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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四个月 第六天死亡终局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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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伊姆霍特普在伊莎对面坐着。 “他们说的都一样。”他烦躁地说。 “至少这样更方便。”伊莎说。 “方便。方便?你用了多么奇怪的字眼!” 伊莎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的儿子。” “他们的话是否属实?我只想知道这个!”伊姆霍特普盛气凌人地说。 “你不可能成为真理之神玛亚特。也不会变成阿努比斯,不能把人心摆在天平上去权衡对错!” “这是意外吗?”伊姆霍特普像个判官似的摇摇头,“我不得不觉得,是我对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人宣布了自己的打算以后,激起了某种冲动的情绪。” “是的,确实是。”伊莎说,“情绪确实被激起来了。他们在大厅里大吼大叫,我在这间房里都能听见。对了,顺便问一句,那是你真正的意图吗?” 伊姆霍特普很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小声嘀咕道:“我写信的时候正在气头上。我有理由生气。我的家人需要一次严厉的教训。” “也就是说,”伊莎说,“你不过是想吓吓他们,是不是这样?” “我亲爱的母亲,这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吗?” “我明白,”伊莎说,“你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和平时一样糊里糊涂的。” 伊姆霍特普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 “我的意思是说,那件事已经无关紧要了。眼下的问题是诺芙瑞死了。如果我确信家中有这么一个不恭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么放肆地伤害那个女孩的人……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么幸运的是,”伊莎说:“他们说的都一样!没有人有过任何别的暗示,不是吗?” “确实没有。” “那么为什么不把它当作意外了结了呢?你应该把那个女孩一起带到北边去,我曾经跟你说过。” “这么说你确实认为——” 伊莎加重语气说:“我相信别人告诉我的,除非与我亲眼所见的相斥——现在很少发生这种事了——或是跟我亲耳所闻的相矛盾。我想你大概也问过赫妮了吧?她对这件事怎么说?” “她感到深深的悲痛。非常悲痛,为我。” 伊莎扬起眉。 “确实。你说的令我感到惊讶。” “赫妮,”伊姆霍特普激动地说,“她很重感情。” “的确如此。她的舌头也特别长。如果她唯一的反应就是为你去世的小妾感到悲痛的话,我会说这件事已经水落石出了,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需要你去注意。” “是的,确实。”伊姆霍特普恢复了他小题大做、自命不凡的态度,他站起来,“亚莫斯正在大厅里等着我,还有各种急事需要我去处理,还有许多决定等着我去批准。像您说的,个人的悲痛不该侵扰到生活的主要步调。” 他匆匆走了出去。 伊莎微笑着,是那种有点嘲讽意味的微笑,然后她的脸色再度凝重起来。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2 亚莫斯正在卡梅尼的陪伴下等待他的父亲。至于霍里,亚莫斯解释说他正忙着监督为死者涂香料和防腐的过程,以及其他殡葬人员的工作。 伊姆霍特普得知诺芙瑞的死讯后,花了几个星期才赶回家。如今葬礼的准备工作已接近完成。尸体一直浸泡在盐水池里,现在多少恢复了一些正常面貌,涂过了香膏,擦过了盐粉,及时地裹上了绷带,安放在了棺木里。 亚莫斯还解释说他已经在原来设计好的,将来要安放伊姆霍特普自己尸体的石墓附近指定了一个小墓穴。他向伊姆霍特普做了详细说明,伊姆霍特普表示很认同。 “你做得很好,亚莫斯。”他和蔼地说,“你展露出了很好的判断力,头脑也很灵光。”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赞许,亚莫斯脸微微红了一下。 “依皮和蒙图都是昂贵的葬仪社,”伊姆霍特普接着说,“比如说,这些卡诺匹斯罐,有点贵得不像话。真的没必要这样铺张。他们有些要价在我看来太贵了。这些被官家雇用的葬仪社最坏的地方,就是漫天要价。如果找些不太有名的就会便宜很多。” “您不在,”亚莫斯说,“我不得不亲自决定这些事,我只是希望给您如此爱惜的妾室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 伊姆霍特普点了点头,拍拍亚莫斯的肩膀。 “这是善意的过错,我的孩子。我知道,你通常对钱非常谨慎,这件事中许多不必要的开支都是为了让我高兴。不过我不是钱做的,至于我的妾——呃,唉!——也只不过是个妾而已。我想,我们可以把昂贵的护身符取消。让我看看,还有哪些费用可以省去……卡梅尼,把预算单给我念一下。” 卡梅尼展开莎草纸。 亚莫斯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3 凯特从屋子里慢慢走出来,来到湖边,在湖边玩耍的母子身边停下来。 “你说得对,莎蒂彼。”她说,“活着的小妾跟死去的小妾就是不一样!” 莎蒂彼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目光模糊而游离。雷妮森马上问道:“你是什么意思,凯特?” “一个活着的小妾,给她什么都不过分。衣服、珠宝,甚至是伊姆霍特普亲生骨肉的继承权!而现在呢?伊姆霍特普正忙着削减葬礼的费用!毕竟,为何要把钱浪费在一个死掉的女人身上?是的,莎蒂彼,你是对的。” 莎蒂彼喃喃道:“我说过什么?我已经忘记了。” “最好是这样,”凯特同意说,“我也忘记了,还有雷妮森也是。” 雷妮森一言不发地看着凯特。凯特话里有话,还带有某种隐隐的恶意,让雷妮森感觉很不舒服。她总是习惯把凯特想成一个有点笨的女人。一个温和谦恭、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女人。但现在,令她吃惊的是,凯特和莎蒂彼好像对调了灵魂似的。一向盛气凌人、气势汹汹的莎蒂彼一下子变得胆小如鼠,倒是一向安静的凯特开始对莎蒂彼作威作福。 但是,雷妮森想,人的性格不会轻易改变……不是吗?她感到很困惑。是凯特和莎蒂彼真的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中发生了变化吗?还是一个人的改变导致了另一个的改变?是凯特变得咄咄逼人了?还是莎蒂彼的突然消沉使凯特表面上看起来更强硬了? 莎蒂彼确实变了。她的声音不再尖锐刺耳,走在院子里时总是蹑手蹑脚、畏畏缩缩的,一点儿不像往常那般有恃无恐。雷妮森认为这是诺芙瑞的死亡导致的,沙蒂彼显然被吓到了。但惊吓会持续这么久,实在叫人难以置信。雷妮森不禁觉得,堂而皇之地对诺芙瑞那突然的死亡表示欢呼雀跃才更像是莎蒂彼本人。然而事实上,现在只要一提到诺芙瑞的名字,她就会紧张地畏缩起来。甚至亚莫斯也从她一贯的欺凌呵斥中解脱出来,变得越来越果敢自信。无论如何,莎蒂彼的改变带来的结果都是好的。或者说,至少雷妮森是这样想的。然而这种变化也让她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突然,雷妮森吃惊地发现凯特正盯着她看,眉头紧锁。她意识到凯特是在等她对刚才的话做出回应。 “雷妮森,”凯特重复道,“也忘记了。” 雷妮森突然被一股抗拒、抵触的情绪淹没了。不管是凯特还是莎蒂彼,没有任何人可以命令她应该或不应该记住什么。她用一种坚定的目光看着凯特,目光里隐约透着反抗。 “家里的女人,”凯特说,“必须团结一致。” 雷妮森开口了。她带着反抗的情绪,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 “因为她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雷妮森激动地摇了摇头。她困惑地想:我是个人,同时也是个女人。我是我,我是雷妮森。 她大声地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你想惹麻烦吗,雷妮森?” “不想。而且说到底,你说的麻烦是指什么?” “那天在大厅里所说的一切最好全都忘掉。” 雷妮森笑出声来。 “你真傻,凯特。仆人、奴隶、我祖母……每个人都听见了!为什么要假装没发生过?” “那时大家都在气头上,”莎蒂彼用沉闷的声音说,“我们都不是有意要那样说的。” 她又烦躁地补上一句:“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凯特。如果雷妮森想要惹麻烦,就由她去吧。” “我不想惹麻烦,”雷妮森愤慨地说,“但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是很愚蠢的。” “不,”凯特说,“是智慧。你得考虑到泰蒂。” “泰蒂很好。” “如今诺芙瑞死了,一切都很好。”凯特微微一笑。 那是一种安详、恬静、满意的微笑。雷妮森却再次感到一阵厌恶。 然而凯特说的是事实。如今诺芙瑞死了,一切都平安无事了。莎蒂彼、凯特、她自己,还有孩子们……全都安全,全都平安无事了。再也不必忧心未来的出路。那个入侵者,那个扰乱秩序、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已经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 那她为什么会为诺芙瑞感到难过呢?为什么会同情那个她不喜欢的、死去的女孩呢?诺芙瑞那么邪恶,诺芙瑞已经死了。难道她不能就这样置之不顾吗?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怜惜——不只是怜惜——这样近乎于包容的理解? 雷妮森疑惑地摇了摇头。别人都进屋之后,她仍坐在湖边,试着搞清心中的困惑,纵使这只是徒劳。 当霍里穿过院子看到她,走到她身旁坐下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天晚了,雷妮森。太阳已经落山了。你该回到屋子里去了。” 他庄重而宁静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抚慰了她。她困惑地转向他。 “一个家族的女人必须团结在一起吗?” “谁跟你这样说的,雷妮森?” “凯特。她和莎蒂彼……” 雷妮森停下来。 “而你想要自己独立思考?” “思考!我不知该如何思考,霍里。我的脑中一片混乱。人们都太复杂多变了。每个人都和我原本想的不一样。我总以为莎蒂彼大胆、坚毅、专横又跋扈。但她现在软弱、优柔寡断,甚至有些胆怯。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莎蒂彼?人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就变成那样。” “不是在一天之内,的确不是。” “还有凯特。