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7死刑之病 作者:栉木理宇 |
||||
加纳灯里戴着一副红框眼镜,或许是度数太高,显得眼睛比以往小。不过这并不影响雅也觉得她眼睛有神。 雅也强行将灯里拽到学院楼后面,连招呼也没打一声。 他明显感受到灯里很恐惧。不过让他感受更明显的是灯里对他的担心——她眼中的我脸色一定很糟糕吧。昨晚几乎没睡,眼圈一定黑得吓人。 “加纳同学……” “嗯。” “你觉得现在的我怎么样?”雅也低声问,“你老实说,觉得怎么样?在你的眼里,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他只能想到灯里。 灯里和自己绝对算不上亲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恋人。两个人单独说话的时间甚至没有超出过五分钟,但雅也总觉得灯里愿意回答自己的问题。 犹豫数秒后,灯里说: “笕井同学,最近变得更开朗了。 “你说话的时候会看着对方的眼睛,不过度在意周围的眼光,坦坦荡荡。说话的方式和眼神都透露着自信。甚至有点让我想起小学时的你。” 她说着低下头去。 “……可是,我不是很喜欢。”她为难地说,“可能大家都会说现在的你更好……但我比较喜欢以前的你。” 灯里抬起头,眼中充满真挚。 隔着镜片,雅也似乎看见她的眼中闪着泪光。可他还没来得及看得真切,她的眼睛又闭了起来。 “对不起,你不要介意。” 灯里小声说,随后从雅也身边跑开。 雅也之后参加了组会,可内容却完全没有听进脑子。他回到公寓,迅速爬上楼梯,不耐烦地开门,钻进屋子里。 到了该做选择的时候了,雅也心想。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必须做好决定,无论将得到多么痛苦的答案。 雅也从包里掏出手机,手在发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他不想在有人的地方打。翻开联系人列表的时间也让他觉得心焦。他太着急了,好几次手指发抖,点错了,又重来。 通话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 “你好,这里是笕井家。” 是妈妈的声音。雅也全身的肌肉放松下来。他放低音调: “我是雅也。” “怎么了?” 衿子也放低了声音。 “爸爸在上班吧?奶奶呢?” “去学剪裁了。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雅也本想问“我听上去像是发生什么了吗”,最后还是没开口。算了,刚刚灯里的回答已经足够了,现在他有更想问的事情。不,是必须问的事情。 “希望你能明确回答我,不要逃避。”雅也说,“明确告诉我。他……那个……没错吧?” “嗯?” “他——榛村大和……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雅也感觉到电话那边的衿子屏住了呼吸,听筒传来她喉咙中的微弱声响。 一阵漫长的静寂过后。 “……大和先生,告诉你的吗?”母亲细若蚊蚋的声音传来,“是大和先生告诉你的吧?你上次是不是说大和先生什么都告诉你了?” “嗯,说了。所以……” “不要啊……”衿子难过的声音打断了雅也,“不要啊……不是的,不是啊……” “什么不是?快说啊!什么不是?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对。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不是妈妈的问题,我对妈妈没有任何了解,是因为自己根本不想了解。在会见榛村之前,我甚至连这种念头也未曾有过。所以现在才会如此惧怕。 “我该怎么说啊……” 衿子沉默着。 母亲在犹豫,她的困惑、迟疑、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的感觉,雅也隔着电话也能感受到。 “好,我说。”终于,她似乎是放弃了挣扎,低沉着声音说,“首先,你不是大和先生的孩子。” 雅也顿时浑身僵硬。 衿子继续说:“我以前确实喜欢过他。你一定是把自己和‘那个孩子’误解了吧?我说没能打掉的那个孩子。” 母亲的语气已经毫无顾忌。 “你错了。我当时怀上的不是大和先生的孩子,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和他从来没有发生过关系。而且,当时那个孩子早就已经……”衿子哽咽了一下,继续说,“早就已经死掉了。” 听筒两边都沉默着。 雅也握紧了手机。他闻到自己身上浓烈的汗臭,混合了畏怯与恐惧的味道。世界,不对,是视线,视线开始剧烈摇晃。 “那个孩子生下来不久就死了,真的……是我……是我亲手掐死的。”衿子嗫嚅道。 母亲说她不敢告诉任何人,于是写在了日记上。 她用纸和笔,将一切都倾诉在日记里。那本藏在装满了家人毕业照、奖状、毕业证、相册等杂物的牛皮纸箱最底下的日记。 这件事她只告诉过一个人——带着源自心底的信任,以托付一切的心情告诉了那个人。 衿子将尸体也托付给了那个人。那是一堆小小的、烂糊糊的肉块。那个在厕所产下,还未来得及发出哭声就在痉挛中死去的小小的生命。 衿子当时十五岁,对方是通过织子的志愿者活动认识的。可以说她是被强奸的。衿子本就月经不调,很晚才意识到怀孕了。可对方谎称单身,实则是有妇之夫。 衿子表明自己怀孕了的时候,对方说: “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孩子的父亲?你要把他生下来做DNA检测吗?你要专门为了这一天在以后的十个月里挺着大肚子小心翼翼地活下去吗?随你便!” 男人根本没当回事儿,并且自那以后就不见了踪影。志愿者登记手册上的地址是假的,电话号码也当天注销了。 衿子不知所措。 她不敢告诉织子女士。织子女士忌讳一切与性有关的事情,一旦发现衿子怀孕了,肯定会把她赶出去。