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圣诞节的悲剧

死亡草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我要提个抗议。”亨利·克利瑟林爵士说道。他轻轻眨着眼睛环视了一圈。班特里上校的双腿直直地伸了出去,他皱着眉头盯着壁炉架,好像在盯着行进队伍中一个懈怠的士兵;他的太太正偷偷地瞄着刚寄来的一份球茎植物的目录;劳埃德大夫正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仰慕之情看着珍妮·赫利尔;而那位漂亮的女演员却专注于她那打磨得十分光亮的粉红色指甲;只有那位年长的老小姐,马普尔小姐,腰板笔直地坐在那里,她那双有些褪色的蓝眼睛与亨利爵士的目光相遇时眨了一下表示回应。

“抗议?”她小声说道。

“一个很严正的抗议。我们一共有六个人,男女各占一半,我要代表受压迫的男士们提出抗议。今晚我们已经讲了三个故事了,都是三位男士讲的!我抗议的是女士们还没有贡献出她们的那一份。”

“哦!”班特里太太义愤填膺地说道,“我觉得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该做的。我们带着我们的智慧和欣赏之情聆听了你们的讲述。我们展现出了女性的特有姿态——低调、谦和、不出风头。”

“真是个绝妙的借口,”亨利爵士说道,“但这是行不通的。《一千零一夜》里就有一个很好的先例!所以,别推辞了,山鲁佐德。”[《一千零一夜》或译《天方夜谭》《阿拉伯之夜》是著名的阿拉伯民间故事集,其女主角——苏丹新娘山鲁佐德以一夜复一夜地给苏丹讲述情节连续的有趣的故事而免于被杀并最终打动了苏丹。这里亨利爵士巧妙地借用了这个典故反驳了班特里太太的托辞。]

“您是指我吗?”班特里太太说道,“可我真的没什么好讲的。我周围从没发生过流血事件或什么不解之谜。”

“我绝对没有坚持非要讲什么血案,”亨利爵士说道,“但我知道你们三位女士中有一位肯定能讲一个富有生活气息的小谜题。来吧,马普尔小姐——‘清洁女工的奇妙巧合’还是‘母亲会之谜’呢?别让我们对圣玛丽·米德村失望。”

马普尔小姐摇了摇头。

“没有您会感兴趣的东西,亨利爵士。当然,我们也会遇到一些令我们迷惑不解的小事——一袋精选虾居然莫明其妙地不见了如此等等;这种小事您不会感兴趣的,因为到最后谜底揭开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就是那些小事也能映射出人类的本性。”

“您已经教会我重视人性了。”亨利爵士认真地说道。

“赫利尔小姐,您呢?”班特里上校问道,“您肯定有一些有趣的经历。”

“没错,肯定有。”劳埃德大夫说道。

“我?”珍妮说道,“你们是说,你们要我讲讲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吗?”

“或者是您朋友的也行。”亨利爵士纠正道。

“哦!”珍妮含糊地说道,“我想没有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我是说不是我们在讲的那类事。我收到过很多鲜花,当然,还有许多奇怪的留言,但那都是男人们爱干的事,不是吗?我不认为……”她停了下来,似乎陷入了沉思。

“看来我们只能听听虾的传奇了。”亨利爵士说道,“那请吧,马普尔小姐。”

“您真会说笑,亨利爵士。虾的事只是随口一说的;但我现在想了想,倒真想起了一件往事,起码不是件小事,而是严重得多的事,是一场悲剧。而我,在某种程度上也卷了进去。我对自己做的事从不后悔,是的,一点儿也不后悔。不过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圣玛丽·米德村的。”

“那真令我有些失望,”亨利爵士说道,“不过我会尽量打起精神来的。我知道您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他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马普尔小姐的脸有点微微发红。

“我希望能把这个故事讲清楚,”她有些忧虑地说道,“恐怕我总爱跑题。离题的时候,自己往往都没意识到。另外我也记不太清楚事情的先后顺序了。如果我叙述得不清楚的话,大家一定要多多包涵。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说过,这件事与圣玛丽·米德村无关。实际上,它与一所水疗院有关……”

