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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私恋失调 作者:倪闻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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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二月末,小说如期完成。 这只是初稿,离最后的成书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我会放上一段时间,忘掉它,然后严严实实地改上至少三遍,接着交给我的编辑。按照上次的经验,即使自认为修改过后的初稿完美无瑕,他们也会提出各种意想不到的建议。到了排版和校对环节,我仍会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直到倾尽全力再也改不动了,问心无愧不留遗憾了,便可付梓。 而今,到了年底,我回想起年初刚动笔时的情形,感慨万千。这一年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如果未来的生活继续维持这个浓度的话,我想我会休克。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我百感交集,像从身上割下来了好大一块肉似的。与此同时,有股劲从手心传遍全身,我感到浑身轻巧,后脑勺像和七窍联通了一般轻盈敞亮。但这兴奋维持了五秒都不到,我就被一种无尽的低沉和彷徨击落了。 我想我和程夏冬是挺不过去了。 那年冬天雾霾很重,印象里没有一天是好天。早晨醒来,窗外一片灰白,根本看不到天空,也见不到任何色彩。我极度怀念几个月前灿烂的夏日阳光,程夏冬跟我在那煦照下度过了人生里最美好的一段日子。我相信那是绝无仅有也无法复现的。想到这里,我黯然神伤,抑制住了落泪的冲动。 虽然不用写作,可我仍是每天七点刚过就睁开眼。程夏冬睡在一旁,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呼吸几乎无法察觉,像一具遗体。不久之后,她缓慢地翻身,醒来。我们在床上分别躺着,没言语,躺够了就起床,各干各的事。 我们再没做过爱,我们也不吵架了——绝非和好而更像是进入了濒死状态。自那晚起,程夏冬就开始主动回避我。她终日郁郁寡欢,脸色难看得像个重症病人。我看她,她低下头;我抱她,她缓缓挣脱;我跟她说话,她停下,之后该干什么干什么,也不回应。我甚至盼望着吵架,而她就像被水浸透的火药似的,根本无法再次点燃。 程夏冬依然逛街购物,只不过她的消费对象由衣物服饰变为零食酒饮。每天,她一声不响地离开又一声不响地回来。我以她买的快餐和零嘴为食,以各种各样的酒饮为水。我脸上起了很多大痘,嘴角烂了,指甲边缘生出倒刺,可还是照样瞎吃瞎喝。程夏冬买过威士忌、红白葡萄酒、香槟、啤酒和白酒,经过一番尝试,她后来就只买香槟了。她总会握着一瓶香槟朝我递来,我接过,撬开木塞,递还给她。这成了我们之间仅存的“交流”。 家里太压抑了,我想去外地玩玩,最好是海边。不想碰一鼻子灰,所以没跟程夏冬提起,但我更不能扔下她自行前往。我不是在家看书就是出门瞎溜达。有次在路边碰到个算命的,我走过他时迟疑片刻,他就笑了,起身问我最近是不是碰上什么难事儿。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处境不需要他再次印证,我们的磨难也不是他能够轻易逆转的。 我一眼望到了尽头。 有天晚上,胃疼了起来,我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滚,冒出豆大的汗珠。程夏冬热了一杯牛奶放在床头,那是两周来我们的头一次眼神接触,我在她的注视下喝完牛奶,对她苦笑。她看着我,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径自拿杯子去洗了。喝完牛奶我更不舒服了,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 我吐了,大部分吐在地上,枕头和床边也沾上不少,屋里顿时充斥着一股酸臭味儿。程夏冬打开了窗户,擦净地面,拆下床单和枕套扔进洗衣机,全程没因那味道皱过一次鼻子。这让我有些感动,就好像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冷空气蔓延进屋内,即便带着一股浓重的霾味,可还是比原先的酸臭清新多了。我听着洗衣机的运转声,忍受着胃绞痛,咬紧牙关躺在床上,体味着艰难。 “各位观众朋友晚上好,这期美食节目,我将带大家领略人脸味儿百香果蛋糕的风情。” 