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私恋失调  作者:倪闻天

1

伍凯佑劝我去风景优美的地方散散心,我则坚持要他同去。于是,在各奔东西前,我们一同登上了前往普吉岛的飞机。

程夏冬即将到来,隋凉还未消散。第二次恋爱再度失败,对我之后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有着极大的影响。我知道,隋凉渴望从我这里获得那份唯一的、天长地久的爱情,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事到如今,我已沦为爱情里最不值得信赖的那类人。即使再来一次,多半还会重蹈覆辙。也许不是跟其他女生怎样,但一定会用别的方式伤害她。哪怕动机出于本能乃至无意,哪怕全然没动过坏念头,伤害都在所难免。

我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理应从中吸取教训。可我必须诚实一些——过去不是那么容易道别的,也没有什么能被真正抛在身后。我始终看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也搞不懂究竟是什么把我变成了现在这样。我甚至忘记了单纯的最初,只隐约觉得,某些事情一旦起始就再也回不了头。

到达普吉岛时已是凌晨,伍凯佑在大巴上睡着了。望着窗外杂乱的街景,我想,虽然只谈过两场恋爱,可加起来将近六年,深深浅浅来来回回,受过伤害也伤害过别人,也许惯常的恋爱关系早已不再适合我。

自从关睿抛弃我后,我便向往起了某种更“轻”的关系。现阶段,我情欲不高,远不像从前那样渴望着爱或被爱了。过于充沛的感情只会徒增负担,让好的和坏的、想要的和不想要的蜂拥而至。伤及无辜不说,甚至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经历过隋凉,我拿稳了这个念头。

闭关那几年,我每天写作、看书、运动,一个人过得挺好。因为有交心的朋友,我从没觉得孤独过。作为一名男性,我所面对的难题只有寂寞,需要解决的也只是性欲问题。虚情假意也好,逢场作戏也罢,肉体带来的快感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双方若是简单明了开诚布公,提前讲清楚,安全措施得当,不强迫对方不委屈自己,就不会造成过于严重的后果。

进入房间,我倒头就睡。早上醒来,屋里闷得要命,摇晃着来到窗前将窗帘掀开,毫无意外地,强烈而充足的光线刺痛了我的双眼。窗外,极高纯度的湛蓝色扑面而来,海面和天空连成一片,透出惊心动魄的壮美。

走上阳台,在热浪中大口呼吸,心情豁然开朗。看着遍布游人的白色沙滩,我心想,不管过去做错了什么,都已经追悔莫及,如果命运安排隋凉的出现和离开,是为了让我看清自己浑蛋的那一面,我认,我们的缘分也只能中止于此了。我根本没有资格得到她的原谅,我所能做的只有记住她的好、她的美,然后彻底放下她。

酝酿已久的念头逐步清晰起来,远眺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我暗自决定,今后要远离正常的两性关系,保持单身,对一切情感纠葛严防死守,只上床不恋爱,戒绝一往情深,停止无谓的情感倾轧和自我苛责。浑蛋就浑蛋吧,孤独终老就孤独终老吧,事到如今,重复的生活和无谓的感情付出只会让我更加空虚、落寞和无动于衷。我不愿再浪费时间欺骗自己了,也用不着像常人那样随波逐流朝三暮四了。

现在看来,那时的我真的太天真了。

简直天真得可笑。

2

伍凯佑总说,你既然这么用功就不要亏待了自己,吃喝玩乐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需提高档次。在他的提议下,我们住进了位于卡隆海滩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酒店的设施、服务、餐食、景观等自然没得说,一切都称心如意。

这些天,我们八点准时起床,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再去市里玩。晚上回来,在附近的夜市瞎逛,累了就找个酒吧坐坐。

“一个个雌雄莫辨的,都不敢上去搭讪了。”伍凯佑为了让我开心,极尽所能地活跃着气氛。

我喝一口啤酒,嚼了几粒花生豆。台上的女郎浓妆艳抹,舞姿曼妙。

“要不要找个地方活动一下?”他问。

“算了吧,”我确实有些躁动,但又提不起兴致,“听说这边挺脏的。”

“我意思咱打套太极拳,去户外活动一下筋骨”——你想什么呢!

