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国际象棋之谜

四魔头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我和波洛经常光顾苏霍区的一家小餐馆。那天晚上,我们到店里用餐,发现旁边桌坐着我们的朋友贾普探长。鉴于我们这边还有座位,他便过来加入了我们。当时我们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你最近都不来看我们了。”波洛抱怨道,“自上次黄茉莉一案后,我们有将近一个月没见面了。”

“因为我最近到北边去了。你们怎么样?四魔头依旧逍遥法外?”

波洛对他责备地摇了摇手指。

“啊!你这是在嘲讽我。不过四魔头是真实存在的。”

“哦!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但他们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成了宇宙的中心。”

“我的朋友,这你就错了。当今世界上最为邪恶的力量就是这个‘四魔头’。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犯罪集团。首领是整个中国最为聪慧的大脑,其下是一个美国大富豪、一个法国女科学家,至于第四号人物——”

贾普打断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反正你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觉得这已经成了你新的狂热目标,波洛先生。不如我们聊点别的吧,你对国际象棋有兴趣吗?”

“我确实玩过。”

“那你听说昨天发生的那个怪事了吗?两大世界高手之间的对决,其中一个死在了棋桌上。”

“我听说了。俄国象棋大师沙瓦罗诺夫博士是其中一位选手,那位因心力衰竭死在棋桌上的选手是个年轻有才的美国人,叫季尔莫·威尔森。”

“没错。沙瓦罗诺夫几年前打败鲁宾斯坦成了俄国冠军。威尔森则被誉为第二个卡帕布兰卡 (注:何塞·拉乌尔·卡帕布兰卡(José Raúl Capablanca,1888—1942 ),古巴国际象棋手,四岁开始下棋,十三岁成为古巴国际象棋冠军。一九○九年打败美国国际象棋冠军马尔沙尔,两年后参加西班牙大型国际比赛,战胜多名高手获得冠军。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九二一年与埃曼纽尔·拉斯克进行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以四胜十平的不败纪录夺冠,次年又以不败纪录获伦敦大型国际赛冠军。一九二七年败于亚历山大·阿廖欣而失去世界冠军称号。) 。”

“那确实是件怪事。”波洛低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对那件事很感兴趣?”

贾普十分尴尬地笑了几声。

“你又猜对了,波洛先生。我实在想不明白,威尔森健康得很,完全没有任何心脏方面的疾病。他的死太令人费解了。”

“难道你怀疑是沙瓦罗诺夫博士视他为威胁,所以杀了他吗?”我忍不住大声问。

“当然不是。”贾普冷冷地说,“我不认为一个俄国人会因为怕输棋而痛下杀手。而且不管怎么说,从我掌握的信息来看,情况应该是反过来的。那个博士好像是个厉害人物,他们都说他仅次于拉斯克 (注:伊曼纽·拉斯克(Emanuel Lasker,1868-1941),德国国际象棋大师,善于防御。从一八九四年到一九二一年,他连续二十七年蝉联世界国际象棋冠军。) 。”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么,你的小脑袋瓜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问,“为什么威尔森会被下毒?当然,我猜你一定怀疑死因是毒杀。”

“那是自然。心脏衰竭,意思就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就是这样的。当时医生做出的正式诊断就是这个。可是他在私下里对我们表示,他对这个诊断不太满意。”

“尸检什么时候开始?”

“今晚。威尔森的死亡非常突然。他看上去很正常,而且当时正在移动一颗棋子,然后就突然向前扑倒——死了!”

“极少有毒药表现出这样的发作症状。”波洛说。

“我知道。尸检应该能给我们一点线索。不过为什么会有人想除掉季尔莫·威尔森呢?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那个小伙子人畜无害,谦逊有礼,刚从美国来到这里,很明显从未树敌。”

“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我若有所思地说。

“完全不会。”波洛微笑着说,“我能看出来,贾普有自己的理论。”

“我确实有,波洛先生。我不认为下毒的目标是威尔森,目标应该是另一个人。”

“沙瓦罗诺夫?”

