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私恋失调  作者:倪闻天

爱情意味着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全无。

——米兰·昆德拉


0

程夏冬和我之间到底算什么,我至今都不清楚。非要刨根问底的话,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也许那根本就不是纯粹的爱情。

可那又能是什么——纯粹的性欲?纯粹的贱?

那天晚上在柏悦酒店,我问程夏冬愿不愿意跟我做爱,没其他的,只做爱。她说,平时不联系,没有感情也不谈感情对吧?这种轻佻的态度迷惑了我,我自此着了她的道儿,以至于日后听到离奇百倍的谎言也不介怀。我不怪她,谁又没被捕获过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程夏冬除了一个清晰的结局以外什么都没剩下。她曾光芒四射地降临人间,不偏不倚落在我面前。我们好过那么一阵子,最终她还是走了。光亮也随之消失。我独自留落在昏暗处,徘徊,等待,只想再看她一眼。

可她不会出现了。

1

2008年夏天,我因为写作专长得到自主招生加分,考入了北京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头几夜,在没有空调和电扇的宿舍里,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浑身的毛孔里,除了汗液,还分泌着无尽的焦躁。如此,初入大学本该有的新鲜和愉快便荡然无存,加上思念着远在香港求学的初恋女友关睿,我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孤单。

几天后,关睿打来电话向我提出分手。事情毫无妥协的余地,摆明了是一场宣判。她说,她和班里的一位男生去了趟新加坡,住在一起了。我们结束了。

从初二到高三,我们在一起五年。这五年里,我对她别无二心,单方面轰轰烈烈。我来北京、她去香港以前,我争取到了和她的第一次。我激动不已,但毛毛躁躁的,还把避孕套弄破了。关睿则像吃了个大亏,郁郁不乐,好几天没有理我——她一向对我十分不耐烦,也从不掩饰对我的不在乎。

实话说,那时我什么都不懂,搞不懂女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更别说爱情了,以为毫无保留的投入总可以换取些什么,哪怕只是占有和同情。同情果然是廉价的,占有也只能是暂时的。去香港念书还不到一个月,她便移情别恋。我拿出四分之一的人生,耗尽了所有心力,拼命维持这段关系。可到头来,五年的努力连一个月都抵不过。

那些日子,我像个死去了但不自知的人,循规蹈矩地做着生前的事,亿万年地沉寂。但凡瞥见过去,剧痛便涌上心头。可过去如同影子一样无法摆脱,直到我将自己藏进了一个黑暗无光的场所。我在走投无路中疯狂地写作,如此,避免了一蹶不振的结局,抓住了属于我自己的那根稻草。

两年后,我的小说处女作《成倍焦灼》出版了。第三年,它爆发式地畅销起来,为我带来了不菲的版税收入。我用这笔钱置了房子和车,在北京安了家。没多久,小说的影视改编权也卖出去了,加上不断增印的版税,我手头现金充足,未来许多年都将衣食无忧。

一切逐渐顺利起来,我志得意满,安然接受奖赏。我不恨关睿,也不恨那个男生了。对我来说,她已由最难割舍的存在,化为了一串不再使用却永远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

这些年,我足够辛苦也压抑到了头。为使今后活得洒脱和轻巧一些,我必须重建自己。眼下,至少要给大学生活一个高调的收尾,以彻底同过去道别。大四时,我追上一个女孩儿,当晚我们就确立了关系。

和程夏冬的故事必须从我最动荡的那个时候说起。

2

周二下午,我走进教室,发现隋凉独自坐在窗边。她太出挑了,来上课的男生个个张望着她,却无人上前。我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用一堂课的工夫和她搭上了话。

下课时,她知道我叫安沉午,那个写小说的,我也知道她叫隋凉,以后想当戏剧导演。我约她晚上吃日本料理,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餐桌对面,隋凉说,我想弄个新戏,创意和想法都有了,本子你帮我写呗,语气顺理成章,颇有美女面对追求者时颐指气使的味道。好啊,我说,做我女朋友就给你写。她眼神一亮说,你可真直接!我说,还有不到一年就毕业了,时不我待啊。她问,你就不怕我拒绝你吗?我反问,你就不怕找别人给你写本子写砸了吗?