“神经病。”我笑了。

喝完酒,在伍凯佑的强烈要求下,我们来到酒店专属海滩的边沿,面朝大海,站定。虽然是晚上,可夜空很亮,天空和云朵都分明,月亮的照耀使地面上的一切都散发出银光。

太极拳是大学必修课,我只记得些许,学着伍凯佑,动作基本都跟得上。我们在海浪中起势,拉开身体,双手交错贯通,招式衔接流畅,像溪水流入湖泊那样自然。海风如一张薄膜,来回不断地穿透、过滤着我的身体。随着动作的行进,杂质和迷思得以排出,整个人变透明了,跟周身的空气融为一体,干净得像没存在过。我闭上眼睛,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宁感。记忆不存在了,感官消失了,意识也随之隐去,唯独留下一副躯体……

后来,我们躺在尚留余温的沙滩上,望着天空发呆。身后的小丛林里窸窣作响,像是内心深处的低语。一只活物擦着我的脚跟路过,毫无恶意。

“看什么呢?”伍凯佑问。

“看月亮。”

“想什么呢?”伍凯佑又问。

“什么也没想。”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的脊背彻底凉下来。看看身旁,伍凯佑已经睡过去了,他的发丝随夜风飘动,半张着嘴,颤出轻微的鼾声。我挪了挪身子,举起双臂伸向夜空。星星和月亮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抓不着。

3

别了伍凯佑,回到雾霾漫天阳光惨淡的北京,一落地即打电话约叶浮出来吃饭,顺便谈谈近况。叶浮接到电话,说他也正要找我,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有好事,得当面讲。

“你瘦了。”叶浮落座。

“什么好事儿啊?”我问。

“先别急啊,最近怎么样?”

“唉……说来话长。”点完菜,我将最近的遭遇和想法娓娓道来。

叶浮笑说:“不破不立你这是——只上床不恋爱真挺好的。”

“没,破罐子破摔罢了。”我努力笑笑。

“看开点儿,早跟你说过,趁年轻多玩玩,现在女孩都可开放了。”他吞下一个虾饺,“来我们公司上班吧,不然整天在家待着连个女的都见不到。”

“跟你在一块儿还能专心上班吗?”

“你别以为我有多厉害,大企业大集团乱着呢,净是道貌岸然的老前辈。我们部门缺个文学策划,你要是考虑好了我就跟领导提,问题不大。”

东拉西扯聊了很多,快吃完时,叶浮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我:

“你觉得怎么样?”

屏幕上是个女孩,看着比我稍成熟点,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可能由于没化妆的缘故,乍一看不算惊艳,不是那种叫人过目不忘的类型,可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无法移开目光。她的皮肤很好,脸颊和鼻梁亮亮的。表情俏皮可爱,却没有丝毫造作,竟越看越舒服了。不过,最抓人的是她那双眼睛,很媚。

“我高中同学,程夏冬。”

“名字不错。”

“我们四川一国企领导的女儿。有兴趣吗?她想认识你,托我打声招呼。”

我叫服务员来结账,瞄了叶浮一眼。“她怎么会想认识我呢?”

“六月份,我拉着你拍了张照片,在南门,记得吧?”服务员来了,叶浮压住我的手,递给服务员200块钱,“当时微信刚有朋友圈,我一发照片,程夏冬就在下面留言问你是谁,说看着眼熟。我说这是安沉午,知名作家,我哥们儿。”

“然后呢?”

