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时光的碎片——忆任洪渊老师

撰文 李静

死里逃生  作者:吴琦

大二下学期的中国当代文学课,终于是任洪渊先生讲授了。一个瘦小精悍的中年人立于讲台,脸庞似削,目光如电,一口清亮的四川普通话时而平缓,时而激越,出口成诵。坐在座位上,我想起大一下学期,讲文学概论的罗钢教授为了让我们领会“何为自由体新诗”,就念了一首当代汉诗:“大地初结的果实和我脑中未成形的幻想/一齐在太阳下饱满地灌浆……”在大家一脸懵的静默中,罗老师问:“你们知道是谁写的吗?”谅我们也不知道,他就从椅子里站起,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任洪渊”。“这是一位在台湾很受关注的大陆诗人(“在台湾很受关注”是那个时代进入殿堂的标志性评语——作者注),他就在我们中文系任教。”同学们炸了。“他教哪门课?”“能教我们吗?”“上哪找他的诗?”……一群天南海北的井底之蛙初会于名师云集的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其不开眼的嘴脸就是这样的。

大二上学期讲中国当代文学的老师,板书有个习惯:俩字一行。因此我很怕他讲到名字是三个字的作家。比如“周立波”吧,他就会一行写“周立”,再另起一行:“波”。如果下一个作家是柳青呢?板书就会顺下来:“波柳”,再另起一行:“青”。一堂堂课下来,这板书就像一列列坦克,无情碾压我对文学的渴慕。我是为了当作家才报考北师大中文系的呀,可一入学,系主任对我们说什么?“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是培养文学研究者的。”文学研究者?什么叫文学研究者?茫然四顾,不甘心地在任课教师中寻找文学的光芒,创造的灵晕……结果呢?找到了研究文学的两字一行板书先生。

幸亏任洪渊先生出现,才及时挽救了“文学创作”和“北师大中文系”之间行将破裂的关系。任老师符合我们所有关于“文学家”的想象:灿烂的才华,喷薄的诗情,孤高的性格,锐利的谈吐……但女生们莫名悲悯地认为,“才子佳人”这个神话,在任老师这里是绝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因为它实在太古典、太虚假了,与他示范给我们的现代美学不符。不久,我们就在课堂上听到他讲女神妻子F.F.对自己诗学的开启……好吧,好好记笔记吧。


不知何故,女生宿舍开始流传一本文学杂志,上有任洪渊老师的自供情史《我的第二个二十岁》。如此好的八卦素材岂能错过?我排队等候,拿到便读:

“又是这双眼睛看着我。是最早的黑陶罐,洪水后存下的一汪清莹。”

诗人的情话不寻常。他不说这双“眼睛”是美的,而将大洪水和挪亚方舟的典故暗置其中,暗喻这双“眼睛”是涉过人类滔天大罪(“洪水后”)的原初的纯真(“最早的黑陶罐”,“清莹”),承载着他的救赎。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颂赞呀,哪个女子扛得住?

“那是1976年4月的一次‘大批判会’。我们来到世界的唯一目的和意义,只是为了给一个伟大的思想做一次渺小的证明,十二亿分之一的证明。我们因为有自己的美、智慧、想象、激情,生来就有罪了。我们是如此害怕自己,害怕安娜·卡列尼娜的让人不能不回头的眼光,害怕蒙娜丽莎的谜一样的微笑,害怕罗丹的空白了身躯和四肢的无名无姓的《思》。出于恐惧,我们招来红卫兵,又同时唤起坟墓中的黑色亡灵,秦皇,李斯,韩非,在一个太阳世纪禁书,焚画,毁雕塑,为了禁住她颠覆一切的蛊惑的影子。”

谁能将情话和历史反思,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谁能用如此透明的寥寥数语,在个人和历史之间无界穿行,将以人为神——且只以某个人为神的时代里精神的压抑和自由的渴望,表达得如此由内而外、举重若轻、直击本质?在我狭窄的视野里,没有,一个也没有。

死里逃生
在时代的喧嚣里,“不期待分食的光荣”。/李静

读完文章,我的八卦之心消退无踪,对文学写作的敬畏之情油然而起——即使再私人化的素材,也要受精神之火的淬炼;即使再单纯的表象,也要显现背后灵性的源泉;即使再复杂的思想,也要穷尽语言表达的一切可能,使思想的深邃跟文字的敛净成正比——否则,不要写。此文传递的沉默的教导、无言的戒律,威慑了我的一生。


由于从初中即已开始的漫长难愈的抑郁倾向,我的一切行动皆是在有意无意地寻求精神的拯救和治疗——小到读一本书、写一篇论文作业,大到恋爱、交友、寻师。我渴望有一道光,将自己从深渊里打捞出去。渴望奇迹降临,震碎那个自我窒息的玻璃罩。

