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拜访珍妮弗姨妈

斯塔福特疑案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两点半的时候,沃伦医生接到了艾米丽的电话。他立刻就对这位有条不紊、极富效率的姑娘产生了好感。她的问题直指要点。

“是的,特里富西斯小姐,我非常清楚你的意思。你得明白,和通俗小说中说的完全相反,得出确切的死亡时间是非常困难的。我是八点钟见到尸体的。我可以肯定地说,特里威廉上尉当时已经死亡至少两个小时了。至于具体是死了多久,就很难确定了。如果你跟我说他是四点钟被害的,我会说这也是有可能的,尽管我个人更偏向是晚一点。另一方面,他的死亡时间不可能会更长了。四个半小时就是极限了。”

“谢谢,”艾米丽说,“这就是我想要了解的。”

她赶上了三点十分的火车,然后开车直接奔向了戴克斯律师下榻的旅店。

他们之间的会谈严肃而专业。戴克斯律师从艾米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并且在她长大成人后为她打理事务。

“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艾米丽。”他说,“吉姆·皮尔森的事情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糟糕。”

“还要糟糕?”

“是的。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警方查明了一些对他极为不利的情况,他们就是以此为依据控告他犯罪的。如果我不告诉你这些的话,就不能说是在代表你的利益了。”

“请告诉我吧。”艾米丽说。

她的声音十分沉着冷静。无论她的内心如何震惊,她都不会表现出来。这些情感并不能帮助吉姆·皮尔森,能帮助他的是智慧和理性。她必须守住这些智慧。

“毫无疑问,他急需用钱。眼下我先不提这件事涉及的伦理问题。很显然,皮尔森之前偶尔会借钱,委婉点说,从他的公司借钱,而公司并不知情。他喜欢炒股。不久之前,在知道股息会在一个星期内汇入他账户的情况下,他做出了预测,并用公司的钱买了几只他很确定会上涨的股票。交易十分圆满,钱被还回去了,而且皮尔森没有对交易诚信产生过任何怀疑。很显然,一个星期前他又这么做了,这次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公司都是在固定日期查账的,但是出于某些原因,这次查账的日期提前了,皮尔森陷入了一个非常糟糕的两难境地。他很清楚自己的行为,知道筹措不出他挪用的款数。他承认他已经尝试了各种方法,但是都失败了,最后的一条路就是冲到德文郡,向他的舅舅说明情况,请求他的帮助。特里威廉上尉拒绝了他。

“亲爱的艾米丽,我们不可能阻止这些事实被披露出来。警方已经发现了。你也能看出来吧?这就是吉姆不容忽视的、迫切的犯罪动机。一旦特里威廉上尉死亡,皮尔森就能轻易从柯克伍德先生那里获得必要的金钱,把他从两难境地,甚至是刑事检控中解救出来。”

“哦,这个傻瓜。”艾米丽无助地说。

“正是如此,”戴克斯律师干巴巴地说,“在我看来,我们唯一的机会是证明吉姆·皮尔森完全不知道他舅舅遗嘱的条款。”

艾米丽思考着,没有说话。然后她安静地说:

“这恐怕行不通。他们三个人都是知情的——西尔维娅、吉姆和布莱恩都知道。他们经常聊起这个,还总在一起开这位住在德文郡的有钱舅舅的玩笑。”

“天哪,天哪,”戴克斯律师说,“这可太不幸了。”

“你不认为人是他杀的吧,戴克斯先生?”艾米丽说。

“很奇怪,我不觉得。”律师回答道,“在某些方面,吉姆·皮尔森是一个最容易被看透的年轻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艾米丽,他在商业上的信誉并不高,但是我确实不相信他会是一个用沙袋袭击舅舅的人。”

“嗯,这很好。”艾米丽说,“希望警方也会这么想。”

“确实如此。我们的主观印象和想法没有实际用处,这桩案子对他不利的证据太多了。孩子,我不想假装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前景非常不妙。我建议请洛里默·K.C.来做他的辩护律师。人们都叫他绝望拯救者。”他乐观地加了一句。

“有件事我想知道。”艾米丽说,“你已经见过吉姆了吧?”

“当然。”

“我想让你诚实地告诉我,你觉得他在其他方面有没有说实话?”她大致叙述了一下恩德比先生的推测。

律师在回答前仔细思索了一番。

“我感觉,”他说,“他对和舅舅见面的描述是真的。但他当时的确太紧张了,如果他绕道走到窗户边进屋,正好碰到了舅舅的尸体,可能会因为太过害怕而不敢承认事实,然后编造了另一个故事。”

“我就是这么想的,”艾米丽说,“戴克斯律师,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请劝他说出真相。这对案件的影响很大。”

“我会这么做的。尽管如此,”他停了一下,说道,“我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特里威廉上尉去世的消息八点半才在艾克汉普顿传开。那个时候最后一趟开往埃克塞特的火车已经离开了,而吉姆·皮尔森是坐第二天上午第一趟火车离开的。如果他早就知道上尉死了,这样做就非常不明智。顺便一说,如果他选择更常规一点的时间坐火车的话,他的举动就不会那么引人注意了。如果事实像你说的那样,他在四点半之后的什么时间发现了舅舅的尸体,应该会直接离开艾克汉普顿的。六点过几分有一趟火车,七点四十五分也有另一趟火车,都可以从那里离开。”

“你说到重点了。”艾米丽承认道,“我没有想到。”

“我仔细地询问过他进入舅舅家时发生的事。”戴克斯律师继续说道,“他说特里威廉上尉让他脱掉靴子,放在门阶上。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大厅里没有湿漉漉的印记。”

“他有没有提及听到什么声音,什么都好,让他觉得那房子里可能还有其他人在?”

