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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一言以蔽之,人是我杀的。杀的不是撩子而是衣绘——不在东京而是在大阪。六点半时,我跟妻子及另外两人去了大阪的“紫苑”,七点多回到酒店,醉得相当厉害。衣绘——她从很久以前就缠着我,逼我和她结婚,这回甚至追到了大阪来。我们三人在大厅偶遇,结果去地下餐厅争风吃醋大吵一通,怒上心头的撩子独自回了东京。我把衣绘带回了房间,最后怒火彻底爆发。我深爱着撩子,跟衣绘本就是玩玩婚外情,没想到她还当真了,我便觉得她无比碍事。再加上我烂醉如泥、神志不清……于是乎,此刻就有一具女尸瘫倒在我身旁。

我甚至忘记那是一具尸体,抱头呆坐。他所说的剧情梗概是很通顺的,我压根儿没回东京,而是在大阪杀死了我所憎恨的衣绘……

事实上,没有任何人能证明我回过东京,因为我是假扮成路人回东京的。在东京见过我的只有一个人,也就是造访衣绘家的那个自称敦子的学姐。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用冰冷的目光俯视着我。我的脸上遍布阴云,被这个男人的影子盖住了。

“但那个妈妈桑一定会这么作证吧。七点半时,我——也就是衣绘的丈夫,毫无疑问就在东京。因为把她叫去衣绘房间的就是我们,我和撩子——撩子假装成衣绘,趁妈妈桑外出时打了个留言电话。”

“你也配叫她撩子吗?才睡了一星期,你懂什么?”

我猜测他和撩子勾搭上就是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昨天晚上,我在车中委托他到大阪展开行动时,他应该已经看穿了我今天作何打算。我本想利用他来制造不在场证明,却被他反过来利用,制造了属于他的不在场证明,并杀死了衣绘。

“配不配叫她撩子?我还想问你呢。你嘴里净说些我想说的话啊。前几天晚上,你说‘让我’和撩子上床,对吧?那本该是我对你说的话,我可是十年前就把撩子施舍给你睡了呢。”

“你在说什么?”

“十年前,我在周刊杂志上看到你们结婚的消息时立刻明白了。原来撩子和我的替代品结婚了啊。撩子本来就是我的女人。”

接着,他说出了难以置信的话语。他和撩子相识,是我们在A县湖畔酒店邂逅的半年前。当时他在新宿搞乐队,而撩子是混迹爵士咖啡厅的有钱有闲大小姐。我花了几年才得以亲近撩子,而他们一个月就上了床。爱慕虚荣、态度冷漠的撩子在他的面前宛如奴隶。

可他很快就厌倦了撩子,后来和衣绘结婚,去了美国。正如我在新干线上所想的那样,他和衣绘的婚姻生活并不算幸福。两人住在洛杉矶的后街,某一天,他与在爵士音乐房结识的凯莉夫人发生了关系。不仅如此,当时的我正在出演日美合拍电影,撩子以探班的名头跟到美国,又与他旧情复燃。时隔一年,撩子和他背着我,在洛杉矶市郊的小酒店里又抱在了一起——而且还怀上了一个孩子。

“你听到我名字的时候都没注意到吗?我叫高津伸也,撩子是从我名字里抽了两个字[日语中,“辰也”使用音读时,发音与“伸也”相同。]来给孩子起名的。辰也当然跟我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长得也很像你。”

我想大喊这是谎言。跟我那么相像的辰也,模仿我的荧幕形象时会露出叛逆微笑的辰也……他居然……但是,若说辰也是这个男人的孩子,倒也有充分的可能性。假如辰也是他的孩子,至少能解释憎恶我的撩子为何会那样溺爱相貌如出一辙的辰也了。我最终还是没叫喊出来,我面前的选择无非是全都为真或是全都为假。而不论选择哪一边,我都只能高呼上当受骗。

凯莉夫人和撩子——他的女性关系已乱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同时他在洛杉矶也快混不下去了,于是带着衣绘逃往了纽约。他在纽约待了六年,这六年里,撩子带着辰也去见过他两次。后来,他在纽约也断了生计,再度回到洛杉矶,并与衣绘分开了。衣绘孤身回到日本后,他开始认真考虑和撩子之间的关系。他和撩子用信件制订了计划,到了今年春天,他们伪造了一封来自凯莉夫人的打印信件,寄给了我。

凯莉夫人——那个总是随性地披着一头齐肩金发的女人真正爱着的也并非是我,而是高津伸也。凯莉夫人认识他是在我们相识之前,她几乎绝望般地爱着这个女性关系糜烂、家中还有老婆的男人,高津伸也。她那无法得到满足的爱,全靠当时偶然寄住在她家的我来填补。就如同衣绘追求我,不,是追求酷似丈夫的容貌那样……

高津伸也从口袋里掏出我的签名手帕,丢了过来。

“没用到,还给你。”

“你为什么不用?不是让你分给别人来强调是我吗……”

“因为没必要啊。在酒吧里我是亲手给大家签名的——手帕上的签名也是我的笔迹啊。撩子第一次来洛杉矶的时候,让我写了你的名字,当时只当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你真的拼了命去练习。你现在写起我的笔迹来,甚至要比我快好几倍吧?”