可以期待而又不必自己争取的唯一奇迹,恐怕就是任洪渊老师的课了。他能做什么呢?我甚至不敢和他说一句话。可是,他有词语。他的词语点燃和照亮了他自己,这是显然的。他生于1937年,其时已五十四岁,但他的语言全无从“文革”中匍匐过来的痕迹(“我没有进入那个年代的词语”,他说),反而有着青春的骄傲和奇崛(是的,1990年代,青春还是敢于骄傲奇崛的):“生命的影子并不具有影子的生命。艺术只崇拜唯一的,却十分轻蔑第二个”。能这样说话的人,难道不是自由的吗?难道我不该循着他的词语,找到我的词语,把自己救出去吗?我就是这样带着治病救己的心理,听他的课。“生命”“原创力”“创造性的”“第一次命名”“身与头”“头与心”……是任老师随身锦囊里的关键词,它们于我,是重造生命的力。

如今中文系出身的学者,十分轻蔑中国当代文学,认为这是不学之徒的寄居地,弃暗投明之前沾染过这个专业的,再也不愿提及。但对三十年前的我来说,中国当代文学是任洪渊老师勾勒的图景:它充满了感性的奇遇和理性的冒险,是西方传统和中国诗学激烈碰撞之地,是以创造为第一推动力、正在诞生和形成的新天新地。与做学问、“研究文学”相比,我感到参与构造这图景更有魅力——也许它的活力能治愈我的抑郁,使我换一个人;而做学问不能。于是我决定报考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生——虽然我这一届,任老师不招生。

1993年北师大中文系中国当代文学专业的考研试卷上有一道题:试论老舍《茶馆》结尾,“撒纸钱”这场戏的生命含义。本人一向老实木讷,却决定在此刻奉行机会主义:我认出了这道题,它洋溢着任老师的风格,那么它也很可能是任老师来判,我要——赢他的高分!忘了都写些什么,只记得是在考场中恣意忘形地“写作”,而非“答题”:用了忧郁的笔调,将纸钱和白雪、生和死、路和坟,交织在一起。

复试时,任老师在场。他矜持地打量我三秒钟,说:“把《茶馆》那道题写成了文章的,是你?”我木讷地点点头。我想告诉他,我是个投机押宝的赌徒。我还想告诉他,我一直将他的课当作救生筏。但还是沉默了。我的性格没有能力完成这段对话。这是我当他学生以来的第一次“对话”。于是他扭过脸去,激情洋溢地对招生导师刘锡庆先生说些让我不好意思的话。

自此,我是刘锡庆先生的弟子,也常到任洪渊先生家做客。


去任老师家的第一目的,当然不是讨论诗歌,而是去查看对照他的神话主人公——那位让他感到“蒙娜丽莎的笑在她的唇边,没有成灰”的夫人F.F.,让他“天空的那么多月亮,张若虚的,张九龄的,李白的,苏轼的,一齐坠落”的女儿T.T.。她们究竟是何样女子?本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生认为,此问题是我们亟须解决的首要问题;去任老师家探访以了结此问,是吾专业近水楼台的一大福利,不可不用,必须快用。

眼睛黑亮的小学生T.T.给我们开了门,就飞速地跑开了。亭亭玉立穿着浅蓝色真丝袍子的师母F.F.迎了出来,用沉稳悦耳的女中音招呼我们。任老师也从书房走出。笼罩在神话中的一家三口被我们尽收眼底。关于任老师新近出版的《女娲的语言》,我们展开了神不守舍、准备不足的交谈。

回宿舍的路上,我们慨叹道:师母小芳美是美,女儿汀汀可爱是可爱,我们却已无法从她们身上看到更多。因为我们走不出任老师的目光。我们再也不会把她们和路上偶遇的美女娇娃等量齐观。她们将永远是任老师笔下的F.F.和T.T.,闪着神话的光晕。


任老师的当代诗歌解读课是在北师大老主楼(如今已是一片平地)六楼的当代文学研究室,先生一人,弟子五六人,围桌而坐,闲谈模式。他手捧一个带盖的大玻璃杯,稠密的绿叶杯中翻舞,说渴了,喝一口,偶或把误入口中的茶叶吐回杯子,盖上盖,接着讲。他的思维从一个意象跳到另一个意象,话题则是哲学性的,我们经常接不住。

“为什么艾略特说‘过去因现在而改变’,传统因今天而改变,为什么?你们谈一谈?”他问。

我们的阅读量填不满这个问题。

这样的挫折甚多,于是我老老实实把他的《女娲的语言》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的语言有一种钻石般的坚硬质地和晶莹光泽,显示以“智”穿透“情”、而非从“情”升华到“智”的思维:


