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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六年前,我还在新宿的一个小帮派里。表面上挂着土木建筑业的执照,实质上是个愚蠢透顶的暴力团伙。我才刚三十岁,虽然没当上头目,但在年轻人里面也算是混了个脸熟。小喽啰们都叫我大哥,走到哪里都有点面子。

征二也是叫我大哥的,他比我小四岁,与当时和我同居的恭子是同一年生的。我最宠爱征二,因为他单纯鲁莽,是个仿佛为黑帮而生的男人。他参加集体就职[日本经济高速成长期时盛行的一种雇用形式,初高中毕业生集体前往大城市的企业就职。],从九州到了大城市,对霓虹灯的色彩着了迷,之后毅然决然地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我自己身为道上人,有时却也会鄙视黑道。但被如此荒唐的世界所鄙视,让我产生了一种快感,同时我也鄙视身在其中的自己。跟我相比起来,征二就是个与生俱来的黑帮苗子。他走路时甩着上衣袖子,在街角会戏弄年轻女孩,还很热衷跟普通人找碴儿打架。他有时血气过盛,却又容易动情,很讨人喜欢。帮派里经常有人嘲讽他脑袋不灵光,但没人真的讨厌他。他爱耍滑头,很擅长惹人发笑,仅凭着一种动物似的本能来嗅探周遭的变化。我对征二怀着几分艳羡的感情,去哪儿都要带着他,而征二也像一只野狗一样时刻紧跟着我。

和恭子同居的时候,征二经常来我们的屋子玩。我和恭子都不太爱说话,除了在床上的时候,很难处理好感情关系,而征二一来,房间里的气氛就明朗起来。恭子在征二面前会难得地放声大笑,她把征二当成弟弟来疼爱,她说征二很像在她小时候死去的弟弟。恭子柔嫩的肌肤闪着白皙的光泽,可总板着脸,一副老气横秋的表情。童颜的征二和她并排在一起时,即便是相同年纪,看上去也得年轻个四五岁。恭子说起死去的弟弟时,征二用手臂抹着泪,痛哭不止。

征二非常自然地融入了我和恭子的关系之中。我们外出旅行前,会没来由地提起征二,然后带上他一起去。我有事要忙的时候,就主动让征二去陪恭子看电影或是购物。

那天晚上,我们正打算带上征二,三人去横滨吃顿饭。七点钟,我在组里等征二时,只见他从办公室窗外露出一张脸,没进来,而是用手指敲打玻璃窗,给我使了个眼色。来到小巷,征二就一脸担忧地说:“谷泽大哥叫您去。”据说谷泽这天的脸色特别差。

谷泽是头目之一。我们的组织说是黑帮,其实也不过是以守旧的老爷子为核心,大伙儿像一家人一样互相帮扶关照的小帮派,头目大多是豪爽之人。唯有谷泽这人是例外。当时的谷泽和现在的我年纪差不多,特别爱耍大哥威风,总是对着下面的兄弟耀武扬威。他高高的颧骨上留着一道枪伤的痕迹,有三次前科,总说我们组的做派太过心慈手软,无论什么事都想用暴力来解决。

谷泽尤其讨厌我,总是找些鸡毛蒜皮的理由来找碴儿。“别以为你是大学退学的就能嚣张了!”他怒喝我的这句话都成了口头禅。挨他的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征二担心谷泽会不会又随便找个借口把我狠狠修理一顿。我让征二半小时后到谷泽的公寓楼门口候着,心里还盘算着待会儿再回家叫上恭子,三人一起去横滨。