“您是说水上飞机吗?”[原文Hydro既可以指水疗院,又可以指水上飞机。但年轻时尚的赫利尔小姐显然更熟悉后一种含意,而对主要为中老年人提供疗养服务的水疗院不太了解。]珍妮瞪大了双眼问道。

“你没听说过那种地方,亲爱的。”班特里太太说道,并向她解释了一番。她的丈夫也补充了一些意见:

“可恶的地方!可恶到了极点!一大早就得起床,喝那些尝起来脏兮兮的水。一群老太太坐在一起,谈论各种居心叵测的话题。上帝啊,我一想起……”

“好啦,阿瑟,”班特里太太心平气和地说道,“要知道,那里对你的健康特别有好处。”

“一群老太太坐在一起闲扯各种丑闻。”班特里上校咕哝道。

“恐怕确实是那样的。”马普尔小姐说道,“我自己……”

“亲爱的马普尔小姐,”上校叫道,一脸惊慌失措,“我压根儿不是指……”

马普尔小姐两颊绯红,略做手势,止住了他的话。

“确实如此,班特里上校。我想说的也是那些。让我想想说到哪儿了。对了,闲聊八卦,就像你说的那样,她们真没少谈这类事情。人们都看不起这种行为,特别是年轻人。我的外甥是位作家,我觉得他的书都很精巧。他曾经毫无根据地对爱嚼舌根的人的性格和品质做出一些非常刻薄的评价,说他们非常邪恶,如此等等。可我想说的是,这些年轻人里没有人肯停下来好好想一想。他们根本都没去核实一下情况。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闲扯八卦,就这么说吧,到底有多少是真事!我觉得,如果他们像我说的那样去核实一下的话,他们可能会发现十之八九都是真的!真正让人恼火的正是这一点。”

“真是个颇有启发性的猜想。”亨利爵士说道。

“不,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您说的那回事!其实就是一个实践与经验的问题。我曾听说过一个埃及文物学家,你给他一只奇妙的圣甲虫,他只要看一看、摸一摸就能告诉你它是属于公元前哪一年的,或者是伯明翰的仿制品。他从来也说不清这里面有什么规律可循。他就是能识别。他一辈子都在和这些东西打交道。

“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我表达得很不清楚)。我外甥口中的那些‘多余的女人们’有着大把的时间,她们主要的兴趣通常就是形形色色的人。所以,你看,她们在这方面简直称得上是‘专家’了。如今的年轻人……他们可以非常随意地谈论我们年轻时避而不谈的话题;但另一方面,他们的头脑却天真得可怕。他们会轻信各种人、各种事。如果你试图劝诫他们,即便只是委婉地提醒,他们也会对你说你的思想已经过时了……他们说你的思想,就像是一个洗涤槽。”

“不过,”亨利爵士说道,“洗涤槽又有什么不妥呢?”

“没错,”马普尔小姐有些激动地说道,“在任何房子里,它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虽然没什么浪漫气息。我得承认,我也会有情绪,就像其他人一样,有时候我也会被那些不假思索的话语深深地伤害到。我知道先生们对家务事不感兴趣,但我还是得说说我那位女仆埃塞尔——一位非常漂亮、处处显得很有教养的姑娘。我一见到她,就知道她和安妮·韦布以及可怜的布鲁特太太家的那个女仆是一类人。时机一到,对她来讲,东西是你的还是她的就不重要了。于是我当月就把她辞退了,我给她写了封推荐信说她诚实可靠,但私底下我警告老爱德华太太不要雇用她;我的外甥雷蒙德对此极为愤慨,说他从没听说过这么恶毒的事。没错,恶毒。后来,她又到了艾什顿夫人那儿,我觉得我没有义务提醒她……然后怎么样呢?所有内衣的花边都被剪了下来,两枚钻石胸针被拿走了,而那个姑娘则在半夜逃走了,从此音讯全无。”

马普尔小姐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接着说道,

“你们会说,这与发生在凯斯顿水疗院的事毫不相干,但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是有关系的。这正好能说明,为什么从我第一眼看到桑德斯夫妇,就知道先生想摆脱太太。”