在这块土地上,我们生存的困境,不在于走不走得进历史,而在于走不走得出历史。我们的生命只是复写一次历史而不是改写一次历史。这是我们独有的第三悲剧。我们总是因为寻找今天的历史而失掉历史的今天。总是那些埋葬在秦汉古墓中的人物使我们生活在秦与汉,而不是我们把秦汉人物召唤到今天。总是他们改变了我们的面影身姿语言,而不是我们改变了他们的面影身姿语言。我们总是回到历史中完成自己,而不是进入今天实现自己。我们的生命在成为历史的形式的同时丧失了今天的形式。


那时,我还不知道用遗忘历史的“当代性暴政”一词来向这段话提问,更不知道“我们的生命只是复写一次历史而不是改写一次历史”这句话,究竟有几重含义。这吸食了“我们”生命的“历史”,是本真的吗?还是被谁出于自己在“今天”的欲望而“改写”了呢?这个没有足够的自由意志“实现自己”的“我们”是谁?那随己意改写历史、又迫使我们“复写”这“被改写的历史”的,又是谁?TA的那个“我”就是自由的吗?还是TA也被什么“历史”的幽灵操纵了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任老师的言说是关于“第一次”“第一个”“创世纪”的狂想曲,关于“我”的主体性的交响乐。对于自我从未被建立而只是被摧毁的我来说,这是一个福音,一种信仰——对创造力的信仰。至于创造力的根基在何处,我后来与任老师的答案不同。但那时,他是将沉沦于生命深渊中的我打捞出来的人——用他的言说和写作。他的思维方式对我有意想不到的治疗作用。它制止我漫漶泛滥的抑郁情绪,而竭力从思维底部建立起坚硬的地基,以使感性的自我不至坍塌。同时,他诗学中的紧张感——那种与伟大先哲一较高下的创造力竞争,将我焦灼的注意力从日常的琐碎荒芜引向更有价值的精神领域。他那陈言务去、从意象直抵形而上、自律到几近自虐的语言方式,再次惊吓和淬炼了我:面对语言时,你须挖掘自我的全部潜力,探求表达的最高可能——这是他身体力行的写作律令。

他的两首“月亮诗”也照亮了我。一首是喜剧——写于1988年的《月亮,一个不能解构的圆》,灵感来自一则科学预言:“荷兰天文学家克费德追踪着一颗流星的轨迹:它将在1992年1月7日前击碎月亮的上半(?)。”诗人遥想了预言成真的图景:


半个月亮 永远半个

我向前望着我的 背影

一个圆的残缺

半个月亮的圆


力 都已弯曲成圆的

轨道 我等着一个坠毁的星

逃出一个圆又击落一个圆 撞破我的


接下来的诗句,揭示了伟大诗人在人类的精神天空中恒星般的力量,和作者自身作为诗人的信念:


可惜没有一颗星的速度

能够飞进李白的天空

他的每一轮 明月

照 旧圆


我永远热爱这一句。尽管预言没有成真,现实的明月和李白的明月都好端端挂在人类的头顶,使这首回应之诗有了喜剧色彩,但它吹响了创造者得胜的号角——精神的光芒在物质宇宙的无情巨变面前,将无损分毫。

另一首则是悲剧。1969年7月20日,美国阿波罗11号飞船上的宇航员踏出人类在月球上的第一步;1985年,诗人以《最后的月亮》,完成他与“月亮上的第一步”的对话:


几千年 地球已经太重

承受我的头脑

还需要另一片土地

头上的幻想踩成现实 承受脚

我的头该靠在哪里

人们望掉了一块天空

我来走一块多余的大陆


这首诗显示何为“诗人独有的视角”。当举世都为人类登月而欢呼时,唯有诗人在哀悼——“头上”皎洁了数千年的“幻想”被“脚”踩成了“现实”,成为一块像地球一样平常、可行走其上的“多余的大陆”。“最后的月亮”,阿波罗登临之前那夜的月亮,“比夹在唐诗宋词里的/许多月/还要白”。最后的浪漫之白。告别的悲伤之白。自此,被困在地上的“我”永远“失去了一块逃亡的/圆”——曾经任凭不可企及的神话、想象和思念驰骋其上的“圆”。人多么需要一个“不可企及之物”来承载寄托,而圆缺变幻的月亮又是多么完美的承载者!当“不可企及”变成“触脚可及”,划时代的幻灭来临了:“缀满一代一代/圆圆缺缺的仰望/突然断落在我的夜里”。诗人用一首短诗,揭示科学—行动带来的进步—贫乏,与未知—灵性所孕育的神秘—丰饶之间,永远的张力与悖论。

一个人如何敞开自己的生命,与辽阔的历史—当代—文化同在?如何敞开自己的写作,跟“与己无关”的“他者”作灵魂的对话?他的“月亮诗”提供了方法。此前,我习惯了诗是一种微观的生命样态:有形象,有根须,有呼吸,有情感,哪怕反抒情,也是一种情感。但任老师的诗不是这样。它们多由意象直接跃向观念与哲思,由此爆发出意志与认知的激情——来自“头”而非“心”的激情。显然,他的诗属于极少数派。对多数人来说,激情属于心,用以作诗;理性属于头,用以哲学。但任老师让哲学的头激动了起来——日神饮了酒神的酒,思维穿透直觉而起舞,而非直觉先于思维而舞,或只有直觉之舞、思维原地踏步。这使得他的诗虽坚硬却具有开启的能力,与我后来喜爱的彼得·汉德克的戏剧性质相仿。我曾赞叹汉德克深具“那种哲学的本能,那种将理念的骨骼化作创造之血肉的本能”,任老师亦如是。他是第一个向我启示“灵智”的写作道路的人。