“他没有提过,但我会问问他的。”

“谢谢,”艾米丽说,“我写个便条,你能带给他吗?”

“当然了,不过内容会被读出来。”

“哦,那得非常慎重才行。”

她绕到写字台前,快速地写了几句话。

亲爱的吉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振作起来。我正埋头苦干找出真相。你可真傻,亲爱的。

---爱你的

---艾米丽

“给你。”她说道。

戴克斯先生读了一遍,什么都没说。

“我有注意不要写得太潦草,让监狱长能看懂内容。现在我得走了。”艾米丽说。

“我给你倒杯茶吧。”

“不,谢谢你了,戴克斯先生。我没有时间能浪费了。我要去见见吉姆的姨妈珍妮弗。”

她到达月桂树公寓之后,被告知加德纳夫人不在家,但是很快就能回来了。

艾米丽微笑着对客厅女侍说:

“那我进来等她吧。”

“你要见见戴维斯护士吗?”

说到见人,艾米丽任何时候都跃跃欲试。“好的。”她马上说道。

几分钟后,戴维斯护士拘谨而好奇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你好,”艾米丽说,“我是艾米丽·特里富西斯,算是加德纳夫人的侄女吧。就是说,我即将成为她的侄女,但是我的未婚夫,吉姆·皮尔森被捕了,我想你是知道的。”

“哦,这太可怕了。”戴维斯护士说,“我们今天早上在报纸上都看到了。多么可怕的事件啊。你看上去应对得很好,特里富西斯小姐,你真的很坚强。”

护士的语调中有一丝不赞同。她可能是想说,医院的护士因为性格坚韧所以能受得了这种事情,但其他普通人就应该被击垮。

“嗯,人不能软了膝盖啊。”艾米丽说,“我希望你不会太介意。我是说,对你来说,与一个卷入谋杀事件的家庭有关联一定很尴尬。”

“当然,是很让人不舒服。”戴维斯护士的态度并没有因为这番话缓和下来,“但是我们的职责就是照顾病人。”

“真是太好了。”艾米丽说,“珍妮弗姨妈有个人可以依赖,真的是太棒了。”

“哦,是的,”护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真是好心。说起来,我曾有过一次很古怪的经历。我上一个病人——”艾米丽耐心地听了很长时间的坊间八卦,包括复杂的离婚和亲子问题。圆滑地赞美了一番戴维斯护士之后,艾米丽谨慎而机智地把谈话主题又拖回了加德纳一家上。

“我完全不认识珍妮弗姨妈的丈夫。”她说,“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从来都不离开家里,是吧?”

“是啊,可怜的家伙。”

“他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戴维斯护士开始以专家般的热情谈论这件事。

“所以,他随时有可能好起来。”艾米丽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他一直都非常虚弱。”护士说。

“哦,当然了。但是这让人充满希望,不是吗?”

护士沮丧地摇了摇头,以专业口吻说:

“我不觉得他能被治好。”

艾米丽在她的小笔记本上抄下了珍妮弗姨妈不在场证明的时间表,她试探性地低声说:

“珍妮弗姨妈在看电影的时候哥哥被人杀害,真是太诡异了。”

“真让人悲伤,是不是?”戴维斯护士说道,“当然了,她没能说什么,这给人的打击太大了。”

艾米丽在心里盘算着,怎样不直接问问题就能得到她想知道的信息。

“珍妮弗姨妈有过类似的预感吗?”她询问道,“我记得你说在大厅里看到她进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

“哦,没有呀,”护士说,“我没说过。我直到晚上一起坐下来吃饭才见到她,她似乎就和平时一样。”

“那可能是我给搞混了。”艾米丽说。

“可能是别的亲戚,”戴维斯护士提议道,“我很晚才回来,觉得离开了自己的病人这么久很不好意思,但他要我出门帮他买些东西。”

她突然看了看手表。

“哦,糟糕。他让我给他拿个热水袋。我得赶紧去了,抱歉,特里富西斯小姐。”

艾米丽和她道别后,走到火炉边按下了铃。

衣衫不整的女仆慌张地走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艾米丽问道。

“碧翠丝,小姐。”

“哦,碧翠丝,我可能不能在这里等加德纳夫人了。我想问问她周五的时候都买了什么东西。她回来的时候有带着大包裹吗?”