隋凉说,其实大一时我在公选课上见过你,印象很深,你进教室时面色不好,表情阴沉极了,像刚生过一场大病。我想起彼时的心境,嗯了一声,回过神说,哦,原来你早就瞄上我了。她说,那会儿我可是有男朋友的。我说,知道,在美国嘛,听说你们早就分手了。隋凉说,是啊,距离、时差,一年见不了几回面,后来没什么感觉了也就分了。我说,异地都这样。她说,主要是我想要的他给不了。我问,你想要什么呢?她想了想说,说出来挺不好意思的,我一直都特期待那种强烈的关系。我笑说,那你算找对人了。她也笑了,谁找你?明明是你找上我的。

隋凉是杭州人,父母都做生意,很忙。他们认为她在大学里学戏剧、搞艺术十分地不切实际,不过隋凉并不怎么当回事,还想着出国深造呢。我告诉她,我跟父母也没那么亲,从小住在奶奶爷爷那儿,每逢周末回家才能见到爸妈。我妈是律师,我爸跟我一样是搞写作的,写的是“分行”,即诗。他已经出版了两本“分行”集和一本随笔集,在西安当地小有名气。隋凉对此表示羡慕,她说家里人干什么的都有,却没一个跟艺术沾边的。我们顺势聊起了书、戏剧和电影,都是我擅长的。我察觉到她慢慢放松下来,不再正襟危坐,两手支着脑袋,慵懒而温顺地望着我。

虽然一顿饭下来,隋凉从头到尾都没答应做我女朋友,但结账时她说,跟你聊天蛮开心的,我真的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乘胜追击,一出门便拉起她的手,还蹭到了她小臂上的绒毛。我浑身酥麻,只是心里那份忐忑仍在——她虽然暂未挣脱,可毕竟还没回应呢。走了两步,隋凉的手微微翻转,和我掌心相对,十指紧扣咬合在一起。我这才长舒一口气,心脏比刚才跳得更快了。

隋凉的双腿在我身边不紧不慢地交替前行,她穿着一双洁白的球鞋,走得十分优雅。过马路时我走得快了些,隋凉没跟上,于是一个小跑蹦跶过来撞在我怀里,像只小猫或其他什么可爱玩意儿。我揽了她的腰,望见她充盈的胸部,又注意到她流光溢彩的神色,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我说,今晚别回宿舍了,咱们去外面住。隋凉捏了捏我说,刚拉上手胆子就大了?我说,你不是喜欢强烈的吗?隋凉笑了,抱住我胳膊问,你们男生都这样吗?我说,对,都这样,只不过我懒得装。她不置可否,看了会儿我,好像挺佩服我的诚实,接着她说,你真的跟我心里想的那个人很接近了。

说完,隋凉的视线飘到远处,笑容也淡了,不知在顾虑些什么。我其实挺慢热的,她说,说实话我还没有这么快就喜欢上一个人过,都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低下头说,其实我也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老练——已经三年没有谈过恋爱了,前几年,整天埋头写东西,连欲望都感觉不到。隋凉问,为什么不谈呢?我说,跟上一段感情有关。她看了看我,没再追问。我说,现在呢,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力,那种连青春期时都没经历过的躁动气息,隐约觉得自己正踩在一条界线上,马上就要跨过去了,但跨过去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完全不清楚。隋凉说,我可以理解你,虽然你跟我遇到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样。我长吁一口气说,没准儿我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敏感得多,但真到了行动的时候,又几乎完全出于本能。隋凉稍顿说,戏剧里讲,维度和层面越多,角色就越吸引人,这应该就是你跟其他男生不一样的地方吧,他们都太贫乏和单一。我摇摇头,骨子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些未开化的动物罢了。隋凉笑说,是啊,黄色的动物。

我挣开她的手说,唉,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有些担心,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恋爱,或者说会不会恋爱了,我知道被撇下是什么滋味,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更不想别人再来伤害我。半晌,隋凉重新拉过我的手,郑重地说,沉午,每段感情结束了,都会给你留下些什么的,阴影也好后遗症也罢,你没有理由总停在那里,我觉得你应该跨过那条界线,让我陪你走上一段,说不定我能给你定个全新的基调呢,我不会撇下你的,我知道你也不会撇下我的,不是吗?我驻足看着她,迷惘地点了点头。