“噢?”亨利爵士说道,向前探了探身子。

马普尔小姐带着平静的表情转头看着他。

“就像我说的那样,亨利爵士,我毫不怀疑他要甩掉她。桑德斯先生是个大块头,相貌英俊,脸色红润,举止热情,与所有人都相处融洽。没有人比他对自己的妻子更殷勤了。但我就是知道!他想要甩掉她。”

“亲爱的马普尔小姐……”

“是的,我明白。我的外甥,雷蒙德·韦斯特,也会那么说的。他会说我是毫无根据地捕风捉影。可我还记得沃尔特·霍思利,格林曼的老板,有一天晚上和他太太一起走着回家,他太太掉进了河里,而他却拿到了他太太的保险金!还有另外一两个人时至今日仍然逍遥法外——有一个实际上还是我们这个阶层的。夫妇二人到瑞士去避暑,他们一起登山。我警告她不要去,那可怜的家伙倒没有发火,她只是耻笑了我一场。她觉得像我这样的老古董居然会对她的哈利产生这种想法,真是可笑。唉,唉,意外发生了,哈利如今又娶了另一个女人。可我能做什么呢?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没有证据。”

“哦!马普尔小姐,”班特里太太叫道,“你该不是在说……”

“亲爱的,这种事很常见……实际上相当常见。男士们尽管更强壮,但他们很容易受到诱惑。如果把事情弄得看上去像是意外,那就简单多了。我前面说过,我一看到桑德斯夫妇,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事情发生在有轨电车上。车内挤满了人,我不得不到上层去。我们三个人站起来准备下车时,桑德斯先生失去了平衡,正好向他太太那边倒了下去,把她撞得头朝下地向楼梯下面栽了下去。幸运的是,售票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及时抓住了她。”

“可那肯定只是场意外。”

“那当然是场意外,没有比那看上去更像意外的了!但桑德斯先生跟我说过,他曾经在商船上工作过,如果他在剧烈颠簸的船上都能保持平衡,那他就不会在连我这老太婆都站得稳的电车上跌倒。”

“不管怎么说,我们觉得这可能是您自己的想象,马普尔小姐,”亨利爵士说道,“多少有虚构的成分。”

老太太点了点头。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没多久之后,过马路时发生的一次意外让我更加确信了。现在,我来问您,我该怎么做,亨利爵士?有一位心满意足、幸福快乐的已婚妇女很快就会被谋杀。”

“亲爱的女士,您真让我大吃一惊。”

“那是因为,像如今的大多数人一样,您不愿面对现实,宁愿认为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但事实就是如此,我知道这一点。但我真的是太无能了!比如说,我不能到警察局去报案。而我也看得出来,警告那个女人是没用的。她完全倾心于她的丈夫。我只能尽量去了解有关他们俩的情况。俗话说,在火边你有足够的时间做针钱活儿。桑德斯太太(她名叫格拉迪斯)非常愿意与人交谈。他们好像刚结婚不久。据说她丈夫很快将会得到一笔财产,但眼下他们的日子很拮据。实际上,他们是在靠她那笔小小的收入过日子。这种事大家以前都听说过。她抱怨说她根本动不了她的资产。好像某某人已经在某某地方做好了安排!但是她有权把那笔钱留给别人。我发现了这一点。她和她丈夫结婚以后就各自立下遗嘱把财产留给了对方。非常感人。当然,等杰克[桑德斯先生的昵称。]的事业步入正轨了……每天的开销都不少,而他们却不幸相当拮据……实际上他们住在顶楼的一个房间里,与服务人员的房间在一起……一旦失火是很危险的,不过如果真有火灾发生的话,他们窗外就有一个救生通道。我小心地问她房间外面是否有阳台。阳台是危险的地方。只要轻轻一推……你们明白。

“我设法让她保证不会到外面的阳台上去;我说这是梦的启示。这个说法让她深为信服,有时候迷信能起很大的作用。她是个金发的姑娘,脸色有些苍白,一头卷发散落在颈后。她非常轻信于人。她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她的丈夫,有一两次,我发现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可不是那种轻信的人,而且他知道那天我也在电车上。

“但是我很担心……非常担心……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斗过他。我可以防止在水疗院期间出事,只要跟他说上只言片语暗示我对他有所怀疑就行。但那也只不过是把他的计划推迟了一点而已。不,我开始相信只有一个大胆的方案可以奏效,用某种办法给他设个陷阱。如果我能引诱他试图按我选定的方式谋害她的话……到时候他的假面具就会被撕下来,而她就会被迫面对现实了,不管那对她来讲是多大的打击。”

“您真让我大吃一惊。”劳埃德大夫说道,“您用的什么妙计?”