“没有,小姐,我没看见她进屋。”

“我记得你说过她是六点钟回来的。”

“是的,小姐,的确是。我没有见到她进屋,但是我七点钟拿热水进房间的时候吓了一跳,她就关着灯躺在床上。‘啊,夫人,’我跟她说话,‘您吓了我一跳。’‘我回来已经很长时间了,六点钟回来的。’她是这么说的。我没有见到什么大包裹。”碧翠丝很努力地想要帮忙。

“这真是太难了,”艾米丽想着,“我得虚构出那么多事情来,我已经虚构了预感和大包裹。但要让听者不起疑心,就得这么干。”她甜甜地笑着说道:

“好的,碧翠丝,没关系的。”

碧翠丝离开了房间。艾米丽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张小小的当地火车时刻表查询起来。

“三点十分驶出埃克塞特圣大卫车站,”她低声道,“三点四十二分到达艾克汉普顿。时间上是可能去她哥哥家杀人的——听起来挺残忍和冷血的,而且很扯——半个小时到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火车什么时候返程呢?有一趟是四点二十五分的,戴克斯律师提到还有一趟是六点十分的,到达的时间是六点三十七分。是的,实际上哪趟都有可能。真可惜护士没什么嫌疑。她下午出去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当然,我不是真的认为这个屋子里有人杀了特里威廉上尉,但知道他们的确有这么做的可能,还是令人感到宽慰。啊,前门那里有什么人在。”

大厅里有人在低声说话,门开了,珍妮弗·加德纳走进了屋子。

“我是艾米丽·特里富西斯。”艾米丽说道,“你知道的,就是吉姆·皮尔森的未婚妻。”

“你就是艾米丽。”加德纳夫人握着手,“啊,真是没有想到。”

突然之间艾米丽感到了弱小,就像是一个小女孩在做什么傻事一样。珍妮弗姨妈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非常有个性,比两三个人加起来还要强势。

“你喝茶了吗,亲爱的?没有?那我们一块儿喝茶吧。等一下,我得先上楼去看看罗伯特的情况。”

当她提及丈夫的名字的时候,一瞬间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强硬而优美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就像是一束光照在了水面幽暗的涟漪上。

“她崇拜他。”艾米丽独自一人留在起居室中想着,“尽管如此,珍妮弗姨妈身上有一种令人害怕的东西,我想知道罗伯特姨夫是否喜欢被人这样崇拜。”

珍妮弗·加德纳回来的时候摘掉了帽子,艾米丽很欣赏她从前额向后梳拢的光滑头发。

“你想谈谈吗,艾米丽?但也许你并不想说话。如果你不想谈的话,我也非常理解。”

“谈这些也没什么用处,不是吗?”

“我们只能希望,”加德纳夫人说,“他们能尽快找到真凶。按一下铃,好吗,艾米丽?我让人把护士的茶送给她。我不想让她下来在这里聊天,我真的不喜欢医院的护士。”

“她不称职吗?”

“我想她是的。总之,罗伯特觉得她是个好护士。我一直都很讨厌她,但是罗伯特说她无疑是我们雇用的最好的护士。”

“她长得很不错。”艾米丽说。

“胡说,就那双难看壮实的手?”

艾米丽看着姨妈修长白皙的手指向牛奶壶和方糖夹子伸去。

碧翠丝走进来,端来了茶和一盘零食,然后离开了房间。

“罗伯特被这些事情弄得心烦意乱,”加德纳夫人说,“又进入了稀奇古怪的状态里,我想这都是他病症的一部分吧。”

“他不太熟悉特里威廉上尉吧,是吗?”

珍妮弗·加德纳摇摇头。

“他既不认识,也不关心。说实话,听到他过世的消息我也没有很悲痛。他是个残酷又贪婪的人,艾米丽。他知道我们的困境,我们的贫穷。他知道只要适时借给我们一笔钱,用来给罗伯特做特殊治疗,会带来很大的改变。好吧,这也算是落到他头上的报应了。”

她以一种低沉而压抑的声音说道。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人啊。”艾米丽想道,“美丽却又可怕,就像希腊戏剧里的人一样。”

“可能还不算太晚,”加德纳夫人说,“我今天已经写信给艾克汉普顿的律师,问他们我是否可以预支一定数量的钱出来。我说的特殊治疗其实是一种偏方,但是有很多成功的案例。艾米丽,要是罗伯特能再次行走的话该多好啊。”

她的脸熠熠生辉,如同被灯照亮了一般。

艾米丽累了。她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被压抑在心里的情感搞得十分疲惫,整个房间都好像晃动了起来。

“你感觉还好吗,亲爱的?”

“没事的。”艾米丽喘了一口气,让她惊讶的是,恼怒和屈辱化作泪水滚滚而下。

加德纳夫人并没有试图站起来安慰她,这让艾米丽很感激。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直到艾米丽的泪水止住。她深思着低声说道:

“可怜的孩子。吉姆·皮尔森被捕真是太不幸了,非常不幸,我真希望能够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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