她向前迈了两步,小声念了句什么,拉我更紧了,好像在心里下定了决心,甚至有些义无反顾。那之后,我们停止了说话,气氛突然严肃了。我脑子里的所有想法逐渐退去,空空如也,只觉得掌心潮湿,指间黏腻。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电影院,也不知怎么就买了两张票。我只知道,我们一进影院就接吻,一出影院就开房去了。

3

我和隋凉非常合得来,相处时既省力又默契。我们有差不多的文学品味,喜爱差不多的美食和电影,连害怕的东西和童年阴影也在同一范畴。为了我,她和高中最好的几个朋友全闹掰了。隋凉给他们讲述了我是如何在一晚之内拿下她的,他们都很震惊,觉得我俩这事儿肯定不靠谱,早晚要黄。他们一致认为我比较古怪,独来独往的,目光阴郁锐利,绝对是个危险人物。我听后只是笑了笑,没想到这几个人自作聪明,三番五次说我坏话,劝她分手。于是,在一次聚会上,隋凉一怒之下拍桌子走人,跟他们断绝来往。

是不是有点儿过了?毕竟那么多年的同学,隋凉问我。不过,换作是我肯定也一样,我说。

隋凉这群朋友,男女都有。其中一个叫陈川遒的,特喜欢隋凉,锲而不舍无微不至地为她服务了这么多年,我一出现他就靠边站了,所以我推断,陈川遒是劝她分手的始作俑者。

恋爱的前三个月,欲求不满。我和隋凉得空就上床,神魂颠倒,乐此不疲。起初,隋凉很懂事,在我需要写作时留给我很大空间。其实那时她正忙着申请去美国读研的事儿呢,也没工夫找我。

说到写作,也许是因为闭关三年业已形成了习惯,也许是因为低谷时它救命稻草的意味,我对写作比对待其他任何事都要认真。我知道,想源源不断地写出高质量的文字,需要专注、安宁和自律。这就要求我的作息时间非常稳定,生活不能有大的波动。

出书以前,我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写三个小时,接着去上课。下午如果没课,就去图书馆读书,之后运动,晚上九点半休息。出书之后,我适当松了松,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写一上午。虽然第二部长篇小说的写作计划出了些问题,但我总会找些东西写,笔不能停。

然而,好日子没过多久,隋凉的美国申请告一段落,加上跟好朋友们疏远了,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我身上。

4

隋凉有次说:沉午,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强烈。有时候我不得不去想点别的,以免被那种狂热的感情吞没,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就是把自己置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里,一旦你离开了我就完了!

多年没恋爱,我已不太习惯说情话,更有些抵触这种情深意切的场面,它总会让我想起当初在关睿面前摇尾乞怜的样子。好多次我们本来高高兴兴的,突然间她就动情了、伤感了,捧着我的脸一句一句诉说,像在照着剧本表演似的。起初我真的挺感动,但她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说,我很快乏味了。面对她的爱如潮水,我只能搪塞些简短的废话:我明白,我也是一样的,我一直在你身边呢……都挺敷衍的。

她一定希望我能讲出些分量相当的句子,以印证我对她同样深情,从而打消她的不安全感。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可常常话到了嘴边便觉得肉麻过头,无法开口。加上对过往那个毫无尊严的自己怄气的成分,我总会把那些在我看来一文不值的字句咽回去。后来,她只要一开口,我就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聊黄色的东西,聊有趣的琐事。隋凉是失落的,却也不生气,心还总向着我,表扬我的思维有跳跃性,说那是聪明的表现。

我不愿把这次恋爱搞得像上次那么沉重,太累也太消耗。我想,一定是当初对关睿用力过猛,才导致这次的后劲不足。

由于我对隋凉的刻骨铭心没有反馈,时间长了,问题也逐步出现。首先,她开始焦虑。有一次夜里四点,隋凉突然弹起来扑在我身上哭了。她边哭边说,沉午你醒醒,你吓死我了!我做了一个特可怕的梦,梦见你做了坏事,警察都在抓你,我包庇你逃走,他们开着飞机扫射你,你从一个悬崖边跳了下去,我以为你摔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能想象我有多难受吗!我赶紧抚慰她说,没事没事,梦都是反的,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呢吗?不要难受啦。

