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正好

四合如意  作者:张怡微

睡得好真开心啊。

阿梅睡眼惺怯,赖了一会儿床,大声地问了一下Siri现在几点,又让它讲了一个笑话,却因为那个笑话里夹带着两个从前背过、现在忘得一干二净的GRE单词,她被隔离在好笑之外很远处。

阿梅并没有很沮丧,毕竟岁月不饶人,不要说英文单词,很多中学同学的名字,她都已经记不起来了,偶尔在手机上滑到他们的脸,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要怎么称呼。

为了响应“对自己好一点”的社会风潮,早餐给自己煎饼的时候,阿梅用上了新买的硅胶铲。这个铲子没有什么特殊的,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给饼翻面,以及长得很好看。这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她都是在直播购物时买的。每天下班后,她就跟着直播购物学习生活知识,包括穿衣搭配、首饰锅具、烹饪菜谱……科技与消费的发展落地于生活的细枝末节处,总需要一些媒介,一个介绍人。

昨天夜里,阿梅参加了一个女性话题的直播活动,是一家护肤品牌主办的,她是那个品牌的VIP用户。散场时天色大变,豪雨滂沱。好不容易叫上车回到家,浑身湿透,小区门口的水已经接近脚踝。阿梅洗完热水澡缓过劲来,甚至还有些得意晚上直播时嘴里蹦出的“小金句”。“会被好心人截图的吧。”她美滋滋想。走到书房,却发现窗户没有关好,多肉碎了一地,整个阳台都泡在了水里。

这间新房才刚简易地布置完,看见这一地的水,阿梅心想:“还好不是我装修的,还好不是我的花,还好买不起实木的地板。”随后,跪在地上擦了整整两个小时。她没有钱换地板,却有很多钱换抹布。心里呢,也不是一点苦涩没有。心疼多少有点,即使是复合地板,那也是上家真金白银买来的,不是吗?人家曾经也是第一次结婚,满怀期待地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人。婚后他们感情不好,也没有住多久,地板泡了水,坏了多可惜。

碎掉的多肉花盆,是卖给她房子的房东留下的。确切说,是他前妻更早以前留下的。数量非常多,这些多肉的差别……阿梅一个都说不出来。为了给太太养花,房东在每一扇窗户外都打了花架,应该花了不少钱。那可真是一个喜欢养花的女孩啊,阿梅心想,还有一个真心喜欢她的老公,真是可惜。阿梅并不喜欢花,偶尔一次发了朋友圈的时候,很多同事同学都夸她养花养得好。这就生出了新鲜的虚荣心。她回复他们:“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就随便养养的。”心里很喜悦。阿梅在手机上查阅了一下,原来打理这些植物并不费力,于是就放养着,心情好的时候,就洒点水。没想到,它们最终还是难逃一劫。可见缘分已尽,真是天都没有办法的事。她为他俩的爱情感到可惜,而且,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们爱情的象征是在这个台风天才真正破碎死亡的。

最初看到这间房子的时候,阿梅就很喜欢。这个家里仿佛一直只有一个老太太待着。阿梅在白天看了一次房,晚上看了一次房,下雨天又去看了一次房,时间久了以后,就连黄梅天她都去看过房。每一次,老太太都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叫她不必穿鞋套,随便看就好。老太太喜欢通风,会打开家里所有的窗户,就像阿梅外婆生前的喜好一样。南北通,自然风,四点半吃晚饭,三点半就能起床。过了一定年纪,人好像就会自然而然活在和年轻人不太一样的生活世界里。那会儿,每次阿梅提前说好要去看外婆,外婆都会比三点半还要早半个小时起床,开始等她。这种等法,会让人产生无尽的愧疚,因为阿梅要到下午才会到。她不敢想象,在这黑夜到白天的漫长时间里,外婆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不过书上说,古代女性的命运就是一直等、一直等,她们等过的人,等不来也是常见的事,或者死了,或者还有别的家庭。和现在的女人不一样,以前的她们就算不等人,其实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做了,也没有用。外婆生前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看到阿梅结婚。她好心地说:“你和你妈不一样啊,你以后老了怎么办,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呢?”阿梅心想,外婆你也一个人老着啊,人算不如天算,有什么好怎么办的?阿梅于是扑向外婆说:“外婆我最喜欢你啦,我老了和外婆在一起啦。”外婆就很开心,推托说:“你明明最喜欢手机,我最多是排在第二名。”现在,再也没有人做第二名了。手机是第一名,是第二名,也是第三名,成了阿梅最喜欢相处的东西。手机里藏有她的行程、她的消费、她的病例卡、她的社会关系、她的全部生存事实,和谎言。

