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幽闭之门 1

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水木麻沙接到电话的时候刚收拾好东西,正准备走出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麻麻,快来救我——”

几乎要将听筒震裂的高亢嗓音来自上个月因为品行不良而被强制退学的宫部典子。麻沙对学生的嗓音非常敏感。学校叫私立圣英高中,名字听上去挺高贵的,本质却与校名正相反,是东京都内垫底的高中,麻沙在这里当音乐老师。

“麻麻”是学生们给她起的绰号。这绰号也是毫不搭调,麻沙去年刚从大学毕业并就职,外加是小个子童颜,如果女学生们都穿上便服,她甚至会被误认为是最年少的妹妹。怎么看也不像个“妈妈”嘛。

“典子?你刚才的叫声比我都高出一个八度了,现在努力还不晚,要不要好好用功考个音乐大学?比当暴走族里的卡门可出息多了。”

“别跟我开玩笑了。麻麻……真的出大事了。”

典子的语气十万火急的样子,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这么认真地说话。麻沙刚当上教师不久,典子就玩过一出自杀未遂,去探望的时候,她玩世不恭地说:“我怎么就活下来了呢?”

“你在哪儿?”

“在叔叔的别墅里。奥多摩的那栋。你现在就坐电车过来。八点,我在×站的检票口等你。”

“发生什么了……你现在一个人?”

“和平时那批人在一起。求你了,快来吧。别告诉其他人,一个人来……”

“怎么慌成这样了?该不会闹出人命了吧?”

电话那边的沉默就像连珠炮突然没了炮弹一样。该不会……可那群孩子总是会闹出让人瞠目结舌 的事情来……

“明白了,我马上就去。你要冷静一点等着我啊,唱唱课上教的《我们也有明天》好了……”

挂掉电话,麻沙就冲到了校门口,站在校门旁的两个男人停止了窃窃私语。是刑警,一定是在调查前天的案件。麻沙若无其事地点头致意,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进入车厢时,还能望见在操场上全力奔跑的足球社成员。

同样是追求极速,用自己的脚来跑,跟骑着750CC的摩托车,追逐的梦想又有什么区别呢——麻沙胡乱想道。

“去池袋站!”

麻沙冲出租车司机喊出这句话,如同宣告战斗开始的号角声一样勇猛。实际上,战斗已经开始了。典子说和那群孩子出了大事,哪怕不至于天翻地覆,也得做好出了一两件杀人案的心理准备。

不过从池袋站坐电车过去得花一个小时,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将车窗彻底填满的晚秋暮色也一点点渗入麻沙的心中,让她开始忧心忡忡。

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确定要退学的时候,典子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关系的。”“没事的,麻麻,有时间担心我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呢。听说在教职员会议和PTA[PTA全称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是日本各学校所创建,由学生监护人与教职员工组成的社会教育关系协会。]会议上,只有你一个人反对我们退学,还为我们抗议啊。小心变成校长的眼中钉哦。”反倒是麻沙得到了安慰。退学这件事对她到底有多大的打击呢?

他们是吊车尾中的吊车尾,三个男孩两个女孩,总共五人,都是让人无计可施的小鬼,但本质上都不坏。麻沙当上教师时,五个人已经组成了一个叫“黑隼”的暴走族团体。他们不逃学,却在教室里吸胶[这里指的是昭和时代日本青少年中曾流行过的“稀释剂游戏”,通过吸食挥发性溶剂来产生幻觉及快感,后被认作毒品而取缔。]、玩花牌,还用小刀恐吓其他学生,对初来乍到的麻沙也是处处作对。某天上课时,他们的头领,绰号“木亚”的孩子掏出刀来威胁麻沙,麻沙忍无可忍,豁出去大骂道:“你们以为老娘是什么人?别看我现在这样,在你们这么大时也是在道上混过的,人称‘剃刀麻沙’,到哪里都要给我点面子。有胆子就一起冲我来啊!”事后却只能对校长低声下气地解释:“那都是我胡说八道。”但这一骂,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之后那群孩子见到麻沙时甚至会露出尊敬的神色。他们开始有事没事就喊“麻麻、麻麻”地寻求庇护。麻沙感冒请假没去学校的时候,他们成群结队地开着摩托车来到宿舍窗下,麻沙把头探出窗,孩子们还扔了个苹果上来。青苹果又酸又涩,麻沙不禁想:唉,这群孩子只是还没有成熟。而正当她抖擞精神,决定把他们培养成红苹果时,就闹起了那场退学风波。