后来,这种情况就变得相当常见。伴随着噩梦,隋凉频繁地说起梦话。大半夜的,她只要惊醒就一定得把我弄醒,再将这些毫无意义的梦境讲给我听。梦里不是死亡就是杀戮,要么就是急迫的事情没赶上,没一件好事。

与此同时,隋凉开始过度黏我。大四下学期,基本没课可上了,我到哪儿她都要跟着,很累赘。毕竟前些年独处惯了,我十分不自在,做事、写作都不如以前专注。她求着我陪她干这干那:吃好吃的、逛街拍照、游山玩水等等,我若不同意就撒娇,再不然就生气。推脱过几次,但过后发现竟要花更多时间去哄她,倒不如一早就答应来得利索。

一天下午,她想看《恋爱的犀牛》,要我一起去。我说,你不是看过好几遍了吗?她说,话剧又不是电影,换一拨演员就是另一样东西了,况且我还没跟你去过呢。我说,要不你自己去吧,我今晚想看看书。她说,我票都买好了!我指着书桌说,我书都摆那儿了。她马上扭头收拾东西,说,好啊,那你好好看吧,我跟陈川遒去了。我憋着火拉住她说,行行行,别生气,我陪你去,怎么也不能便宜了那个傻屌啊。

蜂巢小剧场人头攒动,出现了不少好看的女孩儿:有的跟隋凉一样漂亮,但属于不同的类型;有的虽然面容没那么美,却身材姣好别有一番风情……我赌气似的把她们来来回回瞅了个遍,十分痛快。看戏时,我俩坐在第一排,隋凉全程紧紧拉着我的手,厕所也不让我上。

这部戏写得确实很棒,前面有趣,后面动人。看完出来,隋凉久久不语,我一瞧,她眼睛里都是泪光。同样是创作者,她很容易移情、被感动,不像我,审慎极了。

回去的路上,隋凉问我,你记得那句台词吗?我问哪句,她说,就是马路说的,“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可是,我决定不忘掉她”。我说,记得,印象挺深的。她说,你知道吗,即使我们以后不在一起了,你对我来说,也绝不仅仅是“不忘掉”这么简单。我摸摸她的脑袋,本想讲两句山盟海誓配合一下,却看到她扭过头来幽怨地看着我,等我开口,那表情简直能要了我的命。我难以抑制地产生了逆反情绪,马上避开她的目光,心想,又来,又跟我在这儿爱如潮水,整天爱来爱去影响我写东西,现在连看书时间都没有了!于是,我保持沉默,继续开车。

过了好久我说,一会儿送你回学校吧?隋凉喊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她炸了,大声吼我,质问我为什么不带她回家,而是要把她送回学校……我将车一把停到路边,跟她吵了起来。

平时我脾气相当好,能忍则忍,一有吵架的苗头就连哄带逗,实在不行就上床,基本都管用。可恋爱以来积攒的不良情绪无处释放,我像个高压锅,真等爆发时,比谁都猛烈。就像那天,我狠狠骂了她:骂她麻烦、不懂事、闲得慌、情绪不稳定、没事找事、神经质。我骂得太凶了,以至于我觉得自己不是把她骂哭了,而是把她吓哭了。

我从来没有见一个人哭得那么厉害过,像犯了哮喘似的,换不过气来。隋凉发着抖说,安沉午,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正在气头上,心想,要不然分手吧!长痛不如短痛,这样下去我今后什么也别想干了。我承认,她对我的爱远远超过了我对她的喜欢,她重我轻,关系失衡,这样下去对大家都是灾难。突然意识到,男女之间反复重演着的戏码绝非偶然,只是这次,我再不会被人伤害,更不会落入被动的境地里。角色对调了,我成了主宰生杀大权的那个。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了恐惧。

隋凉见我不应,马上过来吻我。她说,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吗?我求求你了!你知道吗,我已经拿到纽约大学的录取通知了,但是我不想去,异地恋没什么好结果的,我要为你留下,我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我们一毕业就结婚吧!

