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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死刑之病 作者:栉木理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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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后,雅也立即拿出手机,翻出家里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今天一定要打,这是他在回来的路上下定的决心。可看见电话号码的那一刻,他又动摇了。 最终雅也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耳边传来通话音。一声,两声……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接电话的是父亲或奶奶就马上挂掉。三声,四声,五声……吱啦吱啦,他明显感觉到神经在绷紧。 第六声过后终于有了回音。 “你好,笕井家。” 是妈妈。雅也手心顿时冒了汗。 “呃……是我。” “嗯?” “雅也……” “啊?啊!雅也?” 衿子讲话有些磕巴,似乎很惊慌。她完全没有想到电话那头会是雅也。 还好吗?最近怎么样?——他想了想要不要这样问候,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问的不是这些。 “我见到了榛村大和。” 他感觉到电话那边的母亲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 他确认母亲的声音在颤抖。 “我去见他了。”雅也说,“去了看守所。其实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了,说了话,也写了信……还看到了你以前的照片,在榛村织子女士那儿做志愿者时候的。” 漫长而沉重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衿子冷不防地说:“哦。” 干巴的声音。那是一瞬间放弃了所有人才能发出的毫无温度的声音。 “那你都听说了吧?”衿子说。 雅也没有否认。 榛村什么也没说,只交代他和妈妈聊起来时“把我的名字说给她听”,可雅也没有多说。 “我……其实不想提。”衿子挣扎着,叹息道,“对着孩子,自己的孩子,怎么说得出口呢?说妈妈受过虐待,妈妈被亲生母亲赶出家门,成了别人的养子……我实在说不出口啊!对丈夫也没有全部都说。我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他,后来他向我表白。我告诉他我是被收养的,他体谅着说‘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于是带着这个约定,我们结了婚。” 雅也沉默地听着。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父母相识的过程。自雅也记事起,父亲一直对母亲态度冷淡,不理不睬。他无法想象这样的父亲竟然会主动对母亲说“什么也别说了,和我结婚吧”。 “婆婆从一开始就对我不满意。”衿子像是喃喃自语道,“也难怪,儿子突然带回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孤魂野鬼,换谁都难以接受。婚礼和婚宴统统没有举办。即使婚后过了多年,她还是连亲戚的葬礼都不肯带我去。说我不懂礼数,不适合参加。还说我连一件丧服也没有,一般的正经媳妇,娘家都会准备好带有女方家族女纹的丧服和珍珠作为嫁妆…… “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有啊! “别说什么丧服,我的亲生母亲连一支铅笔都不愿意给我买,总是说我‘就你还想花我的钱?想要就自己去求附近的邻居,让人家施舍给你吧’。” 衿子言语中不无自嘲。 “邻居家的姐姐还真施舍过我。实在走投无路时,我也曾经到隔壁町的奶奶家求乞零花钱。后来,老师和医生总是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爷爷奶奶。可我、我该怎么说?怎么说得出口啊……” 她声泪俱下。 好一会儿,雅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啜泣。 衿子抽泣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出当时的事情,说她被亲生母亲疏远——不,应该是被憎恨。 她不明白为什么被母亲憎恨,只觉得是自己不好。 衿子曾努力做个乖孩子。过了总是哭闹的幼儿期后,她确实成了一个乖巧省心的孩子,可依旧得不到母亲的爱。 母亲日复一日地骂她“留着你有什么用?”“滚开!”“太碍眼了”,有几次甚至直接说“你去死吧!”。 “听说你吃了墙土……”雅也说。 “对啊。”母亲回答,“不过我不是想自杀。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是很想吃,想得不得了。一般的食物我不需要,因为会胖。一胖胸部和屁股就会变大,她就说我下流。不吃饭,月经就不会来,身体也没有女人味。” 衿子后来被送到了医院。 精神问题和虐待终于被发现后,她离开了亲生母亲。 几个月后,来医院做志愿活动的榛村织子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后,提出想要领养她。 