犹豫过后,她把事情告诉了更被织子女士疼爱的榛村大和。 “好的,我知道了。不过后面要怎么办,应该由你决定哦。”他说,“五个多月了对吗?已经不能堕胎了,只能生下来。关键是生下来以后该怎么办。自己赚钱养大?送去福利院?还是用别的办法解决?阿衿,你来选吧。这是你的事情,选择权在你身上哦。” 可衿子无法决定。 对于只是少女的她而言,所有选择都过于残酷。她没有自信能作为单身母亲边工作边养育孩子,也没有勇气把孩子送进福利院。她苦恼,彷徨,痛苦。可时间不等人。 可能是一直系紧腰腹的缘故,衿子的腹部并没有大到能察觉出怀孕的程度。衿子只告诉身边的人她胖了。为了控制体重,她有一顿没一顿地吃饭,做着和以前一样甚至更重的力气活儿。 现在想来,那个孩子无论如何应该都活不久吧。没流产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足月后,孩子生了下来。 夜深人静,在厕所里,孩子吧唧一声掉了下来。衿子捡起孩子,近乎疯狂地掐死,连脐带也没有剪断。随后打电话叫来榛村大和。 “没事的。”赶到女厕的榛村说,“没事的,你的答案就是一切。” 说着,榛村收拾干净剥落的胎盘和脐带,抱起已经一动不动的肉块,说了一声“这个就交给我吧”,然后走了出去。 尸体究竟是怎么处理的,榛村回来后,衿子始终没有问。她也不想知道。 一个多月后,榛村织子知晓了一切。 是其他志愿者告诉了她。等衿子发现时,织子连孩子父亲的身份都知道了。 面对织子的追究和没日没夜的责骂,衿子终于向她坦白了自己受人欺骗、意外怀孕,以及那场秘密生产的全过程。 织子震怒。衿子不断强调那几乎是强奸,可她根本不听。 在织子的命令下,衿子在几天内收拾好了东西,被逐出了公寓。 织子说:“我给你做保证人,以后你自生自灭吧。” 第二年,衿子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后来,她隐瞒过去的秘密和他结婚,很快就生下了雅也。夫妻关系很快就冷却了,不过她并没有像当年一样被逐出家门。衿子麻木地生活在家庭的边缘,如同一块石头、一件摆设。 有容身之处就好了,此外她别无所求。 “这就是我的半辈子啊。”衿子说。 “大和先生被逮捕的时候,我也很吃惊。不过心里某个地方却并不觉得奇怪。’哦,是啊。’这种感觉。不是意料之中,却也不感到意外。从小他身上就隐约有种莫名的残酷,很会照顾人,但感情淡薄。 “不过我还是对他心存信任。 “一直觉得他不会背叛我。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根据,但一直就这样相信他。没想到,哼……他竟然给你灌输那种事。”衿子说。 雅也张了张嘴,他好想叫一声妈妈,可终究没有开口。 ——原来我不是榛村的孩子。那……他为什么要制造那种误会? ——然后,我为什么…… 他想起那个背红色书包的女孩,想起在食堂对女孩的想入非非,想起电车上遇见后带到空地的醉汉。头好痛!太阳穴胀得不堪忍受。 母亲的声音变得异常遥远。 “明明那么相信他……”衿子重复道,“只相信他……不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现在已经分不清楚了。” 母亲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起伏。她的声音冰冷而僵硬,是习惯了被践踏的人才能发出的心如死灰的声音。 “说实话,事到如今,我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自杀。” 雅也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母亲继续说:“还好没有,不然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和你好好说话了。我也算是难得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吧。” 雅也还在听着母亲的话,可已经心不在焉。 简单聊了两三句后,雅也挂断电话。母亲的话在脑海中不停回响。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现在已经分不清楚了。” 我也是啊,他在心中低语。 雅也麻木地走出住处。 没有要去的地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蓝色的天空逐渐被刷上一层浅粉,不久后,零星有橙色混入。他继续走着,直到太阳西沉,被群山吞没,天色完全暗下来。 雅也终于停下了脚步。夜晚早已降临。白晃晃的路灯冷漠地浮在深蓝的夜空下。 他屈膝在路边坐下,沉甸甸的疲劳瞬间压了下来。他将双手插进裤兜,低着头,感觉自己再也无法站起来。浑身无力,手和脚都像是灌了铅,倦怠感占据了全身。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眼前是闹市区,晚上的样子和白天有微妙的不同。店铺灯光绚烂,手挽着手的情侣与结束工作回家的西装男女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信号灯变绿,马路对面迎面走来一家人。 他们像是刚从主题公园回来。母亲抱着几个印有角色图案的礼品袋,父亲背着幼小的孩子,孩子像是睡着了。后面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她牵着气球,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多么可爱的少女。 头上的双马尾跟着跳动的步伐上下摇曳。印有角色图案的长袖T恤略显宽松,随着女孩的动作,白皙的肚皮与肚脐不时露出来。然而,雅也毫无感觉。 竟然毫无感觉。 |
||||
上一章:6 | 下一章:8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