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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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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乎,此刻的我正坐在新干线上,为杀死妻子撩子而前往东京。一路上都很难入睡,但途经名古屋的时候还是犯起了迷糊,醒来时已经过了小田原。呼呼一觉之后,随着列车靠近东京,天空也敞亮起来,方才心中的忐忑不安已经烟消云散。他果真是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的人。我用清醒的头脑又盘点了一遍从今晨开始的行动有什么不妥之处。 今天早晨,我给那男人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在大阪入住哪家酒店以及集合时间,我则率先单独前往了大阪。外景是明天开拍,今晚我的原计划是在大阪吃吃喝喝。他是否真的会来,是我最后的赌局。 下午,他照着约定的时间来了,敲响酒店房门的时间只晚了三分钟。他是从员工用的后门进来的,也穿着我指定的朴素装束。我给了他一套跟我身上一样的西服和领带,这是过去为了长时间拍摄而定做的替换套装。 我让他穿着这身衣服,从今晚六点半到七点,去大阪一家名叫“紫苑”的店里喝酒。当然了,他是作为我的“替身”前去的,这个男人的存在价值不就是这个吗?也就是跟我长得像。“紫苑”是一家昏暗的小店,我只在几年前去过一次,所以声称是我影迷的老板娘一定会上当的。我将最近与我有关的各类信息仔细地告诉了他,为了以防有人找我要签名,还给了他五张签过名的手帕。因为他跟我的嗓音不太一样,我叮嘱他不要主动说话。经纪人会在七点从东京打电话到店里,通知明天外景拍摄的开始时间,我让他在电话里只说一句“知道了”,说完就从店里出来。 “你什么都不问吗?” “光这点小事就能拿两百万,想想都不太现实。总之,万一出了啥事,我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就接受了委托呗。没问题,肯定能办得比你预计的更漂亮。” 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我的计划,但即便已察觉到,还是当作纯粹的交易接受了。我先给了他一百万,并承诺剩下的一百万和明天一早飞往洛杉矶的机票会在凌晨一点回到这里时交给他。 之后我下楼来到前台,询问有没有电影院在上映我想看的一部外国片,接着去了那家电影院。我故意给检票的姑娘留下了印象,接着去厕所换了身破衣服,混在影院换场的人潮中来到了外面。然后我就坐上了这趟列车。我的计划很简单,我家浴室的瓷砖特别滑,之前也曾经向管理员抱怨过,而撩子暂时只是铺了张垫子来防滑。只要把那张垫子收拾一下,再让撩子的脑袋猛地磕在浴缸边上,就能把她杀了。脱光她的衣服,布置成正要入浴的样子就行了——警方肯定会当成一场意外的。万一有他杀的嫌疑,那个男人也已经在大阪为我创造了不在场证明。“没问题,肯定能办得比你预计的更漂亮。”他如此说着并关上门时,面露微笑让我放心,那便是令我一跃爆红的《漂泊者》的最后一幕中我所展露的微笑。身为漂泊者的我,面对要亲自射杀的恋人,露出了冷酷的微笑。这也是让全日本的年轻女孩为之狂热的微笑。我心中略有不悦,但头一次从他身上感到了一种亲切。他终究成了一个为钱而甘作杀人帮凶、贪得无厌、又卑鄙下流、又有些可悲的男人。还有五分钟,列车就要到站了。东京的街道倾斜着出现在左边窗口,只消一个小时,一切就都结束了。肯定会进展顺利的,我从未失败过,我是绝对不会失败的…… 我的失败之处在于从未考虑撩子会外出。列车按照既定时刻到达东京站,而七点十五分,我来到了空空如也的客厅。正是夏日,外面的天还亮着。我的身体投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好像把灰色的地毯烤焦了。化妆台上放着没盖好的口红。屋里的空气很凉,我有一种误入他人房间的错觉。事实上,十年里,我确实只算个外人。我就像在华美的斗牛场中央吐着白沫的牛,又像赛场上被击倒的拳击手一样,只能默默咀嚼败北的滋味。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属于我的角色——不论是丈夫还是父亲,我都未曾真正扮演过。这一次,我打开门,迎来的仍是一片空白。 等了五分钟,我死心地站起身。再等下去就要赶不上八点二十六分的新干线末班车了,计划不得不中止。