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

撰文 孙一圣

死里逃生  作者:吴琦

一个疯人认为自己是个鬼魂,一到深夜就到处走动。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净心神咒》

夜见灯光,别有圆影。

——《楞严经》


我们都叫她毛毛。第一个毛是她的姓,第二个毛也是她的姓。我们都知道毛毛不是复姓,我们也知道她只姓一个毛,可我们从来不知道她叫毛什么,好像她从来冇自己名字,因为我们都叫她毛毛。

而曹县一中是全县最好的中学,我考了两年才考上。不说师资力量,不说教学高楼,便是奢侈的厕所早已蜚声校外。洁白的瓷砖,松木的弹簧门,还有感应水龙头,无不彰显厕所的排场。尽管毛毛素来洁净,以致到了虔诚的地步,然而,比厕所大肆流芳的却是毛毛如厕的故事。

毛毛除却饭前便后,便是课前课后,也要洗净双手,洗掉一层皮也不在乎。她向来严苛,从不请假,也不迟到。几乎踏着上课铃进来教室,头顶下课铃走。据说,她只迟到一次,迟到整整一节课。那天本来快要上课,毛毛去教室路上临时起意,想去厕所。讲到这里,有人插嘴说,想不到毛毛也需要上厕所。毛毛快步进了学校奢侈的厕所,待毛毛上完厕所,再去洗手。学校的厕所虽然豪华,水龙头也会破旧,铁锈撕裂了镀锌,但那也是感应水龙头。毛毛洗完手,待要出门,她却突然呆呆地出了问题。厕所门关闭了,要搁以前,她则不慌不忙掏出纸巾,垫在手上,开门走人。今天,毛毛兜里空空如也,别说纸巾,便是厕纸也用完了。毛毛想要出门,需要拉开门把手,这样她的双手便白洗了。她也尝试以脚开门,冇开开。如果拉开门,弹簧门自动关门之前,她来不及再洗一次手。这样毛毛便陷进了开门洗手—洗手开门的死循环。毛毛张着手,手指尖滴着水,死死盯住把手,放弃了开门的想法,便踏踏实实困囿厕所里了。我不知道这节课她如何度过,像我一样煎熬四十五分钟吗?直到下课,眼巴巴等来第一个冲进厕所的人,毛毛看准开门时机,侧身闪出,重回人间了。徒留弹簧门哐哐晃动,等待有缘人再次推开。

于一个女人来说,毛毛确系一个性感的名字。毛毛是我们的数学老师。毛毛从高一带我们到高三毕业,第一天上课她便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呆头呆脑。毛毛看上去是个老实女人,个子不高,长相平凡,不能算漂亮,却干净利落。她面容苍白,不施粉黛,枯槁如病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偶尔穿穿裙子,稍稍走动,微风轻抚之下,她的小腹便调皮地冒了一冒。我数学很差,到她讲课如听天书,一句也听不懂。然则,她开课第一句,便操着标准普通话说:数学是一门语言。


毛毛的花脸刚刚并不是花脸,脸上无意中涂了一抹粉笔的白色,使她多了一分俏丽。毛毛不是新老师,一上课便不习惯讲课,声音低垂。她习惯板书。她不喜欢整支粉笔,因为正当她书写讲义,便听啪的一声折断了。我坐在第一排靠门的座位,阳光透过窗户,打在黑板上,正中毛毛左脸。她的侧脸在黑板上投下了漫漫黑影,某个角度像是一只欲飞的鸽子。毛毛三根手指写字,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粉笔,小指像尾巴一样翘了起来。毛毛写到一半,也挪到讲台中间了,左面的黑板一片白色的反光,我看不见字了。毛毛写了一黑板的数字,密密麻麻,像白色的蝌蚪蠕动。就在第二行,她写错了一个数字,也不用板擦,凑近了小指抹一抹,黑板上便是一团白,像天上降下一小朵云,被她写进黑板了。毛毛写完讲义,翻翻教案,头也不抬,也不说话,手里冇用完的粉笔头,不过一丢,砸向后排的武松。武松当即闭嘴,额头多了一个白点。毛毛挥挥手,想要驱散弥漫空中的粉笔灰,又揉揉手里的白,白色簌簌掉落,白色仍旧擦不掉,好像她的手天生便是这样的惨白色。通常,你若是细心,她的肘关节,也能沾染一点白色。但是,每次毛毛写字,我便只只盯住她的手不放,呼吸急促,全身在颤,那是一双瘦弱得几乎惨白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缺一不可,竹枝一样,枯瘦、坚硬。我总听不懂她讲课,但是我知道她的手指在告诉我她的欲望,纯洁、白皙的手指,我数不厌的她的有洁癖的手指,在跟我说话。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整整齐齐的十呀,冇道理可讲。

数着数着,我便恨她,恨她为什么不多生一根手指叫我多喜欢一下。我近乎痴迷了,恨不能有十只手去一一捉住她的这十根手指。然而,毛毛教我第二课便叫我浑身悸动、痉挛,好像无数个毛毛将我淹没,如蟒如水纠缠、拉扯我的腿脚,毛毛先是涌在我的腰腹,缓缓抽搐,很快穿破我的胸膛,淹没了我的头顶。向上蹿流,几乎要捅破我的天灵盖了,叫我幡然醒悟人类的真理,当即推翻了神之暴政。最简单莫过我们眼之所见,这便是毛毛教我的第二课,譬如她问:是什么叫人类发明了十进制?问出这句之前,她说,人类进化到此,数学发展至今,好像人类刚刚从恐龙进化成人,而十进制绝非完美的计算系统。她像是从小臂的手腕处突然端出两只小手一样,伸出两只手掌,要推我们好远。我们已经知道,她的普通话十分标致,好像全校只有她的普通话冇走样。她说:人类发明十进制,是因为我们只有十根手指。她双眼闪着光芒说,如果人类有九根手指,那么我们现在沿袭的便是九进制了。听到这里,我甚至觉着,人类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十根手指里。

至于莱布尼茨发明二进制,他一定是个怪物,他一定是个只有两根手指的怪物。

举凡平平无奇的我们,要是只有两根手指,能够用来做什么呢,不过是吃烟。毛毛是个好老师,但我绝非好学生,第一次吃烟便被她逮住了。

你也许不知道,是武松教会我吃烟。

武松后头总是跟着李富强、皮猴,还有老桩。一到下课,他们便聚做一团,有时候,商讨国家大事。有时候,便逃去“供销社”。也有时候他们会走出校门,站到马路对面的槐荫下吃烟。第一次见他们吃烟,便在厕所,他们不便不溺,晦暗的地方,只有白色的烟云浮在他们头顶。我装作去校外买笔,与他们巧遇多次,便过去与武松搭腔。时日稍长,便自相熟。尽管武松嫌我话多,起码他们的小团体冇排斥我了,我则不习惯了。武松的腔调,武松的步子,还有他故意的亲近,都叫我忧心,尽管如是,我还是忍不住亲近武松。我的第一口吃烟,是武松那支烟的第二口,他已经点着了,叫我也尝尝,那口气像怕我饿死。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我抗拒的不是吃烟,我迟疑是因为,这是他吃过的一口烟,过滤嘴上沾着他的口水,几乎淹死我。武松脸色难看,很不松快,我颤巍巍吃了那一口。白烟顶进喉头,当即呛了出来,我猝不及防地咳嗽。武松他们哗哗笑了起来。我冇想到他们吃烟都是从皮猴手里买烟。按支卖,好坏不论,一支烟五毛到一块不等,武松也不例外。好像是地下军火交易,每支香烟,便是一杆枪。不久,我也学会买第一支烟,吃了第一支烟。为了示好,我多花五毛钱,又买了一支,像个农民夹在耳上。到底,我冇学会吃烟,武松老说我吃烟不过肺。我也不懂怎么走肺,以为吸一口过滤嘴,再口吐烟雾,便是吃烟了。

这节课便是数学课。毛毛一定发现了我的异常,不然她不会上来便是提问。她指派一列座位,从头至尾,挨个回答。申雪的肘关节捅捅我,这个小婊砸又来,毛毛叫了我名字我才意识到我是第一个,我像个娘们,扭扭捏捏,脸颊发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毛毛冇难为我,亲切地叫我坐下。下了课,毛毛叫我与她走趟办公室。

我和我的数学老师走在夏日的午后,天上的白云很近,像远方的山峦。我知道武松他们一定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再次品评毛毛了。不出意外,武松也一定再次偏着脑袋,以此避开碍眼的头发。毛毛穿着绿色的裙子,她身上散着淡淡的花露水的味道,瘦瘦的背影叫人心疼。她像个剑客,小手拎着巨大的扳手,很不相称。我的手抱着一只自行车的车座抵在腰间,想象自己抱着一只篮球。然而,沉甸甸的车座,却像一颗人头。我这样跟着毛毛,想到一个狠词,便是:提头来见。毛毛的头发被太阳晒作无限透明的金色,她停下脚步,扭头看我,她的额头亮晶晶的,冒着细密的汗珠。她故意露出笑容,向我招手,像在轻轻抚摸我的头顶,五指张开,插进了我柔软的黑发。我像被她压在五指山下的泼猴,满心欢脱,全身痉挛,既酸软无力,又呜呜乱哭。等到她说,再不快点,我们就要被晒化了,我才想到加快脚步。到办公楼需要穿过长长的操场。阳光像巨大的阴影,负在我们身上。我们脚下短短的影子,格愣格愣地向前浮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篮球场铺设的沥青晒化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白娘娘他们竟然还在打篮球。他们远远的是几个小人。我不是骂人,也不是比喻,因为距离远远的关系,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小,以致我伸出手来,也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随便两根手指,便能轻易齐齐捏碎他们,骨骼啪啪碎裂。他们这帮小人与另一帮小人对抗。双方篮球技术都不好,也算势均力敌,冇那么难堪了。因此,他们多次投篮不中,篮球像是谁的脑袋飞了出去。可能因为那只小人用力过大,大过了这块篮球场。我眼巴巴看到那只篮球一环环变大,及至落了地,像个不听话的孩子蹦蹦跳跳来了,篮球大到篮球边界的时候,便已滚到我的跟前了。我慌忙伸出一只脚,踩住了这只篮球。那些小人啊,也都巴巴看我。见我冇还球的打算,便自动脱落一人,走过来了。神奇的是,这个小小的人儿也是每走一步便变大一步,好像是我用放大镜一点一点把他放大了。他要到我的眼前了,已经变作正常大小了,再近一步,他便会步入巨人的行列。在他伸手之前,我一脚把篮球踢了回去。这只很大的篮球,并冇如我所料把他们几个砸死,而是迅速地变小,给一个身手很好的小人刚好接住了。他们很冇良心,冇等脱队的大人归队,便重新开始打球了。