夜里两点,我闻声醒来,程夏冬正在看手机,屏幕的光把我们照亮,对话声传了出来: “哇!闻着臭吃着香!跟湖南名吃长沙臭豆腐有异曲同工之妙,哈哈哈哈哈……” 程夏冬的身子抖动着,不知是笑还是在哭。 “别吃了,脏死了,真恶心。不理你了啊!”那是我的声音。 “请问安师傅多久没洗脸了?酱香味极其浓郁,真可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脸油不怕蛋糕厚。” …… 我支起身体试着去看,程夏冬掀起被子把头和手机一起蒙上了。 2 从商场回来时,程夏冬嘴里哼着小曲儿,那是圣诞节所有商场都在播放的《红鼻子鲁道夫之歌》。 “你在唱歌。”我说。 程夏冬看看我,继续哼唱,她看起来心情不错。 “《鲁道夫之歌》,我以前学过。”我继续说。 “那你教教我。” 她说话了,她跟我说话了!我激动极了,使劲点点头,打开手机搜出了歌词。 “别看是圣诞节的歌儿,其实挺悲伤的。”我说,“鲁道夫是一只驯鹿,它因为天生的红色发光大鼻子,遭到了其他驯鹿的嘲笑,就连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都看它不起,没人愿意跟它一起玩,它特自卑。后来的一次圣诞节,起了大雾,圣诞老人看不见烟囱了,鲁道夫终于派上了用场,它发光的红鼻子像车灯一样照亮了夜路,让圣诞老人顺利地完成了任务,也拯救了圣诞节,鲁道夫因此顺理成章地成了圣诞老人的专用驯鹿,后来,再也没人欺负它了。” “鲁道夫真可怜,好在结局是好的。” 听到了“结局”二字,心里猛跳了一下。我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了无深意。 “教我唱吧。”她说。 我和程夏冬并排躺在床上,一先一后唱了起来。她的声音很轻柔,像一个小婴儿,咿咿呀呀的可爱极了。唱着唱着,我拉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掌很软,手心很冰凉,指间不存半点力气。当我再看她时,她的眼神早已失焦,脸上带着淡漠的微笑。我以为她会哭,可从头到尾她都笑着,一只小手始终乖乖地留在我的掌心…… 3 元旦,我和程夏冬去了一趟三亚,住在太阳湾的柏悦酒店。跨年期间,这家本就不便宜的酒店房价高得离谱,但我们压根就没考虑过其他的选择。 2013年最后一天,晚上九点,我和程夏冬一边吃自助餐一边观看表演。餐厅里满是和我们一样的年轻男女,他们衣着隆重,全都精心打扮过,我和程夏冬是其中最朴素最安静也最不起眼的一对。听着现场乐队的演奏,我仿佛来到了灯红酒绿的爵士乐时代,浮华背后徒留空虚和孤寂,盘桓在头顶的幻灭感让我没有一丝喜悦。 我和程夏冬恢复了寻常,我们像结婚多年的夫妻那样相敬如宾。说话、起居,一同生活,再无冲突,至少表面上没有。我们主动附和着对方,不提起任何可能引发争执的话题。程夏冬总是落泪,静悄悄地,突然就红了眼睛。程夏冬还总对我微笑,那种会心的温柔的微笑,它没有半分虚假,却也没有了热忱,早就凉透了。 “祝你的小说一切顺利。”她举起酒杯。 “小说无所谓,”我没有举杯,“我已经不在乎了。” 她涣散地看着我,仰头将酒饮尽。 “去海滩上走走吧,”程夏冬压住胸口,“有点儿闷。” 我们离开餐厅,向海滩走去。那里被探照灯打亮了,近处的海水看着有些浑浊,远处则一片漆黑。风不大,连续不断地吹拂着。 “白天这儿还能看见礁石的,晚上都没了。”程夏冬走在我前面,头发被吹散了。 “涨潮了。”我说,“礁石被海水淹了。” “是吗?” 说着,程夏冬朝海里走去。 她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当水漫过她的腰时,我畏惧了,加速跟上去。 “别走了!”我大喊。 她继续走。 “别走了!太深了危险,赶紧停下!” 她仍然继续走。 手机钱包都在身上,我顾不了那么多,立即扎进水中向她游去。换气的间隙,我发觉她停了下来,面对着我。海水没过了她的胸口,她随着海浪前后摇移。我向她靠近,再靠近。在探照灯的光亮中,程夏冬无比灿烂地笑着,是的,无比灿烂,我看得很清楚。 “安沉午,我们结婚吧!” 程夏冬跟我尚有几米的距离,她声音很大。 “你不是说过,没有爱的婚姻才能美满幸福吗?” 我没回答,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你已经不爱我了对吧?那我们就结婚,像其他夫妇那样,变成亲人,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我来到她身边,抱住她。 “跟我结婚,我们回去就领证,好不好?”她在我耳边问道。 我扶着她的肩膀回身看看她,她不笑了。那面容像讣告似的,让我确信某些重要的东西已经死亡。 “好,我们回去就领证结婚。” 她颤抖了。她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答应我,为什么啊?!”程夏冬哭了。 