阿梅第一次来这里,就看上了这间房子。下楼的时候,中介的同事又带来了第二拨人。他们喜欢制造紧张感,烘托竞争气氛。中介在小区门口说:“梅小姐不好意思,这间房子之所以比市价便宜,是因为房东他还在办理离婚手续。不过这是他的婚前财产,房产证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但是他不确定太太名下还有没有别的房子需要协议分割。他说他太太不肯回微信……”

“还没离婚啊,那真是麻烦了。就算第一次起诉,应该也判不下来的,还要等第二次,这样起码要等八个月,才有个明确的结果。那他太太的产调你们做不了吗?看一下产调不就知道名下有没有房子了?国家没有联网吗?不是一直说要联网吗?你们内网也看不出来的吗?”

中介说:“这我们没办法。”

“照道理,婚前财产也不影响什么。可是我还要付十几万中介费给你们,你们就不能帮忙确定一下他太太有没有别的房子吗?他太太是这间房子的同住人吗?售后公房需要她同意吗?”

中介说:“梅小姐,你是不是做律师的啊?”

阿梅摇摇头。想了想又说:“算了,我可以等。”

中介说:“我两年前培训的时候,才知道起诉离婚是怎样的流程。”

阿梅就笑笑:“我觉得他不想离。不然他就会说,已经起诉离婚,很快就会析产。他说太太不回微信,不回微信……情况太复杂啦。”

中介说:“梅小姐,那个……我们还有别的房子可以看的。这一带啊,前面都是部队的房子,不太会做商业开发,如果您要购物方便、交通方便,可能还是另一区比较适合,有电梯,还有儿童乐园,万一你以后会……”


阿梅打开洗碗池前的窗户,往窗外看。严格意义上的风景是没有的,只能看到另一单元的后阳台。上海的夏天,每家每户的后阳台上总会出现露着肚子的爷叔在乘凉,他们饭后还要负责丢垃圾和取快递。居民区里的男人和社会上的男人不一样,上班族或退休族回到家,就像回到女性的港湾,从此只会听到三句话:“去丢垃圾”“去拿快递”“门(窗)开那么大干啥,蚊子要进来了”。如果家里没有男人,就没有这样强烈的夏天感(也就是啤酒肚感)。那是和台风一样的风景线。今年“烟花”台风过境时,阿梅在抖音上刷到周浦镇有一家人的阳台直接掉落,家中卧室直接暴露,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洞开”一个天地。上海人家,洞开的天地里没有什么意境可言,逃进来一只花脚蚊子,就算是影响到生活的大事了。

阿梅想,如果一觉醒来,自家的阳台也掉落了,那么她第一步要做什么呢?是报警还是拍视频发朋友圈求救?传到小红书或者抖音上会不会爆红?爆红了,久未联系的父亲会不会刷到她买了房子,会不会要来看一看?他真的来看了,她又要说什么好?是不是需要给他准备一个烟灰缸?