我知道谷泽为什么会叫我去。前一天晚上,我在池袋的酒吧里偶遇了谷泽。谷泽一看见我,很是吃惊,背对着我、和谷泽说话的男人便回头看了一眼。那是新英会的一个头目。我佯装不知,很快就离开了那家店,但心里明白得很。谷泽肯定是背叛了帮派,跟新英会勾结了。我们的组织和新英会原本都是从安川组派生出的支系,但从两年前起围绕着主干道上一家叫“海角天涯”的夜总会展开了地盘争夺。新英会想通过说服年轻的安川第三代当家来夺取“海角天涯”,并借此调停纠纷。可是“海角天涯”被夺走的话,我们组会连给安川组的上贡钱都凑不齐,也就相当于要把整个组拱手让人。老爷子放话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帮派毁了,组里的人也都深表赞同。可只有谷泽一个人唱反调。“既然新英会已经说动了安川第三代当家的,我们也是无计可施,还不如狠狠心把‘海角天涯’交给新英会呢。”他跟其他头目甚至闹到了撕破脸皮的地步。可这一个月,谷泽忽然什么都不说了。众人都认为谷泽的沉默必有蹊跷。而我目击到谷泽跟新英会头目密谈的时候,刚好是风口浪尖,想必谷泽是要抛弃组织,投身到新英会去了。那天谷泽突然把我叫去,也证明了这一猜想。谷泽是想让我封口。

果不其然,我刚进入公寓的客厅,就看到谷泽在台灯昏暗的光线下皱着鼻头,挤出了猥琐的笑容。他拿出酒,用肉麻的声音讨好我,让我别把昨天看到的事情告诉别人。还不仅仅这样。“新英会打算近期下出最后一步棋了。你待在这没出路的组里难免会头破血流,弄不好连性命都可能不保。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新英会?凭你的器量,在新英会也能越混越好的。”谷泽如此劝诱道。

我回以明确的拒绝。要不要背叛组织暂且不谈,我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就倍感厌恶。正当我想默默站起身时,谷泽收回了笑容。

“你以为我会这样放你回去吗?”

谷泽说完这句就迅速掏出手枪,将枪口对准我。谷泽说这可不是开玩笑。我交替看了看枪口和谷泽的眼神。我当然明白这不是玩笑,恐怕他一开始就有此打算了。他也明白我不可能接受邀请,肯定已经上下打点过,就算将我射杀,也不至于自己来承担罪名。谷泽从沙发上站起来,膝盖撞到桌子露出破绽的当儿,我扑了上去。

谷泽后仰倒下,我拼尽全力将他按在地板上,并试图去夺他手中的枪。可无论体格还是气力,都是谷泽占优。当我们身体位置交换时,在两人手中你争我夺的手枪同时释放出了闪光与枪声。

感受到冲击力的是我。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被射中了,发出痛苦的呻吟。几秒之后,我才发现谷泽不知为何身子往后翻,喉头不断痉挛,而手枪被我死死地攥在手心。谷泽嘴唇颤抖着,好像要说什么,而我扔开手枪,冲出了房间。

没在大门口看见征二,盛夏的热气弥漫在都市的夜空,繁华街道的喧嚣毫无顾虑地扑面而来,我从未感觉新宿的霓虹灯像此刻这样鲜艳欲滴。我的右手和身上的白衬衫上都沾满了血,于是挑了一条小巷,去往恭子正在等候的公寓。

关上门时,恭子正对着镜子。

“怎么回事?回来这么晚,现在出发,到横滨都要九点多了。”

她快活地哼着歌,回过头来看到我时愣住了。恭子穿着一件胸口缝了三朵花的紫色衣服,还绣了华丽的花边,口红也比平时更浓。她停止微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盯着我衬衫上的血渍。恭子尚未意识到,这摊血不仅毁了当天晚上的计划,还将把一切摧毁殆尽。当然,我也对将来一无所知。恭子误以为是我受伤了,说:“我这就叫医生来。”

“那么……谷泽死了吗?”我把情况说了一遍后,恭子战战兢兢地问。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倒在地板上的台灯和谷泽往后翻时晃动的油腻头发。谷泽倒在了沙发背后,我来不及确认子弹打在了哪儿,就冲出了房间。

我心想征二这时候应该已经等在谷泽的公寓楼门口了,便拜托恭子让征二去谷泽的房间确认一下。

恭子急匆匆出了门,半小时后无力地爬上楼梯回来了。她拖着右脚走的老毛病那时听得比平时更清楚。

在我发问之前,恭子就默默摇了摇头。

我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倒也并不很惊讶。在等待恭子回来的时间里,我已经细细考虑过。假如谷泽死了,我就立刻去组里把情况都交代了,然后找警方自首。我的行为是正当防卫,应该是可以证明的。房间里留有打斗的痕迹,手枪上也有谷泽的指纹,何况还是谷泽的手枪。“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说着站起来,而恭子抓住了我的手腕。