我根本没想过要跟谁结婚,我也十分疑惑——到底是什么力量,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能让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如此死心塌地乃至托付终身?隋凉泣不成声,她说,沉午,我对你说过的这些话,过去没说过,今后也不会再对别人说!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吗?她哀求着,悲痛欲绝地看着我,眼妆全花了。

随着抽泣,隋凉的胸口激烈起伏。她鼻头红红的,头发凝结成一缕一缕,粘在脸颊上泪水流过的地方。我想起她的好,她的美丽优雅,她的性感可爱,脑海里更是出现了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情景……我长叹一声抱住她说,我不会离开你的,咱们不要吵了,好好的吧,对不起,我不应该那么凶。她说,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乖乖的,不吵你了。我说,去美国的事还是好好斟酌一下,这是大事。她看了看我,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隋凉躺在我身边,依偎着我,回忆起了我们的第一夜。她说,从日本料理开始,一切都像是电影情节般不可思议,我喜欢电影院里你一边吻我一边轻抚我的感觉,还有那个小破旅馆,要不是你急不可耐,没准我下辈子都不会去那种地方。你知道吗?我大学四年全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一夜,真的太梦幻、太不真实了!

我倾听着,每隔一会儿就亲亲她。一直到睡前,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我隐约觉得,这次和好建立在内疚和同情之上,隋凉给我的困扰早已远远超过了她对我的吸引力。我怕伤害她、对不起她,却更怕自己背叛关系,践踏承诺,变成关睿那样的人。我努力搜寻当初对她狂热的、让我心跳不止的、那种可以被我称为“爱”的东西,却感到它正在熄灭……

5

大爆发后,隋凉小心翼翼地与我相处,不敢再黏我。每隔两三天,我去学校找她一趟,请她吃些好吃的,在学校里散散步。周末则把她接回家住。

有一次在床上,她似乎有些不对劲,果然,临近结束时她说,安沉午,你拿枕头闷死我吧!我赶紧停下,问她到底怎么了。隋凉说,平时想你我都不敢联系你,怕你生气,只能拼命压抑自己,今天早上照镜子,我发觉自己憔悴了好多,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吃东西也没胃口,心力交瘁,像被卷入一个黑洞里了。

那天我们谁也没有抵达愉悦。是的,她确实憔悴也苍老了许多,我全都注意到了。爱情的折磨让隋凉失去了曾经吸引着我的活力和气息,她没有当初那么美妙了。

这次之后,维系着我俩关系的乐事竟成为一种安抚、一项义务,如非她明确提出,我几乎不再主动。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从书房出来,我拿起手机一看,竟有四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隋凉打来的。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拨回去,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她只是想听听我的声音,语气本来很温和,说着说着发起火来,怪我一写起东西来就不理她,让她担心失措、胡思乱想,毫无安全感。接着跟我置气,一整天没有好脸色。

明知道我在写东西,为什么还要给我打这么多电话呢?没接到就没接到呗,最后接到了不就行了吗,有什么可气的呢?

我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歇斯底里,也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无动于衷,可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哄她了事。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久久不能平复,她的举止越来越乖张,越来越不近情理。但凡跟隋凉待在一起超过半小时,我便会产生一种无法克制的需要独处的强烈愿望。我终于失去耐心,产生了破罐破摔的抵触心理。

临近毕业时,一个越南女孩儿出现了。

6

越南女孩儿是我们学校的留学生,上公选课时认识的,中文名字叫钟韵红。她长得不像越南人,倒像个韩国美女。后来我才知道,她九岁时跟妈妈去了美国,自幼在洛杉矶长大,也因此颠覆了我对越南女孩的刻板印象。

每次在学校里看见钟韵红时,她都会跳起来跟我打招呼。隋凉于是说,你不要和她来往过密哦,我以女人的直觉保证,那个越南女孩肯定喜欢你,而且她的身材太让人羡慕了,你又那么黄,可不能让她把你拐跑了。

隋凉树立过许多假想敌,她总觉得这个也喜欢我、那个也喜欢我,仿佛所有的女孩我都可以手到擒来似的。我觉得她想多了,根本没当回事。只是,每当见到钟韵红,我都暗自盼望着隋凉的假想成真,坦率地说,我绝不相信任何一个正常男人能够抵挡得了她的诱惑。

在家附近的超市碰到钟韵红时,我非常惊奇,一问才知道,她一年前就跟男朋友在这儿租了房子,居然跟我住在同一个小区,而且已经整整一年了。从见到她的那刻起,我便感到一股剧烈的力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我知道那并非爱情,因为我根本不想了解钟韵红,甚至连话都不想跟她多说。我只想让那件事发生,让身体停止沸腾。