“是的。沙瓦罗诺夫在革命爆发时得罪了布尔什维克党,甚至有报告宣称他已经遭到杀害,而实际上他出逃了,并在西伯利亚度过了艰难的三年逃亡生活。他遭受的苦难实在太过深重,使他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的朋友和熟人都说自己几乎认不出沙瓦罗诺夫了。他的头发全部变白,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苍苍老者。而且他成了半残废,平时很少出门,跟自己的外甥女住在一起。他外甥女叫索尼娅·达维罗夫,住在威斯敏斯特的一间公寓里,家里还有一个俄国男仆。他可能依旧认为自己正被追捕,因此一开始极不情愿参加这场国际象棋对决。他先是二话不说地拒绝了好几次,直到报纸开始对其大肆宣扬,对他‘毫无运动精神的拒绝’添油加醋地大书特书,他才终于放弃了抵抗。季尔莫·威尔森用他极具美国特色的固执不断对其挑衅,最后总算如愿以偿。现在我问你,波洛先生,为什么他会那么不情愿?因为他不想吸引注意力。不想让某些人发现他的踪迹。这就是我的结论——季尔莫·威尔森是被误杀的。”

“没有人能从沙瓦罗诺夫的死亡中得到个人好处吗?”

“啊,那就只有他的外甥女了。他最近发了一大笔财,那是戈斯波亚夫人留给他的遗产。那位夫人的丈夫是旧政权时期的糖商,无疑是个富豪。他和那位夫人曾有过一段风流往事,而且她一直拒绝相信他的死亡报告的真实性。”

“比赛是在哪里举行的?”

“在沙瓦罗诺夫自己家里。毕竟正如我刚才所说,他行动不便。”

“很多人去观战了吗?”

“至少有十几个……有可能更多。”

波洛夸张地做了个鬼脸。

“我可怜的贾普,你的任务可不轻松啊。”

“只要我确定了威尔森是被毒杀的,就能开始着手调查了。”

“与此同时,假设你认为沙瓦罗诺夫才是真正受害者的理论是正确的,你有没有想到,凶手有可能再次尝试对他下手呢?”

“我当然想到了。现在就有两个人盯着沙瓦罗诺夫家呢。”

“如果有什么人胳膊底下夹着一捆炸药上门,你的人一定会非常有用。”波洛面无表情地说。

“波洛先生,你开始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了。”贾普笑眯眯地说,“要不要趁着医生开始尸检前,跟我到太平间去看看威尔森的尸体?谁知道呢,搞不好他的领带夹歪了,让你找到什么非常重要的线索,一举解决这个谜案呢。”

“我亲爱的贾普,从晚餐开始到现在,我一直痛苦地压抑着帮你扶正领带夹的冲动。可以吗?啊!现在看起来顺眼多了。是的,我举双手赞同,快带我到太平间去吧。”

我能看出波洛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个新出现的谜题完全吸引了。他已经太久没有对任何与四魔头不相关的案件表现出兴趣了,因此我很高兴看到他回到从前那个样子。

至于我自己,当我俯视着那具死气沉沉、面容扭曲的尸体时,对这个突然遭遇离奇死亡的无助的美国小伙子生出了深深的同情。波洛仔细检查了尸体。上面没有任何不妥,除了左手上的一小块伤痕。

“医生说那是烧伤,不是划伤。”贾普解释道。

波洛把注意力转向死者口袋里的东西,一名警员将它们摆成一排供他查验。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一条手帕、钥匙、装满钞票的钱包,以及一些并不重要的信件。唯有一样东西让波洛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一颗棋子!”他大喊一声,“一个白象。这是从他口袋里找到的吗?”

“不,被他捏在手里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给抠出来。这东西以后得还给沙瓦罗诺夫博士。这可是一颗非常漂亮珍贵的象牙棋子。”

“请允许我把它还回去吧。这能让我有个借口去拜访他。”

“啊哈!”贾普大喊一声,“所以你打算参与这个案子的调查啦?”

“我承认,你非常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兴趣。”

“那很好,能让你从最近的压力中解脱出来。我能看出来,黑斯廷斯上校也很高兴。”

“一点没错。”我笑着说。

波洛又转向那具尸体。

“你还有什么关于……他的小细节没有告诉我吗?”他问。

“应该没有了。”

“甚至关于……他是个左撇子?”