“逃走也行的……就这样,和你……一起逃……”恭子说。

那是像呢喃一样轻微的声音。她的侧脸被长发所遮盖,仿佛不是对我说,而是在向远方的某个人倾诉。她的手却拼了命地把我拉住,像是要我把心思留在原地。

“没事的。”

我推开恭子的手,她瘫倒在铺席上,紫色的花边在我的视野边缘延展出美丽的纹样。我没再和恭子说什么,就离开了房间。

征二等在钢梯下面,正百无聊赖用脚踢着钢梯。此时我才注意到征二右手缠着绷带。七点在办公室后面谈话的时候都没察觉,大概是因为那时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吧。我问了之后征二回答说,昨天晚上和人打了一架,一拳砸在玻璃上了。我提醒说绷带松开了,征二只是看了一眼绷带,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看到我沉默地向前走,便闭嘴跟在我背后。

把真相说给组长和大哥们听之后,他们都对我表示同情,纷纷安慰说是谷泽的错,罪不在我。我带着征二一起去警察局,并在门口道别。踏进警局大门时,我回头望去,征二双手插在口袋里,几乎是背对着我,用鞋尖踢着人行道边缘。

我对刑警说出事实,并主张是正当防卫。刑警认可似的点头道:“确实算是正当防卫,不过仅限第一发的时候,也就是擦过右腹部的那一枪。另外一发,当你射出命中心脏的那发子弹时,应该有杀死谷泽的明确意图了吧?”

“两发?”我笑了。

我射出的子弹只有一发。虽然当时已经不顾一切了,但打了几枪还是能记住的。然而刑警给我看的照片上,谷泽光着的身体上确实有两处枪伤。一处掠过右腹,而另一处直接在心脏上开了个黑洞。“掠过腹部的那颗子弹在地板上找到了。”刑警用沙哑的嗓音说道。那大概就是我和谷泽扭打时误发射的一枪吧。谷泽当然不可能因为那点小伤而死,他只是疼得脸都歪了。之后的第二发子弹则带着明确的意图,要了谷泽的命。但那不是我射的,我射出的第一发充其量只能算是擦伤。警方还没查明是哪一枪先发射,但从情况判断,命中心脏的那枪很明显是之后发射的。也就是说,有人在我冲出现场后又进入房间,发现了倒在地上的谷泽,用同一把枪杀害了他。我不觉得这是个偶然,凶手射出第二枪的意图与其说是杀死谷泽,不如说是想让我背黑锅啊。

我坚持主张自己是清白的整整三天。第四天,刑警听取了恭子和征二的证言。他们俩异口同声说我从现场逃回来时曾这么说:“我杀了谷泽。射了两发子弹。”我对刑警大吼大叫:“把恭子叫来!”“叫恭子那女人来啊!还有那小子,也叫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倾吐出那样暴烈的怒吼声。听说“恭子不想见你”的时候,我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甚至向刑警挥拳。我狠狠抓着墙壁,脑袋不住地往上撞。那一整晚,我都在用脑袋和手腕敲击着铁栅栏,像野兽一样嘶吼。次日的早晨,在一片白光之中,我承认了所有的罪行。

我在法院见过恭子两次,又见过征二一次。恭子在第二次作证的时候,仿佛突然想起我也在被告席上,转头看向我短短一瞬间,视线又躲闪开,继续用干枯的嗓音作伪证。而征二则一眼都没看过我。我在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侧脸上,第一次看到了狡诈成年人的痕迹。离开证人席的征二依旧习惯性地将右手插在口袋里,手上已经没了绷带。那天晚上绷带松开了一些,恐怕是因为将第二发子弹打进谷泽心脏时,强行弯曲了手指。恭子离开家又回来的这半小时里,他们俩决定了这一切。我明明知道恭子和征二进入过现场,又为什么没立刻察觉他们俩就是想让我当替罪羊呢?不,或许我早已察觉到了,但这是我最不想承认的事实,所以我在欺骗自己。望着征二走回旁听席,我很想对他说句话。律师制止了我,就算他不制止,我多半也不会真说出口。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第一次开枪被认定为正当防卫,但射出第二发子弹时,尽管我处于精神错乱状态,但是怀有明确的杀意,最终被判处七年徒刑。