“然后大姐就看上你了,总跟我打听你的事儿。”

“也许人家没那个意思,”我说,“只想慕名交个朋友而已。”

“行了行了,”叶浮瞟我一眼,“心照不宣的事儿。”

“中学时有个女孩儿,本来我对她印象不错。有天她说她喜欢我,开始追我,我立刻就没感觉了。”

“你现在就不应该瞎拒绝人,不是说只上床不恋爱吗?那就‘广撒网,多储备’。炮友本来就不稳定,所以是多多益善。一定轮流着来,要是每次都搞同一个,早晚要‘日’久生情。”

“人家可不一定那么想,说不定是要谈恋爱、结婚呢。”我果真成了惊弓之鸟,推脱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你顾虑这么多干吗?定好的方针就要贯彻,跟女孩怎么进行全看你的意愿。”叶浮说,“前期讲清楚,后期控制得当,一般就没什么大问题。说不定人家也只想玩玩,没打算来真的。能谈妥就上,上不了拉倒呗。”

“叶老师过来人,经验丰富。”

“那我把你电话给她了,你们自己勾兑吧。”叶浮拿起手机,“她条件好,人也不错,你不吃亏。”

“欸,先等一下,我还是怕太主动的会打乱我节奏,还要写小说呢……”

“别慌,她平时不在北京,成都呢。”

回到家,我打开投影仪,连上电脑,放了一部电影。十分钟不到,按下暂停,吐了一口热气瘫在沙发上:最近憋了太久了,除了做爱什么都不想干。叶浮说得没错,以后确实该“广撒网,多储备”。

放下手机,去卫生间冲凉。晚饭时看过程夏冬的照片,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现了。那双流转又妩媚的眼睛越来越清晰,也越变越大,影影绰绰,挥之不去。没一会儿,这双眼睛竟蔓延至数米之高,高到可以将我吞没。我加速摆动,在高点纵身一跃,跌入了她幽深的瞳孔里……

擦干身体从浴室出来,收到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安老师好,我是程夏冬。明天我到北京,想请你吃个饭。”

4

坐电梯上到位于柏悦酒店66层的“北京亮”餐厅,报了程夏冬的手机号,服务员引我入座。我们的桌子位于窗边,整条长安街尽收眼底。看了一会儿景,见她还没来,我从包里取出一本书。

读着,身旁散发出浓郁的温热芳香,一双高跟鞋出现在余光里。我猛地合上书,站起来,像被吓了一跳。她离我很近,一时间对不上焦,只觉一双眼睛笑吟吟地盯着我。那双眼睛我太熟悉了——昨晚掉进去过。

“看得好认真啊,什么书?”

“一本法国小说。”我脸红了。

程夏冬走到我对面坐下。

“终于见面啦安老师。”她笑得很灿烂。

“不好意思,刚才没注意你过来。”我这才看清她。今天她化了妆,精心打扮过,所有与照片上不吻合的地方都比照片更美。

“是我不好意思。飞机晚点,刚到酒店稍微收拾了一下才上来的,所以晚了一会儿。”她说。

“没事儿,快点菜吧。”

程夏冬打开菜单,不时征询我想吃什么、有什么忌口。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大方,不矜持不做作。我们寒暄了几句,自然又放松。她不但眼睛媚,说话声音也很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沁人心脾。

“你跟照片上不太一样。”我说。

“更好看还是更难看呀?”程夏冬立了起来。

“更灵动。”

“灵动——我喜欢这个词。”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定了一下,“你也跟照片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比照片上黑。”程夏冬笑了。

“对,刚从泰国回来,晒的。”

“和你朋友一起去的,对吧?伍凯佑。”

“你知道得不少啊。”我说。

“是啊,我还知道你刚分了手呢。”她笑得更起劲儿了。

“还笑?幸灾乐祸。”

“您都单身了人家还不能开心开心啦?”程夏冬挑起眉毛望着我。

“心里伤着呢。”

“少来。”

“你平时喜欢看书吗?”我岔开话题。毕竟还不了解她,先聊点儿别的吧。

“嗯……我看书比较少,但是我把很厚很厚的一套全都读完了。那什么,四个字的,在嘴边突然想不起来了……”

“四大名著?二十四史?”

“《哈利·波特》!”她说。

我扑哧一笑,赶紧绷住。

“不许笑话我!最喜欢《哈利·波特》了。”

“没笑话你,我也特喜欢,就是觉得你特好玩。”没用“可爱”这个字眼,怕她膨胀。

“你那本《成倍焦灼》我还在看呢,我读得慢,一直没看完。”

“嗯。”想问她写得怎么样。

“说实话,不是很吸引我。”程夏冬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过,一翻开封面,折页上你那张照片超帅,气质出众!”

