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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收到洛杉矶的凯莉夫人寄来的有关那个男人的信是在三个月前,今年春天快结束时。凯莉夫人是我结婚次年出演一部日美合作战争片而住在美国时,照顾了我将近半年起居的年轻寡妇。妻子撩子在那段时间来洛杉矶玩了两三次,跟凯莉夫人相处得很融洽,之后每年都要通两三封信。

——今年四月份我遇到了一个经常进出爵士音乐房的客人,长得和阿竣你一模一样。我上去搭话,才发现不是你,但就连发现我认错人后的反应都和你一样。我简直要产生错觉了。因为那次搭话,我们有了些来往。其实他最近正打算回日本,想在日本随便找份工作做做。他离开日本很多年了,无亲无故的,我很担心他能不能找到工作。所以我就得拜托你了,能不能帮他随便找一份工作呢?他想在美国永住,可是办手续需要一大笔钱。他在美国是赚不到那么多的,所以说得先回日本一阵子。

信是用她那台破打字机打的。

“外国人看我们东洋人的脸感觉都是一样的,其实肯定没那么像吧。”我和凯莉夫人睡过好几次,她至少应该认识我脸上的几条皱纹,但我还是对老婆这么说。不过全情投入阅读信件的妻子根本没把我说的话听进去,立即就回信了。当时,我们夫妻俩因为某个原因,正在寻找一个和我长相酷似的人。

凯莉夫人很快又来信道谢。

“听说刚好有不错的工作,他很高兴。我让他一回国就跟你的事务所联系。”

光看信上写的,仿佛他立刻就要从洛杉矶飞来,实际上隔了一个半月都没一点消息。我不像妻子那么关注这件事,很快就忘了,可她却不肯死心,从今年开春起就往我借口出外景时住的酒店打过好几次电话,问那个男人有没有联系过。之后她还往洛杉矶寄了两封信,但凯莉夫人好像没回信。

“不如放弃另找一个吧。”妻子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可正在那时候——准确地说是从现在往前数十三天前,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恰巧是傍晚时分,事务所的其他人都外出办事了。一阵粗暴的敲门声之后,我打开了门。一个体格魁梧,足以把门框都填满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我立刻就想起他是谁了。我掩住嘴巴,盯着他的脸细细打量一番。他向我递来凯莉夫人写的介绍信。日本已经入夏,他却穿着厚重又脏兮兮的夹克衫,仿佛衣缝中还残留着西部干燥的沙尘。

起初,我只是和他进行了大约十五分钟、类似面试的事务性对话。

他自称高津伸也。从大学退学之后,在新宿的爵士咖啡厅当过一阵子乐手。之后为了系统学习爵士乐而前往美国,从西海岸爵士开始学起,两年左右之后飞去了纽约,但还是没什么起色。于是兜兜转转,两年前再次回到了位于西海岸的洛杉矶。接着在今年春天邂逅了凯莉夫人。

墙上贴着我的海报,他恰巧就坐在海报的正下方。那幅海报是近十年前拍的日美合作战争片在日本宣传时用的,我的脸是最大的。头戴军帽,一脸忧郁地望着天空,又蓄着络腮胡,我最喜欢这副扮相了。他仿佛在模仿照片中的我一样,脸庞微微侧转。确实很像。他的下巴比我要窄一些,鼻梁没我端正,但眼睛可以说是惊人的相似。我的眼睛充满个性魅力,几乎决定了我整张脸的风格。正因为眼睛像,所以他给人的感觉像极了我。他不像我那么勤于锻炼,长了一身赘肉,但体格近乎相同。要说和我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笨重得像头牛。我本以为是因为在外国住久了,但听说他出身于T县的山麓地区,或许是与生俱来的。他身上透出一股乡土气息,傻不愣登的,没什么表情。

其实这头一次碰面,我的视线只在他的眼睛上停留了几秒,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捕捉交谈中感受到的细枝末节的印象了。他的嗓音比我更低沉,说起话来像是慢速播放的磁带一样,右脚尖会在对话过程中以一定的节奏敲打地板。

那似乎是他的习惯。只有两个拍子的单调又执拗的响声,让我的耳朵苦不堪言。

他没有主动提起任何事。纹丝不动的眼珠和厚重的嘴唇掩盖住了一切表情,他甚至没问是什么工作。而我也只是随便扯了个谎,说从秋天起要拍一部电影,想找个替身演员。毕竟我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初次见面就能聊的话题。

不过,当我问完话想站起来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为什么您给凯莉夫人的信里,连我的血型都要问?”

