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疯的凶手

死之枝  作者:松本清张

01

大约在一年前,猿渡卯平开始琢磨杀人计划。不过,他考虑的并不是杀人过程本身,而是杀人之后站在法庭上的应对之策。

猿渡卯平是东京文京区的裱画师,今年三十五岁。他的妻子比他小五岁,两人有一个六岁的女儿。

猿渡当初并不是做裱画这一行的。虽然他父亲曾是在整个东京都赫赫有名的裱画师,可猿渡并不想继承家业。他在大学里学的是经济,立志将来在银行或者大公司工作。十五年前,父亲故去,裱画店日渐败落。当年他父亲很有大师风范,身边聚集着一批技艺高超的匠人,但自从身为外行的卯平开始执掌店面后,匠人们都相继离开了。

其实卯平根本不愿接管装裱店,可无奈架不住一些亲戚和父亲的合作伙伴的苦苦相劝,只好中断学业。卯平心灵手巧,以前父亲工作时他喜欢在一旁模仿。当然,那算不上系统的学习。接管店面后,他希望匠人们能和以前一样继续留在店里,但事与愿违,最后店里只剩他和一名学徒。之前那间宽敞的店面变得很难维持,于是他们的装裱店搬进了小巷。

尽管如此,因为父亲的名声还在,还是常有画商找上门来。需要装裱的虽不是什么名画,这点生意总算能让这个半专业的裱画师勉强应付生活。这都是托了他父亲的福。

如果接手的全都是次等货,那么卯平无疑还能依靠平庸的手艺安然终老。然而有一天,与父亲有过深厚交情的一流画商苍古堂送来了一幅珍贵画作,要求装裱成画轴。就是这幅画,成了卯平后来磨难的根源。

苍古堂的老掌柜当时这样对卯平说:“这是我一位相当重要的老顾客送来的,请你把它裱好。客户要得非常急,请你这边抓紧。这幅画值一百万以上,你装裱的时候千万要多加小心!”

既要抓紧时间,又要仔细谨慎,这可不容易。其实当时卯平完全可以拒绝,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在佳作上一试身手。掌柜的言外之意是,其他的装裱店都因时间太紧不肯接活儿。这位画商一直念及他与卯平父亲当年的情分,经常给卯平安排些生意。卯平接下了这份活儿,一来是想解人家的燃眉之急,二来也想向对方显示自己有处理优秀画作的自信。

当天晚上,卯平就专心致志地投入了工作。这是一幅色彩绚丽的名家花鸟画。苍古堂还带来了顾客给的素雅古朴的丝绢,以作装裱材料。

卯平日以继夜地忙着,现在距离规定的期限还有一天。目前为止,卯平对装裱的效果还很满意。当时正是冬季,他不喜欢煤油炉,所以工作室里摆放着一个烧得很旺的炭火盆。

最大的不幸在他去厕所的时候发生了。当时他妻子不在家,才不过五分钟,当他上完厕所回来时,画上正升起一股青烟。火盆中的木炭爆出火星,烧到了绷在木架上的丝绢。卯平连忙将溅到画上的火炭碎屑掸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牡丹那绚烂的花瓣上出现了一个残酷的孔洞。正是这个直径五厘米、边缘发黑的孔洞,无情地吞噬了卯平的人生。

卯平的头脑中立刻变得一片空白。当一个人闯下大祸,感到无法挽回时,至少会尚存一丝理智,可卯平慌乱得连考虑补救措施的时间都没有。刹那间,失去重要顾客的绝望、赔偿如此昂贵画作将会造成的经济负担,以及由于他的粗心大意将遭到的蔑视与嘲讽等,所有这一切都同时猛烈撞击着他的大脑。

又惊又怒的苍古堂当即要求卯平赔偿损失,说客户要求赔偿一百二十万日元。他又说,将如此重要的工作委托给卯平,他自身也要承担部分责任,所以要卯平赔偿一百万日元。卯平低垂着脑袋,听着老掌柜没完没了的责骂。

不要说一百万,卯平就是连三十万的存款也没有。但苍古堂说,如果卯平赔偿一百万日元,这件事就放过他,以后还会将其他画作委托他装裱。卯平向不幸迈出的第二步,就是对这种许诺的深信不疑。

他希望以后仍能从苍古堂那里承揽活计。如果因这件事被一流的画商抛弃,那他装裱师的生命也相当于到此为止了,而且其他画店以后也绝不会再找他。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到放高利贷的荒矶满太郎那里借了一百万日元。

荒矶满太郎六十二岁,他承诺可以借给卯平七十万。这七十万也能帮大忙。然而,卯平拿到的现金已扣除了当月一成五分的利息,只有五十九万五千日元。不仅如此,荒矶还以礼金为名,抽走了五千日元的零头。

卯平又从其他地方设法东拼西凑了三十万日元,加上自己仅有的积蓄,他终于凑够一百万赔给了苍古堂。可那以后,苍古堂就再也没搭理过他。所谓以后给他派活儿的说法本来就是谎言,只不过是为讨赔偿创造方便而已。