“别担心,我想到了一个办法。”马普尔小姐说道,“但那个男人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他没有再等下去。他知道我可能已经起了疑心,因此他抢在我还不敢完全确定之前就动了手。他知道弄成一场意外,我会怀疑;因此他索性弄成了一场谋杀。”

在座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马普尔小姐点了点头,咬紧了双唇。

“恐怕我讲得有点唐突。我一定会尽量精准地告诉你们发生的一切。我一直都为此事感到非常痛心。在我看来,我原本可以阻止的。但万能的上帝知道,我已经尽了全力。

“当时有一种我只能形容为怪异而恐惧的气氛,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我们身上,一种不祥的感觉。刚开始是乔治,大厅里的行李员,他已经在那儿待了好多年了,认识每一个人。他先是得了气管炎,后来发展成了肺炎,得病后的第四天死掉了。这是一个相当悲惨的事件,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个不小的打击。那时离圣诞节只有四天了。接着是一位女佣……多好的一位姑娘……就因为一根感染的手指,二十四小时内就死掉了。

“我和特罗洛普小姐以及老卡彭特太太一起坐在客厅里,卡彭特太太活像个食尸鬼一样,对这一切乐在其中。

“‘记住我的话,’她说道,‘这还不算完 。记得老话怎么说来着?过二不过三 。这话一次次地应验过。还会再死一个人的。不用怀疑这一点。而且也不用等太久。过二不过三 。’

“她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点了点头,把编织针碰得咔嗒响,我一抬头刚好看见桑德斯先生就站在门口。有那么一会儿他放松了警惕,脸上的表情再清楚不过了。到死的那天我也会认为是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卡彭特太太的话给了他那个念头。我看得出他的脑筋开动了起来。

“他带着他那亲切的微笑走进了房间。

“‘需要我为各位女士采购些圣诞用品吗?’他问道,‘我正准备去凯斯顿。’

“他在那儿待了一两分钟,谈笑风生,然后就出去了。我说过,我很担心,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桑德斯太太在哪儿?有人知道吗?’

“特罗洛普太太说她去找她朋友莫蒂默一家打桥牌去了,这让我的心思暂时安稳了些。但我依然感到忧心忡忡,完全拿不准该做些什么。大约半小时后,我上楼回到了我的房间。我遇到了科尔斯大夫,他是我的医生,我上楼的时候他刚好走下来。我正想跟他谈谈我的风湿病,于是顺势把他请到了我的房间。他跟我提起了那可怜的姑娘——玛丽的死(他说这是私底下讲讲的)。他说经理不希望这件事张扬出去,所以请我也保守秘密。当然我没告诉他,前一个小时里我们就没讨论别的事,从玛丽刚断气就开始了。这类事情总是立刻就会被大家知道的,对此稍微有点经验的人应该都明白。但科尔斯大夫一直都是个心思单纯且毫无疑心的人,他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东西,而他的这种轻信很快就引起了我的警觉。他起身离开的时候说,桑德斯先生请他去看看他的太太。她最近似乎有些无精打采,可能是消化不良引起的。

“可就在当天,格拉迪斯·桑德斯还对我说过她的消化非常好,真是谢天谢地呢。

“明白了吧?我对那个男人的怀疑顿时增加了百倍。他正在为某种行动做准备,但是什么行动呢?我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谈谈我的想法时,科尔斯大夫就离开了我的房间。不过其实就算我要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那个人,桑德斯,正好从楼上下来。他穿戴好了准备外出,再次问我是否需要他在城里给我办点什么事。我只能跟他客套了一番。之后我径直走到了休息厅,点了茶。我记得当时正好是五点半。