操场早过了,办公楼也过了,毛毛冇停下,直接消失殆尽了。她消失在办公楼的背后,好像是办公楼的墙角直愣愣地把她切冇了。我转过墙角,走在一旁通幽的小径里,重新看见毛毛。道旁梧桐树的阴影,像蝴蝶扑棱下来。跟在毛毛后面,我第一次走进这条小径穿过的花园。因为僻静,毛毛的步伐更轻盈了,也可能因为寂静,其他人类都死绝了。过了布满冬青的地方,豁然开朗,便是自行车棚。许多自行车冇摆好,落满灰尘。不用看我也认得毛毛的自行车。她的自行车高高大大,前面横亘一根车杠,不是那种右腿一撇便上车的坤车。这辆车与别的车不同,我一一看过别的车辆。有的车座被人划了很深的三道;有的海绵也破烂了,暴露的两根弹簧也断了;有的车座套着白色塑料袋。而毛毛的自行车冇车座,好像掉了脑袋。我的猜测冇错,我从腰间掏出车座,接过毛毛递来的扳手,弯下腰去,摆正车座的位置,调整高度,费劲地拧紧螺丝。这个黑色的车座,弹性很好,很有温度的软和,同时又硬邦邦的。毛毛俯下身来,像是一场白色的梦降落下来,叫我心悸。她的头发垂到我眼前,呼吸也扑我脸上。猝不及防,我毫无痛觉,她熟练地摘掉了我的耳朵。我情不自禁伸手摸索,意料之外,我的耳朵重新卷在我的手中。她熟练的手指之间突然多了一根手指,那根细长的手指,比其他手指都要长,不过是一支烟卷。毛毛的手指,灵活地变动,搭在烟卷上。毛毛说,你也吃烟啊。我后悔忘了这支五毛的烟卷,窘到词穷,像个结巴,只是说,那个那个……毛毛不听我解释,严肃地说,这个我没收了,以后不准吃烟了,吃烟有害健康。我的后悔无边无界,挠头说,以后不会了。毛毛说,看在你帮我的分上,也看你初犯,我不告发班主任,算是我们的交易吧。我不记得我怎么离开的,我已经走出很远了,毛毛又叫住我。毛毛也已走出车棚,站在阳光下,她头顶的一块蓝天是与别的蓝天一样的蓝色,她说,别忘了今天讲的题型回去好好复习,不懂便问,莫再逃课了。

过不多久,我竟然再次逃课了。不是我的错,怪就怪武松带坏我,他最先逃了课,非但带走了李富强,好像连他俩的空位也带走了。他们逃课是家常便饭,我则是在努力向他们学习。我去台球厅游逛一圈,又去游戏厅走了一趟,老虎机很快吃掉了我几乎所有硬币,匆匆打了两把飞机,便悻悻而归。我不是第一回遇到正在上课的学校,空空荡荡,仿佛世界末日,一个人也冇。我翻墙进来的,专走僻路,就在梧桐树下,我转道办公楼后,这条小径已是我的专属小道了。很不凑巧,今天叫我遇到了毛毛。这会子,正阳光明媚,毛毛站到树下的绿荫里,风儿一吹,地上的阴影裂开的瞬间,我真怕毛毛会掉到地下去。她的侧脸很美,更美的是她微微上翘的嘴角,因为她看到了我。她应该害怕的,因为她在吃烟。作为老师,作为女人,她吃烟的动作过于娴熟了。而且,她吃烟的样子也与旁人与众不同。世上也只有毛毛吃烟需要用上三根手指。她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烟卷,小指则在小指该在的位置微微翘了起来。她喜欢仰脸吐烟,烟雾像奶油抹她一脸,好一会儿白烟在她脸上无不烂掉了,她才吃下一口烟。那支烟仿佛毛毛刚刚从我耳上缴获的第六指,一口一口吃掉。她的吃法特别,咀嚼手指的根部,手指却在尾端一截一截消失。她不喜欢弹烟灰,并且吃烟过分用力了,烟雾每每吸进,紧闭着嘴,脖颈青色的血管暴突,似乎她抽烟也不走肺腔,而是灌进血管,直达心脏。看她一眼,我便恍然忘己,心知不妙,掉头欲走,几乎要逃脱了。毛毛突然叫出我名字,烟灰齐根断掉了。啊,她竟然记得我的名字,叫我浑身一颤,满血沸腾。毛毛不慌不忙,悠悠吐出烟雾,盯到我后背一凛。这条路很短,走起来却那么漫长。

毛毛冇动,她全身曝在阳光之下。她白皙的皮肤,相当坚韧,并不怕光。


待到第二天,课间休息。我好奇武松昨天到底去了哪里。李富强说,我们去东山教场看枪毙了。虽然东山教场就在监狱边上,我才不信。后来,我也去过东山教场,除却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什么也冇。再后来,武松吊儿郎当,瞟也不瞟我一眼,亲自搬把凳子坐到走廊的廊檐边。他脱掉了鞋,双脚跷在栏杆上,全部露馅的脚趾头像疯狂的兔子,闲不下来。武松把路堵住了,要去如厕的女生要想过去,需要大张双腿,从武松的腿上跨过去,她们叽叽喳喳,很是气愤,掩嘴骂他流氓。武松则歪着脑袋,愈骂愈开心。每个过去的女生都会得到武松的赞颂。赵小倩走过去了,这可真难看,屁股大得像个磨盘。哎呀呀,还是陈爱英好看,密不透风呀。贾凤燕也走过去了,一扭一扭,足足一指宽,她一定被操过了。武松说的是大腿的间缝。然而,毛毛的两腿又直又长,细如竹竿。毛毛早早从办公楼出发,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好像刚刚从竹林中出来。因为快到时间,毛毛脸庞坚毅,脚步很快。武松则说,我操我操,一只拳头啊足足一只拳头,这个骚逼,烂货,婊子,她一定操过一万个男人了。每至此刻,我便想杀掉武松。然则,我是个软蛋,屁也不敢放一个。武松说,他从来还冇见过这样好看又风月的腿缝。以此断定,毛毛必然是个淫荡无边的女人,风光无限。这一刻我想逃离他们,我不确定,武松的反常举动,都是为了做给我看,说给我听,以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势。他们又哇哇淫笑了,他得逞了。我于心不忍,小心翼翼跳过武松的双腿,使我不碰他分毫,借机逃去厕所了。刚刚下楼,毛毛已经走向另一幢教学楼,我只能望见她消瘦的背影。时值黄昏,我看到太阳隐在她的胯下,正在熊熊燃烧。

这时候,毛毛右手的小指已然截去,已非一个完人了。

同样,这也并非我第一次看到毛毛当众发浪。

毛毛也非总是走路。她到学校教学,通常骑自行车。我不止一次看见毛毛骑自行车,那是一辆高大的自行车,前有车杠,后有车座。毛毛每次上车,不会像男人一样张开右腿,从后跨过,而是右腿向上蜷起,脚底一拨,便撇过车杠,骑车走了。炎热的夏季,也是骑车最好的季节。那天热到柏油路也化了,刚出家门我就感到热了,学校必不可少,我必须硬着头皮走了出门。我冇敢走在阳光里,挑着树荫走,就像走在刀山火海里。柏油路上处处是开车的人、骑摩托车的人和骑自行车的人,更多的是坐公交车的人。好容易到了学校,还有长长一段校园的小路要走,有个不错的女人穿着粉色T恤和紧身牛仔裤,正迎风骑车,当时冇风,她的头发仍向后飘散。她胸脯不大,温柔可人,两手架在车把上,屁股骑在自行车上。她骑过去了,我呆愣当场,我多看了她一眼,并不因为我认出她便是毛毛。她远远骑来的时候,我便奇怪了。因为我看到有一根很黑很粗的东西从她的胯间翘了出来,那东西是一根长相难看的鸡巴。这根鸡巴和毛毛的脸,给我的认知当头敲了一棒。毛毛过去一阵了,我才突然想明白那不是一根鸡巴,而是自行车车座前面的部分,像一匹鲸鱼,从毛毛屁股下面,拱破裤子,抬升上来。讲到这里,我同样想到那天我看到黄昏以后的太阳,被毛毛的腿缝削作一根发光发热的淫棍,日出一样,缓缓上升。


毛毛通常就穿牛仔裤,上身搭配一件过分的西服。那件西服更像她丈夫的西服,硕大异常,极不相称,穿在身上咣咣当当,仿佛她穿着丈夫便匆匆出门了。其实,毛毛冇结婚,她到死也冇结婚。毛毛只有过一任男友,据说是位诗人,名作万有良。我们冇见过这人,但我们都知道他,我们知道他们恋爱了,我们知道他们热恋了,我们也知道他们分手了。尽管毛毛的恋爱在男生里举世瞩目,消息却从女生脚下的地缝里钻出来。女生们心细如发,通过毛毛右手的小指洞晓一切。她们说毛毛一定单身了,因为毛毛从不戴戒指。她们说毛毛想要恋爱了,因为毛毛的小指戴了戒指。她们说毛毛热恋了,因为毛毛的小指换了戒指。第二个戒指一定是万有良送她的。她们说,因为但凡热恋,双方往往互赠尾戒。这是两人发自内心的愿望,寓意牢牢套住对方,共度一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意外的是,他们很快分手了,因为毛毛的尾戒再次消失了。而且,不甘心拔地消失的戒指还顺走了她的小指。这是我们万万想不到的。毛毛则事不关己,分手悄无声息,好像无疾而终。自此,毛毛再也冇爱过,仿佛这个万有良是个从来冇的人。

她们说万有良之所以与毛毛分手,是因为价钱冇谈拢。他们一夜风流之后,这个男人便不辞而别了。他走前于枕下放了钱,至于多少钱无从得知。有说一万,有说一千。这时候武松听不下去了,他说,撑死一百。不可能比一百更多了。因为万有良是个诗人,注定他是个穷光蛋,一百块钱是他的全部家当。我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听来这段秘辛,好像他们当时就趴在床底,虾公一样慢慢弯起。这事像剖开的鱼腹,红的白的黑的,膘胆鳃脂,一应俱全。非但学生,老师也津津乐道。这般风言风语很叫我为毛毛难过。这还罢了,更令人痛心的是她的断指。

然而,她们又湿又坏,说毛毛的指头为她男人切掉,因为万有良是个变态,要控制毛毛。毛毛因为摆脱他,付出了一根手指头。还有说是毛毛自己切掉了,为了留住万有良,以此明志。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无论过程如何,结局都是一样,手指头冇了,万有良走了,好像万有良从未出现。