在超市里互相留了电话,我们开始联系。钟韵红的语音语调、字里行间满是暗示,比我想象中主动和开放多了。很快挑明意图之后,她和我的想法果然不谋而合——我们的共同需求止步于生理层面,只要保密得当,便不会给各自的恋人造成伤害,毕竟,谁都不愿因为那种来得快去得快的冲动而贸然分手。那件事比我想象中来得更简单也更直接,我跟钟韵红既没有情感瓜葛也不会拖泥带水。于是,我没有过多的内疚和犹豫,甚至连想都没有多想。

那次以失败告终。我太紧张了,心咚咚直跳,总担心隋凉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而一想起隋凉,强烈的负罪感便涌上来,它碾灭了欲望,更压制了我的反应。钟韵红见状赶紧抱住我,轻抚我的后背,用外国人的腔调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安慰我,没有因为这略显尴尬的情况表现出任何不快。我觉得脸都丢尽了,却也不想解释,只向她道了歉。钟韵红让我别担心,说又不是只这一次,还有机会的,以后心态放松了就一定没问题的。我警惕起来,跟她讲好,为避免麻烦,平时不要直接联系。

换掉床单,洗完澡,打开手机一看,果不其然,隋凉又给我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接到。打回去,她却不接了。我暗叫不好,难道让她发觉了?立即开车冲回学校,一路上慌慌张张的,闯了一个红灯,冒了一身虚汗。直到看见了隋凉,又见她一反常态地开心时,我这才回过神,安定下来。

隋凉雀跃道,我的戏入围啦!我说,真的吗?太棒了。隋凉说,跟你在一起我的导演事业都要荒废了,得赶紧捡回来!那天她一扫阴霾,心情极佳。我请她吃了法国大餐,跟她沟通时格外耐心,还说了很多动听的话。晚上,我要求隋凉随我回家住,她面露怯色说,我还是不打扰你了,免得咱们俩又不开心,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会懂事的。

送她回宿舍前,隋凉说,我下午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没接到,我就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的牙全都掉光了……梦见掉牙在我们那里是很不吉利的,而且她做这个梦的时候,钟韵红正在我家呢。强烈的负罪感再次将我笼罩,我打了个寒战,不愿再想。

很快,我们的感情恢复了,几乎和好如初。隋凉为了调整自己,努力回归导演事业,跟陈川遒他们也和解了。我心存愧疚,对隋凉关怀备至。我进她退,我们之间的关系趋近平衡,终于有些希望了。不过,隋凉对于要不要去纽大读导演还是有些犹豫,她考虑着延期一年入学,等我们稳定了再走。我说,都是一样的,晚去一年也得晚回来一年。隋凉说,可我不想跟你分开!我说,那我陪读呗,沾你的光当个旅美作家。隋凉勾住我的脖子说,你可不许反悔啊。

谁知道刚有转机就出事了。

7

隋凉平时从来不看我手机,恰好那天她家里有事,自己手机没电了,借我的用,没想到钟韵红在这个时候发了条短信过来: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联系我?想念你的床……”

隋凉脸色立马就变了,开始盘问我,可我能说什么呢?那次根本就没做成?钟韵红对我纯粹是生理上的吸引、百分之百的性欲,是完全出于本能的需要?我跟钟韵红随时开始随时结束,没有任何牵绊,丝毫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曾心存侥幸,因为这事从客观上促进了我跟隋凉的感情,只要她不知情,结婚我不敢保证,美国是肯定要一起去的。可很不巧,隋凉偏偏知道了,她当然无法理解这种行为,这十六个字不给我任何翻盘的机会,最后那个省略号更是让人浮想联翩,我没有解释和辩驳的余地。当然,我更不能责怪钟韵红,所有这些都是我的责任。

隋凉的表情恐怖极了,好像要跟我同归于尽。她把手机砸得粉碎,拿起剪刀冲到床边,疯狂地扎枕头、扎床垫。安沉午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就是这张床对吧,想念你的床,想啊!我真是瞎了眼,让你睡了这么久,现在腻了就去睡别人了?我竟然还想跟你结婚,我他妈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浑蛋!