我脸上没了表情,喝尽杯里的水,又叫服务员加满。

“哎呀,生气啦?”她无辜地望着我。

“没有。”

“真的?”

“真的。”我点头。

“别跟我一般见识嘛,可能我本来就不怎么爱看书。其实刚才的重点在后半句上——特喜欢你那张照片。”

“谢谢。”

“你一般都什么时候写东西呢?”

“早上。”

“我以为你们是夜里写。”

“都是早上写。”

“现在在写什么?”

“大二出了《成倍焦灼》之后,出版人想让我沿着原先的路子,写成三部曲,巩固一下风格,立个山头。我本就没有这打算,但还是试写了一稿。初稿不满意,改,没改出来,一年就过去了。后来想了想,决定放弃他的提议。他吧,更多是出于商业考量。但是我呢,不想重复自己,不想被贴标签,也不想仅仅止步于做畅销书作家。结果还没正式动笔就认识了我前女友,直到毕业,零碎写了一些短篇和中篇,加上帮她弄了两个剧本,第二本小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推进。”

说到前女友这里,她盯紧我,饶有兴味。我也不气了,接着说:

“《成倍焦灼》是青春题材的类型小说,下面一本,也就是目前正在酝酿的,现在想好了两个方向,还没最后定:一个是跟我小时候经历有关的,从少年的视角切入;另外一个是当下的,跟城市生活有关的。虽然现在的笔力和思想还没能达到严肃文学的高度,但是我吧,还是一心想写点儿深刻的、言之有物的、以后留得下来的东西,所以正朝着严肃文学的方向使劲儿呢。”

程夏冬不应,我跟她摆摆手:“给你说睡着啦?”

“没有没有,听入神了!说得特别好。”

上菜了,我说:“咱们开动吧。”

她点点头,刚拿起餐具,又放下说:“你知道吗?我那天去书店里瞎转,随手一翻就是你的书,看到你照片后二话没说就买了,没想到晚上在叶浮的朋友圈又见到你,特巧。”

“你也单身?”我问道。

“算是吧。”她说。

“算是?”

“我爸想让我赶紧结婚,给我介绍了一个。”

“不喜欢?”

“嗯,没感觉,”程夏冬说,“但我爸非常喜欢他,所以我也不好直接拒绝。”

“在一起了?”

“没,虽然没拒绝可我一直也没答应他。正锲而不舍地追我呢,可上心了。”

我点点头,注意到她左手小拇指上有一枚戒指,镶着一排小小的钻石,十分精巧。突然,程夏冬用脚尖顶了我一下,表情不无暧昧。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她笑了,“是不是想起你前女友了?据说她对你也很上心。”

“叶浮连这都跟你说了?”

“不是他,他嘴严,什么都套不出来。不过,我北京的眼线可多了,专门监视你!”

“真行。”

“怕了吧?蒙得了其他女孩儿可蒙不了我。”

“我蒙过谁啊?你还是多监视监视你爸钦点的乘龙快婿吧,虽然你对人家暂时没感觉,但我觉得吧,你俩迟早都得结婚。”

“为什么啊?”程夏冬噘起嘴。

“能让你爸满意的,家庭条件肯定不错。你们上层人士联姻的目的就在于此,利益捆绑嘛。结了婚,没感情,以后各玩各的,也挺好。”

“什么上层人士,什么各玩各的啊……才不好呢,一点儿都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婚后不想玩,婚前可得抓紧了。”我故作淡然地盯着她。

“嘿,你这个人,这么喜欢玩啊?”她似乎没听懂我在暗示些什么。

“总之我是不会再谈恋爱了。”

“你的前尘往事我基本都知道,我觉得你是没遇到合适的人。”

“不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我对程夏冬的反应有些失望,“没那么简单。”

程夏冬见我冷下来,眨巴着眼睛望了我一会儿。看着那双媚眼,我心里怪痒痒的,于是我问她:

“干吗监视我?”

“好奇啊,没见过活的作家。”她说,“平常走在大街上,会不会经常被认出来,合影什么的?”