既然看到了光,就想用他的诗学填充我心中最深的黑洞。


1993年到1996年读研期间的大学校园,弥漫着萎靡混沌的气息。谁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不再流行思考这种问题。诗歌不再是时代冠冕。诗人的光环逐渐暗淡。新时代的文化英雄们一视同仁地嘲笑着真假正经,任何一种“严肃”都为人所不齿。一批知识分子遂奋起讨论“人文精神”,并将“反对崇高”“精神堕落”“犬儒主义”的指控加给了时代新宠王朔。但道德姿态下的价值内核是什么?意义与自由的源泉在哪里?让一个人战胜虚无和哄笑的精神支撑在哪里?却也没人说得出。

感觉自己就像纪德的《伪币制造者》里无力自卫的小波利——他因受不了“现代主义者”日里大尼索的嘲弄,开枪自尽。我呢,也找不到安然活着的理由。耳边尽是解构者的哄笑声,令我羞愧欲死。一个下午,任老师点评完我的论文作业,就酝酿结束的气氛,我却坐着不动。

“任老师……”我嗫嚅着。

“嗯?”

“您觉得,活着……有意思吗?”

“什么?”他大概不信,会听到这个问题。

“嗯,我是说……让您不断地想要‘创造’‘创世纪’‘第一次命名’的,让您相信‘生命不能被照亮,只能自明’的,是什么呢?如果一个人,她自己没有力气‘自明’,怎么办呢?如果她连自己的生命都感到没有存在的价值,那还怎么去创造呢?”

“你为什么这样看待自己的生命呢?”他大概感到了,这是个笨拙的求救信号。

“我刚读完王朔的小说集……感到一种富有魅力的残忍和凶猛,将我讨厌的东西变得可笑……可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它使我看自己也是讨厌和可笑的……这是一种压倒性的力量,这种发出哄笑又讨人喜爱的残忍和凶猛,做了这个时代的主人,不但戏弄我讨厌的东西,也戏弄一切严肃、干净、认真的东西,我感到亲近、合乎本性的东西……这使我感到孤单,像丧家犬,跟一切都无份,只活在一片哄笑声中……我试图用您的诗学跟这笑声对抗,但是没有用。‘创造?自明?第一次命名?你说什么呢?你能说人话吗?’耳边都是这种声音。一切都是虚无,都是可笑。我想把严肃、干净、认真像铠甲一样穿在身上,去抵抗那哄笑声,却做不到,因为我不知道严肃、干净、认真的理由是什么?那不过是我的喜好罢了,并不一定是个真理。就像残忍、凶猛、哄笑虽不是我的喜好,却不一定不是真理一样。因为毕竟我没办法证明,虚无是不对的。相反,似乎所有事实都在证明,一切都是虚无。那么他们就是拥有真理的一方吧?可我又不喜欢这个真理。我怎么办呢?我无法让自己面目全非,去适应这个真理。但是,我自己的面目是什么?在这样的自我厌弃中,我已失去了自己的面目……任老师,我的脑子很乱,我整天想的就是这种东西,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我没法像您说的那样‘自明’和‘创造’,因为我里面没有光,也不知道光在哪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您听不见这种哄笑声吗?

您……您怎么办呢……”

奇怪的是,任老师毫不奇怪地听着我的语无伦次,露出悲哀的神情。

“……怎么办呢?只有忍耐,不期待分食的光荣。听我们自己里面的声音。如果你听不见,至少,你知道自己不会长出咬人的牙,不会把残忍、凶猛、哄笑,加给和你一样痛苦的人。”

他说这话时,我想起他书里的句子:“那是1966年可怕的夏天……我害怕被斗,更害怕斗人,做一个观斗者我尤其感到痛苦。我只能三者择一,选择第三种,没有第四种角色留给我。怯懦,清醒的怯懦:人的一切都已丧失。”

每个时代都有我们无力改变又必须忍耐的。他秉持一种“消极的道德”,在它愧疚而清洁的微光中,坚守自己的创造。我至今相信这种“消极”比道德高调的“积极”可靠得多。当积极的道德红利(无论属于哪一方)被支取得狼藉遍地时,我感激这微光的烛照,并且谨记:在时代的喧嚣里,“不期待分食的光荣”。