这么说也未尽然。我曾跟踪毛毛,从南到北,走走停停,从来就只毛毛一个孤苦伶仃的身形,左顾右盼,并无节外生枝的万有良。我不忍毛毛顾影自怜,便开始想象,从脑海中搬出牛高马大的万有良陪她身边。尤其那天,我跟在后头,还不知道她和万有良已经分手。我正想象他们正处热恋,虽然只有毛毛一人,我则像开了天眼,能够看见他们二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傍身行走。道路一片平坦,他们走在前面,我不敢走快,总有一小片用不完的天懒洋洋滑落脑后。过了玉龙桥,每走一阵毛毛的肩膀就被谁拨楞一下,她便不自然地斜一下肩膀,继续走。原来是她每走一阵便路过路灯,路灯的光辉只落照在她的肩头,就像扳一扳她,叫她歪一歪。我心惊肉跳地担心扭坏了毛毛,竟然冇意识到,已然天黑了。毛毛穿着少见的裙子,走路一惊一乍。而万有良则裹得自己严严实实,长衣长裤,不但戴了帽子,也戴了手套。好像怕我们认出他似的,这样天气,不热死也会闷死吧。他们两个手牵手,十指交叉,默默地走。我从未见过这般柔顺的毛毛,与她的脸很不相称,而她的脸又因为频频望向对方,一闪一闪发亮。天黑不久,天上适时地下起了毛毛细雨,非但亮晶晶地落到他们身上,也落到树叶,落到屋顶,落进河水中了。他们这样走了一晚上,不知道该去哪里。无论是他的住所,还是她的住所,他们都不能去。两个人又不好意思主动开口去宾馆开个房间,便漫无目的地走。多亏空气新鲜,好到令人起疑。我则冻到打战,耸着肩膀藏在暗影里。他们不在乎去哪儿,只管慢慢走,鬼使神差进了灯笼街也不知道,直到每个开张的洗头店扑上来,才匆匆躲进灯笼庙。站街的妹妹被雨水泡开睡眼,很怕淹死似的有气无力。灯笼庙年久失修,毕竟能够遮风挡雨,因为不卖门票,万有良和毛毛便无遮无拦进来了。同样,灯笼庙也不收我的门票,我却无辜被神抢走了门票,只好翻身跳墙进去。两个湿漉漉的人,进到布满灰尘的大殿,脚下嘎吱嘎吱好像是干燥的噪声。院内黑苍苍的,是丧尽天良的黑,焚香炉乱糟糟的,湿烟深渊似的艰难地向上咕嘟咕嘟地冒。从内部望向院门,首先看到的便是提神的韦陀,另一面一定便是醒脑的弥勒造像了。正殿肩一副斑驳古联,有道是:净地何须扫,空门不用关。我扒开一条窗缝看进去。隐约见此,大佛脚下,摆一副旧色供桌,供奉一捧苹果,两边各站一支蜡烛。他们两个,你侬我侬,撑到天亮怕会着凉,不得已宽衣解带,晾在两扇蒲团上。一阵凉飕飕,冷到打战了也,水从湿漉漉的头发,到他们脸上往下滴。为了取暖,他们不得不抱住对方,他们的脸很快紧张地贴着,因为他们的脸很容易溶解于水,因此,两张脸溶在一块,变作一张脸了,一张只有毛毛的脸。接着,两只湿漉漉的裸体,也因为毛毛比万有良抱得有力,抱得真诚,借着浑身湿漉漉的水分,毛毛难过地把万有良也溶于自己的血肉和骨骼里了。好像这样毛毛就会怀孕万有良,待到来年,生下万有良,他们又是血脉相连的两个人了。然而冇用,毛毛只是毛毛一个人。孤零零一个毛毛,浑身上下淌着水,仿佛她便是流不完的水。是她自己,也要顺着她的指尖,一滴一滴滴落殆尽,化作一摊清水,渗进地底不见了。唯有一尊布满蛛网的佛祖造像乍然耸立,几乎破壳而出了。

第二天,我冇去早自习。你们应该知道,我直接来找武松,无端与他打了一架,弄折了我的腿。我的瘸腿(三个月后我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哪能与毛毛的断指相比。后来,我们像往常一样正式上课。毛毛照常喜欢板书,她捏住粉笔写字的时候,打草惊蛇了我,好像只有我忘不掉她来历不明的断指了。断指处已然冇纱布,也不渗血了,我不敢再看,仿佛我就是等待这个不敢再看。我便忍不住飞快地看了一眼,断指结疤许久了,惊异地闪闪发亮,莫名其妙地干净,十分光滑,那样突兀的冇,简直是把小指紧紧塞进了肉里。又有什么呼之欲出,不定什么时候便会蹦出一只小小的恐龙恐吓大家。每次我不怀好意地回避,都像在回避她的羞耻,她的放荡,和她的叛徒。至于吃烟,我也再冇见她吃烟了,我不知道是冇见到,还是她不再吃烟。总归,改变的只有我,因为我学会了戒烟,在我还冇学会吃烟是什么的时候,我过早地掐断了这支烟。

我瘸腿以后,得到爸爸的宽恕,允我以后上学可以骑他的自行车了,这辆车前面连条车杠也冇,一撇腿便上车了。我之前以为,爸爸会花大钱为我买一辆轮椅,最不济租一辆也好。爸爸显然一眼看透我,冇到残废的地步,拐杖也用不着。我骑车向来是把好手,骑快了,遇到前方一片平坦,我便大撒把。我需要小心谨慎,单腿跨上车座,坏脚平平耷拉在外面,便骑车上路了。单脚骑车需要一定技巧,需在脚镫高到顶前顺势踩住,一脚钩住一踩到底的脚镫,勾上高处,循环往复,自行车便一撇一撇,像划船一样进发了。然而,当我骑车以后,路边平日高高在上的柳枝纷纷不耻下问了,毫无廉耻地抽打我的脑袋。我冇那么多时间,我还要去学校上学。终于有一天,我的坏脚已经完好,可以随意单腿支在路边了,坐在自行车上,伸手折断一根柳枝,以示惩戒。时值夏日,柳枝并不干枯,而是柔韧度很好,水分也很充足。我扯了好几下,才折下来的。弄到两手尽是洗不掉的惨绿惨绿的绿色。

事关自行车,我后来再冇见毛毛骑车了。待我高中毕业,也冇听到毛毛的消息。有一年,大学暑假回家,我偶遇毛毛一次。当时我正路边走着,一辆公交车打我边上行过。我坐过这路公交,人满为患,每次能够挤上车全靠运气。为此,我付出了一只手机为代价。那是一只诺基亚基础机,黑白屏幕,只能打打电话,发发短信。因此,我并未心疼,只是遗憾。这天我走路像个无所事事的混混,其实,我是要去姥爷家。我早早看见了这辆公交车,我怕我认错了,我先认出的是毛毛。她正坐靠窗的位置,车窗大开。她的半边脸映着阳光和风速,我着急忙慌也挤上这辆公交车,站在离她不是很近、又刚好能够看见她的位置。她边上坐着一个男人,后来,我明白那是个陌生人。我当即扭头,怕与她对视。我想我认不出自己了,浑身颤抖。我想她同座的男人也一定注意到了,她的断指。他起初以为她把小指攥在了手心里。后来发现了她的秘密,他一定替毛毛感到生痛,那截去小指的地方,像突然降临的怪物冒了出来。肯定是意外,伤疤突兀得像多出的一根六指儿,闪着光,比其他地方要硬,也比其他地方洁净,洁净得像一块污渍。然而,我还是比她先下车,我已经过了五站姥爷家了。刚刚下车,毛毛的叫声打断了我的臆想。我装作惊讶朝她望去,她正因为偶遇熟人而高兴,她斜着身子,几乎正面朝外了。可是,她不是在叫我,而是认出了另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毛毛,这是教师之外的毛毛,阳光而灿烂。她把自己扭作半个麻花,手伸出窗外,朝那个人挥手。要叫司机知晓,一定骂她叫她缩手回去。然而,毛毛冇,公交车已然开出老远,毛毛仍挥动她的手。她张开的手指,因为摇晃,显出许多错影,好像她这一只手有十根手指那样多,令我眼花缭乱。


本来,我坐在后排与武松同桌。高二重新排座,武松照样坐在后排,我则去到第一排门口,与申雪同桌了。申雪是个发育良好的女生,每次课上她挺直腰背,两只胸脯搁在课桌上。她不是团支书,却像团支书一样总在我睡觉、说话抑或看她时拿笔尖捅我。申雪是如此,胸脯却大到叫我挪不开眼睛。我很奇怪,如此纤瘦的身体是怎么支撑如此之大的胸脯的,真是需要很大的天赋呢。然而,话痨则是我的天赋。申雪总在我说话时,举手报告。一到下课,申雪警告我,你能不能闭嘴。我说不能。申雪说,你是无赖。我说,趁着我们年轻,能说话的时候一定要说话,你是不知道,到我们老了,话就越来越少了。申雪无辜地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们使用的词语正在逐年递减,而我们却不知道,并且蒙在鼓里。就是说,我们使用的词汇正在默默发生灭绝,并且速度越来越快,所有的词语,使用的人越少它就越僵硬,当50亿人冇一个人再说这个词语以后,这个词就“啪”的一声凭空消失了。这个词语灭绝以后,我们是不知道的,我们的不知道不是慢慢把它遗忘了,我们的不知道发生在遗忘之前,就好像它从未出现。先时可能是生僻词,发展到后来就是常用词了,比如“习惯”,比如“恋爱”,比如“活着”,比如“比如”这些词。最后消失的词语一定是“我”。当“我”从来不在以后,我——我们也就学会了闭嘴。申雪炸毛了,你能不能当个哑巴。我说,对,这时候我们就是自己的哑巴了。话说回来,我有个舅舅,他就是一个哑巴,他不是天生的哑巴,他是小时候一次高烧以后才学会哑巴的。但是我舅舅的哑巴和我们以后的哑巴不一样,他不是词语的无奈,是舅舅的无奈。从小我跟我的舅舅很亲,每次见我,他都有无数的话要说,我看着他,他张开很大的嘴巴,好像嘴巴里堆了太多词语,它们很奇怪,它们疯狂地争先恐后,它们却礼貌得要命,根本不知道该使哪个词抢先出口。对,就像你看到的这样表面,舅舅的样子,比从嘴巴里伸出一只手来还令我难受。申雪显然深受感染。她将信将疑,真的吗。我说,骗你是小狗。申雪散发圣母的光辉,眨眨眼,同情地望着我,好像我是我舅舅,我是我的哑巴。我说,我还去过聋哑学校呢,教室里全是哑巴,一个也不会说话,你猜怎么着,哑语老师竟然不是哑巴,这可真是惊讶了我。我冇告诉申雪的是,哑巴打手势时,公然发出悚然的咿咿呀呀之声,这样的声音比空寂和喧嚣更可怖。可能因为我的舅舅,申雪对我的态度竟然转变许多。但她告诉我还是肩负压力。她说的时候吞吞吐吐,说出来了也向后一靠,努力撇开这句话与她的关系。她说,晚上你能送我回家吗。我绝无不行之意,惊讶的迟疑叫她误会了。她解释说她不是胆小之人,只是她放学路上,都会路过一条棺材街。白天还好,晚上就不行了。我知道那条街,专事售卖棺材,每家铺子门口摆着各样棺材,上漆的原木的,一字排开,斜倚在墙上,棺材盖半开口。要是哪天太阳好,就会有一小块阳光陷进去。白天走过去,背脊也会发凉。晚上关门了,那些棺材也不动,就那样排着,好像人类学不会死了,棺材永远也卖不出去一样。

想不到,我竟然打起退堂鼓,申雪却冇我预料的害怕。尽管已经送她许多趟,我总毫无必要地哆嗦,这条街要是一黑到底倒是好办。当头一轮明月,两根可怜的路灯,勉强地亮一亮试试,徒增恐怖气氛。为了不致误会,我们冇并排走,从来是我像个跟踪狂远远跟在她后面。走不多远,便会有狗不知从哪个方向,狺狺吠叫。是夜晚突然落到这里了,我们正走着,申雪已走出很远,我正努力忘掉这是棺材街。哪里一阵吱吱嘎嘎,一定是我听岔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像翻过一座山那样疲惫,我不能掉队,因为只有紧紧跟住申雪,才能压制害怕。这里已是纯熟无奇的夜了,以致突然从一口半开的棺材里跳出一具黑影,也冇那么突兀,真真把我吓到半死。申雪也懵了,傻傻住了脚,脸上流出了无声的泪水。那个黑影应声堕地,发出奇怪的响声,我才放松下来,因为那是汪汪吠叫。很快我便觉到更怪,这匹狗的身形怎么是直立的呢。这只两足走来的狗,尚未走近,便已站到路灯之下了。这只黑狗庞大的阴影,猛扑过来,哈哈笑出声来。我朝后退了一步,胸膛空空荡荡了,原来是武松。这个混账王八羔子,吃饱了撑的。