“那不会,又不是明星。”

“所以,爱情对于你来讲到底算什么?”她又绕回去了。

“对我来说,应该是一种能够战胜欲望的意志或信仰吧。”

“那你没有这种信仰咯?”

“有过。但是它太难搞了,就放弃了。”

“所以才这么排斥爱情?”

“不。我排斥的是谈恋爱,准确地说,是惯常的恋爱关系。”我说。

“也对,爱情你也排斥不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躲不开。”她用一种狡黠的眼神看着我,“我明白你为什么这样。”

“没什么为什么,男的骨子里都这样。”

“那要是你玩着玩着玩认真了怎么办?”

“认真?早麻木了。”我说,“搞定我可没那么容易。”

“有些话可别说得太早!”程夏冬昂起下巴。

“不服尽管来。”

“哼!那我可不客气了。”

有戏,话题到此打住。程夏冬招呼服务员过来,点了一瓶红酒。我告诉她一会儿还要开车就先不喝了。她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而后赌气似的一杯接一杯独饮,喝得很快。

“安老师,我特意带了你的书过来。”她放下高脚杯,“能不能……下去给我签个名?”

“下去?你房间?”

“那个……我给你拿上来吧,拿上来也行。”她已是一脸绯红。

“别折腾了,我还是跟你下去吧。”

等电梯时,我们像两个不认识的人。我拿出手机看看,她也拿出手机看看,谁都没说话。我很清楚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从这顿饭刚开始我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不同的是,今天我一反常态,有种“就算什么都不发生也无所谓”的淡然,既不紧张也不着急。

她的房间在楼层的尽头,是个相当大的套房,茶几上端端正正摆着我的书。我给她签了名:程夏冬惠存,安沉午,年月日。

“你的名字不错,夏冬,很别致,读着很好听,我喜欢这两个字。”

“爸爸起的。”程夏冬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晃晃手里剩下的半瓶酒,“真的不喝一点儿?”

“不喝了,准备回去了。”我十分放松,跟她开了个玩笑。

“约了其他女孩儿啊?”

“没啊。”

“那你急着回去干吗?”她拔下木塞,灌下去一大口,逐渐变了神色,呼吸也急促起来。

无须多言,我关上电视,径直朝她走去。可能是醉了,程夏冬身子忽地一斜,差点摔倒。我赶忙扶住她,轻轻亲了她,尝到她嘴里淡淡的酒香味。

“你故意的吧?”她不满。

“就想看看你演的是哪一出。”

“我都这么明显这么主动了,还想让我怎么样?”程夏冬偷偷亲了我一小口。

“你是挺主动的,但听你那意思,不是不想玩吗?”

“不服啊,偏要治治你。再说,我不玩白不玩嘛!”

“那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我正色道。

“嗯,说。”

“咱们只做爱,没其他的,我不打扰你的生活,希望你也别勉强我。之前劈过腿,伤害过别人,我觉得我不适合普通的男女关系,现在这样纯粹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你要是想谈恋爱、结婚,今天再愉快也只能到这儿了;你要是不介意及时行乐,我们就继续。这样简单一点儿,可以吧?”

“平时不联系,没有感情也不谈感情对吧?”

“对,你挺懂的。”

程夏冬揽住我,潜下来,让我们的鼻尖挨在一起,轻轻蹭着。我闭上眼睛,闻到一股甜甜的杏子的芳香,真想咬她一口。程夏冬的头发泻在我的脸上和脖子上,有点痒。她并不着急,慢慢亲我,一口是一口,糯糯的。亲着亲着,她将我抱紧。

“其实我从来不给自己条条框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喜欢你,就来找你,我想你了,就要联系你。”程夏冬在我耳边说。

“我也从来不给自己条条框框,什么样的女孩儿都想试试。”我特意说给她听。

“哼!信不信我到北京来亲自监视你?”

“要不今天还是算了吧……”我坐起来,脊背离开了靠垫。

“哎呀,你就是没遇到对的人。”

“跟你说了不是人对不对的事儿。”

“好好好,你说了算。”她又把我压下去,“谁没玩过似的!”