衿子的父母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她。父亲选择了妻子,而不是衿子。他本来工作就忙,没怎么正经见过女儿,几乎没时间培养父女感情。祖父母似乎怒不可遏,不过最终决定权还是在父母。 “于是我成了养子,不过那并不代表好结局。汉赛尔和格莱特【汉赛尔和格莱特:格林童话《糖果屋》的主人公。】回到家后,发现恶毒的继母已经消失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现实可不是这样。” 雅也想起来,榛村也说过类似的话。 “被织子女士收养不代表美好的结局,不过是人生的新起点而已。有些孩子明白这个道理,有些不明白。阿妗应该属于后者。” “被织子女士领养后,我还是弄砸了。”衿子沉下声音说。 “为什么?”雅也问。 “我也没办法呀。”衿子小声说,“织子女士对异性间的那个……交往,非常严格。不过我现在理解了,这也不能怪她,她自己也曾长时间受过虐待。和我不一样的是,她受到的是性虐待,所以对这方面感到厌恶也是理所当然。” 衿子自顾自地继续说:“她发现后立马把我赶了出来。我被辱骂,被扇耳光,就像一只肮脏的动物。所以才没有告诉你呀!我当时很痛恨她。” 短暂的沉默过后,衿子开口:“没办法呀,又不能打掉。” 雅也胸口一紧。 衿子没有意识到儿子在想什么,细声问:“他……大和先生,说了些什么?” 母亲的声音变得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雅也轻轻吸了一口气,假装平静地说:“说他和你关系很好。说是一起生活的过程中,逐渐打破了隔阂。” “没错。”衿子回答,“只有他啊。当时我能依赖的人只有他。所以,没办法呀……” 话音落下后,衿子又哭了,那是决堤般的呜咽声。雅也把手机贴在耳边,束手无策地听着母亲抽泣。 雅也耳朵嗡嗡作响,用手指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头皮上仿佛挤满了无数只飞虫,心怦怦直跳,耳朵嗡嗡作响。好吵啊!太吵了!吵死了! ——母亲衿子今年三十九岁。他是母亲十八岁时生的。榛村比母亲大三岁。也就是说,合照上的母亲是十七岁,榛村二十岁。难道当时母亲已经怀孕了? ——我、我的父亲是…… 雅也感觉仿佛失去了重心,明明坐着,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倾倒。 难怪啊,难怪,原来是这样,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在这里,指向这个结论啊,他想。 他感到一阵足以动摇身体核心的冲击。可不知为何,却没有丝毫沮丧。 原来如此,雅也恍然大悟。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对父亲感到抗拒与不适的原因,原来问题的根源在这里啊。 “爸爸……他知道吗?”雅也安静地问。 “别告诉他!”母亲立即大叫,“……拜托了,别告诉他!” “知道了。” 雅也点头。很奇怪,他并没有感到抗拒。 几秒钟的时间里,雅也和衿子都没有开口。一阵尴尬且意味不明的静寂。 “不过啊,雅也……”衿子犹豫着说,“你是……是爸爸的孩子。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笕井家的孩子。” ——太假了。 “嗯,知道了。”雅也没有多说。 他挂断电话,低头盯着手机。 身体被沉重的倦怠感包裹,四肢完全无法抬起,他感觉在短短几分钟时间里自己足足老了十岁。 ——不过,这下终于明白了。 他握紧手机。 为什么榛村要给自己写信,为什么会提出如此奇怪的要求…… 那隔着透明隔板的慈爱的眼神,那些奇怪的表情……雅也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我是他的…… 难怪呢。难怪被判处死刑后要趁申诉没被驳回赶紧见面。 不像怪物,极有人性的执着。这么一想,仿佛一切都理解了——他为什么要来拜托我,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我。 雅也站起身。 走了几步后,他踉跄地跪倒在地上。 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呻吟,又像是呜咽。 * 手握分机电话,衿子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有了意识——啊……被发现了。血脉相连的唯一的儿子,终于什么都知道了。 她不感到焦躁,也没有解脱感。 胸口像是突然开了一个洞,没有人能填满,也没有人愿意填满的洞。深不见底的洞……不,那不是洞,是缺口。 衿子想: 没错,我有缺口。我很多地方都不完整。是天生的吗?还是后天缺失了?我就像是一堆缺失了螺丝和零件的机器,是无法正常运转的残次品。 所以对儿子造成了伤害。明知道已被逼入绝境却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呆呆站着,完全束手无策。 我错了。很早以前就选错了。 ——所以,没办法。 还债的时候到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形式来而已。 ——而眼前,又有了新的选择。 衿子凝望着虚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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