这便是武松。

尽管,武松是令人厌恶的武松,但他身边总围着许多人,脑门抵着脑门,唯他马首是瞻。武松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总能一句戳中人的痛处。尤其说起女人,他更口无遮拦。我和武松翻脸也因为女人,武松当胸踹我一脚,你竟然瞪我。话说回来,我和武松相熟同样源于一场打架。

武松出门很多次了,我才发现他挎着一个难看的挎包。应该是他爸爸的挎包,因为这是军用绿色挎包,有着闪闪红星,也写着闪闪发光的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包包有些年头了,磨损过分,冇破洞。尽管老气,新世代重新挎出来,别是一番况味。三班的王海豹偷出他爸爸的黑皮公文包,要与武松交换,遭到断然拒绝。王海豹这人,迷恋一切军事装备,从不穿校服,普通衣裳也不入他眼。他每天身着一套绿色军装,不是正版军装,色地不纯,老是不安地掉色。

晚自习我冇逃课的打算,憋不住走一遭厕所,望一眼高墙,委实忍不住翻身出去。冇特别要去的地方,露天台球厅冇人,之前我不明白院场为什么罩了一块很大的黑网,透过网眼,星星纷纷坠落,也看到黑网过滤了厚厚的落叶和鸟粪。胡同尽头右拐,是一间穿堂的香油坊。穿过香油坊豁然开朗,宽敞的院场,相对而坐,坐拥两家网吧,一家名叫飞宇,一家名叫红树林。算了,还是去供销社吧。这是一家老掉牙的游戏厅,几乎全是小学生,打拳皇败给一个小东西,我悻悻然出来。我该直接回家的,就要放学了。你们忘记申雪了吗,我抄近道拐来几近荒废的有龙胡同。很不走运,我遭遇了一场打架。虽然,我向往英雄,也自认是个好汉,事到临头,我才叶公好龙了。白娘娘不在,白娘娘一伙五六个人堵截武松。武松一改往日嬉皮笑脸,严肃的脸幼稚得像个孩子。这种表情,后来武松预备带我打架的时候我见过,他说,待会要是打起来,你就使劲用脚踹,不要停。万一打不过你要记住两条:第一,打不过就跑,有多快就跑多快。第二,跑不过抱头,一定要护好脑袋。终究,那场硬仗他冇带我去。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武松那把刀,浑身发紧。只见武松不慌不忙从军挎里,掏出一样东西,闪着寒光,我打了一个冷战。那是一把来历不明的刀子,与平常的刀不同,像是军刺。跃跃欲试的几个人,一动不动了,似乎刀子初初亮相,莫名定住了他们。显然,刀子动摇了军心,碍于颜面,冇人肯退让一步。僵持不下,武松左突右冲,劈开的空气,迅速合拢。他们的包围圈,笼统起来,也更大了。武松与他们看到了我,又不及看我,突然好像只有我希望这场架打下去,这样他们便无暇顾及我了。我贴墙过去了,不管不顾,拔腿便跑。胡同口立着一杆路灯,我跑得愈快我的影子向后拖得愈长,好像他们也不打架了,死死拽住我的影子,吁吁地叫,叫我休想跑掉。我反手一掌,砍断影子,像个断尾的壁虎。路灯愈来愈亮,我的脸也愈发发热,快要跑出胡同我也想不到我会高喊,因为我的脸几乎烧着了,我喊道,啊啊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啊。并不是我的高喊吓住他们,而是救了他们,叫他们换来停战的借口,体面地撤退。冇过多久,武松慢腾腾地来了,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别喊了。原来他的声音如此温柔。

事后回想,比武松装鬼吓我,这件事令我后怕多了。

经此一役,我与武松建立起牢不可破的革命友谊。翌日,便手把手教我抽烟。与这样一位伟人做伴,我肩负使命,也肩负压力,早早做了好景不长的打算,上一个与他亲密无间的是李富强,再上一个是老桩,再再上一个是皮猴。他不能一碗水端平,隔一段便厚此薄彼一阵。而我们,谁都毫无怨言。我们一同逃课去东山教场,去学校附近的台球厅,去龙有胡同的供销社,去四完小的石蛤蟆街,去人民广场的磐石大厦,去鼓楼大街的跃进塔,实在冇地可去了,我们就坐马路牙子数汽车。


有时候我们也去录像厅看黄片。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冇看到想看的片子,不过草草看了几部三级片,我们张开的双手,无论《玉蒲团》还是《满清十大酷刑》,哪位娘子的衣裳也扒不下来。时值千禧年,录像厅已是没落,网吧方兴未艾。但是,我们向来不去网吧的。待我看到真正的黄片,已经是一年之后了。

此事源自一次意外,也是我第一次上网。高考过后,我和同学们都兴奋莫名,不知道身体要干什么了,总归要释放。去网吧包夜乃是首要之选。网吧包夜,顾名思义,便是在网吧里泡一晚上。我记得,这也是我们班最后一次集体组织,由班长张波张罗。当晚吃过晚饭,张波把大家召集到网吧门口,男生一律进到飞宇网吧,而女生则统统进到红树林网吧。对这个安排我很不高兴,因为我想和女同学挨着玩电脑,这跟和女同学同桌一个道理,我只不过想与女生挨得近一点。但是,我反对毫无效果。这是我第一次进网吧,我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会干什么,只是对着鼠标戳戳,很快便玩到半夜,终是体力难支,想要睡觉,我的男同学们,突然兴奋起来。他们全都围在张波的电脑前端,我很好奇他们一帮人在干什么。我走过去探进头去,立马头脑清醒了,也瞬间原谅了张波此前的刻意安排。因为他们在看黄片,而且是赤裸裸,毫无人性的交媾那种。此前,我从未见过女人这样光的裸体,更不知道什么是做爱。当时我看到一双如此坦白的男女水淋淋、光灿灿地你来我往,以杀人一般的力气交媾时,我脑袋便炸了。这时候我才刚刚领略情欲的膨胀,他们两个,一男一女,当时是光芒万丈的。特别是女人,金灿灿的,像发光的观音。当然,我并不甘心于此,当下我便偷偷记下这个黄色网站的网址,以便以后我自己来网吧能够轻易找到黄片。那年夏天我冇考上大学,来年复读,再次来到县城的第一天,我不及上课,便到飞宇网吧,打开电脑,输入我心心念念的黄色网站,这网址便是:www.baidu.com。令人可惜的是,我冇从这个网站里找到我应得的黄片。

网吧是我们的禁地,灯笼街却是所有男人的福地。灯笼街因为灯笼庙得名。灯笼庙我进去过,是一座废弃的荒庙,虽然冇修缮,也是文保之地。灯笼街的其他铺面一色全是洗头店,名不符实,洗头店从来不洗头。白天歇业,夜晚开张。晚自习放了学,但凡路过,哪个门口不站几个女人热情揽客呢。

要去灯笼街,须走光华街。要走光华街,须过玉龙桥。要去东山教场,必走灯笼街。因此,我们不止一次路过玉龙桥。玉龙桥是石板桥,冇栏杆。透过石板缝缝,会看到流水淙淙。每每路过,我们便会看到一个瞎子坐在桥边。他好像常年睡在这里,因为身下便是他的床铺。脏兮兮的褥子,棉絮露了出来,冇样子。他的身下围着床单。我们看不见他的腿。我们从不注意他戴着墨镜,拉着二胡。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铁罐。应该是揭开了盖的罐头盒子。盒子前面,写了很长很长的粉笔字。写在柏油路上。大意是苦难,贫穷,残疾,饥荒,疾病和绝户统统压他一人身上了,但求好心人捐助一二。粉笔字比我们老师写得还要漂亮,好像特意练过书法。铁罐里面都是硬币和毛票,这样的零碎钱。武松往铁罐里投过石子,哐啷一声响动,瞎子毫无动静,我们很快便走了过去。

想去又不想去。可能这也是武松的想法。

我沉默着,跟上武松,走进一家洗头店。我们显然攒了八辈子力气,才跨过这道门槛。天气炎热,进去吹吹冷风也好。粉色的灯光,映照我们脸上,变作无限温柔的妹妹。小小的门脸,看似很小,纵深很大。店员小姐说很不凑巧,我们应该来晚了,这会儿就剩一位小姐了。本来我们可以换到别家的,好容易决心进来,我们已经不够再进另外一家店的勇气了。武松咬咬牙,不能白来,一位就一位。店员小姐说,大哥,你们俩吗?武松看看我,坚毅地点点头。店员小姐犹豫一阵,说,得加钱。其实,我想说你们去吧,我就回去了,最不济我坐这儿等着也成。我竟然也跟他们进去了,一句话说不出来。房间不大,房门是木门,薄薄的三合板,门锁的地方掏了一个窟窿出去。门闩也坏了。我插不上,店员小姐嗤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别弄它了,冇人进来。应该不是怕羞,那时我们也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店员小姐已经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熟练踢掉她的高跟鞋了,与我们很冇好气地说,愣着干什么,时间就是金钱,快脱啊。我死死扣住腰带说,我想上厕所。我像个肾结石患者,勉强尿了两滴。待我回来,武松业已脱光,精赤条条一个了。他的裤子提在手里,冇地方该放,两条裤腿无力地挂了下来。脱光的武松,已经不像武松了,瘦巴巴的,白白净净。我只好把系好的腰带,重新打开,扒下裤子,很不情愿,拨出我的阴茎。可能嫌弃我们太小,还是个学生,店员小姐咯咯嘲笑我们,继而哈哈大笑了。她笑到背气,差点死掉,边笑边说,哈哈……你的鸡巴……好小啊,真是好小啊。我就知道会这样。起初,我以为她在嘲笑我,说,哈哈……你的鸡巴……好好笑啊,真是好好笑啊。直到店员小姐接着说,小到好小一只啊,小到好像一只小蘑菇啊。店员小姐说小蘑菇时,这个,简直就是这个,她比画出了她的小指。这时候,女人虽然脱掉了衣裳,我还冇看到她的胸脯,她的私处。武松也冇看到,却像中了枪,踉踉跄跄,夺门脱逃。武松赤身裸体,跑进了这样无风的夜晚。

我并冇认真看到武松令人惊讶的阴茎,不知小到何种程度。但是,这事终究叫我想起那位拉二胡的瞎子。有一次路过,我们这个瞎子罕见地冇拉二胡。他竟然想去对面,他向道路两边扭了扭头,我只是觉着不对。后来我才突然想到,他这是观察来往车辆,原来他不是瞎子。他的瞎子是他装扮出的。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掀开床单,根本冇站起身来之说,便走了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是个冇腿的人。他的双腿齐根断掉了。原来他的好腿也是他装扮出来的。他的裤子就是这样通过折叠的方式,包住断腿的地方。他是怎么走路的呢?他的两只手,撑在地上,他的身子便向前一挪,就这样一步一步走的。待他到了对面,我才发现,对面有一杆水泥的电线杆子。他扶着电线杆子,解开裤裆,掏出难看的阴茎,冲向桥下的河水撒尿了。我很震惊地看到了他的阴茎,他的阴茎不好看,也不算大,甚至有点粗短。但是,他的尿线又细又长,弧度又好,冇一处阻塞之处。尿线因为要拉到桥底的水面,委实漫长,愈到后面愈是无力接续,断作一截一截,纷纷栽进水里。显然,他不是冇腿的动物,虽然又细又弯,不妨碍他有一条长长的堪称巨人的腿。看到此处,我无端想起人面狮身那个致命的谜语,司芬克斯说:有这么一样动物,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那么这个动物是什么动物呢?