无论如何,我也算是放宽心了。我是真的想杀了撩子吗?我是否只是想扮演一次杀人犯的角色呢——哪怕一次也好,想在这个房间里让撩子尝尽痛苦啊。还是回大阪考虑更现实的解决办法吧。给那男人的两百万就算打水漂了,如果能让他从此封口,倒也不算太贵。 伸手去开门时电话响了,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既然计划已经中止,回东京这件事被人知道也无所谓。 “你果然在那儿呢。” 十分意外,是撩子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别管怎么知道的了,出大事了。我现在和衣绘在一起,你赶快过来。” 她说完这句话,就静悄悄地挂了电话。我慌忙赶往衣绘的公寓。撩子硬闯到衣绘家里去了,听她刚才那紧张的语气,肯定闹出什么乱子了。此时我已经彻底忘记自己是为杀撩子而回东京的了,现实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现在我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处理这些问题。我冲上楼梯,按了门铃却没人答应。我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出乎意料——我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房间里理所当然般地空无一人。撩子在电话中说话的感觉与这间屋子的气氛不符,而是更安静、更冰冷的。 她们俩是在我到之前就出去了吗?还是说两人约在另一个地方见面,而撩子忘记说地点了呢?抑或是我听漏了?总而言之我决定先等一会儿。七点四十五分,我给经纪人打了个电话,尽管已经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知道那男人有没有按照约定完成他的工作。 “刚才多谢给酒吧打来电话,我回酒店了,不过醉得有点厉害,忘记明天的时间了,你再告诉我一遍吧。” “导演病倒了,明天外景取消了……已经跟您太太好好交代过了呀。” “太太?” “您太太不也在大阪吗?刚才给酒吧打电话就是太太接的吧,她说您醉倒了。” “呃啊,是这样呢……抱歉了。” 我也只能这样搪塞过去,挂掉了电话。起初我猜测是那男人带了个站街女进了酒吧,但经纪人总不会听错撩子的声音。也就是说,撩子人在大阪。而且还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门铃响了,我心想衣绘回来了,连忙打开门。但站在走廊上的是个我从未见过的、一看就是陪酒女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一看到我,化着浓妆的脸上就露出惊诧之色。 “衣绘她……在吗?” 我将脸藏在门后面,小声回答她不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傍晚还打电话来说有重要的事情找我商量,让我七点四十五分准时到……我还把店里的工作都推掉了呢。啊,我是衣绘的高中学姐,名叫敦子。就是我把她介绍到现在这家店里的……您听说过吗?” 我也只能缄默不语了。 “真奇怪啊,是遇到什么急事了吗?请问,您是这家的主人吧?一个月前刚从美国回来的……” 今天晚上真是接二连三的突然袭击啊,是我身边的一切都发了疯,还是我自己发了疯?听到的净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我没空为这个大惊小怪了,我必须把此时的困境克服过去。我稍稍动了动,连我自己都不清楚那算是肯定还是否定。 “衣绘要找我聊的肯定就是那件事啦……前年,衣绘一个人从美国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烦恼该不该和您分手,但是衣绘终究还是爱着您的。她只是嘴上说要分,可如果真的想分,也不会和您一起在美国生活了八年吧?” 女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余的话,连忙住嘴,留下一句话说让衣绘回来后给她打个电话就走了。 走之前还笑嘻嘻地说:“没想到您真的挺像演员支仓竣的,看到照片的时候就够惊讶的了。” 我关上门,浑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我想要大喊,却不知该呼喊些什么。我的整张脸都扭曲着,仿佛被人勒住了喉咙。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卧室的。