从那时起,卯平堕入了真正的地狱。荒矶满太郎每个月都上门来逼债,卯平还不起本金,只能还每个月十万五千日元的利息。要知道,高利贷是用复利来计算的,卯平的欠债金额迅速膨胀到了原始本金的三倍之多。

为拖延还债,卯平邀请荒矶满太郎到池袋的一家小饭馆。这家饭馆卯平自己常去光顾。荒矶这个人虽然上了岁数,却仍又好酒又好色。店里的女佣泽子是卯平的相好,三十一岁,皮肤白皙,体态丰腴。尽管容貌一般,她那张小兜嘴却很是招人喜爱。荒矶似乎很喜欢泽子,他知道那是卯平的相好,开始时还有所顾忌,后来就正大光明地动手动脚。之后荒矶开始单独前往那里,吃吃喝喝全是赊账,由卯平支付。荒矶说这些花费并不会从卯平的债款里扣除,因为他在卯平最困难的时候拉过他一把,卯平付这个钱是应该的。

最后,泽子还是被荒矶抢走了,她也为金钱所屈服。

卯平从此对荒矶恨之入骨。这个人早就因放高利贷手段恶劣而臭名远扬,没想到他欺人太甚竟至如此地步。听说还有人因为受不了他咄咄逼人的催账而自杀。

就这样,猿渡卯平对荒矶起了杀意。

卯平在计划杀害荒矶的同时,也在琢磨怎样使自己逃脱法律的制裁。罪犯都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面对荒矶,卯平更是认为自己不应该成为这种人的陪葬。

杀人罪要判死刑,就算从轻处理,至少也是无期徒刑或十几年的有期徒刑。即使是十年有期徒刑,也会让人生不如死。从某种意义上说,有期徒刑甚至比死刑更为残酷。荒矶满太郎原本就是没人性的社会蛀虫,为这种家伙赔上人生实在是不值得。

卯平回忆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拉斯柯尼科夫所说过的话。这个大学生计划杀掉一个有钱的老太婆,并试图在理论上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化。


一方面是个毫无用处、毫无价值、愚蠢凶恶而且有病的老太婆,谁也不需要她,恰恰相反,她对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活着,而且要不了多久,老太婆自己就会死掉……另一方面,一些年轻的新生力量,由于得不到帮助,以致陷入绝境。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到处都是!……再说,以公共利益来衡量,这个害肺病的、愚蠢凶恶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者蟑螂罢了,而且还不如它们呢,因为老太婆活着是有害的。她吸别人的血,她吃人……[本段译文摘录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8月出版的《罪与罚》中文版本(非琴译)。]


而这个荒矶满太郎,完全比这个俄罗斯大学生厌恶的老太婆还令人憎恶。他完全是个社会的害虫。不!不管他是不是社会的害虫,总之他促使我的家庭走向破落,还抢走了我心爱的女人……


02

猿渡卯平决定杀掉荒矶满太郎。

荒矶是个虚弱的六十二岁老人,杀掉他如同碾死一只臭虫,不用费吹灰之力。不过,行凶之后,应该怎样瞒过警察呢?这一点需要想一想。万一自己杀人的事实败露,就有可能因为这个社会蛀虫而面临死刑或无期徒刑。

为研究瞒天过海的方法,卯平开始阅读有关犯罪的小说和故事。凶手处置尸体的方法,或是塞进火炉中烧掉,或者弄到山里掩埋,或者碎尸之后分散藏匿。爱伦・坡的《黑猫》中的方式最令人瞠目结舌,书中的凶手将尸体砌进了墙壁。天啊!十几年前,真有人在伦敦使用过这种方法。另外,凶手们都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制造不在场证明,使别人以为他不具备作案条件。

在现实世界里,有很多杀人行为不曾暴露,有不少案件因为怎么也查不出凶手而陷入僵局。这些都可以称为完美犯罪。

但是,以完美犯罪为目标的杀人计划,并不能保证都能成功。不,事实上,很多凶手都被轻而易举地抓获了。其实很多小说故事,不就是以这类案件为素材的嘛!

猿渡卯平开始认真考虑如何实施完美犯罪。但是,不管采用哪一种方法,都会伴随巨大的风险以及行凶者自身的恐惧。这种恐惧或许来自于凶手的怯懦、踌躇与优柔寡断。杀人很简单,要逃脱惩罚却实在太难。

苦心孤诣之中,他忽然又回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另外一段。

当杀死老太婆的大学生拉斯柯尼科夫遭到警察逮捕后,他与检察官波尔费利展开了唇枪舌剑的交锋。这里是小说最精彩的部分,书中将检察官与被告之间的心理较量写得非常激动人心。

书中,波尔费利举出了一个犯罪实例,卯平记得他说的是精神病犯罪。因为犯人是个精神病患者,法庭只能进行无罪判决。

猿渡卯平一想起这些,立刻出门前往旧书店,在满是灰尘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脏兮兮的《罪与罚》。他翻阅了五六页,很容易就找出了那一段。