去年的电话里,阿梅听父亲说,他又想离婚了。年纪那么大,他还在给自己做新任务,真是了不起。“阿梅,你没有办法帮我找一个离婚律师?”父亲问。

“没有。”阿梅说。

“我这一辈子那么没劲,我不想把钱留给她。”父亲说,“老天爷割韭菜就要割到我头上了。万一我死了,我不甘心把房子留给她。”

“那你就把钱都花了吧。把房子卖了再把钱花了。”阿梅说。

“我想把房子卖了啊。但是我户口没地方迁。你有地方给我迁户口吗?”父亲问。

“没有。”阿梅说。

她想起小时候,她想要回上海念书的时候,也曾问过父亲一样的问题。

当时年轻的父亲说了一样的话:“没有。”

母亲说:“你爸心狠,女人只能靠自己。”外婆说:“吃得苦中苦,你的苦大概还没有吃完……”

如果生活可以剪辑,那么这几个镜头可以剪成互文的预告片。像《狗十三》或者《春潮》或者《我的姐姐》……生活要是能被拍成电影,一定众声喧哗,啰唆得看不见主线。唯一的好处是,主角光环,有免死特权。就算团灭,她也能活下来。

阿梅记得当时的自己还哭过一场。等再奋力考学回来上海,找到工作,忙碌替代委屈,慢慢也就平静了。大城市生活好像打游戏的初始台地,有一定规则,顺应它一切就变得有迹可循。她拿户口,缴社保,买新房,摇号分不够,二手房遇到房东离婚之难,再到三价就低、首付提高、贷款利率加码、放款时间放缓……等用上好好住App,逛线上宜家看软装,她一个人走完了一条耗尽心力的长路,连个鼓掌的人都没有。好在阿梅没有钱重新装修。拿到房产证的那一刻,她有些兴奋,却也不知道该找谁分享,只能叫了一个豪华的外卖,包括了凉菜和甜点,吃完了没有分类就把垃圾丢了,爽到一个不行。那个晚上,阿梅第一次发自内心希望房价上涨,不停涨。她太累了。只有房价上涨,才能缓解她内心对艰辛的怨恨。隔一天她突然感到困惑,出于自己的亲身经历,她发现在这个城市里希望房价跌的和希望房价涨的,可能是同一个人。

生活再度形成了新的形状。硬要说有什么大的改变,也说不上,不过是起夜上厕所,或者夏天吹头发的时候,不用穿戴整齐,以防看到妈妈以外的人。上班的时候,在食堂有同事和她打招呼,她的心情也慢慢放松起来,不像从前那样焦虑。她还筹措了新的兴致,对那个焦虑的同事说:“你啊,千万别排在那里,那里太难吃了,像继母做的饭。还是这里好吃。”同事吃惊又似懂非懂的眼神,令这充满好意的社交温度变得冷热不均、难以捉摸。

那个想和她一起吃饭的同事,已经告诉了很多人他想和她吃饭的事。这真是令人头疼啊。阿梅心想,如果不是为了还房贷,她很可能会辞职的。他职位高过她,半夜里喝多了还给她打电话,白天看起来又很拘谨。他在食堂里对她说“你比这些菜可口多了”的时候,阿梅感到一阵恶心。这不是性骚扰,什么是性骚扰呢?可是因为有了房贷,她还要跟他继续开开玩笑,苦中作乐一番。在单位,她只要演好“大龄女青年脾气都很怪的,可是她们有房子”的人设,就可以了。如果她脾气太好,也是不容易让人理解的事。如果她偷偷买房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好处是,这比学历更能证明她的脑子可能不是坏的。

那个人还问过她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自己买房子啊?”

阿梅说:“因为我的花放不下了。我养了很多很多花。很多很多。”

那个人要是看到阿梅在玄关处放置的母亲把父亲撕掉的合照,应该会放弃的吧。那张照片有A4纸那么大,母亲看起来是个二十几岁的美人,父亲的位置如同被蚕啃食过。阿梅心想,那个人一定不敢问,你为什么要把这样撕过半张的照片裱起来呢?是没有别的好看的照片了吗?也可以放个大红福字啊,三口之家的合照啊,多温馨呐。他再猥琐,这样的问题也是不敢问的。他要是敢面对生活真相,早就不会缠着她了。他是被风俗规定着生活,不然就会怀疑自己的人。他们这样的人,也只会顺应风俗在心里断定,三十几岁的女人心理都不正常的呀,要对她们宽容。