原因是孩子们在操场上和其他学生大打出手。听完事情原委之后,麻沙觉得这帮孩子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在教职员会议上,麻沙面对全体教师,像圣女贞德一样作了一番激昂的演讲,但结果还是白费劲。

麻沙觉得症结就出在退学上。头领木亚接连两年高考落榜,不还是留在学校不肯挪窝吗?典子也一样,本性善良,脆弱又容易受伤。麻沙曾把她叫到宿舍,两人并排躺下,听女孩说了真心话。其实典子成为不良少女,起初是因为小学时朋友的钱包被偷,而嫌疑落到她头上了。她知道小偷是谁,却因为那孩子家境贫寒,不愿说出口。在老师的反复逼问下,她产生了逆反心理,干脆承认是自己偷的。

他们都是群好孩子。只要试着这么想,就会发现他们都有着儿童般纯粹的眼睛。因为太过纯粹而害怕直面现实,所以才将视线歪向一边。

话说回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杀人……

这么可怕的词语会重重地压在麻沙的心头,或许是因为前天发生的案件还历历在目吧。

前天,星期天,比麻沙早三年入职的前辈、体育教师赤泽刚被杀害了。根据家属的证言,傍晚五点半,赤泽说“学生打电话找我有事”,便开车出门。四小时后,车停在离家将近一小时车程的公园间道上,有人发现他已经被刺死在驾驶席上。匕首插入心脏,一刀致命。

警方认为打电话将他叫出门的学生很可能是凶手,开始在校内进行秘密侦查。学校虽然还在正常上课,但乍看风平浪静的气氛下,涌动着杀人案的暗流。

来自典子的电话像一声尖叫,一下子打破了这种沉重的气氛。

既然他们都退学了,应该和赤泽老师被杀的案件没什么关系。道理是这样没错,但麻沙心里还是很忐忑,只因为去年年底,曾有一次偶然看到赤泽和木亚肩并肩走过闹市区。平日里对所有教师都表现出抵触态度的木亚,对赤泽说话时却显得亲近又顺从。

麻沙会把典子所说的“大事”与赤泽在前天被杀一事联系在一起,就是因为想起了木亚当时的微笑。在周围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灯光的笼罩下,木亚的笑容显得特别艳丽。是因为不好意思吗?还是说陪赤泽去喝了酒?

麻沙胡思乱想着,将视线从黑漆漆的电车车窗外转回车厢内。就在此时,一名女乘客的腿跃然出现在眼前。纤细的腿被红黑粗条纹的网格袜包裹,真是不祥的配色。

红与黑——赤泽与“黑隼”。

为了逃离不祥的预感,麻沙抬头向上看,这一回却被周刊杂志在车厢吊环上投放的广告震到了,上面写着大大的“凶杀”二字。

冈山县村长被杀案(昭和二十三年)真凶自首——狱中申诉三十年的高桥含冤死后,真相水落石出

很不巧,麻沙的不祥预感总是会成真。

从×站下车,刚走出检票口,就看到典子开着她那辆火红色的摩托车冲了过来。有麻沙一点五倍身高的身躯上套着粉红色连体服,平时都用蝴蝶结束起的长发,今晚披在肩膀上晃动着。

典子一脸不悦地说:“上车。木亚被杀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被谁?为什么?怎么杀的?”麻沙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吐出一连串问题,同时不顾自己穿着短裙,露着大腿直接跨上了后座。

“先别问了。到了别墅再说……到别墅之后,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典子的长发一甩,扫过麻沙的脸颊。她调整姿势,把油门踩到底。其实,麻沙本没必要听一个小自己七岁的女孩发号施令。

夜间的道路在脚下如浊流般急速奔腾而去,狂风扑面而来,双腿仿佛要连同松脱的鞋子一起被卷进高速旋转的车轮中,还有震耳欲聋的轰鸣。

麻沙在老家有一辆雪铁龙,还自诩为飙车狂人,但也仅限于身处车厢保护之中的时候。完全开放式的摩托车让麻沙感到无比惊恐,她甚至忘了正在前往凶案现场。此刻别无选择,只能遵从典子的命令,一声不吭地坐在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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