研究生毕业后,我到《北京文学》杂志社工作了四年。曾以“静矣”署名,责编他的长文《语言相遇:汉语智慧的三度自由空间》。任老师大为高兴,筹划着出版《墨写的黄河》,用一篇对话录做序言,邀我跟他对谈。

我哪有“对谈”的功底,顶多当个发问者。对话持续了十几个上午,最后由任老师定稿。免不了谈到他没评上教授的原因,我问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文章和学院派论文最根本的区别?他就说出了一段著名的自我概括:“你知道我十分厌弃‘书房写作’‘图书馆写作’,你不觉得由书本产生的书本太多了?我想……从身体到书本。我想试试,把‘观念’变成‘经验’,把‘思索’变为‘经历’,把‘论述’变成‘叙述’,是不是理论的一种可能。我在寻找一种语言方式,把哲学、诗、历史、文化等等重新写成自由的散文。说‘重新’,是因为我们已经有过先秦散文,尤其是庄子散文。”

可见他的雄心。任老师文体意识极强,且一以贯之。他厌弃“图书馆写作”,可他谈罗兰·巴特、德里达,谈尼采、叶芝、弗洛伊德、加缪、马尔库塞,谈“词语红移的曹雪芹运动”,无不来自图书馆而又融化图书馆,化字为血,让古今中西的大哲随着他的“生命/文化”二元主题而起舞。这是他的“汉语改写西方诸神”运动。既然是“改写”,就不必追究他阅读的“西方诸神”究竟是“译本”还是“原著”,就像我们不必追究赫尔曼·黑塞是否读过《老子》原文、埃兹拉·庞德是不是读过唐诗原文一样。他的汲取和改写,源自他对“文化自我”的更新意志。他所谓“许多人在现代—后现代的话语中找回了他人的什么,我却要在现代—后现代话语中丢掉我们的什么”,正是此意。

因此,他虽然一再慨叹“梵语的佛曾被改写成汉语的禅,拉丁语的基督却再也不能被改写成汉语的什么了”,他却并非讳疾忌医的“本土文化神圣论”者,而是直捣中国传统的核心病灶:“青铜文化的压迫,不在远古……而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躯上。《易》文本复写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易》‘弑佛’——拒绝侍佛的彼岸,天国,来生,他身,再一次肯定人的此岸,现世,今生,本身,却更加不敢面对人自身的苦难、罪恶与地狱。中国文化的诗、书、乐、画,半哲学,准宗教,从此全部拥挤在‘空’与‘无’的相同的超越上,不能再超越,除了一千年又一千年的重复。”因此,他宣告:“是到了我们长出19世纪理性的头,和解放被青铜文化压迫在20世纪身躯里的生命力的时候了。”

他用一以贯之的哲学眼光和语言方式,回顾和打量任何事物。那时的我,不耐烦读“过来人”沉重而琐碎的回忆录,但愿意听他谈那个荒谬的年代:“比起我们1957年低头的一代,叱咤风云的红卫兵真的是昂首的一代吗?他们可能是历史上唯一的一批永远跪在地上的造反者。他们残暴得何等卑怯!除了天天重复、人人重复那些字,他们十年的喧哗中竟没有一个自己的词!”

我从未听人这样谈论个人与历史——从词语—语言的角度,进入到生命与智慧的深处,而不仅仅是情感和道德的深处。我也从未听人这样谈论词语和语言——它们不再冰冷抽象,而如此深刻地嵌进个人与历史之中。

对话中,他反复说起“侧身”一词。他终其一生没有“正面走来”,而是在所有时代“侧身而过”:他在自己的时代——1957年、1966年主动选择“侧身而过”,“让‘巴金批判小组’的才子才女们去‘独领风骚’吧”;到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二十多岁的北岛领衔“崛起的诗群”正面走来,他是其中唯一的“两个二十岁”的诗人,沉默地“侧身”在边缘;1986年以后,高喊“Pass北岛”的“第三代”诗人们也成群结队正面走来——他则“侧身”在队伍外面冷静审视……他反复说出这个词,是为自己注定的历史位置而唏嘘?还是甘愿为自己的选择承受形单影只的命运?也许,二者皆有吧。

我钦佩他的胸襟。对于“Pass北岛”的喧嚣,他全然反对:“谁能Pass他们?他们做了本应由我们这一代人做而没有做、不敢做的事情……是他们延续了‘五四’新文学的传统,并且,因为他们,西方现代文学的中国回声才没有因穆旦们的沉默而成绝响……这是不能随意Pass的”。

对提出“Pass论”的“第三代”诗人,他直言不讳又留有余地:“第三代是标榜个人写作的一代,也可能是失语的一代……尽管他们孤独地说着相同的语言,‘独语’成了‘共语’,‘个人写作’成了‘群体写作’……但他们中间还是出现了卓尔不群的写作者。”

我问他:很少有人注意你匆匆而过的侧影,多孤独啊……你从自己所有的侧面中找到了什么?