“波洛先生,你真是个奇人。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确实是左撇子。虽然跟案子没有什么关系。”

“并没有什么关系。”见贾普有点生气,波洛赶紧赞同道,“那只是一个小玩笑。我就爱对你开这种玩笑。”

最后我们和和气气地走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我们到了沙瓦罗诺夫博士在威斯敏斯特的家。

“索尼娅·达维罗夫,”我若有所思地说,“这名字挺好听的。”

波洛猛地站住,嫌弃地看了我一眼。

“你总是忍不住想找点风流韵事!真是无可救药。等会儿发现那个索尼娅·达维罗夫其实是我们的朋友兼劲敌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你就知道错了。”

听到那位女伯爵的名字,我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波洛,想必你不会真的怀疑……”

“哦,当然没有,那只是个玩笑!我还没被四魔头影响到那个地步,尽管贾普可能不会同意。”

一个长着一张奇怪的扑克脸的男仆给我们开了门。那张木雕一样的脸似乎永远都不可能流露出任何感情来。

波洛把贾普写了几行介绍文字的名片递了过去,我们被领进一个低矮狭长的屋子里,里面装饰着许多窗帘幕布和古玩藏品。墙上挂着一两件令人惊叹的画像,地上铺着精美的波丝绒毯,茶几上摆着一套茶具。

我正在欣赏其中一幅在我看来极具价值的画像,转身看见波洛竟然趴在了地上。就算那张地毯再怎么精美绝伦,我觉得他也没必要对其如此关注。

“那东西有这么好看吗?”我问。

“啊?哦!你说地毯?当然不是,我注意到的并不是地毯。这确实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实在过于华美,完全不该被一颗大钉子从正中央穿透。不,黑斯廷斯,”见到我走上前,他补充道,“那颗钉子不见了,但上面的洞还在。”

我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马上转过身去,波洛也格外敏捷地转了过来。原来是一个女孩出现在了门口,她正用猜疑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她身高中等,有一张美丽而阴沉的脸,深蓝色的眼睛,漆黑的短发。当她说话时,声音低沉而圆润,而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英语。

“我舅舅可能没法见你们,他行动不太方便。”

“那真是太遗憾了,不知您能否替他帮我一点小忙呢?想必您就是达维罗夫小姐吧?”

“是的,我是索尼娅·达维罗夫。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请问,那天晚上的惨剧——季尔莫·威尔森先生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请问您知道些什么吗?”

女孩瞪大了眼睛。

“他死于心脏衰竭……在下象棋的时候发作的。”

“小姐,警方不太相信死因真的是……心脏衰竭。”

女孩明显被吓坏了。

“那就是真的了,”她大声说道,“伊万没说错。”

“伊万是谁?为什么您说他是对的?”

“给你们开门的人就是伊万,他早就告诉我他觉得季尔莫·威尔森不是自然死亡,而有可能是被别人失手毒杀了。”

“失手……”

“是的,凶手本来打算毒死我舅舅。”

她已经把方才的猜疑扔到了一边,语气急切地说着。

“小姐,为什么您会这么说呢?有谁会想毒死沙瓦罗诺夫博士吗?”

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对此我毫无头绪。而我舅舅也不愿意信任我。或许这很自然,毕竟他对我并不是很熟悉。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见过我,从那以后,直到我来伦敦跟他一起住之前,我们俩就再没见过面。但至少我知道一件事,就是他在害怕什么东西。我们俄罗斯有一些秘密组织,一天我偶然听到了一些事,让我觉得他害怕的可能就是那样的组织。告诉我,先生,”她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四魔头’的组织?”

波洛大吃一惊,惊讶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您怎么……小姐,你了解四魔头吗?”

“果然有这么一个组织吗!我碰巧听到别人提起了这个组织,然后就去问舅舅了。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人能那么惊恐。我很肯定,那个美国人,威尔森,是被他们失手误杀的。”

“四魔头……”波洛呢喃道,“到哪儿都是四魔头!这实在是令人惊讶的巧合,小姐,您舅舅现在仍处在危险之中。我必须解救他。现在请您对我准确地复述一遍那天晚上的经过。让我看看棋盘、棋桌,还有两个人的位置,所有细节。”

她走到房间一侧,推出一张小桌子。桌面非常精美,装饰着银色和白色的方块,组成一个棋盘。

“我舅舅几个星期前收到了这个礼物,送礼物的人还请他一定要在下次比赛时使用这张棋桌。当时棋桌摆在房间的正中央。”

