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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离婚”这件事是妻子撩子在今年刚开始没几天时提出的,当时我只是不耐烦地说了声“好啊”。自从我们的独生子辰也在去年一场交通事故中丧生,我们就失去了维系夫妻关系的最后一个理由。如果没生孩子,我们肯定早离了。我和撩子的关系从十年前结婚的第一天就宣告失败了。

我和撩子是在A县湖畔的一家酒店认识的。我为了拍电影住在那家酒店里,而撩子则是跟大学同学组了一个富家千金旅行团,在一场奢侈又无聊的旅行途中。在露台餐厅里,她们来找我要签名。当时,我第一次主演的动作片票房大热,正是我人气的顶峰。全日本的女人都对我的荧屏形象狂热无比,我身边总是聚集着一大群年轻姑娘,互相争抢着要签名。

那群富家千金也想让我在手帕或者衬衣上签名,但很不巧,谁都没带笔。正为此头疼时,有个姑娘从包中取出一支口红,有点冒失地丢给了我。我用那支口红依次签完了名,最后向那个姑娘伸出了手。当然了,我想她一定也想要我的签名,可她只是轻蔑地看了一眼我伸出的手,立即不知趣地把脸歪向一边。尽管她的侧颜有一种冷艳的美,但我偏不信有女人能拒绝我伸出的手,于是我蠢兮兮地把手停在半空,就那么站着。

“她上个月刚失恋了。大家就是为了安慰她,才约出来一起旅行的。就算今天有支仓先生在,也入不了她的法眼啦。”一个姑娘说道。

那闹别扭的姑娘依然侧着脸没动。她的眼睛望着我之外的男人。屈辱与愤怒在我的胸中翻滚,可我还是若无其事地蹲下来,把口红递还给她。在桌子下面,我碰到了她的手。她一瞬间惊慌地直视了我一眼,而我则立刻转身走了出去,手上依然握着口红——我没有把口红还给她。

以还口红为借口,我半夜里造访了她的房间。她没拒绝,自己脱下了衣服。但即便是在做爱的时候,撩子依然如此前那样侧着脸,视线躲开我。赤身裸体的她仍戴着耳坠,耳坠上的小玻璃珠如同一串葡萄,随着我的爱抚而摇晃,发出清冷的响声。

两个月后我们结婚了。结婚后,我的人气并未如预想的那样波动。电影业走下坡路之后,我立马创建了独立制作公司,在摩天高楼中占据一席之地,有了个事务所。我在电视行业找到了出路,转眼成了占领客厅的男主角。十年来,事业上的成功一直被我攥在掌心。

唯一失败的就是婚姻生活了。撩子是汽车领域巨头高层的独生女,或许是因为从小在钱堆里长大,性格中有骄横的一面,以自我为中心,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管面对谁,她总是戴着一副高贵冷艳的面具,独自活在高傲的城堡里。刚开始,我以为她不愿敞开心扉是因为还舍不得那个让她失恋的男人,后来才发现不仅对我这样,她对所有人都很冷漠。人人都赞颂撩子的美貌,提起她的性格就纷纷闭嘴。

我很快就想和她分手了。但结婚第二年时,辰也出生了,我们姑且算是有了一个家庭的模样。

撩子对辰也很溺爱。她那投入的劲儿,仿佛将无法对他人表达的热情全都重重压在了辰也小小的身躯上。因为她凡事过于盲目,我提醒过好几次,可她毫不理会地说:“我就是这么长大的。”不过,撩子把所有心思都倾注在辰也身上,我倒是能自由地出去玩,也睡过不少女人。等到辰也懂事的时候,我们早已不再同床共枕。她那样无情地拒绝了我,拒绝了大明星支仓竣,我就要让她不服也得服。我是纯粹出于傲慢的占有欲而娶她为妻的。结婚之后,撩子当然也曾回应过我的爱抚,甚至有时还带着意想不到的欲火主动对我发起攻势。可与撩子共度的夜晚终究让我痛苦不堪,我的耳畔总能听见第一晚那耳坠发出的清冷响声。

简而言之,我们就是社会上所谓“夫妻关系靠小孩维系”的典型。所以在去年,刚满七岁的辰也因为一场意外而离去的那一刻,我们的家庭也破碎了。

“我想离婚了。”“好啊。”他人听来如同玩笑一样的对话,对我们来说就是最终的诀别了。我们夫妻俩十年里没一件事是相互理解的,可一提到“离婚”这个词语,顿时达成了共识。

但是撩子给离婚加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条件。她说想在分开前要个孩子,怀上孩子就立刻离婚。我目瞪口呆,无话可说。为了离婚还得生个孩子,简直超出了常识,更何况撩子早就知道我这身体是没法生孩子的。撩子或许是挺容易怀孕的体质,在辰也之前她堕胎过一次,流产过一次,也就是在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怀孕了三次。可她说孩子要一个就好,一生下辰也就劝我去接受了特殊手术。

“想要我的孩子?难道你对我还有爱情?”