床毁得差不多了,她扒开窗门往外爬,要跳。我吓坏了,冲上前拉她下来,一齐摔在地板上。她扭动着企图挣脱,我死死抱住她。她翻身瞪着我,目光所及都被烧焦。

我想跟隋凉推心置腹,梳理梳理我们之间的问题。说到底,我已经不爱她了,我们的恋情刚开始不久我就厌倦了,现在更是全靠内疚和惯性强撑。可我根本无法做到直言不讳,要知道,诚实一旦来晚了,再怎么小心翼翼,再怎么字斟句酌,只要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哪怕只一个字,都可能加重对她的伤害。四年前,关睿就是这样对我的,我太明白隋凉现在的心情了。不同的是,当初的受害者变成了如今的加害者,四年后,我完全而彻底地、无可挽回地伤害了另一个女孩。

隋凉欲抬手扇我,却在几厘米外急停。她哭喊道,我到了这个时候还心疼你,怕把你打疼,真他妈的一点儿出息都没有!我对自己失望透顶,只能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和“别冲动”,后悔没能扼制欲望,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错。我多希望她能狠狠地打我一顿啊,全都冲着我来吧,让我遍体鳞伤鼻青脸肿吧。可隋凉就是不碰我,她抄起床上的剪刀,掰开刀刃,一刀一刀地割自己小臂。我一把夺下剪刀说,你要干吗?你要划就划我!她说,我要死在你面前!

想起隋凉一贯颇具戏剧性的作风,我害怕起来。她在房子里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搜寻着更具杀伤力的工具。我拦住她哀求道,宝贝儿你千万冷静,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能伤害自己。她大吼,谁是你的宝贝儿?恶心!这时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扑向床头柜。糟糕,安眠药在里面呢。隋凉将整瓶药都倒进嘴里,灌下一大口水,恶狠狠地笑了。

这下完了!

我按住隋凉后颈,将她压弯了腰,两根指头伸进她嘴里。安眠药片溶成浆状,我使劲抠她的嗓子眼,她咬我,我忍着疼继续。半晌,她呕出一摊淡黄色的酸水。

残留的药起效了,隋凉镇静下来,躺在地上蜷成一团,无声落泪。我抱她下楼,她绵软无力地拍打着我说,不许碰我,脏!我将她放在车后座上,一路疾驰,送进医院。

进诊室之前,我拉着她的手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她轻声说,你走吧,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说完,她将我的手移开,闭上了眼睛……

8

我和隋凉之间的所有连接都被切断,感情在一瞬间变为仇恨,爱有多深恨就有多重,之后便是嫌弃与遗忘。不知怎么,我突然在想,为什么关睿伤害我的时候就那样轻松和决绝,而我伤害别人时却不能如她一样呢?我太难受了,伤人比我想象的疼多了,那种痛苦堪比砍断一只手、挖去一只眼睛,也丝毫不亚于当初我被抛弃时的感受,而此时,隋凉的痛可能是我的十倍都不止。想到这里,我对自己产生了深重的憎恶,伴随着脑中久久不散的她的辱骂声,我悔恨到了极点。

隋凉并无大碍。不过,在随后的毕业典礼上,我没有见到她。那天我的眼睛寻觅着隋凉,另一双眼睛也正寻觅着我。出了礼堂,这双眼睛的主人陈川遒一看到我便追上来讨伐我,高声叫骂。我对他一点儿也不客气,这是我和隋凉之间的问题,他没有资格管闲事。那些天我抑郁难纾,无处发泄,一把将陈川遒掀翻在地,把愤恨,那种对自己的愤恨,一脚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几位同学冲过来挡住我,将我拽回了宿舍。

脱下被扯烂的学士服的一刹那,我意识到,四年的大学生活和九个月的恋爱同时结束了,又一段关系在剧烈的撕扯中湮灭。我感到虚无,感到一无所有,每天浑浑噩噩,什么也记不起,什么也忘不掉。

