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出狱

死屋手记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现在所讲述的一切都是在我服苦役的最后一年中所发生的。这最后的一年,特别是服苦役的最后几个月,也几乎像第一年一样使我终生难忘。然而细说这一切有什么用处呢!我只记得,在这一年中,尽管我十分焦急地等待着刑期快快结束,但日子过得却比头几年轻松些。这首先是因为我在囚犯当中已结识了很多朋友和知己,他们最终都认定我是一个好人。他们当中很多人对我都很热诚,并真心地爱我。在送别我和另一位难友出狱时,那个开路先锋几乎失声痛哭起来;出狱后,我们在本城一家公寓里又住了整整一个月,他差不多每天都来看望我们,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看看我们。不过,也有一些直到最后对我都很冷酷和不友好的人,看来,他们连一句话也不愿意跟我说——天晓得因为什么。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一道鸿沟。

一般说来,我在最后一个时期享受到的优惠待遇比整个服役期间所享受到的还要多。在本城供职的那些军官中有我的一些老相识,甚至还有我小时的一些同学。我和他们恢复了来往。通过他们的帮助,我能够得到更多的钱,能够往家里写信,甚至能够弄到书看。几年来,我一本书也没有读过,我在狱中所读到的第一本书给我留下的那种奇特而又使我激动不安的印象,是难以描述的。我记得那天晚上,狱室上锁以后,我就开始阅读那本书,读了一个通宵,直到天亮。那是一本杂志。它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给我带来了信息;昔日的生活又极其鲜明而清晰地浮现在我的面前,我竭力根据所读过的内容猜测我是否已经落后于生活很远?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是否发生了很多事件?现在人们最关心的是哪些问题,哪些问题正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我一字一句地进行推敲,竭力从字里行间发现蕴藏的含义和对过去的暗示,寻觅那些当时曾使我们感到激动不安的事件的痕迹;如今,当我充分意识到我已经远远落后于新的生活,已经同一切失掉了联系的时候,我感到十分悲伤。必须习惯于新的事物,必须熟悉新的一代。我特别留心阅读着那些署着我从前的朋友和熟人名字的文章……但也出现了一些新名字,出现了一些新的活动家,我十分渴望赶快熟悉他们;然而使我感到苦恼的是,我手头的书是如此之少,要想搞到书又是如此困难。从前,在我们那位少校的管辖之下,往狱中带书是很危险的。如果被搜查出来,就一定要追问:“书是从哪里来的?从什么地方搞到的?原来你同外界还有联系呀!……”对于这些质问我能回答什么呢?由于过着无书的生活,我不得不暗自思考,自己给自己提出一些问题,并力求解答那些问题,它们有时使我感到很伤脑筋……这一切是讲述不完的。

我是在冬天入狱的,因此我也应该在冬天,在和入狱时间相同的那个月份出狱并获得自由。我怀着十分焦急的心情等待着冬天的到来,夏末时,我怀着十分喜悦的心情眼巴巴望着树叶在凋零,草原上的野草在枯萎。夏天过去了,秋风开始呼啸,开始下第一场雪……盼望已久的冬天终于到来了!由于预感到了自由,我的心顿时猛烈地跳动起来。然而,说也奇怪:时光过得越快,刑期越是接近于结束,我反倒变得越发有耐性了。最后几天我甚至感到惊奇,并暗自责备自己:我怎么变得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和熟视无睹了呢?工余时间,很多囚犯在院子里碰见我,都首先开口跟我说话,向我表示祝贺:

“亲爱的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您很快就要出狱了,快啦,快啦。您就要把我们这些孤苦伶仃的人丢下不管了。”

“怎么,马尔蒂诺夫,您不是也快了吗?”我答道。

“我?唉,别提啦!我还得在这儿再熬上七年……”

他暗自叹息着停住脚步,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仿佛在眺望未来似的……是的,很多人都真诚地、高高兴兴地向我表示祝贺。我觉得,大家似乎都对我更加亲热起来了。显然,我已不再是他们的人了;他们在向我告别。贵族出身的波兰人克—钦斯基,是个文静温顺的青年人,他也像我一样,闲暇时喜欢长时间地在院中散步,他希望借助于新鲜空气与活动来保持身体健康,以弥补夜间狱室里的污浊空气所带来的危害。“我急切地盼望着您出狱,”有一次散步时他碰见我,面带微笑地对我说,“等您一出狱,我就会知道,离我出狱的那一天还有整整一年。”

