗一阵子,让她出院就行了。可偏偏诊断成了生死攸关的大病。即便治疗后身体完全恢复了,患者也有可能察觉到医院误诊。据说松本静后来就又去找内科科长石津,请求重新检查。当时松本静已经接受了大学医院的检查,听说石津掏了一大笔钱,拜托她:‘在我们医院检查过这件事,不论是对大学医院还是对其他人,都请保密。’可伊原的妻子那边就无计可施了。不,有一种方法……只有一种可以逃避误诊这一事实的方法……”

刑警瞪大了眼睛,堀部点点头。

“没错,就是让她真的得上这种病。从四年前的一月起,横住他们对住院中的伊原之妻所做的并不是治疗,而是令她发病 。”

“那要怎么做到呢……”

“大概是让她暴露在辐射下吧。治疗癌症通常会用到放射线疗法,听说放射过量就有引发白血病的风险。当然,他们肯定会小心翼翼地控制放射量,以确保人不会死,但患者等于任人宰割。不论医生在做什么,只要说这是治疗方法,患者就不得不全盘信任。不仅仅是文代本人,横住他们还利用自身的地位,对院中所有人保密,最终达成了目的。我刚才说医疗过失的证据就留在活着的文代体内,指的就是接受辐射的痕迹。我猜测文代体内一定留有某种印记,这对横住他们来说就是致命危机。因为诊断为白血病的患者是绝对不应该接受放射治疗的。”

“但是,就算接受了辐射,只要不是立即致死的程度,应该也不会很快就出效果吧?”

“没错——耗费了四年。去年秋天伊原文代住院了,我想当时就是四年前辐射效果的明确显现。伊原文代终于得上了真正的白血病,横住他们一定松了口气吧。四年来,他们俩一直等得战战兢兢的吧。”

刑警的表情都扭曲了。

“与其用那么残忍的方法,为什么不干脆在四年前直接杀了她呢?站在院长的立场考虑,也可以伪装成病死来杀害她吧?用这种手段好歹还痛快一点……”

“不行,虽说文代是因为流产而身体状况不佳,但毕竟没有生病。把几乎称得上健康的人伪造成病死,是一场相当大的赌博。还不如假装为文代治疗,营造出她能活下去全靠医生医术精湛,反倒能给她丈夫卖个人情。他们打的主意是,一方面提高自身评价,另一方面把可怕的报社记者伊原拉拢过来。事实上,昨天伊原贞夫在我们面前讲述的那一番对横住的感谢之情,恐怕就是他不久前的真情实感。接下来的完全是我的猜测:护士田原京子知道了院长的秘密,又因为被石津抛弃而心生怨恨,就把一切都告诉了伊原——而这一系列仇杀就是从此开始的吧。”

堀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横住在公园被杀害的时候,有证人听到疑似凶手的人大喊‘你骗我说生病了’,对吧?我认为那是指‘你骗我说我老婆 生病了’。凶手声称横住和石津是杀人犯,所言不假。横住和石津把伊原的妻子逼入了死亡的绝境。可以说,从四年前开始使用放射线时起,杀人案就已经发生了。因为就连横住他们也无法避免受害人走向死亡。伊原是为妻子之死而实施复仇计划,只是我们压根没料想到,这是一起受害人还活着的仇杀案 ,于是只把视线聚焦在已死亡的患者身上。凶手在横住和石津的尸体上披上白大褂,不仅仅是为了告发他们身为医生而不尽责,也许更是在用白血病的‘白’来表达控诉。”

津村太太葬礼结束后的第五天晚上,我回到家,妻子正静静地熟睡着。那天傍晚,突然有个叫田原京子的护士造访我的报社,告知了我真相。她失去了石津的宠爱,为了报复石津,希望我把这件事完完整整写成新闻报道。

“还不光是让她接受辐射,等她发病呢。因为必须让她显出生病的状态来,他们就谎称治疗让她经常往医院跑,来消耗她的体力。各种各样的方法都用过了……简直就像在搞人体实验啊。”

护士说着说着,连聆听者是患者的丈夫都忘记了,越说越得意。当然了,我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她看,所以她也无法理解我听到那番话时受到了多么剧烈的冲击吧。就在盯着她不放的那个瞬间,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了横住和石津。

我也决定把面前的女人杀了。妻子住院的第十天,石津就发觉她得的并非白血病,便立即找横住商量,计划让她真的患上白血病,而田原京子全偷听到了。那么她就应该阻止那两人才对。可她这四年来都无动于衷,事到如今被男人甩了才肯吐露真相。然而我并没有问“为什么不早说”来责备她,我心想,不必靠言语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用双手 来表达狂怒。

“我近期会再联系你的。”我让她先回去。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时,我就开始打算伪装成一起不会让横住和石津起疑心的意外来把她杀了。毕竟她已经知晓了一切,有她在就会阻碍我杀另外两人。

回家的路上,我就定下了利用津村太太——也就是大博的妻子之死来实施计划的各种细节。我决定杀死大博,是为了让警方把死去的大博当成凶手来追查,好扰乱他们的搜查计划。更不必说我心中有一只鸣叫了二十多年的小鼠,它的声音驱使我本能地去执行计划。听着田原京子诉说时,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鼠”这个字来。