波洛花了在我看来毫无必要的心思,无比仔细地检查了棋桌。他并没有提出我心里所想的问题,倒是提了许多听起来毫无意义的疑问,对于真正关键的地方他却不闻不问。因此我猜测,刚才姑娘突然提到四魔头,想必让他一时慌了手脚。

检查完棋桌,并确认了两位棋手当时的位置后,他要求查看棋子。索尼娅·达维罗夫拿来了装棋子用的小盒。波洛漫不经心地拿起其中一两颗瞅了瞅。

“精美绝伦。”他心不在焉地说,却依旧没有询问当时房间里有什么酒水,或有什么人前来观战了。

我意味深长地清了清嗓子。

“波洛,你不觉得——”

他马上打断了我。

“不要思考,我的朋友,把一切都交给我。小姐,不知我能否见到您的舅舅呢?”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是的,他会见你。想必你也明白,我的工作就是先对陌生人进行一番查问。”

她说完就消失了。我听到隔壁传来低声交谈,不一会儿,她走回来示意我们过去。

躺在沙发上的男人让人印象深刻。他身材高大、面容苍白,长着一对浓密的眉毛,胡子雪白,曾经经历过的饥饿和穷困让他形容枯槁。沙瓦罗诺夫博士是个很特别的人。我注意到他的头型修长得诡异。一个伟大的国际象棋大师必须拥有无与伦比的大脑,这我知道。我很容易就能理解沙瓦罗诺夫博士为何是世界上第二伟大的棋手了。

波洛欠了欠身。

“博士 ,我可以跟您单独谈谈吗?”

沙瓦罗诺夫看向他的外甥女。

“你先出去吧,索尼娅。”

她顺从地走了出去。

“好了,先生,您有什么话要说?”

“沙瓦罗诺夫博士,您最近得到了一大笔钱财。如果您……意外死亡了,谁会继承那笔财产呢?”

“我写了一封遗嘱,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我的外甥女,索尼娅·达维罗夫。你该不会认为……”

“我没有任何想法,但您只在外甥女年幼时见过她,任何人都有可能轻易伪装成她。”

沙瓦罗诺夫显然被他的话惊得目瞪口呆。波洛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

“这个就说到这里吧,我只是想提醒您而已。而现在我想让您做的,是向我描述一下那天晚上的比赛。”

“你想让我怎么……描述?”

“我虽然不下国际象棋,但还是知道这种竞技活动有许多开局的套路。开局让棋法,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沙瓦罗诺夫博士笑了笑。

“啊!我理解了。威尔森做了个西班牙开局,那是最稳健的开局之一,经常被运用在锦标赛和单项比赛中。”

“当惨剧发生时,你们已经下了多久?”

“应该是在第三手或第四手的时候,威尔森突然趴倒在棋桌上,死透了。”

波洛起身要走,随后看似随意地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仿佛那一点都不重要,但我知道这是他的戏法。

“他吃过或喝过什么东西吗?”

“我想他应该喝过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

“谢谢您,沙瓦罗诺夫博士。我就不打扰您了。”

伊万等在门厅里送我们出去。波洛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

“下面那层公寓,您知道是谁住在里面吗?”

“是查尔斯·金韦尔爵士,他是一名议员,先生。不过最近那里连同家具一起出租了。”

“谢谢。”

我们走进明媚的冬日阳光中。

“老实说,波洛,”我突然说,“我可不觉得你这次的工作跟往常一样卓越。你提的问题都太不合理了。”

“是吗,黑斯廷斯?”波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确实心烦意乱 ,没错。那么换作是你,会怎么问呢?”

我小心翼翼地琢磨着波洛的问题,然后开始向他描述我的计划。他似乎很认真地听着。我的独白一直持续到我们快要走到家门口。

“太棒了,太敏锐了,黑斯廷斯。”波洛说着,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让我先上台阶,“可是非常多余。”

“多余!”我惊讶地大喊一声,“如果那个人是被毒杀的……”

“啊哈!”波洛也喊了一声,猛地扑向桌上的留言条,“是贾普写的。跟我想的一样。”他把纸条递给了我。内容简明扼要。法医没发现毒药残留,也无法辨明死者的死因。

“你瞧,”波洛说,“刚才你说的那些问题都是多余的。”

“你早就猜到了?”