不过,阿梅倒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的。因为母亲给她的回答很奇妙。母亲说:“这张照片虽然有你爸爸,但是我真的好好看啊!这张照片拍得真好,我实在是舍不得全部撕掉,放在我家里也不太好,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阿梅也很喜欢这半张照片,它是有情绪的,也象征着她的来历,崎岖又有妙处。反正她不是爱的产物,而是爱的代价、爱的遗物。这样的事,没经历过的人肯定不懂。

阿梅没有继承母亲的美貌,这可能是她的幸运之处。母亲从小就教育阿梅:“美,是没有用的。”阿梅后来知道,应是一句很哲学的、很世故的话。只有拥有美的人,才会知道它多好用,知道它的好处、坏处,才能识别它的无用之处,才会很早就为失去它做足准备。半美不美的人,无法识别其中的危险,也就不会早做准备。阿梅到了三十岁之后才发现,她就是母亲为失去美貌所做的最强准备,她训练她克服困难,训练她不走捷径,训练她不惧怕冷嘲热讽,但她就是不肯告诉她,美也可以是有用的。母亲是天生追求爱情的人,她喜欢爱人的苦楚,也喜欢追索爱的真相,当然她就心知肚明爱的虚幻和生计的严酷。阿梅没有吃过感情的苦,对感情吃得不透,但经由磨难,她对亲情的了解要比母亲深刻一些。阿梅觉得,如果父母都是追求爱情的人,那他们的孩子一定是很倒霉的。做美女的女儿,也是很辛苦的。这辛苦和当不成美女没有任何关系,而是这样的女儿,很可能会成为美女的人生备份。

阿梅虽然和母亲没有很多话说,但她们内心深处是相爱的,她们是一个人的两种人生。她们两人此生曾有过一次高质量的沟通,阿梅对母亲说:“我和你、你老公住在一起,怎么可能会有男朋友?”母亲一愣,竟没有反驳。她好像是听懂了,却没有具体回答。阿梅买房的时候,她从股票里退了一笔钱。她对阿梅说:“我买了你爸老单位的股票,去年因为疫情,它突然涨了很多很多……就当是我和你爸给你的。主要是我给你的,因为你爸不知道,他是铁公鸡。你不能说出来哦,因为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有老公的……”

阿梅就笑笑,说:“谢谢妈妈,妈妈真好。”

其实这值得笑更大声一点。不过阿梅看知乎上的人说,成熟的人不便展露太多表情。她觉得自己人到中年,可以开始表现成熟一点了。


两年前,因为选择了等待,生活便有了奇异的盼头。这个盼头就是,阿梅比任何人都希望房东快点离婚。她像一个第三者一样,不断搜寻着足以协助他完成这个家庭解体动作的信息,并提供给中介。例如,如何证明两年的国内分居;如何证明逢年过节的粽子啊,饺子啊,土特产啊,也可以是爱情破裂的象征;甚至,如何证明他们喜欢的人的性别可能发生了一些重要的调整。那段日子里,阿梅几乎忘记了自己家庭解体时的苦痛。她的命运,似乎就系在那两个她未曾谋面的怨侣那里。她甚至花了十六块钱,在星盘说App上求问下半年离婚是否能顺利展开。四个专家,有两个说可以试试,还有两个说要等另一颗星星来到的时候,才会比较顺利。

有一次连中介都听不下去了,对她说:“梅小姐,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也不要太着急了。”

阿梅对他说:“他们离婚,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你啊小李。你又不会免去我的服务费。我无利可图,还要给你们十万块钱,何来拆婚之说?”