真正令我惊讶的是武松并冇因为我通晓了他的秘密疏远我,有时他甚至刻意讨好我。不过,已经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我们终究迎来一场打架。我们打架那天,他不舒服,好像是病了。我忘了我们怎么打起来,只记得我怕打死他,才住了手。为此,我吃了大亏。我们打架的地方在他住的地方,冇第三个人知道。好像我们事先商量好了,这是我们共同坚守的秘密,而且也是为了坚守这个秘密我们才打的架。

我不止一次去过武松的住处,那是一个杂乱的院场。这儿不是他家。据说是他舅舅的房子。他的舅舅已经不住在那里很久了,因为可以离学校近一点,所以就叫他住在那里。院场里,有四五个房间。其他房间几乎只有空空的房间,什么也冇。武松住在靠里的一间,里面冇桌子,一张床,一把几乎破烂的椅子,就是全部。院场里有栽种了两株枣树,三株柿子树。武松带我去他那里玩,因此我记得路。武松通常是不去晨读的。我会在晨读下课以后,过来找他,吃过早饭,便一起上学。有时候皮猴他们也会来,一般情况下,武松会赖床,我便爬到柿子树上摘柿子。有一次,我正在树上吃柿子,听到一阵震响,差点吓得我掉下树来。原来武松已经起来,并且吃起了烟。为了不让烟卷白吃,他点起了炮仗。炮仗蹦到我脸上,击碎了我的镜片。多亏我戴了眼镜,也多亏镜片是树脂镜片,不是玻璃镜片,我才冇瞎。武松带我去配眼镜,武松付钱的时候,我说,我来,冇几个钱。武松说,一码归一码。有一次,我去找他。他还在睡觉。院场和屋里向来都不锁门。他从来也冇锁门的习惯。这个地方,确实也冇什么值得人偷的东西。好像所有东西要么是破的要么是空的,只有武松睡觉的床褥是新的,今天他和别的时候睡觉的样子不同,古怪地趴在床上,腰腹拱了起来。好像他被什么东西,鼓了起来。他翻了个身,样子就更古怪了,好像有个女人被他藏在被褥里。他丝毫冇露怯,他起床的时候终于叫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像往常一样掀开被褥,我并冇发现不同。我又掀了一下,才下来,不然,他会把被子拖到床下的。原来被褥里面藏着的是一个黑色的车座。

一定是武松先看到毛毛的自行车的。武松看到她的自行车激动万分,不但因为这是一辆捷安特自行车,更因为这个黑色的车座激发了他的性欲。昨天晚上,他一定把鸡巴插进车座,交媾了。不然他现在不会这样憔悴、无力,一脸病容。我从来冇见过武松交媾,但是像武松这样一个性欲勃发的英雄人物,不可能不交媾的。

武松睡眼惺忪,他觉察了异样。说,瞪我,你敢瞪我。

我说,这车座是毛毛的车座吧。

哈哈,武松大笑,你个贱人,竟然喜欢毛毛。

不是吗。我说。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武松说。

如果是别天,我不会这样。今日不同往日,我像咬掉了自己的舌头,满嘴是血。原本我来找武松,是要倾诉衷肠,岂料变成这副样子。我一愣一愣,一句话说不出来。照武松以往的脾气,早与我打架了。但是他冇,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有点不舒服,你能去药店给我买点阿莫西林和布洛芬吗。我就出门了。药店不远就在学校对街的铺面,药店的护士问我是不是再买一点创伤药。我不置可否。顺道买了一瓶娃哈哈矿泉水,一口冇喝。进屋前我在枣树下尿了泡尿。武松吃完药,多喝了两口水,把瓶盖盖好。见我不说话,他才抬头看看我,递给我水,问我要不要漱漱口,接着他咳咳地说,你这样一副鬼样子,去哪里鬼混去了。我说,刚从灯笼庙出来。武松以为我在讽刺他上次灯笼街的事情。我冇那个意思,一定是武松太过敏感了。我说的是灯笼庙,而非灯笼街。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便是如此,武松也手下留情了,他的绿色包包就搭在床边的椅子上,他冇拔刀,也冇抄板砖,只不过踹了我一脚,一脚踹了我四仰八叉,爬不起来。他把这个黑色的车座扔给我,是我始料未及的。他说,你想要你拿去。好像那是毛毛的头颅。本来我要接住了一点事也冇。怪就怪他冇准头,车座砸到了我的脚踝。我当时差点疼昏过去。我的骨头一定骨裂了,我听到咔嚓一声,便心知不妙。好在我冇落下残疾,伤筋动骨一百天,将养三个月,我很快活蹦乱跳,好人一个了。虽然我走路不会太过明显一瘸一拐,但是,我和武松再也不说话了。便是遇见,我们也如陌生人一样,互不理睬了。我们终究变做了对方的哑巴。

毕业以后,我再也冇见过武松了。


第一年高考我冇考上大学,复习一年才考到海南××大学。复习我冇在一中本部,而是在专门接收复读生的博宇中学,这个学校是一中分校,老师也都是本部老师。这一年我冇涉足一中本部,自然也无缘见过毛毛了。

大学毕业以后,我就近去广州工作。我的专业是国际贸易,换过不少工作,便是五花八门,总归是推销产品,有时候甚至会去发传单。最令我喜欢的是推销白云山矿泉水,这是新产品,我不须街头售卖,但打开销路很费一番工夫。我们需要出差去全国各地的公司、KTV、酒店推销,尤其连锁店面。我们需要与各地采购经理打通关节,一般冇回扣,很难进入。我不喜欢这份工作,我喜欢这份出差。趁机到各处跑跑,我很觉不错。

三五天便出差,使我到过很多地方,虽有广州、深圳、上海,不过大多是偏僻地方,譬如我从未听过的毕节、巴中、淳化,竟然还有单字叫宋的地方。每到一处,住进摇摇欲坠的旅馆,无一例外,便从门缝里塞进身姿曼妙的“包小姐”卡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这样恶习,每到一处便急不可耐,光顾一位小姐,一并保存每张卡片。我着魔似的,一天不交媾便饥饿难耐。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呢,你信不信都好,我交媾冇一千也有八百,每次都像个新手,很难为情,浑身颤抖,几乎要哭了。有些姑娘大概也是初次,与我一起害羞。有些则不顾廉耻,十分性急,因为还有几单等她交货。她们或年轻,或漂亮,或应付,或功夫上乘,高矮胖瘦,不一而足。我也不挑,照价付钱便是。她们多不是本地人,说话南腔北调,几乎冇普通话,更兼是小范围方言,我听不懂,却不妨碍我们交流。不过,有时我也能学会个别词汇,便是在泉州,因为我们工作过程中有个姑娘问我,你有毛毛吗。听罢我心内一惊,她看我错愕,笑着解释说,就小孩嘛。我接着错愕。她说她是永州人,在她家乡,都将小孩叫作毛毛。便是几次,我去大庆抑或四平,碰见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叽里呱啦,一秃噜便是一串,我更一字不明。同样,不能妨碍我们真诚交流。我愈来愈发现,交媾才是人类共通的语言,不用翻译,与生俱来。也不用费劲学习,学习多麻烦呢。无论哪国姑娘,肤色是黑是白,也不废话,上手便是一场愉悦的交媾。我记不住跑过多少地方,更无法计算做过多少姑娘。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性交有这样多的姿势,当一男一女两个人,赤诚相见,鬼使神差便以前进式、百合锁、拜堂式、打死结、双头蛇、跷跷板,还有自由操,不一而足,我冇数过,至少有72种方式,毫不客气地交媾。不论何种姿势,抽动的本质不变,甚至是重复的。我不知道与同一个人重复一样动作是否厌倦。但是,与不同的人重复一样动作,永无止境。这样毫无意义的重复,叫我走神,也叫我痴迷。仿佛叫我发现了重复的秘密,只有交媾的重复,令人愉悦。这样的愉悦,无一例外,都要给钱。我挣钱不多,但是无论姑娘要价几何,我则多加一百块钱。这是对她们工作的认可,我向来认为,这是一项伟大的工作,也冇比这更纯洁的工作了。俗话说,拔屌无情,多么虚伪,谈感情多恶心啊。真金白银换来的交媾很是无辜:性这样纯洁,别给感情玷污了。而卖淫和嫖娼这样一对词汇,世上再冇比它们更干净的了。婚姻则是对交媾的白嫖,这也是我迟迟冇结婚的原因。说到底,我不信任任何冇金钱的交媾。我谈过恋爱,也遇到谈感情的女人,事到临头,我便不争气地退缩了。当然,我也勾搭过正经女人,不谈风月,只做交媾。事后,两人的关系微妙地变质了,像抹了糨糊,黏滞起来。于是,我留下钱,仓促逃了。不出意外,我挨了一个巴掌。因此,我喜欢目的明确,从不废话的交媾。开门见山多好。交媾这样明亮、阳光的事,人类真是龌龊,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猥琐。如有必要,我甚至想跑到大街上当众交媾。谈情说爱浪费了语言和效力,叫我害怕。这样直截了当的交媾才是人类的有效语言,一切尽在不言中嘛。其实,因为工作关系,我在广州待过很久(因为公司便在广州),曾不止一次去过郊区叫作黄村的城中村,一开始她们说话几乎完全不懂,后来听多了学会一个词,我觉着很酷。大约是粤语吧,我也不确定。她说没有不说没有,就说冇,多么形象。读作mǎo。然而冇话,并非一字不说,我们不是哑巴。有些姑娘甫一进门,交易并不顺畅,我们便聊聊家常,比如你吃了吗、你多大了之类,失措的话,使劲挽留贵客。有一次,有个身材娇小的姑娘,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是上一个嫖客讲给她听的,她说话的神情并不是要给我讲,只是怕忘了,要讲给自己再听一遍。她说,有这么两个目不识丁的人,女人假装认字,拿出一本书交给男人,叫男人念给她听。并说,她最喜欢听他的声音了,特别是读书的声音。男人也假装认字,便认真朗读起来,适当时候,也伴随翻页的声响。这两个人都是文盲,但他们不是盲人,不时便相视一笑。男人念给女人的内容,不是这本书的故事,是另一个故事,是他一页一页临时编造的故事。我忘了我听到这个故事作何反应,不过,这绝对是卖淫对嫖娼讲的最好的故事。然而,在所有嫖娼的故事里,女人被句子流放很久了。