“‘预测可能的发牌结果’。”波洛引用了我最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的桥牌问题,“我的朋友,当一个人能够成功做到这个时,就不叫猜测。”

“别咬文嚼字啦。”我不耐烦地说,“你预见到这个了?”

“是的。”

“为什么?”

波洛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来一颗白象。

“怎么回事?”我大喊道,“你忘了把它还给沙瓦罗诺夫博士了。”

“这你就错了,我的朋友。那颗白象现在仍在我的左边口袋里,这个小家伙是我从达维罗夫小姐好心让我查看的棋盒里拿出来的。所以你刚才说的‘它’,应该是‘它们’。”

他特别着重了最后那个“们”字。我已经完全被搞迷糊了。

“你想拿它做什么?”

“啊,我只想看看它们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

波洛歪着头,凝视两颗棋子。

“不得不说,看起来确实一样。但我们不能在事实被证明前就妄加定夺。麻烦你,把我的小天平拿过来好吗?”

他小心翼翼地秤了两颗棋子,随后得意扬扬地看向我。

“我对了。你瞧,我对了。没有人能蒙骗赫尔克里·波洛!”

他冲向电话机,然后不耐烦地等待着。

“是贾普吗?啊!贾普,是你啊,我是赫尔克里·波洛。盯紧那个男仆,伊万,绝对不能让他逃脱你们的手掌心。是的、是的,就像我说的那样。”

他用力地放下听筒,随即转向我。

“你看出来了吗,黑斯廷斯?我解释给你听。威尔森不是被毒死的,是被电死的。一根细金属丝穿过了其中一颗棋子。棋桌是事先准备好的,并被放置在了地板上特定的一点。当象被放在某个特定的银色格子上时,电流就会贯穿威尔森的身体,使其当场死亡。他身上唯一的痕迹就是手上被电流烧焦的伤口——他的左手。因为他是左撇子。那张‘特殊的棋桌’是个极为精密的装置。我查看的那张棋桌只是复制品,没有一点可疑之处。谋杀发生之后,原来的棋桌马上就被替换成了现在这张。那东西是在楼下的那间公寓里运作的,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那里连同家具一起出租了。不过沙瓦罗诺夫的公寓里至少有一名共犯。那女孩儿是四魔头的手下,准备用假身份继承沙瓦罗诺夫的财产。”

“那伊万呢?”

“我十分怀疑伊万就是那位著名的四号。”

“什么?”

“是的。那个人是个天才演员,他能轻松扮演任何角色。”

我回忆起之前的案子,疯人院的看守、肉店的小伙子、温文尔雅的医生,他们都是同一个人,却完全不相像。

“这太神奇了。”我最后说道,“一切都能对上号了。沙瓦罗诺夫察觉到了他们的阴谋,所以才如此不愿意参与那场比赛。”

波洛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然后突然走开了,开始满屋子转悠。

“我的朋友,你是否碰巧有一本关于国际象棋的书呢?”他突然问道。

“我应该有一本,放在什么地方。”

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我最终还是把书找了出来。我把它拿给波洛,他马上坐到椅子上,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

大约一刻钟后电话响了。我接了起来。是贾普打来的。他说伊万带着一大包东西离开了公寓。他跳上等着的出租车,然后一场追逐战开始了。他明显想甩掉追踪自己的人,最后似乎觉得自己真的甩掉了,便来到了汉普斯特德的一座无人居住的大房子里。那座房子现在已经被包围了。

我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波洛。可他只是盯着我,仿佛没听懂我在说什么。他把国际象棋的书递给我。

“听听这个,我的朋友。这个叫西班牙开局,又名路易·洛佩茨开局。1 P-K4,P-K4;2 Kt-KB3,K-QB3;3 B-Kt5。然后就出现了黑子最佳的第三手。他有众多应法。而白子的第三手导致了季尔莫·威尔森的死亡,3 B-Kt5。唯有第三手……你没有看出什么来吗?”

我根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好老实告诉了他。

“黑斯廷斯,假设你坐在这张椅子上,听到大门开启和关闭的声音,你会想到什么?”

“我应该会想,有人出门了。”

“是的……但事情总是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考虑。有人出去了,有人进来了,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事情,黑斯廷斯。但如果你做出了错误的猜测,很快就会出现一些差异,让你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这是什么意思,波洛?”