对院长他们来说,我的妻子与实验用的小白鼠没什么区别。我告诉自己,这一次的复仇,同时也是为了二十几年前的那只小鼠。当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就买了铁丝。

黑暗中,妻子那苍白的脸庞十分鲜明,她如同平日里那样,眼皮微睁、嘴唇微启,正酣睡着。她的嘴唇仿佛在向我求救。直到那一刻为止,我们真的很幸福。四年前,当横住嘴里说出“白血病”三个字时,绝望让我眼前一黑,但最终我还是认命了。我以为只需要在不多的时日内享受完一辈子的幸福就好——可这原来并不是命运。是那伙人把我们逼上了死路。尽管妻子还活着,但她已与被杀害无异。遍布妻子全身的杀意化作坏血,已经开始侵蚀红血,啃食她的生命,没有一个人能阻止结局到来。

我第一次在妻子耳畔呼唤“信子”,发誓绝不会忘记妻子这天晚上的容颜,并从次日开始着手执行计划。

我先把一切都告诉了大博,说自己想在报纸上曝光他们的罪行,并用钱委托他在医院附近租一间屋子,帮忙监视他们的动向。这做法毫无意义,只是为日后将大博捏造成凶手而埋下的伏笔。

大博因自己的妻子死去一定也对他们怀有怨恨,他很同情我,二话不说就接受了我的委托。反正大博从二十几年前起就对我挥舞的小刀心怀畏惧,只会一味讨好我,我的请求他必定会有所回应。我每晚给大博新租的房间打去电话,在听取他无意义的报告的同时,暗地里把田原京子送上了绝路,并给横住打去电话,宣告我已经知道了一切……

三天前,我指示大博暂停监视,随便编了个“下周就写文章”的借口。并说想见一面,让他两天后的深夜给我家打个电话。昨晚,电话如约而来,大博畏畏缩缩地说:“我看过报纸了,那两个人都被杀了。”下杀手的人当然是我,但我只是随便附和了几句,并约定在两天后见面。就在这时,我发现妻子的视线停留在我手臂的伤痕上。我不由自主地扭转身体藏起手臂,接着缓缓放下话筒。那家伙的手臂上是不是还留着伤痕呢?好不容易把大博逼到这个地步,万一他怀疑是我杀了横住和石津该怎么办?我的脑海里都是这些问题。实际上,大博确实起了疑心,也意识到了铁丝的含义。他大概会认为和我见面很危险。我本打算当天傍晚再打个电话给他,结果下午他先打电话来我公司了。我把线路切换到会议室后,话筒中响起了他那熟悉的嗓音:“明天有点不方便了。”

接着,这句话从我的嘴唇之间滑出,流淌进话筒,又传入大博的耳朵里:“大博,抱歉,那能今晚见面吗?今晚七点。”就在两小时前,我杀了大博。

如此这般,我的整个复仇计划结束了。剩下的就只有明天去神宫外苑赴约,对因为津村未现身而疑心重重的刑警说出我的借口。“津村一直在监视我,他应该是发现我去了警察局,逃跑了吧。”

一切都简单极了。在这将近二十天的时间里,我仿佛在履行义务一般,只是毫不犹豫地付诸行动而已。那是我从八岁在库房发现小鼠的尸骸起就背负的义务。而今晚,我终于将自己与二十几年前的记忆之间纠缠的那根铁丝斩断了。

我只犹豫过一次。被诱骗到游乐园的横住看到我掏出手术刀时求饶说:“我死了,您太太的寿命也会缩短。从几年前开始搞的研究出成果了,暂时还没写出来,我死了之后,您太太的寿命就只剩半年了。但用我的治疗方法,肯定能延长好几年的。”我在为妻子延命几年与复仇之间犹豫了一瞬间,结果还是选择了复仇。这个恶魔的研究或许能拯救更多与我妻子一样痛苦挣扎的患者,但我的手在那个瞬间直接选择了复仇。毕竟我只能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从很久很久以前,在我懂事之前,在父亲杀死母亲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事到如今,我仍不觉得游乐园那一瞬间的选择有什么可后悔的。既不觉得后悔,也不觉得自己能逃出法网。我让大博当替罪羊,无非是在送走妻子之前,不想让她知晓真相罢了。一切都是为了在残存的岁月里享受最后一段幸福时光……之后的事我从未考虑过。

我敲响房门,妻子开了门。我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躲在卧室不出去,她的眼神显得有些担心。她用毛巾擦拭我的头发,问道:“去警察局把津村先生打来电话的事说了吗?”我说“什么都不必担心”,将妻子搂到身边。妻子坐在地板上,我坐在床上,她把脑袋靠在我的膝头,柔软的发丝缠在我的腿上。什么都不必担心。你什么都不必知道,就像平常那样微笑吧。在给横住打电话时我首先就命令他:“跟我老婆说她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了!”相信他所说的话,绽放出微笑吧。你的脸庞只适合笑容。什么都不必担心。我已经把你埋葬在无人能及的内心最深处……信子,我的一只小鼠啊,把你的温存传递给我吧。让我听听你的呼吸、你生命的脉搏,还有你仍存活于世的证据吧。尽管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少之又少,但我们在此刻、在这一瞬间,也许就是最幸福的人。信子,最后再和我玩耍一次吧。回到那个库房,再玩一次属于我们俩的游戏吧……谁都无法打扰……这一回,真的就只有我们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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