我在外浪荡多年,忽如其来,一场肆虐全球的大流行肺炎病蔓延开来,各国政要告诫国民,无有必要,不准四处流窜。加之爸妈诚心相邀,我也便狼狈归家了。爸爸托关系送我进到银行工作,倒很是符合我的专业。刚进银行,我先被下放到砖庙的农村信用社做了两年放贷员,才转回县城。回家工作不到一年,便在妈妈威逼下,与个门当户对的妻捉对结婚了。我不得不多多考虑挣钱事宜,往家搬弄钱财。毕竟成家立业,需要用钱的地方一样接着一样。再过一年,我调回县城,也冇生下一儿半女。妻自不待说,父母焦急万分,舍脸求来几副中药,叫妻定期服用。妻连连叫苦,肚子偏像个顽固的小孩儿,几无动静。

正值中秋与国庆双节,放假七日,妻撺掇我去泰山游玩,父母也作声附和。开车不远,四小时便到了。妻调皮地眨眼说。我不该听信鬼话,简直人山人海,中国人多到密不透风,走也走不动,肉身也要挤作纸片了。我爬山向来怕怕,台阶陡峭,老人也不如。妻一路大呼小叫,我则头晕目眩。爬山一半,我便后悔了,上上不去,下下不去,我想我一定卡死在这里了。我吓哭了,为了哄我,妻问我泰山半途这个石碑,写作“虫二”的,是作何意。我也不知。山顶要冷好多,而且我并未为我的哭泣多么羞愧,我也以为哭已是我到顶了,冇承想一阵蛄蛹作祟,似乎体内有一条蛇顶到喉咙,扎实的早饭统统吐了出来。下山我走不动了,妻便携我坐缆车,到桃花峪山口,我拦不住妻进了元君庙。庙内古柏参天,人烟少了许多,花草茂盛。两株巨大的柏树和松树对生,郁郁葱葱,如龙似凤。这两株树上拴着密密匝匝红布条,押着许许多多小石子。妻像虔诚的教徒,拜一圈神仙,遇着谁都进香、磕头,末了跳到树前,也押了一颗石子到枝杈上。回家路上,妻告知我这叫“押子”,原来这便是她跑这趟的目的。天已擦黑,我正开车,出了泰安地界,大道一片平坦,妻已睡着。过了梁山县,便是菏泽了。八百里梁山泊早已干涸,我无端念及武松。高中毕业这么多年,我曾多次梦见武松,他像幽灵潜进我的梦,或笑或面,与我共度欢愉,有几次武松竟然死了,吓醒了我。前面远光灯激醒了我,最讨厌打远光的人了,我努力甩走武松,转念纳闷妻的举动,也许出发前妻便已备好石子了吧。

许是妻心诚则灵,第二年,我们的女儿便出生了。

女儿出生那日,我本该在医院的走廊走来走去。因为应酬,我冇能及时赶到,我来晚了,好在母女平安。听爸爸妈妈说,女儿一出生便哭了。真不可思议,女儿还不懂事,甚至冇学会说话,便先学会哭了。我来到医院,虽然还是夜晚,已然不是今天的夜晚了。这时候,我身怀巨大的不真实感,想我何德何能也有女儿了。妻脸色惨白,像生了病,冇力气嗔怪我。看她有气无力看着女儿,我多么羞愧,但是生下女儿的兴奋很快涂满我的全身。多么神奇,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还冇巴掌大,怎样长大呢。我想伸手摸摸女儿的脸,妻担心我冇轻冇重,哎了一声说小心。我讪讪缩回了手。然而,女儿的小手正嘤嘤拨乱空气,想要抓一把什么东西。我冇完全缩回的手,刚好交给女儿抓住。但是,我的手太过巨大了。她整只手蜷曲着,只能握住我的小指头。妻不愿意就这么歪着,吃力地向上耸肩,挣命似的说,该给女儿取什么名儿呢。我假装女儿力气巨大,怎么也抽不出她的手心,让女儿这样把玩。不久,女儿的手又湿又热,这样温软烫到我的小指几乎融化了。我说,就叫毛毛吧。毛毛,多好听的名字。

女儿刚出生时,小脸皱在一块,像个丑八怪。女儿已经五岁了,看起来漂亮、灵动,阿拉伯数字却也认不全。女儿长大这几年,我真切体会养大一个人多么不容易。妻向来温婉淑静,常年累重,难免失控。这一天,幼儿园的老师布置的作业,10以内的数字,各抄一百遍。女儿已经学会1和2了,到3卡了壳。女儿写在作业本的3字老趴在那儿,站不起来,写作扭扭捏捏的m。无论妻怎样教女儿,整整一页纸,m密密匝匝趴那儿,像无数蚂蚁在爬。女儿说,我怎么学也学不会,好难啊。妻失去耐心,一巴掌扇她脸上。妻真是气昏了头,女儿红彤彤的脸颊,肿大如牛,眼泪汪汪写了一晚上。第二天,m便颤颤悠悠站了起来,能做顶天立地的3了。

我知妻脾性见长,也不怪她。她一个女人含辛茹苦,上有老下有小,既要做饭又要洗衣,眼见一天天压弯了腰。因此,我见缝插针也做些目力所及的事。但是,第一次去幼儿园接女儿,便难住了我,而且,女儿已快升小了,我还不知道。换句话说,我已经大到有个女儿的人了,而我却冇想过责任,别说孩子的重量,便是孩子平日穿衣的重量,也是我无力承担的。幼儿园不远,沿恒泰路走五百米,到丁字路口过马路,便进了明光小区,穿过一小片竹林,和冇水的喷泉,紧靠小区西门便是。还有半小时,才待放学。天色尚早,云彩许久未动,像给树枝叉住了。许多色彩斑斓的孩子冷不丁放学了,看起来天真烂漫。我看见女儿的时候,她正与其他同学招呼,女儿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连衣裙,我还冇见过比女儿更漂亮的小朋友。与女儿一道来的是个戴眼镜、个子不高的女人。她应该是幼儿园老师。她一再看我亲切地喊女儿,说,你是毛毛的爸爸吗,之前冇见过你。我点点头。老师说,毛毛妈妈呢。我说,孩子妈妈今天不大舒服,便叫我来了。这时一个比女儿矮一头的男孩,与女儿说再见。他挥手的幅度过大,几乎打到女儿的脸了。女儿噘着小嘴嘟囔囔,像一块石头。老师蹲下身,与女儿说,老师教你什么了,以后不准说悄悄话骂人了。随后,她说,毛毛你看这是你爸爸吗。女儿似乎习惯了老师的把戏,大眼睛扑闪扑闪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主动靠我边上,牵动我的手。我们冇原路返回,绕出掩盖竹林和喷泉的小区,沿着柏油路走另一条道。刚走不远,女儿挣脱我的手,向前跑去。我不知道她在追什么,前面一片空空,什么也冇。女儿跑动时,从后面看裙子有一处地方褶皱得有些奇怪,我也小跑几步,跟上女儿,查看女儿裙子的后背。女儿耸动一下,突然冷漠地说,你干吗呀。她语气吓我一跳,像个成年女性那样,过早地显露了厌恶,而非讨厌。我几乎不知所措了,说,你裙子怎么破了呀。女儿满不在乎地向前做抓取的动作,我想她应该在捉蝴蝶吧,说,黄智卓撕的,他老这样。我虽然皱起眉头,却突然想躲进衣柜里。我这才意识到,我比女儿还要小,白白长了几十年。女儿站在前面,不再抓了,虽然我们相隔较远,她仍然需要仰头看我,她说,爸爸能不能不告诉妈妈,妈妈知道又要骂我了。我绕过去再看裙子的裂口,好像会有数不清的蝴蝶扑扇出来,女儿倔强地斜转身子叫我先答。这样地方的口子,不在缝纫处,一定是用刀割破,再好的裁缝也冇法不留疤。我不争气地差点哭出来,努力挣出欢脱的样子说,爸爸不说,回去换上你喜欢的公主裙,爸爸给你补好,妈妈就不知道了。女儿显然冇耐心待我说完,早早跑脱出我的视界,前方世界一片荒芜,一只人类也冇。我需要再走一段,转过这幢烂尾的转了弯的商品楼才能重新看到女儿背后的裂口。

我狗改不了吃屎,还则罢了,过去这么些年,灯笼街也死性不改。昔日的洗头店,改换门庭做洗脚城抑或洗浴中心了。结婚以后,虽是诸多不便,我也冇比以前少去。平日我归家晚,借口应酬,妻也未起疑。作为男人,我很能将这样的嗜好与家庭分割,免受其害。灯笼街大大小小的店面,我几乎光顾了一遍。姑娘多是外地的,操着各样方言,偶有普通话,钱财便多加一倍。姑娘大概一年一拨,少有久待。我见姑娘多了,不乏性情古怪者。如变装游戏,如cosplay者,如戴面具者(为满足客人录视频),也有戴口罩者(算是cosplay之一种)。戴口罩者大有成风之嫌。因为自多年前,大流行肺炎病兴起,为防疫病传染,别说全国人民,便是全球之人,几乎人人佩戴口罩。口罩便如说话一样捂在嘴上了。如今,大流行病已然消失多年了,人们也都摘掉口罩。总有很小一部分人,或因为谨慎,或因为习惯,摘不掉口罩,佩戴终身了,好像连空气也不干净了。他们冇脱下口罩,好像预防下一次的瘟疫突然爆发。我也找过戴口罩的姑娘,除了身负紧张,也冇什么不同。我不喜欢新花招,最令人放心,还是传统姑娘。

这一日很晚时候,我进的便是龙宇洗脚城。4号姑娘给我上钟,价钱比上学时涨了十倍不止。

我说,给我先洗洗头合适吗?

巴适巴适。

于是,我们进到卫生间,只是没有洗发水,洗手液将就将就也没关系。

我问你电话巴适吗。

这个不合规矩的,叫领班晓得了,要罚钱的。

就一个电话号码,我不会给你打电话的,就是想找人说话的时候给你发个短信,你就没有跟人说说话的时候吗?

103爱77……

103什么?

103爱777……

10327什么?

103爱3个妻……

1032777然后呢?

103爱3个妻四把伞哎。

10327774832是不是,我记住了。

是。

你多大了?

28。

你是哪里人呢?

四川。

四川哪里呢?

四川呃巴蜀。

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这个水温合适吗?

可以。28还没结婚?

今年过年回家准备结婚的。

结婚以后还来吗?

不知道,也许不来了。

你姓什么?

姓赵。

哎呀,还是本家呢。

真的吗,看在本家分上,给你便宜一些,抹去零头吧。

开始我们有零头吗。

有零,也就一个零。

你说的是你的手机号吧,有且只有一个零……那个我说,我要给你打电话你会接吗?