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海报扯下来,撕成碎片。可不光有海报,整个房间的墙壁上不留空隙地贴满了我的脸。无数双我的眼睛凝视着我,视线相互纠缠、重叠在一起,让我陷入疯狂。我从角落开始撕毁这张脸,可再怎么费劲去撕,墙壁上还是充斥着我的脸。插入墙面的指甲流出血来也无法让我停止,那些都不是我的照片,不,那些无疑就是我的脸,但被衣绘认作我的,分明是另一个男人的脸。就是那家伙——十年来,一直扮演着衣绘丈夫的男人。 脑袋一片混乱,也不知我是如何意识到时间的。 我在八点零三分冲出了房间,并在发车的最后一刻跳上了光号。 我把头靠在暗沉沉的车窗上,继续思考。 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衣绘爱的人不是我,而是那家伙。他们俩在十年前结婚并移居美国。从那家伙的言行来看,两人的婚姻生活应该算不上有多幸福,即便如此还是持续了八年,只因为衣绘性格比较擅长忍耐。但在两年前,他们的婚姻终于还是走向了破灭。衣绘一个人回了国,接下来发生了两件巧合。衣绘开始在艺人经常出入的赤坂的夜总会工作,从而邂逅了我;而留在洛杉矶的丈夫结识了凯莉夫人,凯莉夫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那男人介绍给了我。他一个月前就回到了日本,却没有立即出现在我面前,想必是和衣绘之间存在某些问题吧。 昨天晚上,他们俩在衣绘的房间里发生了争吵。男人夺门而出,而我立即又进去了。衣绘不想让我知道丈夫的存在,就胡说八道来骗我。坐电梯下楼的男人在门口看到我的车,就在我离开后又回到衣绘的房间,质问衣绘。之后与我见面时,他配合着衣绘的谎言,也撒了谎。 那么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撩子和那男人一起出现在了我的不在场证明现场,而撩子又在电话里说和衣绘在一起。照这么说,莫非衣绘也在大阪吗? 想到这里仍是一头雾水,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和那男人的角色在某些地方混为一团了。我们隔着事务所的门框面面相觑的那次其实不能算初次会面,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作为衣绘的丈夫,早已存在于卧室墙上的无数剪贴照之中。他在我的脸上登过场了。 “不好意思,您脚上的声音能停一下吗?吵得人睡不着。”旁边座位上的中年女人说道。 一时之间我甚至都没注意到这是对我说的。 那女人的眼镜掉在了我的脚边。 而我的鞋尖正敲打着车厢的地板。 节奏迟缓又单调…… 是那家伙的脚。鞋上的灰尘也好,单拍子的恼人节奏也好,有气无力的说话声也好。 “快把那声音停下来!” 我忘记了那双脚就连在自己的身体上,无法自控地喊了出来。 回到大阪的酒店时已经过了零点。衣服是在酒店附近的公园换的,我一走进大堂,正在前台说说笑笑的两位服务员突然间变了脸色,毕恭毕敬起来。那两人正在谈论晚上地下餐厅有一对男女为感情争吵的事。让他们给我钥匙时,其中一人讶异地说:“您七点多回来时已经拿过钥匙了呀……都没注意到您又外出了呢。” 我没作答,坐上了电梯。转动房间的门把手后门直接开了。我伸向电灯开关的手指停了下来,因为我立刻注意到了一件异物。 床头柜上的台灯倒在了床上,罩子掉了,电灯泡在异物的腹部散发出清冷的光芒。后仰着的脑袋几乎触到被漆黑笼罩的地板。我很快就明白那是个女人,同时是具尸体。我缓缓地向她走去。她的脸朝着角落,只能看见昏暗的地板上散落着她的头发,但从坚挺的胸膛能看出是衣绘。她的脖子画出一道轻盈的弧线,显得非常修长,我头一次发现衣绘的脖子右边有颗小小的黑痣。缠绕在她脖子上的领带是我的,也正是此刻佩戴在我脖子上的领带……总觉得自己是在拍摄现场扮演了一个角色。 我同时感到正被镜头注视着,便回头看去。一个男人背靠房门站着。是我。他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长着同一张脸。我已经什么都叫喊不出来了,如同过于单纯的算式,我明白地理解了一切。总觉得从一开始就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就如出场前在镜中确认自己的仪容那样,我甚至对另一个我露出微笑。 他和我的区别只有一处。 另一个我的脖子上,没有领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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