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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典子所言不假。

低矮的星星挂在冷杉树枝头,像圣诞树一样,深山中坐落着一栋白色的别墅。到达别墅五分钟后,麻沙已经了解了大致情况。

“黑隼”五人组退学后依然会每周聚上两次,享受摩托车狂飙的乐趣。昨晚七点,他们照旧在新宿集合,整晚都在中甲州街道上驱车狂飙,今天早晨六点半,来到了这栋别墅。典子的叔叔是制药公司的社长,夏天时会来这里纳凉,于是五人组从秋天起就把这儿当成了秘密基地。

事件详情如下:

早晨七点左右,木亚上了一次二楼,很快又下楼来取录音机,接着和典子一起上了二楼。剩下的加查、阿洋和小夜这三人在楼下吸胶。这三人爽了一阵之后,直接沉沉睡去,这时大约是上午八点。到了下午四点,先是加查醒了,他意识模糊地爬上楼梯,进入木亚的房间,马上就发现了尸体。

他立即叫醒另外三人,四个人凑在一起,在困惑、悲伤之后商量对策,决定先不报警,而是把麻沙叫来。

“还真是荣幸啊,不信警察反而信我……”

“条子哪能信啊。我们明明好好的没超速,他们就抡着警棍来揍人呢。”加查那倒三角形的下巴翘得更高了,唾弃般地说道。

五人之中,他的体形最瘦小,经常什么都不想就跟着其他人有样学样,是个出言不逊的臭小鬼。他为了像个黑帮,还把眉毛给剃了,但眼睛反而显得更圆、更幼稚了。

“别大言不惭了,你连‘警察’两个字都写不像样呢。再说了,整天摆架子说‘老子是暴走族’的是哪一位?‘暴走’不就是要超速吗?总之,先带我去木亚遇害的房间吧。”

阿洋努了努下巴,指向登山小屋常有的那种带白桦木扶手的楼梯。看谁都不肯动身,他只得领头往上走。阿洋的全名叫铃田一洋,体格恐怕有加查的两倍大,比起身上的黑色皮制连体服,他或许更适合穿棒球服。据说他到初中一直都在踢足球,也不知后来他的足球梦是怎么破碎的。而且他是某著名餐厅店主的独生子,面相看是个小少爷,只有眼眸如同雕像一样灰暗、冷漠、干巴巴。看着阿洋扬起沙尘骑车疾驰的模样,麻沙曾感动不已,赞叹就连暴走族也有美学和哲学。我也还是个年轻姑娘呢——看着阿洋的腰在前面有气无力地摇摆着,麻沙有点心跳加速。随他上楼后,只见二楼走廊左右两边各有三个房间。

右边最靠里的房间开着门,灯光从里面溢出,照亮昏暗的走廊。跟随阿洋进入房间的麻沙首先目睹的就是尸体。房间有半个教室大,角落里放着一张床,木亚像是从床上滚下来一样仰面躺在地板上。坦白说,麻沙感觉到的恐惧大于悲伤,但她是个能在关键时刻镇静下来的人。尽管被摩托车颠得双腿有些麻木,她还是勇敢地踏向前,凑近尸体。

木亚本就是个肤色白得离谱的男孩,现在更是白得像凝固了的蜡像,又带了几分青黑。像他常挥舞的小刀那样锐利的细长眼眸,变成连黑暗都看不出的玻璃珠。他穿着平时常穿的牛仔裤加短袖T恤,褐色皮夹克脱在床上。白色上衣有一半染了血,心脏处插着一把匕首,血已经风干变黑。

T恤上印着的美国总统,半张脸都染成了血色,还在笑着。

木亚死了——麻沙怎么都不觉得这是真实的,心情不知为何有些麻木。

她在心中合掌默哀,回头向挤在门口的四人发问:“有可能是自杀吗?”

“有打斗的痕迹,而且他没打算自杀啊。”

确实,椅子和落地灯都翻倒了,还有一只鞋子飞到了窗边,鞋子旁边还掉落了一根银链子,像是被扯断的——绝不会有人以这副模样自杀。

“打斗的对手应该是个男的吧?”

“倒也不一定呢。”加查说,“木亚比我们大两岁,所以我们姑且认他做老大,但其实他是五人之中力气最小的。有一次他和小夜开玩笑干起架来,很快就败下阵来了呢。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很弱,木亚才动不动就掏刀子。”

小夜从典子肩膀旁边露出小脸,说:“而且木亚今天早晨来这儿的路上摔了一跤,脚扭伤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八点左右上楼的时候,当时他还拖着那条腿走路呢。”

“被杀的时间你们有眉目吗?看上去已经死了挺久的了。”

众人摇头,而小夜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对了,木亚上二楼之后不是很快又下楼拿了台录音机嘛。他说要录十一点播的摇滚乐节目,然后再睡。当时他是和典子一起上二楼的,对吧?听一下有没有录音,是不是就能掌握大致时间了?”

床头枕畔确实有一台卡式录音机。

加查望了一眼。“可是录音带不见了。木亚带着上楼的时候确实装在里面的——谁知道去哪儿了吗?”