转入监狱的第六天,恭子来探望我了。我早就预料到恭子会来再见我一面的,预想成真让我有点高兴。我用仿佛多年未见的眷恋眼神望着恭子。恭子穿着黄衬衣,戴着珍珠耳环,头发齐齐地剪短到与珍珠齐平的位置。我说这发型不适合她。两人隔着玻璃几乎没说几句话。

但我还是问了。“你和征二是几时好上的?”

恭子抬起头来,落寞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件事根本就不重要。

“当时你说要和我一起逃走,对吧?刚做完背叛我的事,为什么又要说那种话?”

“我也不知道……但那是我的真心话。”

结果,恭子到最后只留下这么一句话。探监时间才过半,她就走了。在站起身前,她忽地伸出右手,将手掌按在玻璃上,就那样保持了好几秒。可以看到一根黑色的线条沿着她掌心的纹路流淌而下,看似血痕,又或许只是什么脏东西。手指尖上的银色指甲油闪着光,耳朵上挂的珍珠也熠熠生辉。尽管没有哭泣,但她看我的眼神显得比哭还悲伤。惨白的面孔让浓重的妆容都失去了颜色。她的样子很镇静,但在镇静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她仿佛在用按在玻璃上的右手拼命支撑一切。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我的身体微微朝恭子挪动了些,此时,我真想亲手将面前的她杀了,而抱紧她的冲动与杀意同等强烈。恭子走出去之后,看守站了起来,但我说想在这里静坐到探监时间结束为止。

十天后,组里来探监的小弟告诉我,当天晚上,恭子和征二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我一点都不惊讶,也什么都没说。

从恭子来访后的第二天起,我成了个一声不响的囚犯。寡言少语的我时不时会想起一些事来,手指做出扣动扳机的动作。

出狱之后我并没有很快摸清他们俩的行踪。我入狱那年年底,帮派终于还是落入了新英会的手中,老爷子在次年因为癌症死了。过去常混在一起的几个人把征二当成死人来谈论,他们印象中的征二总是弓着背,手插在口袋里,躲在人群中最不惹眼的地方,但炯炯的目光从来不曾跟丢猎物,就像一只饥渴的野狗。没人还记得征二是个像狂犬一样横冲直撞、粗野又敏感的滥好人。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人的记忆中只会留下他所相信的真相。一个月后,我从名叫久美的女人那里打听到了这个城市的名字。

久美曾经和恭子在一家店工作,她一开始说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觉得很可疑,就以暴力威胁来质问,最后她给我看了一张明信片。这个连我也挺熟悉的北方港口城市,在明信片风格的蓝天之下看着像个虚构的城市。恭子在这张三年前的明信片上写着“现在很缺钱,能否接济五万日元左右”。她的笔迹跟她的脚步一样有点歪歪扭扭,和从前一个样。汇款地址为当地火车站里的邮局。久美说她并不知道恭子的具体住址,最终也没汇钱过去。她不缺五万现金,只是不想掺和到麻烦事里去。我打了久美。久美右手捂着脸说:“你难道还爱着恭子吗?她已经不是以前的恭子了。都过了六年了,你也不是以前的老样子了,不是吗?”我当然明白她的话,于是我默默离开了久美的房间。虽然不知恭子是否还住在那个城市,但我第二天就离开东京,渡海北上。

夜晚的海峡只有黑漆漆的浪在翻滚,星星很低矮,仿佛要被海浪吞噬。我站在甲板上,花了很长时间看着夜里的海。

海风穿透我的身体,吹向远方。

六年前,恭子也曾眺望过这无尽的黑暗世界吗?我开始思索六年前的恭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渡过这片海的,但想不出个结论来。她也许和征二在一起其乐融融地笑着,又也许是孤身一人,为了忘记一切而眺望着夜幕下的海面。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直到六年前的那天我都很幸福,而一个女人背叛了这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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