我搪塞说可以通过血型来了解性格,又添了句“明天再联系”,把给他订的酒店名告诉了他。我需要尽快把他支走。

可他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苍白的面孔迷离地冲着半空。我觉得有点发毛,就说现在有点事,先请回吧。隔了几秒钟,他终于站起来准备离开,中途却又折返回来。他面无表情,大脸凑到我鼻尖处。

我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步。

“能给我签个名吗?”他唐突地说。

我松了一口气,在手帕上签了名递给他。我的签名和普通明星不一样,龙飞凤舞的。几年前,撩子特别沉迷笔迹占卜之类的玩意儿,还请专家给我写了一个。不过那粗野又草率的笔迹让我觉得很中意,之后就用它当签名了。他接过签名,一点满意的神情都没流露出,匆匆把手帕塞进口袋就走了出去,连声招呼都不打。这男人挺不讨人喜欢的,但终究是个对名人低三下四的乡巴佬。在美国过了几年自由的日子,把待人接物那一套都忘光了吧。

要是事务所的人回来就不方便聊这个了,我赶紧给撩子打了个电话。我只告诉她,那男人比预想的更像我。光从电话里的声音就能听出撩子很高兴。

“条件也完全符合。无亲无故的,只要赚到钱就会立刻回美国,再也不回来了,对吧?他想要多少钱?”

“两百万。”

“那算是市场价吗?”

她的口吻像是在谈生意,叮嘱我赶紧把这事谈妥,接着挂了电话。我刚把听筒放回去,就不禁用手掩住了嘴巴,就像最初见到那男人时一样。

有什么东西缓缓地涌到了喉咙口。

我第一眼看到他那张脸的时候,感觉到的便是一阵作呕。

接下来的四天里,我每个晚上都会把他叫去酒吧喝酒。我是想用酒麻痹他,从他嘴里套出话来,挑的都是些避人耳目、开在旅馆底下的闲散小店。我给了他一副墨镜,遮住眼睛之后,络腮胡浓密的下巴与满头乱发就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还挺爱酒的,喝了也不失态,和起初的态度没什么两样。

我给他讲了不少电影界内幕,还假装很想听他聊聊美国和爵士乐的话题,可他依然像嫌麻烦一样不肯多说一句,始终寡言少语。面对我的提问,他甚至会一声都不吭。

就算他对我的知名度和号召力没兴趣,也至少该对一张酷似自己的脸表示出一点关注啊。可他都没怎么正眼看过我。

即便如此,墨镜下的那双眼睛还是时不时地停留在我的浪琴表、镶钻领带夹和皮尔卡丹的领带上。这些我都默默记住了,看来对钱他还是有充分的欲望的。他也不问工作的内容,只是一个劲儿地问:“工作什么时候开始?”“有多少报酬?”“除了这份工作还有什么好门路?”从他嘴里主动冒出来的也就这些了。

不过,在第三天晚上,他频繁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有那么像吗?”我问。

“——嗯?”

“你那样死死盯着我,肯定是因为长得太像了,心里觉得很古怪吧?”

“没有啊,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像,所以才觉得怪嘛。”从第二天晚上开始,他就总说些没头没脑的话,“真的很像吗?在美国也从来没人说过啊。你的脸在美国也很吃香吧?后来我照了好多次镜子,都不觉得像。”

“光看镜子是没用的。我在银幕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时,也觉得是另一个人呢。镜子里是左右相反的,照不出真的脸来。我们的脸肯定变得更严重。八成是因为左右两边区别太大了……”

我打趣地笑了。可对方只是支吾了一声,注意力早被刚进来的女顾客吸引,两只眼睛藏在墨镜后面,用露骨的视线从腰舔舐到腿。

他只对女人和钱感兴趣,这反倒方便了我,但这副爱理不理的德性让我很难抛出话题。撩子每天晚上都会打来电话询问进展如何。

第五天晚上,我终于下定决心,打算把能说的姑且先说出来。那天我外出的时候,撩子接连打来了三次电话。而且那天晚上,他的心情显得莫名愉快。尽管还是那副冷漠的样子,但至少第一次往我的空杯子里斟了酒。

“你和凯莉夫人睡过吗?”我从这里开始丢出话茬。

昔日爱着我的凯莉,一定从这个男人的脸上看见了我,而他也不可能放过凯莉那般的美女。

“她借我房间住了。”他的回答中不带一丝造作。

“回国之后跟日本女人睡过吗?”

“没有……”

“那想不想跟美女上床啊?算是笔生意,由我出钱。”

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致,侧过脸,吐出一口烟。

“你很想要钱吧?”

“夫妻俩一唱一和可真有意思。你太太也这么对我说,还问我是不是要钱呢。”

“嗯?”

“今天早晨,我被你太太叫出去了,在咖啡厅见了面。”

“撩子叫你去的?”

“她说你太磨蹭,等不及了。又说‘付钱让你睡个美女,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撩子下午给我打电话一定是想说这个,想来也是,现在的撩子很可能会作出这种冒进的行动。

“那你……觉得如何呢?”

“光从样貌上看,的确够漂亮的,和她睡倒是挺不错……”

“我问的是交易。”

“没理由拒绝吧?我回日本就是为了赚钱——不过你们这活计可真够怪的啊。”

我无话可答。撩子想出来的这场交易,我比任何人都觉得古怪又令人不快,没觉得古怪的恐怕只有撩子了。他干脆地接受了交易,暂且算是皆大欢喜,但我宁可被他拒绝呢。话又说回来,撩子越过我擅自和这男人谈判,这件事也让我心里很是别扭。

“脚上的声音能给我停一下吗?”我有点生气了。

那天晚上,他的脚尖也一如既往地单调地敲打着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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