波洛猛地站了起来。

“意思就是,我是个三倍的大蠢材。快,快,到威斯敏斯特的公寓区。我们或许还能赶上。”

我们跳上了一辆出租车。波洛对我兴奋的提问没有做出任何回答。我们冲上台阶,反复按门铃和敲门都没有回应,但仔细一听,我还是能分辨出房间里传出的虚弱呻吟。

后来我们发现门卫处有一把万能钥匙,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诱,他总算同意使用了。

波洛径直走向里屋,一阵氯仿似的气味扑面而来。索尼娅·达维罗夫躺在地上,手脚被捆,并被堵住了嘴巴,口鼻上还贴着一叠浸湿的药棉。波洛将药棉撕开,想办法把她弄醒。不一会儿,一名医生来了,波洛把她交给医生,然后跟我站到了一旁。房间里没有沙瓦罗诺夫博士的踪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困惑不已。

“这意味着在两个同样的推理面前,我选择了错误的那个。你还记得我此前说过,由于沙瓦罗诺夫多年没见过自己的外甥女,因此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假扮成索尼娅·达维罗夫吧?”

“然后呢?”

“嗯,当然这个假设翻过来也能成立。同样的,任何人也可以轻易地假扮成她的舅舅。”

“什么?”

“沙瓦罗诺夫确实在革命爆发时死了。那个假装逃脱、经历了千难万险的人,那个变化如此之大、连‘他的朋友都几乎认不出他来’的人,那个成功获得了一笔巨大遗产的人……”

“嗯,他是谁?”

“四号。难怪他知道索尼娅不小心听到他私底下提到‘四魔头’时会如此惊恐。可是,他又一次从我的指缝中逃脱了。他猜到我最终会得出正确的结论,于是他把老实忠厚的伊万派出去带着警方白忙活一场,用氯仿药倒了女孩,然后走出门去。现在,无疑他已经把戈斯波亚夫人留下的绝大部分遗产掌握在手中了。”

“可是……那到底是谁要杀他?”

“没有人要杀他。威尔森从一开始就是真正的目标。”

“为什么?”

“我的朋友,沙瓦罗诺夫是世界上第二伟大的国际象棋大师,可是四号有可能连国际象棋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清楚,他当然不可能在任何比赛中不露马脚。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逃避那场比赛。当他的尝试失败后,威尔森的末日就注定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知道现在这个伟大的沙瓦罗诺夫连象棋都不会下。威尔森很喜欢用西班牙开局,并且一定会在比赛中使用。四号把他的死亡安排在了第三手,以免引发任何复杂的情况。”

“可是,我亲爱的波洛,”我追问道,“难道我们在跟一个疯子过招吗?我很明白你的解释,也认为你一定是对的,可是单纯为了保护自己的伪装而杀死一个人!他一定能找到更简单的方法来回避那种情况吧?他完全可以借口医生不允许他参加比赛,以免给身体造成负担。”

波洛皱起了眉。

“毫无疑问,黑斯廷斯,”他说,“确实有别的方法,但说服力都不够。另外,你的出发点是应该尽量避免杀人,不是吗?而对四号来说却不是这样的。我站在了他的立场上思考,这是你不可能做到的。我模拟了他的思维过程。他很享受在比赛中充当大师的感觉,他肯定事先参观过一些棋赛,以学习他的角色。他皱着眉头静坐,陷入沉思之中,他让人误以为自己在思索绝妙的手段,与此同时也在心中兀自大笑着。他很清楚自己只能走头两手,这也是他需要知道的所有路数。同时,四号也会倾向于预测最适合自己的时间……哦,是的,黑斯廷斯,我开始理解我们的这位朋友以及他的心理了。”

我耸耸肩。

“好吧,我猜你是对的,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主动去冒一个轻易可以回避的风险。”

“风险!”波洛嗤笑一声,“你觉得风险在哪里?难道贾普能解决这个问题吗?不。如果四号没有犯那个小小的错误,他就不会面临任何风险。”

“他犯了什么错误?”尽管我已经能猜到答案了,但还是问了一句。

“我的朋友,他低估了赫尔克里·波洛和他小小的灰色脑细胞。”

波洛当然有许多美德,可谦虚却不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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