她总是温和谦逊,任由大家对她颐指气使。现在她却开始指挥我们了!连索贝克都怕她。甚至亚莫斯也变了,他开始发号施令,还要大家服从!” “而这一切令你感到困惑不解,雷妮森?” “是的。因为我不理解。有时我甚至感觉赫妮也跟表面上看起来的不同!” 雷妮森笑出了声,这一切都太荒唐了,但是霍里并没有跟着她一起笑。他表情依然严肃,若有所思。 “你从来没仔细思考过他人的事情吧,雷妮森?如果你多思考,你就会知道……”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你知道坟墓里通常都有一道假门吧?” 雷妮森瞪着眼睛:“是的,当然。” “那么,人也一样。他们造出了一道假门来欺瞒伪装。如果他们感到软弱、无能,就会造出一道威风凛凛、虚张声势、具有压倒性权威的大门。然后,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开始相信那扇门是真的,而不是假的。他们认为,而且每个人都会那样认为:他们就是那样的。但是,在那道门之后,雷妮森,只是一块光秃秃的石块而已……因此,当现实来临,真理的羽毛触及他们的时候,他们真正的自我就会重新显现。对凯特来说,温和、谦恭能带给她想要的一切:丈夫和孩子。‘愚笨’能使她生活得更轻松些。但当现实对她构成威胁时,她真正的本性就会显露出来。她并没有改变,雷妮森。那种力量,那种残忍,一直都在她身上。” 雷妮森孩子气地说:“可是我不喜欢,霍里。这让我感到害怕。每个人都和我所认为的不同。还有,我自己呢?我一直都是老样子。” “你吗?”他冲她微笑着,“那么为什么你在这里坐了这么长时间,眉头紧皱,苦思冥想?以前的雷妮森,跟凯伊离开的那个雷妮森,是这样的吗?” “当然不,那时没有必要……”雷妮森停了下来。 “你明白了吧?你已经说出来了。‘必要’这个词里凝聚了现实!你不再是那个快乐、不需要思考、只接受事物表面价值的孩子了。你不仅仅是这家里的女人之一,你还是个想要独立思考、揣摩他人的雷妮森……” 雷妮森缓缓地说:“我一直在想诺芙瑞……”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我忘不了她……她又坏又残忍,企图伤害我们,而她现在已经死了。为什么我就不能不想这些?” “你不能吗?” “不能。我试过,但是……”雷妮森停了一下,她困惑地拂了拂眼睛,“有时候我感觉我了解诺芙瑞,霍里。” “了解?什么意思?” “我说不清楚。但这种感觉总是不时出现,好像她就在我身边一样。我感觉……几乎感觉到……仿佛我就是她。我好像了解她的感受。她非常不快乐,霍里,现在我知道了,尽管当时不完全知道。她想要伤害我们,因为她不快乐。” “这只是你的想象,雷妮森。” “是啊,我知道,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那种悲惨,那种痛苦,那种怨恨……我曾经在她脸上看到过,但当时我并不了解!她一定爱过某个人,然后出了差错,可能他死了,也可能离开了,让她成了这样,变得想要伤害别人。哦!随便你怎么说,我知道我是对的!她成了那个老人——我父亲——的小妾,然后来到这里,我们都讨厌她,于是她想让我们都像她一样不快乐。是的,就是这样!” 霍里奇怪地看着她。 “雷妮森,你说得这么肯定,然而你并不了解诺芙瑞。” “可我的感觉告诉我这是真的,霍里。我能感觉到她,诺芙瑞。有时候我觉得她离我那么近……” “我明白。” 他们陷入沉默,现在天色已将近全黑了。 霍里静静地说:“你认为诺芙瑞并不是意外死亡,对吗?你认为她是被人扔下去的?” 雷妮森听到自己的想法被说中,心中涌现了一股强烈的抵触。 “不,不,不要说了。” “但是我认为,雷妮森,既然你已经这么想了,我们最好还是说出来。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我……是的!” 霍里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接着说道:“而且你认为是索贝克下的手?” “还可能会是谁?你记得他和那条蛇吧?而且你记得他在那天,她死的那天,离开大厅之前说的话吧?” “我记得他的话,是的。但是真正付诸行动的,往往不是那些把话挂在嘴边的人。” “难道你不认为她是被人杀害的吗?” “不,雷妮森,我的确认为她是被杀害的……可是,这毕竟只是一个看法。我没有证据,也不认为可能有证据。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劝伊姆霍特普接受这是个意外事件。有人推倒了诺芙瑞,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 “你的意思是,你不认为是索贝克?” “我不这样认为。不过,如我所说,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是谁。因此最好不要再去琢磨它了。” “可是……如果不是索贝克,你认为会是谁呢?” 霍里摇了摇头。 “就算我有想法,也可能是错的。所以最好还是别说了……” “但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永远不知道了!” 雷妮森的声音里充满了沮丧。 “也许……”霍里犹豫着,“也许这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不去知道真相?” “不去知道真相。” 雷妮森颤抖着。 “但是,哦,霍里,我害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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