程夏冬这才有些着急,她亲吻着我的脸,还在我脖子上肆无忌惮地吮吸。我又舒服又痒,挠她,她咯咯笑了。再迎过去,发觉她的身材介于隋凉和钟韵红之间,哪里都刚刚好,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你真厉害,我从没这么好过!”她说。

这的确也是我最棒的一次,但我只轻轻“嗯”了一声。

程夏冬钻到我胳膊下面,问道:“你跟别人也都这么好吗?”

“对啊。”其实并不。

“跟别人也这么久?”她问。

“差不多吧。”我明白她这么问的用意。

程夏冬突然拿被子蒙住头,瓮声瓮气地说:“不高兴了!”

我伸手去摸她。温润的肌肤和猫一样的肋骨。

“哎呀呀,痒!”程夏冬掀起被子蒙住我,顶起中间,支成个小帐篷,“找星星,小时候玩过吗?”

被子里的棉花填充得并不均匀,灯光通过小缝隙透进来,还真有点满天星斗的意思。程夏冬正要找给我看,我警惕起来,掀开被子:

“我先回去了,明早还要起来写东西。”

“别回去了嘛,都这么晚了。”她撒娇,“留下来陪我嘛!”

“真得回去。”

“明天写不了就后天写嘛,我待不了两天就要回成都了,求你啦。”

“别勉强我好吗?”我有些无奈。

“那你再抱我一会儿。”程夏冬转过身去,拱起身子。

我从后边抱住她。

“你对我真的只是纯粹的生理需求?”她问。

“不然呢?”

“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一丁点儿都没有?”

“你老问这些干吗?”

“夜都不过也不知道哄哄人家,以后不来找你了!”

我贪恋起刚才的愉悦,迟疑片刻,说:“咱俩那方面确实契合度蛮高的,我挺喜欢你的。”马上又补了一句,“但这不代表什么,我同时喜欢很多人。”

“我就知道!”她转过身抱住我,露出顽皮的表情,“那你迟早会爱上我的!”

“刚不是说不谈感情的吗?”有种上当的感觉,“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那我就使尽手段,直到你爱上我为止。”

“我不会爱任何人。”我重申。

“爱了又能怎么样,你怕什么?”

“怕麻烦。”

“什么不麻烦?”

“一个人不麻烦,想跟谁上床跟谁上床。”我一脸不屑。

“你不是怕麻烦,你是怕伤害别人、被别人伤害,你还怕自己把‘爱’给糟蹋了、弄脏了。你用不着故意做给我看,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我最烦别人跟我倔,“你以为爱是什么好东西,有爱就幸福了?我爱别人的时候从来都很痛苦,别人爱我的时候我只能一次次让她们受伤。婚姻里头可能就因为没有爱,才他妈幸福美满,才他妈长久。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相互感激、理解、尊重,那都不是爱。狭隘的、嫉妒的、迫切的、焚烧你的、撕裂你的那玩意儿才是爱——爱只会折磨人!”

“可你躲不开。”

“欸,干吗跟你扯这些……”我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喘了口气。

“因为你骨子里挺认真的,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你自己以为的那种人。”

“得了吧,我是个什么人你还能比我清楚?”必须撂点狠话了,“我就想趁年轻多玩玩!要是换作别的女孩送上门,只要看得过去,我来者不拒。少他妈自作多情蹬鼻子上脸!”

“确定?”

“确定!”我起身穿衣服。

程夏冬被丢在一旁,许久不语,接着也开始穿衣服,摔摔打打搞得响动很大。说好的事又想翻盘,我才不吃这一套。

“那以后就别联系了!把我号码全删掉!”她彻底生气了。

我当面删了她的电话号码和微信,拎上背包推门就走。

5

连续看了几天书,在家憋得实在腻歪。大学时,还可以跟伍凯佑去蹭蹭其他院系的课,现如今他远在上海,我一个人都不知该干些什么。午后,想起上次吃饭时叶浮说的文学策划的事儿,给他打了个电话。

“终于要出山了?”

