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湾岸城

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说是雨,其实更像雾。

码头的景致像隔着一层薄纱,处处都蒙上了灰色。大海与天空都湿漉漉的,融化在一种色彩中。

风时不时给雨的色彩带来一些波折,也将停泊在浅海的货船和客船驱走了。每当雾笛声响起,海鸥们就呼应般地吵闹一会儿。只有贴在海面上低空飞翔的海鸥的翅膀与直通向海中的栈桥上激起的浪花,给这灰蒙蒙的景致加入白色的点缀。

不单单因为雨雾和暮色,从这旅馆窗户望去,港口本就没什么颜色。尽管这座港口城市位置偏远,但作为贸易港在战前就小有名气了,至今仍和外国人有贸易往来。到了夜晚,从港湾吹来的风,会让各处的霓虹花灯飘摇起来。

这家做船员生意的旅馆正对着繁华街道,不过我住的房间在背面,只能望见码头。远处地平线的另一边,就是本州了。港口是这个城市的门户,可从窗边看来,倒不如说是城市的死角,大白天也是灰不溜秋的。

五天前,第一次在这房间睁开眼睛时,我以为自己还在牢里呢。一个月前,踩着夏天的尾巴,我出了狱。从窗口望见的灰色港湾跟监狱的中庭很像,傍晚时下起雨来看,就更像了。天空沿着海平线无限延展开去,我却觉得跟监狱差不多,像被无形的灰色混凝土墙封锁在内。

我本质上仍然被关在那扇铁窗之中。我花了六年服完原定七年的刑期,出狱了,但六年前的案子还没作清算。我是为了给案子做个了断才来到这个城市的。

从楼下传来了口哨声,大概是白天在食堂见到的黑人船员因想起祖国而吹的吧。也不知是牛仔歌曲还是黑人灵歌,我只记得旋律,不知曲名。口哨声时不时被雾笛声打断,却还是飘在灰色的雨中。

黑人说他出国已经满半年了,表情中带着怀念与听天由命。我在牢里的时候,也是半年就认命了。唯独让我无法释怀的,就只有那桩案件和那两个人 。不,就连这些也在一年之后死心了。我只是没能把这些事彻底 忘记。

奇怪的是,监狱里最难熬的日子竟是最后一个月,也就是临近出狱日的今年夏天。我如此渴望呼吸外头的空气,还是六年来头一遭。在天窗透进的白光与令人倦怠的闷热之中,我想起了那两个人的脸。他们俩的脸一刻都未曾远离过我的脑海,与其说是憎恨,倒不如说怀念更多一些。到了晚上,我再次因为被警察追捕的噩梦而呻吟起来。刑警的脸越凑越近,警车的警笛声,还有手铐——我拼命辩解说人不是我杀的,但嘴巴发不出声。警车的窗外是围观的无数面孔,其中就有那两个人的脸。他们俩都用怜悯的目光远远望着我。我想呼唤那女人的名字,却想不起她叫什么。在痛苦之中,我醒了,可就算醒来,也仿佛仍在梦中,没法立刻想起女人的名字。不论如何我都要和那两人再见一面。我追着那两人来到了这个城市。

口哨声还在继续。夜的气息先是让海面变暗了,接着各处亮起灯光,其中一部分流散向浅海,看来是巡逻船。

房间里也变暗了。为了看清时钟,我点亮了床旁的小提灯。五点半。提灯那积了一层灰的灯罩上原本停着一只苍蝇,这时开始在房间里飞舞。尽管刚初秋,北国的港城却仿佛已经入冬,凉飕飕的。苍蝇有气无力地飞了一会儿,发现地板上有个闪着点点金光的玩意儿,就停在了那上面。是一条金色的链子,大概是昨晚带回来的女人丢下的项链吧。我向地板伸出手,这时电话响了。

“是你吗?”

原来是昨晚那个染着红发的女人。昨天晚上,我在码头对面的酒馆认识了她,还不知道姓名。

“你要找的女人,我查到她的住处了。不是有条通向教堂的坡道嘛?那条坡走到一半,会看见一条最近刚冒出来的酒吧街,叫作‘新港小路’。其中有家叫‘彩虹’的店……她在店里用‘理惠’这个名字,一条腿有点跛,应该不会错吧。今晚你还来吗?”

“今晚不行。再过两三天去。”我补充道,“你项链忘拿了。”

“我是故意丢在你那儿的,我不想昨天一晚上就结束嘛。啥时候想起我了就送过来呗。”

女人挂断了电话。

我又看了一眼时钟。现在出门还太早,等夜再深一点更方便行事。我已经等了六年,没必要急匆匆的。

即便如此,一想到终于能再见到恭子,我的心中就莫名激动起来。我取来挂在床头的上衣,从内袋中掏出一把手枪,微微颤抖的手指在握住手枪时镇定住了。进监狱后,每当想起恭子,我的指尖就会微微颤抖。为了止住这颤抖,我经常用手指假装成枪,做出射击的动作。同一牢房的狱友还问我出去之后想找谁报仇,我什么都没回答,于是被人当成了一个寡言又阴沉的人。出狱后,在寻找他们俩的下落之前我先拜访了一位老朋友,买了把手枪。手枪是我在铁窗和混凝土墙之中唯独没放弃的最后一个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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