他平静地答道:“找到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正面——这还不够吗?”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我的谋生之地也从杂志到了报社。几乎每年都会与任老师见面,彼此谈起文学、时世、近况,使我感到时间是静止的——我认识他时他就是如此敏锐赤诚,现在还是如此,并且将永远如此下去,多么好啊,永远的第二个二十岁。

却也会为他心痛。他的创造能量像瑰丽的焰火,渴望一片盛放的天空。但他没有领地和天空的管辖权,难以避免地,他会寄望领主们提供燃放点。但领主们总是另有安排——酒吧,商场,餐馆,霓虹灯……总之,任老师的大部分焰火只能躺在自己的笔下和心中。假如他不曾为说服领主们而奔走,会怎样?必有更多更瑰丽的焰火被他默默造出。是的,必会如此。

聊完自己的近况,他会问我又写了什么。

我说,在写一点作家论,就像您总想避免沾上“学院气”,我也总想避免沾染“文坛气”。

他说,不沾染文坛气,又要做批评,那是免不了得罪人的。

我说,得罪人倒没什么,可投入赤诚若只落个得罪人,就毫无价值。几乎没有圈子外的好读者愿意读批评文章——因为没有什么让他们牵挂的作品,使他们关心对这作品的评论,这才是文学批评的可悲之处。

何必看着别人写不好,在那干搓手呢?他说。重要问题也不可能透过对次要作品的批评,得到深刻的探讨。创作是创造生命,是在生活,批评么,毕竟是二手生活了。还是创作吧。

我会的,只是现在觉得还没有被充满。我说。


后来,真的放下文学批评,心无旁骛地写话剧了。2016年3月底,我编剧的《大先生》几经辗转,在北京首演,遂邀请任老师和师母来国话剧场看戏。舞台是一把巨大的血红座椅,椅上顶天立地着一个巨人半身像,像的头是空的,里面也有一把血红椅子。戏剧起始,穿长衫的鲁迅在弥留之际,被地狱使者换上白衬衫牛仔裤,扔到巨椅上。整部剧就是鲁迅的临终意识流。剧场效果让任老师大为感奋,给我打来长长的电话。他将编剧和导演的意图一览无余,我蓦地感到,在他的注视下,我和导演、演员的一切付出都值得了。

《大先生》研讨会上,他关于“椅子”的谈论,我仍记得:“椅子,自然比锁链近人,而且诱人,但是戏中椅子的寓言,不是空位、缺位,——这不够,要去掉这把椅子,毁掉这把椅子。没有椅子就不会有椅子上的自我囚禁,也不会有椅子下面的膜拜或者是跪拜。无椅子的解放和自由。世上有很多椅子。李静去椅子——椅子就是位置,留下位置,也就是留下位置上的囚禁和位置下的膜拜与跪拜。去掉位置才是真正的自由。”

次年,我编剧的《秦国喜剧》上演,邀任老师和师母来中间剧场观看。这部剧是纯粹的反历史叙事,讲战国末年,一个戏班班主如何因自己创作的“菜人”(“菜人”者,用为菜肴之人也)喜剧,在秦王嬴政和韩非李斯的帮教下,反复修改,身陷囹圄,最后脱身的故事。三场戏中戏分别被导演以京剧、二人转和音乐剧的形式演出,观众看得欢乐异常。演出结束后,大雨倾盆,直至夜半。正担心任老师和师母能否安然开车到家,他打了电话来,声音雀跃:“这个戏,没有受到历史的捆绑,反而把历史重新解构、重新组合了,让历史和想象成了新的材料,构筑你的‘永远现在时’的生命世界。从这个作品看,你真的自由了!祝贺你!”

现在想来,这“免于历史捆绑”的疫苗,诚然是在我二十多年前做他学生的时候种下的。


——为什么没有告诉任老师这句话?为什么没有?

——因为你是个自我陶醉虚荣迟钝的傻瓜。


2019年的中秋节和教师节挨得很近,我和师姐王向晖(即王陌尘)相约,一起去看任老师。我热烈地盼着和他见面交谈,因为几天前读他的自选集《任洪渊的诗》,读到了《1967,我悲怆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


我悲怆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

虽然没有一个人转身回望我的悲怆

我走过弯下腰的长街,屈膝跪地的校园

走过一个个低垂着头颅的广场

我逃避,不再有逃遁的角落


……


谁也不曾有等待枪杀的期许

庄严走尽辞世的一步,高贵赴死

不被流徙的自我放逐

不被监禁的自我囚徒

不被行刑的自我掩埋

阳光下,跪倒成一代人的葬仪

掩埋尽自己的天性,天赋和天姿

无坟,无陵,无碑铭无墓志

没有留下未来的遗嘱

也没有留下过去的遗址


……


不能在地狱门前,思想的头颅

重压着双肩,不惜压沉脚下的土地

踯躅在人的门口,那就自塑

这一座低首、折腰、跪膝的遗像

耻辱年代最后的自赎


这是八十岁诗人的忏悔录和自画像。向谁忏悔?为谁自画?向自己的良心,为未来的孩子。

人到中年的我,已不再能置身事外地看待这首诗——它已然也是替我写的。在这个时代里,我何尝不是那样一尊“低首、折腰、跪膝”的塑像呢。这才是历史与自我的悲剧。我想跟任老师聊聊这些。