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压过了海浪压过了风。她突然扑到我身上,锁着我的脖子把我往水里按。 “你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答应?为什么?!”她哭喊着、绝望着,捂住我的口鼻向下压。 我奋力挣扎,呛了好几口水。求生本能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力气,可仍然敌不过程夏冬——她何尝不是在求生呢?她马上就要溺死在爱情里了…… “我要你爱我!”她哭喊道,“我只要你爱我!永远爱我!永远!永远!永远!永远……” 快要失去意识时,压着我的手撤开了。我一头冲出水面,大口呼吸,惊魂未定。程夏冬不见了,我的眼镜也不见了,我看不到她在哪儿。眯缝着眼睛四下搜寻,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我喊她的名字,没有人回应。一个浪打过来,将我掀进海里,刚从水里站起来,又是一浪将我打翻。我冷极了,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一个细长的人影出现在岸边,正往沙滩上走。是她吗?我努力朝岸边游去,衣服吸了水变得很沉,形成了巨大的阻力,潮水一次又一次将我拖回原位。用了很长时间,我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沙滩上,粘了一身的沙子。抹掉它们,它们粘到我的手上。揉揉眼睛,沙子又进入眼睛里。我跌跌撞撞走得太急,踢到了一块铺路的石板,摔在地上。我爬起来,几乎瘸了,脚背上流着血,忍痛弓腰前行。穿过大堂时所有人都看着我,我一定狼狈极了。 回到房间,看见扔在地上的湿透了的衣服,听见浴室里的水声时,我紧绷的头皮才舒展开来。打开浴室的门,衣服也没脱,我冲进去抱住了她。吓死我了,刚才我以为她死了,我以为她永远离开我了…… 这一刻,我发现我还是爱她,只爱她也最爱她! 我感到万箭穿心。 那天晚上我对程夏冬说了很多话,表达了对她的想念,倾诉了失去她的心痛和恐慌,坦白了一直以来的内疚,告诉她结了婚不一定没有爱……最后,我说,只要还有感情,我们便能重新开始,逆水行舟逆流而上,一定可以回到最好的时候。 程夏冬欣慰地笑了,抚摸着我的脸,悲悯地看着我。 我问她:“你怎么不说话呢?你对我说说话吧……” 她说:“我很自私也很傻,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更没什么遗憾。” 我说:“我也一样,宝贝儿,我也一样。” 她说:“跟我做爱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时那样。” 程夏冬的嘴贴上来,放肆地吻我。我们做爱,我们变得像以前那样和谐。进入她的身体时,我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体会到了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和前所未有的激情。我在一种瘆人的怕她不辞而别的恐惧里找到了难以估量的爱,这太不可思议了,所有的不快全都被压制了,留下的只有最美好的部分。一时间,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我觉得自己身处天堂,我要牢牢把握她,我要永远占有她! 2013年的最后一天也是我和程夏冬的最后一天。是我们的末日。 4 大脑空白时,我常会想起一些毫不相干的事。见过的、听过的、做过的事,随便什么事。有时是多年前发生的,有时是几分钟前遭遇的。我还会短暂地忘掉我是谁,将要干什么。我甚至能忘掉生活,在某一刻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2014年的第一天,程夏冬走了。早餐时她说去趟洗手间,然后就再没回来。我在餐厅里等到中午,回到房间时,她的东西都没了。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是她的字迹: “我走了,不会回来了,从现在起你会永远爱我对不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四顾茫然。我想起了四岁时在兴庆公园里玩蹦床,周围的大孩子总是使劲蹦到我身边,把我震倒,每当我爬起来他们就再一次把我震倒。我很无助,呼唤爸爸妈妈,他们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这个,怪病似的。就好像我曾经犯过许多错误,但我仍然指望着事情会变好一样,都是某种病。 我拿起手机,摁了半天没反应,它被海水泡坏了。又拿起酒店的座机,拨了程夏冬的号码。 “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没有再拨第二遍。