我要在这里顺便指出,由于耽于幻想和长期脱离现实,我们囚犯心目中所想象的自由,似乎比真正的自由即现实生活中的那种自由还要更加自由。囚犯们往往夸大真正的自由这一概念,这也是很自然的,这正是每个囚犯的特点。在囚犯们看来,任何一个衣服褴褛的勤务兵几乎都是一位王子,和囚犯们相比,他们几乎都是自由人的化身,就因为他们没有被剃光半边头,他们不戴脚镣,不受监押。

出狱那天的前夕,在暮色苍茫中,我绕着监狱的木桩栅最后一次散步。在那些年月里,我围绕着这些木桩散步何止有千百次啊!在我入狱后的第一个年头,我常常独自一人,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在这里流连徘徊。我记得,我当时曾屈指计算过我还将在这里度过多少时日。天哪,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那只鹰被俘后的生活也是在这里,在这个角落里度过的,彼得罗夫也经常在这里和我相遇。就是现在,他也没有离开我。他跑过来,像是想要猜测我的心事似的,默默不语地在我身旁走着,又仿佛暗自对什么感到惊奇。我默默地向我们狱室周围那些已经变黑了的圆木桩告别。当时,在我刚入狱的时候,这些圆木桩在我看来都是多么冷漠无情呵!和那时相比,它们现在想必也已衰老,不过,我并未觉察出有什么不同。有多少青春被白白地埋葬在这堵狱墙之下了,有多少伟大的力量被白白地毁灭在这里了啊!应该把一切实话都说出来:这些人都是一些不平凡的人,他们也许是我国人民中最有才华、最强有力的人。然而,他们那强大的力量却白白地被毁灭掉了,被疯狂地、非法地、无可挽回地毁灭掉了。这是谁的过错呢?

这究竟是谁之罪?

第二天天刚亮,在出工干活以前,我到各狱室向全体囚犯告别。许多长满老茧的有力的大手亲热地向我伸过来。有的人满怀狱友的情谊握住我的手,但这样的人并不多。另外一些人已十分清楚,我马上就要成为和他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了。他们知道我在本城有一些熟人,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到那些老爷家去,又要和那些老爷平起平坐了。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而在和我告别时虽然态度也很和蔼可亲,但却远远不像是跟一位难友告别,反倒像是和一位老爷告别。有些人转过身去不看我,显得十分冷淡,对于我的告别话也不作回答。有几个人甚至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我。

上工鼓敲响了,大家都出工干活,我留下来。这天早晨苏希洛夫起得比谁都早,他急急忙忙地赶快把茶给我准备好。可怜的苏希洛夫啊!当我把几件旧狱服、衬衫、脚镣带和一些钱送给他的时候,他竟失声痛哭起来。“我需要的不是这些,不是这些呀!”他一边用力咬住他那颤抖的嘴唇,一边说,“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您知道您走后我会失掉什么吗?没有您,我在这儿还能依靠谁呀!”我和阿基姆·阿基梅奇做最后一次告别。

“您也快啦!”我对他说。

“我还早着呢,我还得在这里蹲很长的时间。”他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喃喃地说。这时,我搂着他的脖子,我们互相亲吻了一阵。

囚犯们上工十分钟以后,我和另外一位跟我同时入狱的难友也走出监狱,我们永远不再回来了。为了把脚镣卸掉,必须直接到锻工车间去。这时已没有荷枪实弹的卫兵押送我们,只有一名军士跟随我们一同去。在锻工车间给我们摘除脚镣的也是我们的囚犯。在给我那位难友摘脚镣时,我站在一旁等着;然后我走到铁砧跟前。铁匠们让我转过身去,背向着他们,他们从后面抬起我的脚,放在铁砧上……他们忙乱了一阵,都想把这件活干得更灵巧、更出色些。

“铆钉,铆钉,先转动铆钉!……”一位年纪较大的锻工喊道,“把它放下,就这样,好啦……现在用榔头砸吧……”

铁镣掉在地上。我把它拣起来,擎在手里,最后看了它一眼。想起来多么奇怪啊:它刚才还戴在我脚上呢。

“好啦!愿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囚犯们用断断续续、粗声粗气,但似乎又有点高兴的声音说。

是啊,愿上帝保佑!自由,新生活,死里逃生……多么美好的时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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