见面时,依然是聊文学,时世,彼此近况,他依然是敏锐赤诚的“第二个二十岁”。中午,师生三人出北师大东门,走过街天桥,到同春园吃饭。任老师拒绝搀扶,走过街天桥时,步履加倍轻盈,我们都赞他身体超好,跟我们上学时状态一样。他开怀,一直说一直说,桌上美食似乎是些耽误说话的物体。他谈到他上大学时,周末会在父亲的老朋友——一位部长家里度过。那似乎是父亲向他补偿父爱的唯一方式。有时他也参加达官贵人及其子女亲眷们的舞会。他的舞跳得不错。他因此明白了阿尔别宁——莱蒙托夫《假面舞会》里虚无而酷忍的男主人公。他也因此知晓了舞厅内外两个世界的巨大反差。

这时我才意识到,任老师是个老牌的“红二代”。上学时竟全没注意。他如何长成一个跟自己的出身无关的人?

他说,因为痛苦的童年。

1937年他出生时,共产党员父亲在蹲国民党的监狱。他六岁时,母亲改嫁他人——娶她的,是一直暗恋她的国民党军官。他选择在奶奶身边度过孤苦的童年。他十三岁时,在武汉为官的父亲(“文革”时,这位父亲因自己在1930年代的被捕和释放而百口莫辩,饱受折磨)把他和奶奶接来,与自己的新家庭共住。缺失父爱母爱的早年,使他终其一生都是个极力自我喂养却又饥渴于爱的孩子。(师母对我如此慨叹。)他的母亲(被他称为“一个30年代新女性”)和父亲的命运,早早为他彰显了人生与历史的荒诞。在他的第三人称自传里,这些只写了寥寥几笔,却堪称一部大戏:


一个30年代新女性的二次选择,简直是一场布莱希特式的演出:舞台景深的文昌阁影,时近时远,在舞台一侧,他的母亲,18岁,到成都一座监狱为第一个丈夫送饭,无须暗转,30岁,到同一座监狱为第二个丈夫送饭。对称的,在舞台另一侧,他的父亲,前半生中的10年,在秘密的追捕、囚禁中,同样无须暗转,后半生中的10年,在公开的审查、批斗中。

而被这舞台两边抛出的孤独,把他保护在舞台的外面。


那时,他的自传只写了几章。我和向晖此起彼伏地催促他:“您放下所有其他的事,先把这自传写完吧!这一定是您一生里最辉煌、读者最多的作品!”

他露出得意的笑容:“好,听你们的。写完这个,我还有小说要写呢。”

创造的火焰在他的双眼里跳动不息。


2020,大疫之年,内心的剧情颠簸不堪。先是什么也写不下去,后来只想着为这一年写点什么。正煎熬着,6月2日清晨,突接师母微信,告知任老师已胃癌晚期,住进了北大国际医院。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去年9月他还神采飞扬!电话向师母求证,无可更改:是的,胃癌晚期。

脑中空白,茫然四顾,向谁求救?唯有跪下,切切祷告。

啊,求你记念你说过的话。你说:“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那么,我现在就祈求:求你医治任洪渊老师,赐给他得救的时间。求你亲自叩他的门,使他认识你的真理,得到在你里面的新生命。也求你赐我能力和勇气,向他传得救的好消息。

中午,给任老师打电话。他的嗓音沙哑细弱:“李静,你不要难过,我是唯物论者,能平静地接受死亡。还剩下不多的时间,我要把我的自传写完。还有一件事,我想托付你,等我们见面谈……你不要忧伤,关键是,在死亡到来之前,把事情安排好。”

“好的,任老师,”我感到喉咙滞塞,“您好好休息,到时我也跟您谈一件事……”

从未如此功利地渴望全能者对肉体生命的拯救,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想起那些关于神迹奇事的见证。我将请求任老师,只要他对至高者说:“我不知道你是否存在,但假如你存在,请你医治我,让我经历你。”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6月5日下午,我和向晖师姐去北大国际医院看望任老师。他住一个单间,一位男护工在尽心照料。躺在床上,本就瘦小的躯体在棕色条纹被单下像是瘦了一半,白色的长寿眉显得更长了。他不能吃什么,早晨半碗疙瘩汤,中午一碗粥,打营养针。刚抽取腹水,在等待检查结果。