我想,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联系上她了,就像我心知肚明的那样。对于她的离开,我一点儿也不意外。程夏冬,你太他妈自私也太他妈傻了,你当然不后悔也没有遗憾了。你一直在骗我,你让我觉得你是最世俗的女孩,可到头来你却是那个追求理想爱情的女孩!你比我牛,你比我勇敢,你比我拿得起放得下,这下你满意了吧,这下你燃尽了吧,这下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吧! 我们永远地得到了爱,也永远地失去了爱。 我们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一对,也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一对。 爱!这最他妈虚妄也最他妈盲目的东西!人们天天挂在嘴边却完全不明其义的东西!当初不知道珍惜却在失去的那一刻追悔莫及的东西!让我们南辕北辙过犹不及徒经悲欢离合到头来竹篮打水的东西! 全都是幻觉! 我蜷缩着坐在床边,想哭哭不出来,想喊喊不出声。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要破膛而出,我双手扒着领口将上衣撕开,仰头翻倒在床上。我的内脏被重新排列了:肠子缠在颈部,肺压在屁股下面,心脏跟阴茎连在一起。我从什么旁边划了过去,极快地垂直跌落,我伸手去够,可早已相距甚远…… 我不能再想程夏冬了。 真的不能再想了。 不能。 服务生帮我把行李搬进出租车后备厢,他拉开车门说,期待您的下次光临,祝您一路顺风。我对他笑了笑并点头致意,心想,你的服务真周到,可下辈子我都不会再踏进柏悦半步了。 机场,我买了一部新手机,开机之后没收到任何消息。我把一个以后永远不会拨打的号码存进其中。相册、微信全是空的,过去全没了。有些东西一旦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就像死灰无法复燃,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坐在休息室里,冷气直吹在头顶上,我抬头看向冷气出口,眼睛眨也不眨,泪水在眼球表面风干。我感到无所适从,也知道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如此。 打开家门,屋里干干净净,程夏冬的东西全不见了,跟她离开酒店时一样。书房里,那块江诗丹顿“传承”放在电脑旁。我走到桌前看着它,它停了。我擦擦它,装进盒子里。 就让时间停在那里吧,停在我们爱过的时候。 我竭力控制着局面,尽管我知道一切都已崩塌。我硬撑着,接下来要对包括程夏冬在内的所有人都漠不关心,我要让自己变得迟钝木讷,要变得像金鱼一样只有短暂记忆。只有我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我的写作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人会死于心碎,没什么大不了。我咬紧牙关,坐下,掀开笔记本电脑,打开小说文档,把扉页上原先的四个字改成: “对,我会永远爱你。” 5 程夏冬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过得十分恍惚。时间不再线性流过,而是一团团一簇簇的,以一种杂乱无序的方式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很多行为的发生和终止毫无来由,真实的基本面中夹杂着零星的幻想。哪儿哪儿都是程夏冬的踪迹。 要我不想她,我做不到。 过年回家,奶奶问起程夏冬,问我怎么没有带她回来一起过年。我拉着奶奶,告诉她我们分手了,然后跟她笑笑。她问我为什么会分手,我说是因为爱,我不清楚奶奶能否理解,又跟她笑笑。奶奶剥了一个芦柑塞到我手里。像小时候一样,每当我快哭了,奶奶总会这么做。 为了安心修改小说,我和我爸来到他朋友在华山脚下空余的宅屋中待了一段时间。整整一个半月,没用手机,没接网络。清晨,我们早早醒来,在各自的房里工作。我改我的小说,他写他的分行,互不打扰。下午三点我们碰头,我给他看修改好的内容,他给我看他写的诗。接着,我们去山下游荡,沿着溪流行走,跟前来登山的游客聊天。晚上回到住处,下三局不激烈的围棋。如果结束得早,便聚在橙黄的灯泡下读书看报。 那些天我们很早就上床休息,听会儿广播便入睡。如此静了下来,萦绕在我周围的那些人和事、诸多的感念和思绪慢慢沉降,让我得以穿过重重包围靠近自己,细细辨识自己那副早已陌生了的面貌。有一天大半夜,我饿了,我爸起床做了盘青椒炒鸡蛋又给我一个馒头。我大口吞咽着,感到安心和满足。 还有天夜里,我梦到了程夏冬,梦到我跟她吵架,吵到精疲力竭满头大汗时我醒来,听到窗外的鸡鸣,穿上衣服来到小院里。