“现在我想把后来发生的事讲得清楚些。我在休息厅里一直待到差一刻七点,这时,桑德斯先生走了进来。有两位男士与他一起,三个人都相当愉快。桑德斯先生撇下他的两个朋友,向我和特罗洛普太太坐的地方走了过来。他说他想听听我们对他给他太太买的圣诞礼物的建议。他买的是一个配晚礼服的包。

“‘瞧,女士们,’他说道,‘我只是个粗莽的水手。哪儿懂这类东西啊?我让他们送来三个供我挑选,我想听听你们这些专家的意见。’“我们说当然乐意效劳,他问能否劳驾我们上楼去,因为他太太随时可能会回来,如果他把东西拿下来的话,有可能被她撞见。于是我们就跟他上了楼。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随后发生的事,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我的小指在隐隐作痛。

“桑德斯先生打开了卧室的门,开了灯。我不知道到底是我们中的哪一个最先看见的……

“桑德斯太太脸冲下倒在地板上……死了。

“我最先向她奔过去。我在她身旁跪了下来,拿起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脉搏,但已经没用了,她的胳膊已经冰凉僵硬。紧挨着她的头边有一只填满了沙子的袜子,那就是击倒她的凶器。特罗洛普小姐,那个蠢货,只知道靠在门边抱着脑袋哭哭啼啼。桑德斯大叫一声‘我的太太,我的太太’冲向了她。我没让他碰她。要知道,当时我就肯定是他干的,他一定是想把什么东西拿走或者藏起来。

“‘什么也不许碰,’我说道,‘振作一点,桑德斯先生。特罗洛普小姐,请到楼下把经理找来。’

“我留在那里,跪在尸体旁边。我不能让桑德斯单独与她在一起。但我不得不承认,如果他是在表演的话,那他演得简直棒极了。他看上去是那样的茫然而迷惑,完全被吓傻了。

“不一会儿,经理就来到了现场。他迅速地把房间检视了一遍,然后把我们都赶了出来,锁上了门,钥匙拿在他自己手里。然后他去给警察打了电话。警察来的时候,我们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后来我们才知道是电话线路出了问题,经理不得不派一个信使去警察局报案,而水疗院位于城外沼地旁边)。卡彭特太太非常仔细地向我们每一个人打听了情况。她对她那‘过二不过三’的预言这么快就得到了应验非常满意。听说桑德斯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水疗院的庭院里,双手抱着脑袋呻吟着,展示出极大的悲痛。”

“不管怎样,警察最终还是来了。他们和经理、桑德斯先生一起上了楼。稍后,他们派人下来找我。我上了楼。警督正坐在桌子旁边写着什么。他是一位看上去很聪明的人,我喜欢他。

“‘简·马普尔小姐吗?’他问道。

“‘是的。’

“‘我听说,女士,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您在现场?’

“我回答‘是的’并准确描述了当时的情形。我想这可怜的人在总算找到了一位能有条有理地回答他问题的人之后松了一口气。之前跟桑德斯以及艾米莉·特罗洛普打了半天交道之后,他肯定已经是一头雾水了,特别是后者,简直就是个蠢货!我亲爱的母亲曾教导我说,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应该永远能在公众场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管私底下她可能已经快要失控了。”

“一句令人钦佩的格言。”亨利爵士认真地说道。

“我说完了以后,警督说道:谢谢您,女士。现在恐怕我还得请您再看一看尸体。她是否还是在你们进入房间时她在的地方?有没有被移动过?’

“我解释说我没让桑德斯先生挪动尸体,警督点头表示赞许。

“那位先生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说道。

“‘看上去是那样……没错。’我答道。

“我觉得我并没有强调‘看上去’这几个字,但警督仍用一种相当犀利的目光看着我。

“那么我们可以肯定尸体就跟刚被发现的时候一样?’他说道。

“‘除了帽子以外,是的。’我答道。

“警督机警地抬起头来。‘您是什么意思……帽子怎么了?’