我不会接。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们领班的电话(咕咕一笑)……哎呀,洗手液挤多了呢,你的手也拿过来洗一洗吧。就像那个什么广告说的,洗洗更健康,多洗些多巴适……

我还在洗头,他们硬闯进来,令我与四川姑娘劳燕分飞。别个嫖客与姑娘也抱头出来,他们无不是老手,寒风呼号下,井然有序,只我一个瑟瑟发抖。一路我与同车边上的嫖客解释,我就是进来洗个头,什么也冇干,你看我的头发还是湿的,不信摸摸看摸摸看嘛。我张开五指插进结满冰碴的头发。头回进到号子,我不免紧张,我怕妻知道,我更怕女儿什么都知道。他们不听我说话,也冇突击审讯,与我关在一块的五个人好像在笑,笑到六双手脚纷纷趴地。号子里比我想象的干净,而且门边的角落有摄像头监视。我困到不行,冻到牙齿打战,搂抱到自己的后脊梁,总睡不着。迷迷糊糊中,我看到妻来接我,你带女儿来干什么。我关上门叫她们走,不用管我,我竟然关到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一睁眼我眼前一片漆黑,我知道这是我的残梦。我只想解决目前困境,然后明天一早焕然一新回家,我正为一夜未归的理由发愁,猝不及防,再次堕入梦境。这一次我梦见我死了。确切地说,这是我的梦魇。我乱叫乱蹬,踹醒边上的人。我向来如此,睡觉从不安稳,睡在梦中,我十分害怕,冒死挣扎,想要逃命,但是我冇能逃脱死亡。我又喊又叫,有人在我的外面叫我:喂喂,你醒醒,你醒醒啊,你醒过来啊。喂喂。好歹叫醒我了,不能高兴过早,死亡早早蒙了我的头,我已经死在了梦中。我是跟着外面的喂喂醒了过来,应该说突然活了过来。一睁眼看到了屋顶的椽子,头一回我觉着屋顶的椽子太密了。我感觉不对劲,喉头涌出一阵东西,那是什么呢,只觉一阵冷汗,原来梦里死后的世界,便是这活着的人间。我犹如醍醐灌顶,领悟这桩真理,未及一刻又忘却脑后了。我从来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刚刚睁眼,我胃部涌出一阵恶心,想要呕吐。我当时确信,人要真的死了,再复活过来,一定不是庆幸抑或惊喜,一定是恶心,活着的感觉一定叫他恶心。值夜民警叫醒了我,我跟他后面,左顾右盼,昏暗的走廊一点点洇开来。我不过搁洗脚城洗头,又冇杀人放火,他们至于半夜突审吗?值班室清雅明亮,民警从他边上同事的位置,搬出一把椅子。他落座时候,皮质椅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他脱掉警帽,理一理箍出一圈压痕的头发,亲切地说,坐坐。我才知道我既冇站着也冇坐着,而是蹲在墙边。民警坐在椅子里,高高在上,就那么一直看着我,看那么久,好像马上就把我看死了。在我死亡之际,他突然推我一把,救我狗命。他说,啊哈,赵……赵……他的卡壳好像使我知道我只配叫赵赵。你叫赵什么来着,刚还喊你来着,就在嘴边,哎不重要了,你还记得我不。我诧异地看看他。他说,老同学,认不出了,我是李富强啊。刚刚搁灯笼街我可一眼认出你了,我就纳闷怎么是你。没有想到还真是你啊。我浑身不自在地笑笑,同样不知道是否该站起来,尴尬地笑笑,便躬身勾过椅子,小心坐下,重新找找做人的感觉。我们边上,还有一把空空的椅子,像是张着大大的嘴巴,等人说话。我想求他放我回去,一开口竟然鬼使神差顺他口气聊起老同学。我们说起王红燕,说起皮猴,说起陈乐,说起王辰,说到该笑的时候我也适时地笑两声。很奇怪,李富强说话的时候,我只觉他的上唇掉到下唇,即刻忘记他在说什么。不停地掉啊掉,使我奇怪他怎么这么多的上唇啊。我突然意识到他的上唇完全包住了下唇,高中他便这样,早该认出他的。他的皮鞋从蹬住的炉沿上放下,兜里摸出烟卷,递给我一支,还吃烟吗。我摆了摆手说,不吃了不吃了。李富强也不客气,自顾自将嘴巴叼住递出来的这支烟,俯身凑近炉火点着了。我们几乎将同学们挨个翻了出来,同时我们默契地刻意回避了他,甚至他的名字已是禁词,便在脑海打转也不可说出。禁制我们嘴巴的名字,便是武松。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件轰动曹县的大案。武松因为强奸班上的女同学,给警察抓到大狱里。说起来简直曲折,委实不敢相信。武松出狱后,便遭割喉。听说因为他无罪释放,才被杀害。谁知道呢,总归武松死了,我们还坚固地活着。我与李富强说到冇什么可说,不得不谈起武松的时候,话到嘴边,我们终究冇说武松,张开的嘴巴一阵wow,以免惊掉下巴,李富强只好脱口说了她出来。毛毛犹似一场暴雨,沛然而下。

就我们数学老师,你不是忘了吧。什么东西掉地上,骨碌碌滚动,发出咔咔啷啷的响声,是可乐罐发出的响声,空了的,吓我一跳,我以为李富强知道了毛毛的异常。我故意说,她也死了吗。李富强呆滞了一瞬,说,怎么会。你没听说吗,传言都是真的,她是卖屄的。李富强的表情阴森恐怖,像是在捂住政变的秘密。本来她蛮小心,不慎让我们抓了她一次,我没在场,我听我们头儿说的,但她走的时候我在场。她妈妈交了罚金领走的,然而,她妈妈一个劲叫我们抓她起来,也不经司法程序,当场告状起来。她妈妈看上去七老八十了吧,还冇死,算是奇迹。她颤颤巍巍,一面织毛衣一面控诉。毛线团搁在腿上,一针一针熟练地织毛衣。

你说什么叫我领她回去 谁 不不不

她就在家啊 就刚刚我出门时候非要说我牙杯不干净

每次我刷牙 都叫我洗牙杯 我每天都洗牙杯 她还说我的牙杯不干净 让我好好洗牙杯

我说 我不知道到底还有哪里不干净 我已经每天都洗了

她说 你戴眼镜洗就看得见哪里不干净了

我说 我已经戴眼镜洗了 我看不出还要怎么干净才行

她就觉得我故意的……

我他妈……是真的………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洗才行了

我今天直接把牙杯扔了

不要再天天和我说洗牙杯洗牙杯洗牙杯洗牙杯了

我们家洗碗 洗完以后一定要把每个碗每个盘子每双筷子都擦干

如果不擦干就放进消毒柜里 我妈妈就会尖叫

(妈妈?)

电饭煲的内胆 里里外外也要全部都擦干 不能有一滴水 不然我妈妈就要尖叫 她尖叫啊

抹布洗完以后 一定要拧干 如果没有拧干 我妈妈就要骂我

家里的地 不能拖 一定要跪在地上擦 跪着擦要是擦得不干净 还要被骂

我以前就是因为和她生活在一起压力太大特别想远走高飞

我可算知道爸爸为什么跑了 叫我是爸爸也会跑 谁不跑谁是王八

这还算好了 以前更离谱 我还小的时候 桌上不能放东西 她见不得桌上放东西 说乱

我:?!?!?!?

桌上不放东西桌子是用来干吗的???买回来占地方的??

每天吃过的饭菜 都要挪到小盒子里装好 在冰箱里垒成一个一个的小盒子 她见不得冰箱里的空间没有被充分利用

扔进垃圾桶里的垃圾 不仅仅是要踩扁了再扔 还要充分利用垃圾桶的空间 要扔得错落有致 每次扔垃圾扔得不好 她就受不了 她就要骂我 说我邋遢 不像个女孩子

我他妈每扔一次垃圾 就要被骂一次

我每次都要伸进垃圾桶要它们摆摆好 还要给它们过家家吗 你说多好 我又不是把垃圾扔垃圾桶外头去了 我就不想把手放垃圾桶怎么了?!?! 我对不起谁了我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种压力下长大的 真是很烦

重要的是 你完全不知道她的标准会在什么时候再往前进一步 一不小心你就做错了

没完没了 无边无垠

我和她都不睡一个房间 我房间里面开个小台灯 她都睡不着 她要求我晚上睡觉必须关掉所有灯 包括我房间的灯 我房间的灯到底关你什么事啊!!!我们又不在一个房间睡

她还强烈要求 家里的所有瓶瓶罐罐 盖子一定要盖好 这个真的是我的噩梦

我每天早上出家门 我妈都会努着嘴与我说:加油努力工作哦!

她就是一个要求非常高的妈妈 时时刻刻

我小时候 每次犯了一点点错误 或者没有考好 她就会暴打我

啊 她真的是一个像侦探一样的妈妈

然后我妈妈在过程中对我的严厉强迫的控制对我是一个很糟糕的过程 但是如果你扛得下来 坚定的坚强的韧性 想要不断地变好的一个人 但是有些小孩 他没办法扛下 这种小孩就会断掉 社会新闻说妈妈打了孩子一巴掌 孩子跳楼自杀了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非常多这样的时刻出现 然而 我没有走到这一步 是因为我在想要去死的那个瞬间 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 把我拉了回来 叫我现在变成了现在的我 不过一念之差而已

别跟我说过去了就过去了 长大了就好了 我根本长不大啊 过去的从来走不过去 在她的高压政策下 我被压得死死的 一厘米也长不大啊 啊 对了 我来这里就是来告她的 我要告她长期虐待未成年少女啊 政府啊求求你们救救孩子 把她关死这里吧 我把她带来了 她就在这里 就把她生生死死关死这里吧 这是政府应该做的啊 啊 救救孩子吧

听着听着我们便糊涂了。到底是她交了贿赂(我们纠正过她,她拒不接受)领走毛毛。我照笔录分析半天毫无头绪,同事听到一半便知她约莫是糊涂了,别说女儿,自己也认不得了。你不知道,她花了很大会子才走掉,因为你不知道,她说着说着,毛线团掉了下去,滚到门外,看不到了。她冇追逐线团去捡,她只扯着线希望能把毛线团拉回来,岂料毛线愈扯愈长,总不见线团踪影。她手上的毛线花花绕绕缠住手,使她动作艰难。是喵喵救了她,一团猫儿从门外进来,扒住毛线团,据为己有。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在猫儿爪下抢回毛线团,归还给她。喏喏,便是这只猫儿。只见喵喵靠着暖炉,蜷缩脚下。李富强要是不与我说,我不能发现这儿还会有一只又懒又惰的猫儿,全然冇猫样儿,像是一团毛线团胡乱缠绕。不久,李富强好像很困,还冇睡不防备便打鼾了。办公室大门敞开,我冇上铐,脚下也无脚镣,若能站起身跨过门槛,轻而易举便能出门了。边上空洞洞的椅子,仁慈到一声不吭。不防备可乐罐咔咔啷啷又滚动了,原来是猫儿走了两步,动了动它。猫又回到炉边了。浑身通红的可乐罐,安谧地响动,距离门槛还很远的时候好像耗尽了可乐罐里的可乐,再冇力气了。徒留远方的门框,门外的大千世界,不外是醇厚的夜。我克制着一脚踩扁可乐罐的冲动,像是失去双腿的瞎子,沉进皮质的椅子里。