中介说:“我也拿不到所有的服务费。都是公司抽走的。”

阿梅说:“那你们公司真是要多烧香。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中介说:“但是我觉得他是有诚意的,真的,全网公布信息,每天多少人给他打电话,多少人看房,对吧。何况,婚前财产,他是可以处置的。”

阿梅说:“很多男的对离婚都说得很有诚意。但是,除非他想再结一次婚,不然他是很难下决心离婚的。他最多会去找个律师打探一下财产的分割。而且我在这个房子里看到的都是不想离婚的信息啊。好多好多爱啊。”

中介说:“好多好多爱,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们没放婚纱照啊。”

阿梅说:“我问你,老太太是男方的妈妈还是女方的妈妈?”

中介说:“……”

阿梅说:“我上次看到她在给花浇水,好多好多花,可能有五十几盆。我说这花养得真好啊!老太太说,不是我养的,但是他们叫我还是要浇水。你说,这是要离还是不要离?花是谁的呢?这么爱惜,以后要怎么分呢?”

中介说:“梅小姐,你是不是干警察的?”

阿梅说:“如果太太是同住人,还不回消息,你们是怎么操作的?”

中介说:“那梅小姐,我去问一下,您要不还是先看看别的吧。”

阿梅说:“如果有售后公房的话,我可以看看。不然,我可以等。”

现在,已经很少听到“售后公房”出售。但是像阿梅这样的人,对这历史的产物还是情有独钟。她不是真的执迷于这间房子本身,而是她支付不起昂贵的个税和增值税,只能勉强接受它可能没有商品房吃香的代价。售后公房,原是单位分配的福利。以前的人,不结婚单位都不给你配房子,没有外卖的时代,不结婚回家都不一定吃得上热饭。时易世变。那时要离婚,说难还真是比现在难得多。现在也不容易,现在的不容易里掺杂着很多可能性。它不是真的不可能,而是变数多。

每到夜晚,阿梅还总是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想起自己的前半生。她是个很乐观的人,在父母腐烂的爱情里成长起来,看到“家庭”的断壁残垣已经没有什么复杂的感觉,遇到再烂的事,都会有一种“只要没有蛆”就算空气很好的阿Q精神。“家庭”,并不是人手一份的礼物。不彻底清除念想,任凭腐烂的亲情宛若动物内脏横陈于夏天,大夏天,有西瓜和男人啤酒肚的那种真正的夏天,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阿梅和中介小李,就是在那匍匐苍蝇的家庭内脏上,保持端正合法的姿势去大小便的路人。他们认认真真地嘲讽人性的多变和软弱,也不出于情绪。以他人命运的风吹草动来虚构自己的“好处”,伺机寻找从量变到质变的情感生态,是生计所迫。在一个看不见的空间里,他们携手等待爱情真正变质、无药可救,等待清洁的新机遇。


阿梅知道小李骗她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太多惊讶。(母亲不也骗了她,说把股票所有收益都给她做首付了吗?)

说来也怪,楼市经过两年的风云变幻,逐渐进入横盘状态,这和父亲单位十年前的股价很像,它看起来会一直保持“三”块股价下去,直到地老天荒,谁知道集装箱会突然因为疫情而在全世界都变得紧俏,股价翻了十多倍。听说去年年会的时候,总公司招待宾客的食物都变成了神户牛肉,当然,这和普通员工及其前家属没有任何关系。阿梅父亲出生那一年,新泽西州的纽瓦克港,一辆起重机把五十八个铝制卡车车厢装到一艘停泊在港口的老油轮上。五天之后,这艘“理想X”号驶入了休斯敦,在那里有五十八辆卡车正等着装上这些金属货柜,把它们运到目的地。一次变革就开始了。阿梅小的时候,全国只有四家集装箱制造工厂,只有一位集装箱设计工程师,她在父亲单位的内刊上,看过那个人的照片。那是一段非常灰暗的日子,航空物流的发展、全球化对速度的要求大大挫伤了“理想X”号的象征,薪水低、待遇差,靠在各个港口装船和卸船为生的劳工大军已经不复存在,海员们纷纷决定回到陆地工作,以免摧毁亲情和爱情。直至2020年,因为年底莫名其妙发了二十二个月的工资,阿梅父亲又不想离婚了,他也不再觉得人生无望、自己已经是死神手中的韭菜了。日子好起来了以后,阿梅很久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了。可想而知,电话那头的他会多么面目可憎。钱,就是男人的面目,它变来变去的,怎么看都像一张前夫的脸,真让人恼火。