“我解释说,那顶帽子原本是戴在可怜的格拉迪斯头上的,但现在却掉在她头边上了。当然,我原以为是警察搞的。然而警督断然否认是他们干的。到目前为止,他们没移动过甚至没碰过任何东西。他站在那儿,皱着眉头、困惑地看着面朝下趴着的尸体。格拉迪斯穿着出门的衣服——一件深红色的花呢外套,还有一条灰色的毛领。那顶帽子,一顶廉价的红色毡帽,就躺在她脑袋边上。

“警督一言不发地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眉头紧蹙。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您有没有可能记得,死者耳朵上是否有耳环,或者死者生前是不是有戴耳环的习惯?’

“幸运的是,我有仔细观察事物的习惯。我的确记得有一对珍珠耳环在帽檐下面熠熠闪光,虽然我当时没有特别注意,但对他的前一个问题我可以给出肯定的答复。

“‘那就对了。那位女士的珠宝盒被洗劫一空。我知道,她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手指上的戒指也被摘走了。凶手准是忘了耳环,所以在谋杀被发现后又回来摘走了耳环。一个冷血的家伙!噢!也许……’他环顾四周,然后缓缓地说道,‘他当时可能就藏在这个房间里,一直都在。’

“但我不同意他的想法。我解释说,我亲自查看过床底下。经理也打开衣橱看过。没有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了。的确,衣橱中间的帽柜是锁着的,但那只是一个浅浅的带搁板的柜子,是没办法藏人的。

“我在陈述这些看法的时候,警督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同意您的看法,女士,’他说道,‘这样一来,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他肯定是又回来过。一个非常冷血的家伙。’

“‘可经理锁上了门,还把钥匙攥在了手里啊!’

“‘那说明不了什么。阳台和逃生通道都是小偷出入的捷径。说不定你们的到来惊扰了他。他从窗口那儿溜走了,然后等你们都离开了,他又回来继续他的勾当。’

“‘您能肯定,’我说道,‘是小偷所为吗?’

“他淡淡地说道:‘嗯,看起来像是那样,不是吗?’

“他意味深长的语气让我觉得宽慰。我觉得他并没有真的只是把桑德斯先生当作丧妻的鳏夫看待。

“要知道,我承认这一点。我确实是像我们的友好邻邦法国人会说的那样‘固执己见’。我知道,那个家伙,桑德斯,企图谋害他的妻子。我一直在防范的是那些古怪离奇的事件,也就是所谓的巧合事件。我对桑德斯先生的看法是绝对正确无误的,对此我确信无疑。那个人是个恶棍。虽然他那虚伪的悲伤一刻也没能欺骗得了我,但我的确记得当时他那震惊和迷惑的神情非常逼真。那神情看起来绝对是自然流露的,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得承认与警督交谈之后,一丝奇怪的疑虑浮上了我的心头。因为如果这可怕的罪行是桑德斯干的,我想不出任何可信的理由能让他顺着逃生通道溜回到现场,取走他妻子的耳环。那可不是明智之举,而桑德斯是一个头脑非常清醒的人,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觉得他格外危险。”

马普尔小姐环视她的听众。

“也许,你们都猜得出我将得出怎样的结论吧?那就是,就像司空见惯的那样,这世上会发生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我太过于确信了,我认为,正是这一点让我做出了盲目的判断。这件事的结果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震动。因为事实证明,尽管存在各种可能的怀疑,但桑德斯先生不可能犯下这桩罪行…… ”

班特里太太发出一声惊诧的喘息。马普尔小姐转向她说道:

“我知道,亲爱的,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不是你所希望的那样。它也不是我所希望的。但事实就是事实,如果事实证明某人错了,那他就得谦卑地承认错误,然后重新开始。我从心底里认定桑德斯先生就是凶手,还没有什么能够动摇我那坚定的看法。

“我想,现在大家都想听听事实经过是怎样的吧。正像大家知道的那样,桑德斯太太整个下午都在和一些朋友,莫蒂默一家,一起打桥牌。她大约在六点一刻离开。从她朋友家到水疗院步行要走一刻钟,如果走得快点还用不了那么久。她六点半怎么都能到了。没人看见她进来,所以她肯定是从侧门进来,然后直接匆匆回到她的房间的。她换了衣服(她穿着去打牌的那件浅黄褐色的外套和裙子就挂在衣橱里);被击倒的时候,她很显然正准备再次外出。他们说,很可能她根本都不知道是谁把她击倒的。那个沙袋确实是一件很有效的武器。这么看来,凶手很可能就藏在房间里,也许就在某个她没打开的衣橱里。