事到如今,我坦白从宽,在此之前我已是见过毛毛。那一天与平日并无不同,我还不知道这一天便是女儿出生的日子。酒足饭饱,我再次来到灯笼街,好像是专门找她一样,换过几家都不满意。我以为她是别人,她戴着口罩,刚刚从哪个店面出来透口气,像低廉的站街女,很不打眼。作为站街女,她裹得过分严实了。我们狭路相逢以后,目视对方便已了然,像地下工作者对好接头暗号,掉身便走。她冇带我去灯笼街的任何店面,过了光华街,到了路对面,我们坐上最后一班703公交车,车厢很暗,载有零星两人,每站停时车厢便亮起车灯。我不敢去看她,便望四周,除了车顶灯四围还有冇用处的灯。有次我与女儿去游乐园,回家很晚,便坐公交车。公交车的车厢内灯也是一站一亮。女儿突然指着车厢内不亮的灯问我,那些灯为什么不亮呢,是坏了吗。那不是一盏灯,而是四围两列。我无法与她解释。我也无法解释这与她刚出生便接种的疫苗有关。因为我还要与她说起历史上那次已被遗忘的肺炎大流行。那时我还年轻,那时每至冬天疫情便反复发作。为阻疫情扩散,除却佩戴口罩,政府拨款,凡是公共交通车辆,在车内顶棚和车辆两壁直角处,增设了两列紫外线灯,常年照亮,不为照明,只为杀毒。如今疫情已殁,紫外线灯则遗留下来,亮也亮不起来了,委实有些扎眼。到了玉龙桥我们便下了车,路径突然散漫悠长起来,好像不止我不知道要去哪里。磐石宾馆已经拆除,天气也不想我们过多游荡,无尽的夜空飘起大胆的雪花。跃进塔不远五百米的距离便是一家鸿兴宾馆。我付了钱,大床房已经冇,标准房也罢。房间与房间别无不同。刚刚进门,她便摘下口罩,她的脸照亮了我。她大口大口呼吸空气,我以为她摘了嘴巴下来。因为,我想起我之所以信任她,因为她淡蓝色医用口罩外面,用口红画了一只猩红的嘴巴。看样子她早认出我了,好像是为了补偿我年轻时的羞怯,她便大胆地认出我来了。而我到了玉龙桥才发现端倪,心脏怦怦乱蹦。玉龙河已是结冰,皎月无法倒映,我如约看见了她右手的小指,那是冇的小指。巧合到过分,我怀疑她事先策划,故意找茬,茬到我的。所以,她才带我到宾馆。平日她都是在众多灯笼店接客吗?但是,她教过这么多学生,认识那么多人。我凭什么认为,她还记得我,而冇把我记做别人。

她冇那么廉价,主动脱掉衣服,肯定因为房间暖气过热。她脱衣服的动作同样冇那么廉价,好像每件衣服需要花大价钱才能脱下。尤其这件紧身的红色毛衣,正中蜷缩一只黄色猫咪。她脱毛衣与我的方式相反,她从下摆向上拉起,像是要把自己翻新了,脱下的毛衣里外则是反的。她不大的皮包是八宝箱,不停掏出香皂、牙刷、牙膏、洗面奶、洗发水,自己的毛巾和浴巾,甚至牙杯。她进去浴室不久又出来,不知从包里翻找什么,掉出一支笔和笔记本,她重新捡回去,扑扑灰尘。听着卫生间淙淙的流水,我打开电视,音量调至为0。有那么一瞬,我错觉把房间静音了,因为我蹑手蹑脚,像个小偷,掏出她的笔记本。是我多虑了,这本笔记本除却年代久远,是很普通的笔记本,也冇什么秘密。不过是记账本,记录各式各样的植物,好像植物学是她多年的兴趣。一定哪里出了差错,我想象这些植物是与她交媾的男人的名字。出于某种原因,她不能写下他们的真名,以此化名。仿佛不止我们城市的男人,便是其他所有男人也都被她交媾过了。不论什么原因,这些男人翻脸无情绝不认识她。这些呆滞的化名的物体,稀松平常,处处可见。好像这样,一切都与男人无关,与她交媾的是红薯、莲藕、苹果、高粱、忍冬、毛榉等等等等。毛毛出来时,过大的浴巾像被子一样过分了,裹住全身。她问我要不要也洗洗。我胡乱冲洗一下,很快出来。她已经穿好裤子和秋衣,似乎马上就走。她坐在另一张整洁的床边,为防弄皱,她的屁股只坐住很小一截面积,而且,浴巾平平整整垫在她的屁股下面。我们两个,一个资深嫖客,一个淫荡婊子,意外冇交媾。我们像两个陌生人那样,坐立不安。她比我还要难受,当先开口。后面的交谈,我了解到,这些年她一无变化,还在一中教学,可能会教到死。至于妓女这项事业,她不图钱。我冇敢问她是为什么,或者怎么变作这样,或者她从开始就是这样,还是后来变作这样。我不能理解她在做的事,使我嫖过的娼也都袭来统统向我发出疑问了。我想问她这些年过得怎样。话到嘴边,我发现这是句废话,不知怎么改口,说成了,怎么会这样呢。而她冇头冇脑地说,头上长角的不一定是龙,也可能是羊。这才是她的口气,依稀从她日渐衰老的脸上看到过去的容貌。实在无话可说了,她关心地问我的腿怎样了。我说,走路不碍事,就是跑快了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我故作轻松。没想到吧,除了残疾证没谁知道我竟然是个残疾人。她说,跟谁打架打坏的呢。我说,没有谁,况且也不是因为打架折的。她说,没有吗。我说,就出来灯笼庙那天,天已亮了,我冇回校也冇回家,鬼使神差来找武松,不想与他打了一架。她说,武松是谁。我说,没有谁,不重要。

武松掷出的车座,被我跳脚躲过,滚在一边。我扑倒于地,冤枉武松说我要报警,抱起车座便走了。武松冇追来,我也冇瘸,我的脚完好无损,但我竟然一瘸一拐走出胡同的另一头,这是去学校相反的方向。跨过柏油路,便是玉龙河边。玉龙河蜿蜒曲折,要走很长才到玉龙桥呢。这儿几近荒芜,人烟也少,蒿草过膝,河水不深,能见波光潋滟。坡度也还不陡,我一颠一颠安全下到水边,小心往边上走走,有茂密的芦苇丛和许多石头,这儿的水更深,鹅卵石也多,鱼群显然更多。坐在坡度上,我撇着腿,举起车座朝脚踝砸去。前两下偏了,砸不中骨头,擦破了皮,冒了血。我小心蹚进水边,搬动硕大一块圆滑的石头,为此,惊散一群小鱼小虾。石头阳面布满绿苔,找准阴面,再砸脚踝。又是三次我冇能用足力气,我是有多怕疼呢,冇多大效用。第四下失手砸猛了,骨骼比我想象的严重许多。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嗣后,我将石头和车座双双沉入水底,淹死了事。

以上真相我自是冇胆告诉毛毛,虚伪地问她另外一番话:

我的名字叫什么?

她有些愣神。

我是说在你那里你把我的名字写作了什么?

她冇责怪我偷看她的名字,不好意思地低头说,你都知道了。短短几秒已经不像她了,无限温柔地说,你的名字,那朵小蘑菇就是。

我简直怒不可遏,忍住冇发火。我不知道她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她的脸看不出笑态,严肃的模样老态尽显,叫我难以自持。

当晚趁毛毛睡着,我留下一百块钱,夹进笔记里,悄悄走了。走前我将搭在椅子上外翻的毛衣,翻了过来,为它平反昭雪了。这个掉进钱眼的女人,肯定冇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竟然肮脏至此。只有交媾才是纯洁的爱情,冇人能够玷污。虽然钱更肮脏,钱也不能。我想这也是钱能安然留下的原因。我不后悔,保留了石头的秘密,据为己有。而故事也行到了尾声。

故事的结尾早已发生。那天老天下着毛毛细雨,我一路跟踪毛毛,翻身进到灯笼庙。正殿两边东西两厢房间,一边是观音菩萨,另一边是地藏菩萨,慈眉善目,好欺负的模样。灯笼庙正殿大门敞着,毛毛正跪正中的蒲团抱紧自己。还有两个蒲团分在左右。我想好了,要求佛祖保佑,跑进大殿跪进右边的蒲团咚咚磕头。毛毛啊呀一声,不敢相信地看看左边空落落的蒲团,那边的空空蒲团跪住的应该就是万有良了吧,她颓然坐住双脚。因为昏暗,她不确定我是人是鬼。为了打消疑虑,我掏出火机,点燃供桌这边的红色蜡烛。蜡烛含着烛火,供果已然腐烂。照亮了毛毛,仓促擦擦脸面,她终于下定决心确定我的存在了。外面的风吹进来,烛火微微晃动。我们打在墙上的影子也忍不住动了动。烛火的照耀下,原本亮晶晶的光亮挂在毛毛的鼻尖。可能毛毛觉着不舒服,抽了抽脸,毛毛鼻子的阴影,奇怪地撑在她的左脸,好像她的半张脸可怖地揭掉了。可能为了仔细看清,确认确实是我,她凑我更近了一些,她的整张脸明亮起来。很快她想到她刚刚大哭一场,以手遮挡烛光。大殿暗下来,因为她的手靠近烛光过近,使映在墙上的手影庞然大物起来,这只巨手刮剌整面墙上,挡不住它正在用力,誓要整墙推倒。毛毛似乎看透了墙壁苍白,便在墙壁作画,做出狗头的手影,吃掉我的脑袋。这只狗变化多端,兔子、鸭子接踵而至,最后变作一只鸽子飞走了,这只鸽子应该把手也带走的,留下一阵旋风,差点灭了烛火。冇过多久,毛毛沮丧起来,因为鸽子飞走了,她的手还在,尤其是小指的戒指,正割着她的手指。她疯子一样想把戒指撸掉,戒指生了根一样,毫不动摇。她对手指又掰又拽,又揉又搓,弄到手上全是血也冇弄下戒指。大颗大颗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烛火烧到蜡烛也各处流了泪,殿内佛祖、廊柱和墙壁无不闪烁暗淡。我点燃了另一支蜡烛,大殿冇明亮多少,所谓一梦结灯影,我像做梦了,我们的双影双双浅尝辄止。我与毛毛说,弄湿了也许便能滑脱了。毛毛想要起身去抓雨水,我适时地说,雨水不行,会越弄越紧的。毛毛看着我,分明是说,那用什么水。我冇说话,捉住毛毛这只手,一根一根掰动手指,捏住最后这只小指,小指上覆满鲜血。我俯身过去,像是为了迎合我的口味,连同血液,张嘴含住这根手指。我突然后退出去,仿佛这根手指要把我挤走了。我并冇咬下去,牙齿一点一点轻轻叼住她的手指,一点点吞进嘴里。她的手指竟然潮湿竟然甘甜,像一股甘泉,将我全然淹没。我觉着我疯了,把手指吐纳出来,再行吞进,发出咕唧咕唧的响声。我的唾液,混合血液巴在她的手指,嘀嘀嗒嗒往下滴。毛毛冇阻止我,眼巴巴看着我的举动,好像不相信有我似的。手指迟迟疑疑吃进去,并且要长长了卡到喉咙,有一声咳嗽憋在嘴里,我不知道该不该咳……

这时候,我还很小,我不会先见之明地回忆毛毛。等我年龄很大,大到死了,大到死去很久,才有资格回忆。然而,毛毛还冇死,一到半夜,她的鬼魂便已未卜先知,浪在大地游荡了。好像这样她便能永生不死,耗光所有人类了。

---于北京十里堡

---2020.11.20—2020.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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