“不是的,我只是还想要一个辰也。我想再一次抱着辰也啊。真是不走运,辰也长得跟你很像,那当然只能生一个你的孩子了——然后啊,我打算这就上街找找有没有像你的男人。”

“考虑到孩子的将来,至少得要个名分。只要你肯给我们母子俩名分,我立刻就跟你离婚,也不要补偿金和抚养费。”撩子又补充说。我内心很惊诧,但是想起撩子在失去辰也时那惊惶无措的样子,倒也觉得情有可原,不算太出格。这几年来,撩子都靠着母性的支撑过活,而辰也的死进一步扭曲了她对辰也的执着,让她内心燃起了熊熊烈火。她往各家孤儿院跑,寻找跟辰也相似的孩子,每晚都会在梦呓中呼唤辰也,几乎陷入了一种病态。为了找到辰也的替代品,她甚至没头没脑地搜寻起我的替代品。这也许是撩子最后拼死一搏的手段了。

“就算能找到像我的男人,他也不见得会接受这种异想天开的要求啊。”

“只要给够钱,谁都肯接受的。”

不知金钱得来不易的撩子坚信任何人都能用钱来驱动。

“如果生出来的是女孩,或者不像辰也,你又打算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我明白这是场赌博,但为了再抱一次辰也,不管是什么赌局我都敢下注。”

撩子的语气中透出一股不容分说的气势,我没有再反驳,况且我有把柄被她抓在手上。去年秋天,我在赤坂的夜总会认识了一个叫衣绘的女人,很快就开始考虑跟她结婚的事了。我跟衣绘的关系撩子知道得一清二楚,或许是因为对我的爱情已经完全冷却,她连一句怨恨的话都没说过。既然离婚可以成全我和衣绘,那么我也理应尽可能地满足撩子的需求。不过对这件事,我怎么都认真不起来。我跟数不清的女人睡过,在演艺圈里,更加不自然的男女关系都只当家常便饭,可面对撩子这样把生孩子都当成纯粹交易的想法,我实在是跟不上节拍。撩子把我的无言当作默许,开始沉迷于自己的计划。她又是去明星模仿秀剧组打听,又是让信用调查所去寻找符合要求的男人。长得像我的男人出乎意料的多,但有的拖家带口,有的血型不同,怎么都找不到完全满足条件的人。辰也死后,撩子的神经的确有点不正常了。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反而让她对这诡异的计划更执着。后来,她连想生一个辰也的替代品这最初的目的都忘了,只是对寻找我的替代品燃起了异于寻常的热情。

凯莉夫人的信来得正是时候,于是乎,一个陌生男人在我的人生中闪亮登场。他是完美符合撩子所说条件的男人。会发生如此偶然的事件,只能说撩子对辰也的执着终于连人的命运都推动了。

撩子应该没有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他,好像是说希望能找回从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生活。

“你们需要的条件我刚巧完全吻合,不是挺好的嘛。”

他说完,墨镜下的嘴巴歪了歪,笑了。我不由得转过脸去,因为他的微笑与支仓竣在荧幕上那冷酷孤独的微笑如出一辙。十年前,我在镜子前面反复斟酌出的微笑,他生来就自然会用。

“总之你先照着撩子的指示行动吧。虽说是一场交易,但身为丈夫的我在立场上还是挺尴尬的,你明白吧?这阵子我的工作也很忙……”我编了个借口,站起身来。

而他开口说:“你要回银座的酒店的话,能不能让我搭个顺风车?”

“不,我们方向相反。”

我给他订了新宿的一家小酒店。

“你太太让我今晚就过去。还说从今天算起,一星期的时间刚刚好——她没告诉你吗?”

我吃惊地注视着他墨镜下的眼睛。再怎么说这也太心急了吧?对撩子来说,想尽快把这桩交易了结确实符合逻辑,但我还没来得及彻底相信撩子是认真的,这一切就要变作现实了。这让我觉得有点恐怖。

但我还是事不关己地说:“是吗?”接着让他上了出租车。

虽说只是一场交易,但丈夫叫车把人送去跟老婆睡觉,真不知是脑袋里缺了哪根筋。

夜色下的城市下起了雨,风很大,街灯融在雨水中,流淌下来。那男人节奏单调的跺脚声充斥在狭小的车厢中。到达公寓的时候,他已经张着大嘴,呼呼睡着了。

我把他晃醒,说:“总之,就照她说的做吧。”

他打了个呵欠以示回应,下了车。我看着他从门口一步步往里走的背影,总觉得他的腰身处充满乡下老农的气息。我抬头看看三楼,窗口透出灯光,越来越猛烈的雨水把灯光打成碎片,朝楼下洒来。

我没来由地想见衣绘,便让车开去衣绘的公寓。

衣绘刚从店里回来。

衣绘很爱我,但仍顾虑撩子的立场,对踏入婚姻这一步很犹豫。我不太清楚衣绘过去经历过什么,只听说她离过婚,前夫好像被一个陪酒女抢走了。她受过这份苦,又反过来成了第三者,这让她内心很是矛盾。

她是个绝不亚于撩子的美女。正因为如此貌美,店里一定也有许多人在追求。我也曾怀疑过她对结婚如此犹豫是否是因为除我之外还有别的男人,但衣绘明确地否认了。更何况她在房间里贴满了我的照片、海报和剪报,又怎么会有其他男人出入呢?

当天晚上,我不知为何特别激烈地向衣绘求爱。脑海中都是方才从窗口逸出灯光的景象,还有玻璃耳坠的响声。我像是要逃避这一切,比平日更深地投入到衣绘的身体中,就在这时——我的眼睛不经意间捕捉到床头墙壁上贴着的一张褪色的写真照。尚未成名的我,嘴角泛着得意扬扬的微笑。那不是我。不,那的确是我的照片,但我脸上绽放的笑容是属于那家伙的。

我的身体转眼间就冷却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衣绘的身体上遭遇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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