“现在来看看桑德斯先生的行踪。如我前面所说,他是五点半……或者再晚些出去的。他在几家商店买了些东西,大约六点钟,他进了‘水疗大酒店’,在那儿他邂逅了两个朋友,就是后来与他一起回到水疗院的那两个人。我猜,他们一起打了台球,还喝了不少威士忌加苏打。那两个人(希契科克和斯彭德)从那天下午六点以后就一直和他在一起。他们和他一起回到了水疗院,然后,他撇下他们,走向了我和特罗洛普小姐。那时,我之前告诉过你们,是差一刻七点,那时候他的妻子肯定已经死了。

“我得告诉你们,我亲自跟他的那两位朋友谈过。我不喜欢他们。他们举止粗鲁,缺乏教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说那天桑德斯一直和他们在一起,那绝对是实话。

“只有一个小插曲值得一提。好像在打牌的时候,有个电话找桑德斯太太。某位利特尔沃思先生想跟她通话。听完电话之后,似乎有什么事让她既兴奋又高兴,她不留神打错了一两次牌,之后比事先计划的提早了很多就离开了。

“桑德斯先生被问起是否知道他太太有个叫利特尔沃思的朋友,他说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在我看来,他太太的态度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她也不知道利特尔沃思这个名字。不过,她听完电话之后面带微笑、脸色潮红回到了牌桌上,因此,不管那个人是谁,他报出的都不是他的真名,而这一点就有几分可疑了,不是吗?

“不管怎么样,这个问题被搁置一旁了。盗窃案的假设的确有些站不住脚;而另一种推论则是,桑德斯太太正准备外出去和某个人见面。那个人是不是从逃生通道进入了她的房间?他们是不是吵了一架?或许就是他反目为仇,将她杀害了?”

马普尔小姐停了下来。

“那么,”亨利爵士说道,“答案是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人能猜出来。”

“我从不善于猜谜,”班特里太大说道,“真可惜桑德斯有那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不过如果你都接受了,那肯定没问题了。”

珍妮·赫利尔转过她那漂亮的脑袋问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说道,“那个帽柜被锁上了呢?”

“亲爱的,你真是太聪明了,”马普尔小姐欣喜地说道,“我也对那一点感到纳闷。不过原因很简单。里面是一双绣花拖鞋和一些手帕,它们是那可怜的姑娘为她丈夫绣的圣诞礼物。那就是她把柜子锁起来的原因。钥匙后来在她的手袋里找到了。”

“哦!”珍妮说道,“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哦!并非如此,”马普尔小姐说道,“那正是真正有意义的一点,正是那一点打乱了凶手的计划。”

每个人都盯着这位老小姐。

“我自己过了两天才想明白这一点,”马普尔小姐说道,“我想呀想呀,忽然一切都清楚了。我去找警督,请他做个试验,他照办了。”

“您让他试什么呢?”

“我请他把那顶帽子戴到那可怜的姑娘头上试试看。 当然她戴不上去。不可能戴得上去。要知道,那不是 她的帽子。”

班特里太太瞪大了双眼。

“但一开始的时候是戴在她头上的啊?”

“没戴在她 头上……”

马普尔小姐稍作停顿,让她的话深入到其他人的心里,然后接着说了下去。

“我们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可怜的格拉迪斯的尸体,但谁都没去看她的脸。她脸朝下,还记得吗,那顶帽子把头和脸都遮住了。”

“但她确实 被杀了呀?”

“是的,但是是在后来。当我们打电话报警的时候,格拉迪斯·桑德斯还活得好好的。”

“你是说有人假扮成她吗?可当你碰她的时候肯定……”

“那是具死尸,一点没错。”马普尔小姐严肃地说道。

“可是,真见鬼,”班特里上校说道,“尸首又不是随处都能找到的。他们又怎么处理那……那第一具尸体呢?”