不过,假如这个世界上真有“蝴蝶效应”,那么阿梅执着地等待一对陌生夫妇的离异(售后公房的避税),居然也因为复杂的世变而变相得到天意的助力。因为买房政策的变化,五十几盆多肉的女主人终于同意了签署离婚协议。新政关于“夫妻离异三年内购买商品住房的,其拥有住房套数按离异前家庭总套数计算”的规定都没有阻挡他们分离的决心,可见他们可能真的是想要离婚(或者有人相较两年前,认真下了决心)。

阿梅第一次见到房东,是在见到那套房子的两年后。她已经去过了很多次,最后却没见到之前那位老太太。

房东皮肤很黑,个子很高,看起来四十出头,还没有啤酒肚。房子是他父亲留下的,九五年以后,产权就是他一个人的。如今,父亲母亲都去祖籍地养老了。房子比非普通住宅超过了0.64个平方米,他愿意补上这0.05%非普通住宅的契税。

透过手机屏保,阿梅看到了他与一位年轻女孩的合照,像看到了她期待已久的决心。

下楼后阿梅对小李说,拖了这么久,首付都提高了,能否再让点价格?何况,他一年内再买房,还能退税。

小李说:“梅小姐,你是不是也是干中介的?最近好多大学生都转行来跟我们抢饭碗了。要不……我再去打个电话问问。”但他在外面并没有打电话,只是抽烟。阿梅母亲也来了,却没有现身,她在远处看着小李,告诉阿梅他没有在打电话。

房屋最终成交价,比当年挂牌价便宜了十五万。

这场博弈,从下午五点,一直谈到晚上九点。最后小李把上下家都带去了另一家小中介,掀开卷帘门,里面有一位年轻的中介员。小李比看起来城府要深得多,他显然在最后一刻决定把这场谈了两年的公事转为他的私活。他说,如果在原来的地方做合同,他只能拿到四千块钱。如今三价就低,如果把做更低的房价的消息传播出去,就要罚三万块钱。

“都不容易,姐,你说是吧,流程都是一样的,都是我和我助手来办。”小李说。

阿梅看着他的脸,又看看身边那张颇想结婚的脸,不禁想,过去的那两年里,不知道到底谁从中作梗,才使得一切都比缓慢更缓慢。

阿梅的等待在三个月后真正结束。交房的时候,阿梅问房东,花怎么办?

房东接了个电话,好像是在和亲密的人沟通。他用唇语告诉阿梅“送你了”。阿梅说,这么多?房东掐了电话说:“带不走了。就拜托给你了。不用很多水,晒晒太阳。多肉养殖,你可以看看小红书,上面有人教。我……那位以前也是自己学的。她把漂亮的、喜欢的都带走了。我买的她都不喜欢的,都给我了。我也……用不着了。”

“好吧。”阿梅于是下载了小红书。

他不知道,对于阿梅这样不打扮的女人来说,本来用不到这个App。但多肉死了以后,阿梅出于神秘的路径依赖,开始继续使用小红书看房子。那和中介做的VR很不一样,拍得都很美,很明亮,像生活的善意。她看着小时候住过的社区,她和父亲母亲还可以合照时经过的街景,都被滤镜美化得很不真实。她看到杭州外婆旧家,如今被盖成了社保巨子才有权限摇号的豪宅。一切像假的一样,又充满希望的美意。最终,她给自己买了几个豪宅厨房里同款的煎饼铲子。心底突然涌起一种温馨的感觉。

睡得好真开心啊。

搬家后的阿梅总是这样想,然后关掉小红书,闭上眼睛对Siri说:

“Hi,Siri,讲个笑话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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