天微亮,我爸正在磨盘上压腿。空气寒冷,喝了一口他递给我的滚烫浓茶,肚子暖了,也有了精神。 “我昨晚梦到程夏冬了,梦到我跟她吵架……连吵架都让人怀念极了。” “是吗?” “嗯。”我点头。 我爸取了一根烟递给我,给我点上,好像我是他的一个老朋友。 “我去弄早饭了,你把茶喝完。”他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进了屋,留下我一个人待在院子里。 那天我爸专程写了一首分行送给我,题目是《论梦中吵架的肤浅乐趣》。他用蓝黑色的钢笔把诗写在一张稿纸上,留下了日期。我将它对折,夹在放着我和程夏冬“婚纱照”的那本书里。 他说:“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尼采说的。” 我说:“我好像还不知道为什么而活。” 他说:“你几乎永远也不会知道。” 回到北京,傅斌多次建议我把扉页的字换掉,删去也好。他说我写的不是爱情小说,这句话印在一部严肃文学作品的扉页会很奇怪。他问我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写给谁的。我说这事儿比较私人,不便解释,但对我来说,扉页上那七个字远比其后的三十万字更有分量,所以非这么做不可。他最终妥协了。 小说出版后,如愿以偿地获了些奖,得到了许多不错的评价,也卖得很好。我自然很高兴。然而就小说的写作过程而言,它对我的重要性都是程夏冬赋予的:首先,扉页上的字是为她写的,我希望程夏冬能看到,我知道她不喜欢读书,所以她不需要读后面的三十万字,只需要看那七个字就足够了;其次,这本书是我跟她在一起时完成的,某些情绪毫无察觉地融入其中,也算是被动地为我们留下了记录。以上两点构成了这部小说对我的全部意义,其他的无足轻重。 我把班琪从黑名单里拉出来,跟她说了些话。半个月后,她回复了,她说她看了我的小说,还不错。我们随便聊了几句,然后再没说过话。 关睿联系我,说她在贵州一家孤儿院里找到隋凉了,叫我放心。退学回国后,隋凉在一个公益组织里帮忙。那份工作繁重、不易、收入微薄,全国各地的穷乡僻壤都得跑,但隋凉特别开心,因为她觉得,是孩子们在贫困里表现出的乐观善良和质朴天真给了她远离世俗的勇气,让她从琐碎和庸碌中解脱,重塑了自己。只不过,她仍然觉得孤独。充实,却孤独。 分手后我一直单身,也终于实现了那种真正自由开放的两性关系。我知道在程夏冬之后我绝对不会再爱上谁。那感觉仿佛老至临终,又好像初生般年轻;仿佛筋疲力尽,又好像神采奕奕;仿佛尽在掌握,又好像从未拥有;仿佛一切都已结束,又好像一切还没开始。 叶浮跟顾莱宜仍然没有断,我想,只要不被再次发现,他们或许能一直持续下去。顾莱宜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把一切控制得很好,可我更爱另一种女人,她们傻极了,愚蠢透顶,她们自私无知反智难搞,她们不看书不学习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她们一事无成飞蛾扑火无理取闹没完没了。 可我就是爱她们。 随着时间演进,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矫揉造作,感时怀伤。可我却整天被什么笼罩着,挨日子,白天期盼着黑夜,黑夜里盼望着黎明。我失去了热望,没有什么再追着我逼我往前走,更没有什么阻挡我的去路,于是我待在那儿一动不动。想着万一哪天程夏冬回来了,我若在原地,她应该还能找到我。 她会回来的,不是吗? 伍凯佑和周琦结婚了,在上海最好的酒店办的婚礼,豪华又风光。我作为伴郎出席,跟伍凯佑一起喝到不省人事。 记得第二天中午醒来时,我拉开窗帘,呆呆地看着天空中盘旋的群鸟。看着看着,我仿佛眺望到了自己今后命运的收拢与扩散、稀薄和浓稠。那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它们未曾发生却历历在目,可以避免而又势不可当。它们跟随着我、环绕着我、笼罩着我、裹挟着我,向着一个既定又未知的方向移动。 我转过身子,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孩,她的睡相很甜美,她的背影很像程夏冬。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认识对方,我也不确定宿醉清晨在一个陌生人旁边醒来意味着什么。我唯一确定的是我有太多不确定的事。我放下茶杯穿好衣服走出房间,轻轻拉上门。 ---2018年2月至6月一稿 ---2018年8月至10月二稿 ---2019年3月至5月三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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