“他把她搬了回去。”马普尔小姐说道,“那是个邪恶的主意,但的确聪明透顶。是我们在客厅里的谈话让他萌生了这个计划。那可怜的玛丽,那个女仆的尸体,为什么不利用一下呢?还记得吗,桑德斯夫妇的房间和服务人员的房间在一起。玛丽的房间离他们的房间只隔两个门。殡仪员要天黑以后才能到。他就指望这一点了。他沿着阳台把尸体搬了过来(五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给她穿上妻子的衣服,在外面再套上她那件红色的外套。这时,他发现装帽子的柜子锁上了!只有一个办法,他去拿了一顶那可怜的姑娘玛丽自己的帽子。没有人会注意到的。他把沙袋放在她身边,然后就动身去制造他的不在场证明了。

“他给他太太打电话,自称利特尔沃思先生。我不知道他跟她说了些什么,但她是个轻信的姑娘,我前面说过。他让她提前离开牌局,但不要直接回到水疗院,而是约好七点钟和她在庭院里逃生通道的附近见面。他可能跟她说,他有个惊喜要给她。

“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回到了水疗院,安排我和特罗洛普小姐与他一起发现现场。他甚至装作要把尸体翻过来,而我制止了他!然后在等待警察的时候,他蹒跚着走进了水疗院的庭院。

“没有人问他发现现场之后 的不在场证明。他与妻子会合,带她从逃生通道走了上去,一起进了房间。也许他事先跟她编了一些故事解释房间里的尸体。她俯下身去看那具尸体,而他则拾起了沙袋猛击了下去……噢,上帝啊!直到现在,我想到这些仍觉得恶心!然后他飞快地把她的外套和裙子脱下来,挂在衣橱里,再从另一具尸体上脱下衣服给她穿上。

“但是帽子戴不上去 。玛丽的头发紧贴头皮,而格拉迪斯·桑德斯,我前面说过,有一头齐肩的长卷发。他不得不把帽子放在尸体边上,希望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然后,他又把可怜的玛丽的尸体搬回了她的房间,并把一切弄整齐。”

“这真有点难以置信,”劳埃德大夫说道,“他这样做太冒险了。警察有可能很快就会赶到的。”

“还记得线路坏了吧,”马普尔小姐说道,“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不能让警察马上就赶到现场。警察来了以后,也没有马上上楼查看,而是先到经理办公室花了些时间了解了一下情况。这是最糟糕的一点。本来他们完全有机会发现死了两小时以上的尸体和刚刚死了半小时的尸体之间的差别的;不过他也就指望最先发现尸体的人并没有什么专业知识。”

劳埃德大夫点了点头。

“凶杀被认为是在差一刻七点左右发生的,”他说道,“但实际上是在七点或者七点过几分的时候发生的。法医查验尸体的时间最早也得是七点半。他不可能发现这一点点时间上的差别。”

“我本应发现这一点的。”马普尔小姐说道,“我摸那可怜的姑娘的脉搏时,她的手已经冰凉了。而后来警督却说凶案很可能是在我们发现现场前不久才发生的。我竟然没反应过来!”

“我认为您发现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马普尔小姐,”亨利爵士说道,“这件案子是我就任之前的事了。我甚至都没听说过。后来怎样了?”

“桑德斯被处以绞刑。”马普尔小姐干脆利落地说道,“干得好。我从不后悔我出了一把力让那恶棍受到了应有的惩处。我对现代人们对于死刑的那些人道主义方面的顾虑毫无耐心。”

她绷紧的脸舒展开来。

“但我经常为未能挽救那姑娘的性命而深感内疚。但谁会听一个老太太毫无来由的预警呢?唉,唉……谁知道呢?也许对她来讲,在她还感到生活是那么幸福快乐的时候死去,比在一切都已幻灭、生活突然变得痛苦而可怕之后再艰难度日要更好。她爱那恶棍并且信任他。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识破他的真面目。”

“好吧,那么,”珍妮·赫利尔说道,“她短暂的人生还算开心,还算幸福。我希望……”她停了下来。

马普尔小姐看着那位著名的、漂亮的、成功的珍妮·赫利尔,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亲爱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非常温柔,“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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