为了分散注意力,我逼着自己参加了一场又一场无聊至极的散伙宴席。内向的人借着酒劲对喜欢的姑娘表白,离别没能让她对他动一点点心,反而助长了她本就不少的优越感;情同手足的好朋友们抱头大哭,用悲痛表达不舍;豁达的精英面孔们因为出路不错,从容地告别,礼貌地询问着其他人的去向,暗自高人一等;有过节的全都和解了,碰过杯,一笑泯恩仇,甚至成了患难之交;以前从不抽烟的,竟然点上了一支,吞云吐雾,姿势像个老手;还有一些人故意把自己喝吐了,不要紧,吐完了去KTV唱歌,唱完歌上街轧马路,大吵大闹,整夜发疯……

我远远地观察和感受着,像大学的四年一样,离群索居,对任何集体活动不感兴趣也从不参与。我有自己的节奏,干自己认定的事,交少而精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有两位:一位是伍凯佑,从初中到大学,我和他同班同寝了整整十年之久。他为人幽默,生活讲究,但过于随心所欲,经常不靠谱。他马上就要去上海的一家事业单位入职了,我们将从此天各一方;另一位是叶浮,比我大三岁,是我们学校的在职研究生,他身上有种很容易被误解的直率和坦诚,和我十分相似。他在一家大型影视公司做文学策划,我小说的影视改编版权多亏有他,才卖了个前所未有的高价。

很多同学跑来向我敬酒,有的说我低调,真人不露相;有的佩服我坚持文学、坚持创作;有的羡慕我早早地“建功立业”,解决了生计问题……他们搂着我一起喝酒、感慨、回忆,讲了不少关于我的趣事。我为同学们的细心和强记感到惊讶,加上后会无期,竟泛起了一丝亲切感。三位本系学妹和两位其他院系的女孩通过短信向我表白,其中一位学妹说,有一次在学校的湖边看见我拉着隋凉猛跑,她都快跌倒了,但看起来一脸幸福。她说,好想成为隋凉姐姐,好想我拉着的那个人是她……

隋凉,又是隋凉,我心里咯噔一下。你现在在哪儿?你也正在想我吗?你会不会把我们曾经的快乐时光都忘掉?一定会的,你一定特别恨我。我把手机扣在一旁,摘下眼镜,搓了搓眼窝。

失落感压倒一切。


对于正在经历毕业季的人来说,校园里到处弥漫着伤感的氛围,平日里根本不会留意的景致和建筑这时也忍不住多看几眼。对于我,伤感是因为隋凉,我只想尽快离开这块五千亩的土地,因为这里随处都是我和她的踪迹。不用说,回家更压抑了,根本没法在家待,即便宿舍没有空调,我也还是搬了回来。伍凯佑把他的小电扇让给我,我将它调到最大风量,对着赤裸的胸口整夜吹。没多久我患上热伤风,喉咙肿痛难当,说话声低沉而嘶哑。真是应景。

伍凯佑说,最后去学校里转一圈吧。我点点头。

校园里人很少,十分萧索。我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跟在伍凯佑身后。走到足球场,我们认出了大一时晨练打卡的窗口,现在那里已经封死废弃了。足球场里没有树,没有风,只有无限的静止,令我不知该何去何从。我走到草地上躺下,有一种再也不想动弹的荒凉,想永远待在这里、现在、这个点上,接受流放。

“你觉得我到底是个什么人?”我问伍凯佑。

“你自己觉得呢?”

“很糟糕的人吧。背叛关系,践踏承诺,对儿女情长没半点儿耐心,成了关睿那样了。”

“关睿就是没那么喜欢你而已,就像你没那么喜欢隋凉一样。”伍凯佑在我旁边坐下,“人不对只能是这个结局。”

“以前我特渴望有人能用力爱我一次,可真等那个人出现,又觉得过犹不及,无所适从了。”

“所以啊,人家关睿跟你撑满五年才劈腿,也算是仁至义尽。”伍凯佑说,“你呢,也没必要苛责自己,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没办法的事。”

“唉,只是这两次收场都收得太残酷也太激烈了……希望这次我欠隋凉的能在别的地方还清。”

“你是还不清了,不过肯定有人替你还。这种事情永远是前人欠的后人还。隋凉绝对会成为下一段恋情的主导者,她就是下一个你,迟早要去祸害其他人的,但凡卷进来了就别想着全身而退。”伍凯佑安慰我,“谁没受过伤,谁又没伤害过别人呢?说到底,都是因果报应、相互波及罢了。那东西会无限扩散开来,没人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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