我已经没在继续听他说话了。墙壁上映出了我的影子,不,那也许是他的影子。我的脑海一片混乱,求救似的望着他的脸。我和他仅仅在两周前初次会面,但在更早的时候,恐怕在十年前,我在北国湖畔酒店的餐桌下传递一支口红以图幽会、却无言对望之时起,他就已经在我的人生中登场了。撩子、衣绘,还有凯莉夫人,他出现在三个女人的眼中、回忆中,出现在她们对我热烈却又暗藏冷漠的爱情中,已不单是藏在衣绘房间墙上的照片中。还有辰也,这位与我一模一样的小小英雄露出的轻率微笑中、我签名时略有些歪斜的古怪线条中,他隐藏在我人生的每个角落。而且,我在荧幕上露出的表情中也藏着这个男人。归根结底,我大受欢迎和作为明星的魅力之一就源自那个表情,就是那对女人不屑一顾的冷酷微笑。已经太久远了,我甚至想不起是何年何日,我曾经对着镜子无比投入地力图营造属于自己的魅力之处,而微笑着劝我作出那副表情的人便是撩子。“再把右边的嘴角抬起来一点比较好。不,再来一点。”——不知不觉间,我在撩子的指挥下模仿起了他的微笑。两周前,我雇了这个男人作为我的替代品,而实际上我才是他的替代品。我是谁?被全日本女人所追捧、世界驰名的大明星支仓竣。而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扮演着一个男人的替角。一个无人知晓、走在街上也不会吸引任何人视线的男人的替代品。三个女人所爱之人的替代品。辰也父亲的替代品。并且也是我自身荧幕形象的替代品。大众为我欢呼喝彩,是因为从我打造的微笑之中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面貌。我的微笑是人造之物,而他的微笑是浑然天成。大众——对一切事物都趋之若鹜的愚蠢大众,他们追求的终究不是我,而是这个男人。而故事的最后,今天晚上,我在东京的衣绘家,还在扮演这个男人。

我为了杀死撩子而利用了这个男人,但实际上,被利用的人是我。今晚,为了让一个女人在东京的衣绘家目击到衣绘的丈夫,我的脸被利用了。这十年里,我模仿这个男人,还为模仿他而艰苦训练,仿佛全都是为了今天。最滑稽的是,直到此刻这个瞬间,我都丝毫未曾意识到自己被另一个男人改写了人生,而是相信着自己的脸、自己的魅力、自己的一切。

他伸手向胸前的口袋,我知道他要掏出什么东西,恐怕是我在欧洲买的勃朗宁十三连发手枪。我即将在这个房间里扮演一个因发狂误杀情妇,然后后悔自杀的蠢货。正如我所料,他掏出枪来指向我,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倒是这样的自己让我有点惊讶。我不知道自己离死亡还有多远,不知道人生还剩下几分钟,不,还剩下几秒。处刑的瞬间来得太快,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不,就算他大发慈悲给我充裕的几个小时,我也不会再想任何事了。

“起初只是想让你给怀上的孩子一个名分。你给了孩子名分,到时候就能问你要一大笔赔偿金,我和撩子两人,不,加上孩子是三个人,就能靠这笔钱幸福生活了。可是衣绘发现了我的计划,想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你——那我也只能选择这么做了。”

他用辩解般的口吻说着一些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话语。他的脚尖敲打着地板,就好像在计算扣下扳机的最佳时机——他从我这里模仿去的就只有跺脚声。他为了让我越发焦躁,故意模仿了我这寒碜又低贱的坏习惯。他一早就计划用这单调的跺脚声将我践踏死——可我直到刚刚才发现自己有这样的习惯,因为我总爱把自己误解成他人嘛。

我忘记自己正被枪口指着,细细打量他的脸。还真的很像。他的嘴微微抿着,因为过于像我,反而让我觉得很陌生。我究竟像这样注视过多少次镜中的自己呢?在摄影棚,在电视台的休息室,我时不时会像这样,在镜中发现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并盯着另一个我入了神。看着荧幕上的那张脸,我也总觉得那是与真实的自己迥异的另一个人——我终于知道原因为何了,而我却要死了。手搭在我大腿上的一具冰冷女尸、透过窗户能看见城堡的酒店房间、透过凯莉家的房间窗户看见的拼成“BAR”的霓虹灯管、在好莱坞摄影棚露出引以为豪的微笑、导演在镜头后面发出狂喜的叫声,说着“That’s OK,支仓,just OK”、今天傍晚在东京打开的那两间空无一人的房间——还有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他的手指扣下了扳机,在最后一阵混乱中,我对这男人产生了一种相见恨晚的亲切与怀念,向他伸出手去。紧接着,我的胸口爆发出真正的枪声,在身体飞向身后一米处的墙壁上时,我笑了。

就这样,我和我的人生倒地不起。

在我坠入黑暗之前,听到了好似鼓掌的声音。而那是对倒地的我鼓掌,还是对最终放倒我的另一个我鼓掌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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