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四个月 第五天

死亡终局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作为大祭司的伊姆霍特普在履行完仪式后满意地舒了一口气。祭祀仪式一丝不苟,有条不紊。伊姆霍特普是个对什么事都谨小慎微、尽职尽责的人。他奠酒祭神、烧香,并供上通常必备的食物酒品。

现在,他来到一旁阴凉的石屋里,霍里正在那儿等他,伊姆霍特普又恢复了地主、商人的样子。两个人一起商讨着生意上的事情,现行价格以及农作物、家畜、木材方面的利润问题等。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伊姆霍特普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很有经济头脑,霍里。”他说。

对方报以微微一笑。

“我应该有,伊姆霍特普,我做你的商务代理已经这么多年了。”

“而且也是最忠诚的一个。现在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是关于伊彼的,他总抱怨说他的地位太过从属。”

“他还很年轻。”

“但是他已经展现出了他的能力。他觉得两个哥哥总是对他不公平。索贝克,总是粗鲁而专横……而亚莫斯又总是太过谨慎,这令他厌倦。伊彼总是斗志高昂,他不喜欢听令行事。他甚至说,只有我,他父亲,才有权力命令他。”

“确实如此,”霍里说,“但是让我震惊的是,伊姆霍特普,这对于庄园来说是个弱点。我能直言不讳吗?”

“当然,我的好霍里。你的话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那么我要说的是。当你离开的时候,伊姆霍特普,这里应该有人拥有真正的权力。”

“我把我的事务处理权都交给了你和亚莫斯——”

“我知道,你不在时我们替你管理,但这是远远不够的。为什么不指定你的一个儿子做你的合伙人呢?通过财产授予的法律契约让他跟你合作。”

伊姆霍特普眉头紧锁,在屋里踱来踱去。

“你建议我选哪一个儿子?索贝克看起来的确很有权威,但又桀骜不驯。我不信任他。他的性情不好。”

“我在考虑亚莫斯,他是你的长子,有着温柔博爱的性格。他一心为你奉献。”

“是的,他的性格是不错。但他胆子太小,太软弱了,他对每一个人都让步。如果伊彼年纪再大点——”

霍里快速地补充道:

“把权力交给一个太年轻的孩子是很危险的。”

“确实,确实如此。那么,霍里,我会考虑你的提议的。亚莫斯当然是个好儿子……一个听话的儿子。”

霍里温和却又急切地说:“你一定会做出明智的抉择。”

伊姆霍特普好奇地看着他。

“你脑袋里在想什么,霍里?”

霍里不紧不慢地说:“我刚才不是说过,把权力交给一个太年轻的人是很危险的吗?但实际上,如果权力来得太晚也是很危险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变得太过习惯于接受命令而不是下达命令。哦,也许确实如此。”

伊姆霍特普叹了口气。

“管理一个家庭太困难了!尤其是女人,最难管理。莎蒂彼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凯特又总是郁郁寡欢,不过我已经明确说了让她们好好对待诺芙瑞,我想可以说——”

他突然停下来,一个奴隶正沿着小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出什么事了?”

“主人,那边来了一条船。一位名叫卡梅尼的书记员从孟斐斯城带了封信。”

伊姆霍特普匆忙地站起来。

“又是麻烦事,”他嚷道,“拉神在上,肯定又是什么麻烦事!除非我亲自去处理,否则什么事都会变得更糟糕!”

他急急忙忙地顺着小径走下去,霍里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虑。

2

雷妮森正漫无目的地沿着尼罗河岸闲逛,突然,她听到一阵叫喊声,然后发现很多人纷纷朝着船只停泊的地方跑去。

她也跑过去加入他们。在被拖近堤岸的船上站着一位小伙子,当她看到他逆光的身影时,她的心脏几近停止了跳动。

一个疯狂、奇幻的想法浮现在她的脑海。

“是凯伊,”她想,“凯伊从冥府回来了。”

然后她嘲笑着自己这迷信的幻想。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凯伊总在尼罗河上泛舟,而这位年轻人酷似凯伊的身材让她产生了幻觉。这个年轻人比凯伊年轻,他拥有从容优雅的风度和阳光欢快的脸庞。

他告诉大家,他从伊姆霍特普的北地庄园来,是一个书记员,叫卡梅尼。

一个奴隶被派去通知她的父亲,卡梅尼则被带到了屋里,食物和饮料都摆在他面前。没一会儿,她的父亲来了,接着便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工作交谈。

所有的谈话要领都通过赫妮慢慢地传到了妇人们居住的地方。和往常一样,她充当着消息搬运工的角色。雷妮森有时候会纳闷,赫妮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卡梅尼似乎是伊姆霍特普雇用的书记员,是伊姆霍特普一个兄弟的儿子。卡梅尼查到了伪造账目。由于事件重大复杂,又涉及财产管理人,所以他觉得有必要亲自到南方来汇报。

雷妮森对此并不太感兴趣。她想,卡梅尼真聪明,竟然能查出这件事。父亲肯定会很赏识他的。

这件事最直接的结果就是伊姆霍特普准备紧急启程。他本无意在两个月内再次离开家,但现在这种情况是越快赶到现场越好。

于是全家人被召集到了一起,听着他絮絮叨叨的指示和告诫——这个可以做,那个不可以做。亚莫斯不可以这样或那样;索贝克要小心谨慎等。雷妮森想,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亚莫斯仍是那么聚精会神,索贝克阴沉着脸;霍里和往常一样,波澜不惊又效率极高;伊彼的要求和纠缠遭到了比以往更坚决的拒绝。

“你太年轻,还不能有特殊的补助。要遵从亚莫斯的指令,他知道我的意图和命令。”伊姆霍特普把一只手放在长子的肩上,“我信任你,亚莫斯。当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再深入谈谈合作的事情。”