他已将文集出版之事交托给沈浩波师弟。对我,他说:“有这么几个人,在我走后,你通知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写一点诚实真挚的文章。”人数不多,是他的朋友、弟子、忘年交,他以为知音的人。他感念地一一细数他们对自己的帮助,一起共度的欢乐,像知足的富翁数点金子。我把这些名字记住,不争气地泪如雨下——为人世,也为自己,对他的亏欠。他反过来劝慰道:“不要忧伤,我只是在最坏地打算,坦然地治疗。我先把事情交代好,再专心致志把自传写完。”

奇怪地,我的勇气突然丧失,只软弱地说了一句“我会为您祷告的……”就再也不能说出那想好的话。因为他听到“祷告”二字而突然锐利冷淡的目光?因为他的这些交托所暗示的,对可见人世的全部专注与信仰?因为身边惊讶地看着我的师姐和护工?因为病房的寂静?总之,我默默把话咽了回去,寄望于下次见面,或者再打电话时。

告别,没有合影,也没有握手。有意地做成绝不是最后一面的样子。彼此像是都相信未来还有许多日子。走出病房,来到楼下,我和向晖相拥而泣。夕阳的光线柔和金黄,不久它将速速沉落。

回来后,我酝酿跟任老师通一个长电话。

——你一定要说吗?一个声音问。

——是的,一定要说。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不止关乎他现世的存活,更关乎他永远的生命。

——这仅仅是你个人的信仰而已,为何强加给你的老师呢?

——因为,我知道这是真的。还因为,我老师已经没有时间求证了。就算他压根儿不信,他可以试!他可以证伪!他实在没有时间了!

——你打算跟他谈什么呢?

——谈谈人的罪,奇妙的恩,谈谈悔改和得救。他将因此得医治,得重生。我就不再怕他死去。因为,他还有永恒。

“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

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

——他是坚定的人文主义者,只信仰人的自由和尊严。他怎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无法证明其存在的上帝屈膝呢?他即使死去,也不会再向任何力量屈膝。这是一生的价值和尊严问题。你和他谈,徒增尴尬和隔膜而已。

这声音如此强硬,使我一直延宕跟任老师的通话。每隔几天,我微信问师母,老师的状况如何。师母说,北大国际医院因有新冠感染病例,他已转院到北京大学首钢医院,正在全力以赴口授自传,让她转告亲戚们,不要电话他、看望他,他没有时间接受慰问。

我似乎更有了延宕的理由。

8月12日晚八点左右,我下定决心:马上给任老师打电话,尴尬就尴尬吧!隔膜就隔膜吧!瞬刻,电闪雷鸣,大雨如注。我又松了一口气:这种天气打手机有点儿危险,明天吧。

8月13日上午,天气晴好,我手机静音写剧本。休息时看了下短信,如坠深渊,是汀汀的:“我父亲昨晚21:49走了。他走得平静安详。”

我该如何原谅自己?!啊,我的神我的神,我该如何补救?!


“假如不到宇宙史的150亿年,银河繁星的密度和引力,就不会正好把我的太阳和地球和伴月转动在今天这样的时空方位、远近、轨道与周期里。选定150亿年的是谁?假如太阳不是把地球抛在14959.8万公里远的阳光下,假如地球再靠近太阳,赤道早就融掉两极的冰雪,热死了夏天;或者相反,太阳再远离地球,两极的冰雪就将漫过赤道,冻死冬天。不能想象没有夏没有冬没有四季的生命,选定14959.8万公里的是谁?假如碳核的内部激活点,不是非常在常态之上的7.653百万电子伏特,就永远不会合成碳核,碳,有机化合物,地球上就永远不会有第一点绿,第一朵红,第一滴血,第一次摇撼地球的性冲动,第一个呼喊的词。7.653引人遐思,而非7.653拒绝冥想。选定非常的7.653百万电子伏特的是谁?再假如光速不是29万公里/秒,就不会有我的星光月光的诗意,而且最根本的,就不会有星月同辉的我的目光、灵视与神思,就不会有人与宇宙相同的时间方向与空间维度,当然,也就不会有我的‘视通万里’与‘思接千载’。29万公里/秒的光速是一切信息的极限。跑不出光速的人,选定29万公里/秒的又是谁?

是谁在无穷数中选定了这一系列常数值,选定了人?又选定人来选定什么?”

在任老师辞世七个月后,在一篇写于2007年的文章里,我突然翻到他的这段话。十几年前,他就触摸过这个神秘的问题。但那时,我没有读懂。

没有人知道,弥留之际的灵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就在那最后几秒钟,他写过的这些句子,他提出的这些疑问,突然回到他的意识中,使他截获一个神秘而确切的答案:唯有造物主!所有这一切精妙的数字,居住着生命的地球在浩瀚宇宙里如同被精密微调的奇妙存在,绝无可能由偶然造成!也许他瞬刻之间领悟了这奥秘,于是向至高者转回。于是TA说:天地都废去,我的话不会废去。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来,我已开门,与我同行。

“他走得平静安详。”我深信,我的老师此刻在天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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