“是啊,得听您的,‘广撒网,多储备’啊。”我说,“而且整天与世隔绝,怕以后没观察,写不出东西了。”

“可算开窍了,你等我片刻。”

过了一会儿,叶浮打电话来说领导那边没问题,要我按照人力部门的要求准备好材料,走个流程就搞定了。

“你和程夏冬怎么样了?”说完正事,叶浮问道。

“没怎么样。”

“她前两天问我见没见着你,我说没见着。”他说。

“嗯,你别理她了。”

话刚出口,心里却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回忆起那天的不欢而散,我承认自己多多少少有些防范过度——

难道真就不理她了?

6

我要去的影视公司隶属一家大型商业集团,是其文化产业板块中的一小部分。因为董事长要求集团上下执行同一套规章制度,所以即便是氛围较为自由的影视公司也需严格考勤,朝九晚五。

听叶浮这么一说,我有些犹豫,怕早上的黄金时间被工作占去就没法安心写作了——之前接触过的其他几家影视公司基本都是午后才开工。他让我不用担心,说领导们一早要去集团开会,加上其他影视公司还没上班,整个上午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几乎没什么事,可以自由安排。另外,集团有自己的食堂,能够快速解决三餐问题。周围健身房、高级餐馆、酒吧、影院等一应俱全,方便极了。

我很快适应了上班族的生活,变得和大学时一样规律:上午写作,午休时去附近的健身房运动,之后吃午饭,下午办公。

由于说话一针见血,提出意见的同时能给出合理的解决方案,加上经常看书想事,脑子活泛,点子和创意张口就来,参会几次之后,大领导公开表扬了我。一个月过去,工作顺风顺水,我和叶浮的聊天话题从工作转移到女孩上。

“你是不是跟前台小陈有点儿什么?”我问他。

“我去,你怎么知道?”叶浮瞪大眼睛。

“太明显了,”我说,“有次等电梯,她一看到你,立马扭头走消防通道去了;还有一次去会议室路过前台,小陈本来喜笑颜开的,照见你就黑了脸低下头。你俩什么情况啊?”

“她非要谈恋爱,我不同意。”叶浮说,“不是一路人还硬往一起凑。”

“那你还招惹人家?”

叶浮压低声音说:“有一次我去领快递,她穿了一露肩,特好看,突然就眼前一亮。”

“后来呢?”

“后来总跟她说话,越说越开了呗。有次我去上海出差,她趁周末来了,说是跟好朋友聚会,晚上就来找我了。之后就一直缠着我,要在一起、要谈恋爱。”

“你没跟人说清楚吧?”我问他。

“唉,很多时候说清楚了也没用,男的女的根本不是一个物种。反正是个死脑子,说不通,就觉得我是坏蛋。”

“你不仅坏,还挺不要脸。”我说,“小陈虽然有点儿过,可也是因爱生恨,能够理解。”

“她才不爱我呢,估计是着急嫁人了。”

叶浮见我皱眉不语,赶紧解释道:“跟你说过的,集团上上下下乱着呢,大家都藏得可深了……而且,他们好多都是已婚人士,再怎么说我也是单身啊。我也从不会骗人感情,我真的预先跟小陈说得特清楚。”

“没有没有,你误会我了。”我叹了口气,“我在想,一对一的关系根本就是反人性的,咱们这样归根结底是为了避免伤害嘛。其实哪儿都一样,男女之间也就这点事儿了。”

“你呢?”叶浮问,“最近有情况吗?”

“没,空白。”

是的,程夏冬之后,我并没有按照计划跟其他女孩上床:一来是要适应新工作,虽然并不繁忙,可回了家总觉得比平时疲劳,睡得早;二来是给自己布置了任务,我挑选了十本中文小说,准备重新精读一遍,权当是学习和积累,这几乎占用了所有的业余时间;三来,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程夏冬。尽管我很不愿承认,尽管那天我们的收尾极不愉快,可那些美妙的细节久久萦绕着我,毫无消散的迹象:咯咯的笑声、猫一样的肋骨、温润的肌肤,就连“找星星”也变得可爱起来……

我隐约觉得,我和程夏冬不会轻易结束,一切好像还没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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