大家都说不知道,这回轮到阿洋开口了。“这么说来,木亚在楼下装磁带的时候还说上周来时把日记本忘在这儿了,结果找不到了,还问有谁知道。”

“也就是说,录音带和日记,有两件东西不见了。”事件比想象的复杂,“你们虽然不信警察,但现在我只能说抱歉,只有报警这一条路。总不能让木亚的尸体就这么晾着……”

“可是,麻麻!”

孩子们表示不服,只有典子说:“也对,只能这么办了。”

她唉声叹气,沮丧极了,其他三人都不解地望向她,接着是一阵安静。

麻沙走到楼下,伸手准备拿起沙发旁的电话机时——

“等等,麻麻!”突然间,小夜一脸惊惶地抓住了麻沙的手,“要是警察来了,典子肯定会被抓的。”

“这是为什么?”

麻沙收回了准备去抓听筒的手,回头望向坐在沙发上的典子。

“因为我好像是凶手。”典子躲开麻沙的视线,怄气似的说。

“好像?是什么意思?”

“我绝对没有杀人啊。可是从状况来判断,只有我可能是凶手。因为我有动机。麻麻,你也知道我和木亚的关系吧?但昨天,我们结束了。昨天晚上,大家进公路边的餐厅的时候,木亚突然对我说他很久以前就另有喜欢的人了,我们差不多该分手了。我和他大吵了一架……虽然只是无聊的争风吃醋,但我还是大喊着‘我要杀了你’,把咖啡泼在了他身上……店里的人一定都记着。”

当时在阿洋等人的劝解下,两人言归于好。但今天早晨八点,典子和木亚一起上二楼后,两人在木亚的房间里再度起了口角。木亚发起火来,打了典子。典子说自己哭着回房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四点钟,加查把我叫醒之前,我一直在睡觉……也就是说我没有不在场证明啊。还不光这样,插在木亚胸口的匕首是我的,今天早晨脱下衣服睡觉前匕首还装在口袋里呢……还有,也不知麻麻你有没有注意到,木亚握成拳头的右手里抓着粉红色的碎片,那是我今天早晨系在头发上的蝴蝶结。还有掉在鞋子旁边的手链,这两样东西都是在睡前摘下来的……麻麻,这话听着很像狡辩吧?警察肯定不会相信的。我自己都觉得是在骗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动了手。”

“典子,你今天早晨睡觉时房间上锁了吗?”

典子摇摇头,头发也跟着摇晃起来。

“既然这样,也可以设想是有人趁你睡觉时进了房间,取走匕首和蝴蝶结,然后嫁祸给你。假如你说的是真话,那么杀死木亚、把嫌疑强加到典子身上的人,就是另外三人中的一个了。不太会是有人从外部偷偷进来,碰巧杀了个人。而且为了嫁祸典子,凶手仔细地动了很多手脚。如果典子不是凶手,那么凶手毫无疑问就在你们三个人之中。”

“很不巧,我们都有不在场证明呢。”加查往沙发上一靠,说道,“八点时我们在这里玩胶,晕得东倒西歪的。之后一起倒头睡了。彼此都看到对方吸稀释剂了。”

“你们三人吸了同一袋吗?”

“是分袋吸的。”小夜回答。

“那么如果其中一人的袋子里装的不是稀释剂,而是水的话,装出在吸胶的样子不就行了吗?”

“可这儿没有水,一滴水都没有。”典子眉头紧皱着说,“九月初我们第一次来这儿,第二天早晨供水就出故障了。”

“就算没有水,总有透明的罐装饮料吧?”

麻沙扫视桌上和地板上乱糟糟放着的几十个空罐,光看这数量,就知道孩子们来这里有多么频繁。

“况且,你们吸胶上了头,莫名其妙地杀了人也能解释得通。现在讨论什么不在场证明,根本毫无意义,我又不是法医,甚至不知道木亚死亡的准确时间。”

“可是除了我之外,没人有杀死木亚的动机啊。”典子示弱地嘀咕道。

跨在摩托车上时,高个子的她是那么可靠,而现在,她却像枯萎了似的缩成一团。

“现在这个时代,没有动机也能杀人。你们不是自诩为冲在时代第一线,还觉得很酷吗?”

麻沙假装生气地戳了一下典子的脑袋,想给沮丧的她打打气。而就在这时,麻沙嗅到了一股异臭。起初她以为是残余的稀释剂的气味,但并不是。那是从典子的领口冒出的气味。混杂着皮革味的酸腐腥臭并不属于一个孩子,而是女人的气味。麻沙心想,这孩子已经长大了,尽管她才十七岁,但早已是个比我更懂男性的女人了。

麻沙从那股气味中闻到了一种来自典子的挑衅,她站起来,冷冷地俯视典子。

这孩子也许只是在装可怜。她也有可能真的杀了木亚,却假装自己背上了莫须有的嫌疑……

“不过,典子,我并不是完全信任你。你想啊,如果信了你,就必须怀疑另外三个人了。就算退学了,我仍然是你们的老师,平等对待是我身为教师的基本准则。我决定不相信任何人——因为我谁都不想怀疑。”

麻沙双手抱胸,向四人投去平等的视线。

“让我想一个小时吧,如果还是得不出结论,就打电话报警。”

墙上的鸽子时钟像在等待麻沙的宣言一样,报告此刻为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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