亚莫斯脸兴奋得发红,挺了挺腰杆。

伊姆霍特普接着说:“我不在的时候要把一切照顾得好好的。要好好对待诺芙瑞,要有恰当的尊重和敬意。她就由你来负责了。你还要管理好妇人们的家务日常。让莎蒂彼管好自己的嘴巴,让索贝克看好凯特。雷妮森,你也要礼貌对待诺芙瑞。我希望大家还要善待我们的好赫妮。我知道这个妇人有时候很烦人,她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有时会觉得自己有特权去说一些不太受欢迎的话。我也知道,她既不漂亮又不聪明。但是记住,她很忠诚,总是为我的意愿奉献一切,我不希望她受到蔑视或欺凌。”

“每件事都会照您说的去做,”亚莫斯说,“但赫妮有时候会因口舌招惹是非。”

“哼!一派胡言!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赫妮并不比其他人毒舌多少。现在再说说卡梅尼,让他留在这里吧。我们需要再多一个书记员,他可以辅助霍里。至于我们租给亚伊那个女人的土地……”

伊姆霍特普事无巨细地继续叮嘱着。

当伊姆霍特普全部准备妥当,即将启程时,他忽然感到一丝不安。他把诺芙瑞拉到一旁,疑惑地说:“诺芙瑞,你愿意留在这儿吗?或许你跟我一起走会更好?”

“你不会离开太久的。”她说。

“三个月,或者四个月。谁知道呢?”

“你看,并不会太久。我很愿意留下来。”

“我已经叮嘱过亚莫斯,还有我其他的儿子。你会得到各种照顾。如果你有什么不满,尽管向他们开口!”

“他们会按你说的去做,我确信,伊姆霍特普。”诺芙瑞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在这里我可以绝对地信任谁?谁真正为你奉献一切?我说的不是家人。”

“霍里,我的好霍里。他就是我的左右手,而且是一个见多识广、有判断力的人。”

诺芙瑞不紧不慢地说:“他和亚莫斯情同手足,可能——”

“还有卡梅尼,他也是个书记员。我会吩咐他听你差遣,如果你有什么不满,他会用他的笔替你写下你的委屈,然后带给我。”

诺芙瑞感激地点了点头。

“这是个好主意。卡梅尼从北边来,他认识我的父亲。他不会受家人意见的影响。”

“还有赫妮,”伊姆霍特普提高了嗓门,“还有赫妮在。”

“是的,”诺芙瑞若有所思地说,“有赫妮在,你现在就跟她说,当着我的面说,怎么样?”

“好主意。”

赫妮被传唤过来,带着一贯的谄媚和热切,她正在表述对伊姆霍特普离开的难过,伊姆霍特普毫无征兆地打断了她的话。

“是的,是的,我的好赫妮。但是有些事你必须要做。我几乎没法获得安逸的休憩,必须不停地为我的家人工作——尽管他们很少因此感激我。但现在我想严肃认真地跟你说几句话。你忠诚无私地热爱我,我可以信任你。好好照看诺芙瑞,她是我非常亲爱的人。”

“您最亲爱的人,主人,就是我最亲爱的人。”赫妮热情地说道。

“非常好。那么你会为诺芙瑞奉献你的一切吧?”

赫妮转过身,诺芙瑞正垂着眼帘注视着她。

“你太漂亮了,诺芙瑞,”她说,“这就会带来麻烦,这就是为什么你会遭到他人的嫉妒。但我会照顾好你,我会告诉你他们的一切言行,你可以依靠我。”

当两个女人目光交接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停顿。

“你可以指望我。”赫妮重复道。

诺芙瑞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意,一种非常古怪的笑容。

“是的,”她说,“我理解你,赫妮。我觉得我能指望你。”

伊姆霍特普大声清了清嗓子。

“那么我想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是的,一切都令人满意。组织安排一向是我的强项。”

身后传来一阵干涩的咯咯笑声,伊姆霍特普猛地转过身去,看到他的母亲正站在房门口,她拄着拐杖,看起来比往常更干瘦,表情更加不怀好意。

“我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儿子啊!”她说道。

“我不能再耽搁了,还有许多指示要告诉霍里。”伊姆霍特普一边念叨着一边快步走出屋,并尽量避免跟他的母亲有目光接触。

伊莎对赫妮傲慢地点了下头,赫妮识趣地溜出门去。

诺芙瑞站了起来。她跟伊莎站在那里相互对视,伊莎说:“这么说,我儿子要把你留下来?你最好还是跟他一起走,诺芙瑞。”

“他希望我能留下来。”

诺芙瑞的声音柔和而谦恭,伊莎发出刺耳的咯咯笑声。

“要是你真想走,这样可没好处!而你为什么不想走呢?我不懂你。在这里能有什么好呢?你是一个住在城里的女孩,或者经常旅游。为什么你会选择这个一成不变的地方,跟一群,恕我直言,事实上并不喜欢你的人在一起呢?”

“所以你不喜欢我吗?”

伊莎摇摇头。

“不,我并不讨厌你。我老了,尽管我眼睛花了,但我依然能看到美好的事物并欣赏它。你太美了,诺芙瑞,看到你让我这一对老眼愉悦万分。因为你的美,我祝你一切顺利。我提醒你,最好和我的儿子一起去北地庄园。”

诺芙瑞又一次重复道:“他希望我留在这儿。”谦恭的语气中明显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

伊莎厉声道:“你留在这儿一定有你的目的。我在想,到底是什么呢?好吧,随你的便吧,但要谨慎点,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坚定地转身离开。诺芙瑞静静地站在那里,慢慢地,她嘴角向上扬,露出一缕猫一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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