“是啊,在我们办的案子里也有过几乎完全一样的情况,一种病态心理现象,”波尔菲里很快地接着说下去。“有一个人也是硬要说自己是杀人凶手,而且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他造成一种幻觉,提出了证据,详细述说了杀人的情况,把大家,把所有的人都搞得糊里糊涂,真假难分,可是为什么呢?他完全是无意地、在某种程度上卷进了这件凶杀案,但只不过是多少有些牵连,而当他知道,他让凶手们有了借口,于是就发愁了,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完全疯了,而且硬要让自己相信,他就是杀人凶手!最后参政院审清了这件案子,这个不幸的人被宣判无罪,交保释放了。感谢参政院!……


猿渡卯平想,“就是这个!”对!做一个精神病患者!只要这样,法官就会束手无策,只能下达无罪判决。

如果计划不周密,就会使罪行暴露。越想实施缜密的完美犯罪,越有可能产生缺陷和破绽,这在古往今来的侦探故事中无数次地被证明过。但如果我是疯子,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顾忌地行凶,完全不必深更半夜蹑手蹑脚地潜入荒矶的房间,事后也用不着隐藏尸体,搜肠刮肚地考虑什么不在场证明。

猿渡卯平下定了决心。他要做一个精神病患者。

不过他要面临的问题是,他能否将这种伪装的精神错乱坚持到底。毫无疑问,法院一定会找专业医生为他做精神鉴定,对他进行诊断、测试、观察,并就他是否真的患有精神病进行识别判断。在这个问题上,卯平开始不安起来。他决定着手研究如何突破精神鉴定这一关。

这个问题没法向别人请教。如果警察发现他在行凶前提过精神病相关的问题,那整个计划就将暴露无遗。他只有从专业书籍中寻找答案。

到书店去购买这类专业书籍也很危险。一旦他在行凶前购买过这类专业书籍的情况被人知道,在事后一样会有被识破的危险。既然如此,他觉得只剩图书馆可以用来获取知识了。但是,总到同一家图书馆去,也是危险至极,他觉得必须去不同的图书馆,才不至于使工作人员记住他的长相。如果是偶尔阅读一下那种专业图书,工作人员应该不会记得自己吧?他还考虑到,在阅览登记时,必须使用不同的假名。

东京有许多图书馆,既有上野图书馆、国会图书馆那样的大型图书馆,也有很多区立图书馆。东京有二十三个区,每个区都有自己的图书馆。在其中十家图书馆中找资料应该就足够了。

他开始寻找相关书籍。他在一家偶然经过的书店里,站着阅读了《六法全书》[日本的常用法律工具书所普遍采用的名称,因其内容包含常用的六类法律,故谓“六法全书”。当然,法律并不止这六法,只是这六法比较常用,和一般人的日常生活有比较密切的关系。],在书中查找精神失常的人是否会被追究刑事责任。

日本刑法第三十九条规定:“精神失常者的犯罪行为不予惩罚,精神衰弱者的犯罪行为应适度减轻惩罚。”他弄不清精神失常和精神衰弱二者之间的区别,不过他觉得,精神病患者肯定就是精神失常者。他暗中思考,如果自己仅仅被减轻惩罚,那也没有意义,要做就做一个彻底的精神失常者。

卯平在几家图书馆之间来回奔走,借出精神病医学和犯罪心理学的图书,仔细阅读研究。他惊愕地发现,精神病竟然包括许多种。

有一本书中讲到了装病的问题。


偶尔有罪犯,尤其是惯犯,会为逃脱法律制裁,而假装患有精神病。并且他们中很多都是学过精神病相关知识的人,例如医生、护士,或者曾经密切接触过精神病患者的人。他们像演员一样巧妙地伪装成精神病患者。然而,装病的人绝对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多。其原因在于,要巧妙地伪装成精神病患者,并不那样简单。而且,如果是一个没有精神病相关知识、相关经验的人,更加难以在专业的精神科医生面前蒙混过关。从以往精神病医学上的经验看,很多装病的人本来就有一定程度的精神失常。也就是说,装病也是精神病症状的一种。另外,歇斯底里、心理变态的病例多数也是装出来的,这类伪装的疯子最后经常会真的出现病态的症状。


总之,在卯平读到的专业图书中,无一例外都指出,伪装精神病很难。不管怎样装疯卖傻,或努力显现精神病症状,专业医生一看就会发现。还有,通过身体的本能性反应,例如反射运动或者脉搏的跳动,也可以识破那些伪装的精神病。

另外,伪装者长时间维持精神错乱的样貌,会使身体疲惫,所以伪装者很难持续伪装。只要时而监视一下,就能发现伪装者在偷偷休息。纵然有人伪装出了抑郁症状,也很难逼真地伪装出痛心苦闷和精神失落。还有伪装成痴呆状态、昏迷状态的人,同样不能持续很久。这些对环境麻木的症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对外界的刺激不做反应。一直装作痴呆的人必定要接触外界,必然会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

只要阅读这类书就可以知道,伪装精神病患者难于上青天,简直是不可能的。

然而,卯平却在想,只要一个人认真努力,应该不会达不到目标。

精神病有各种各样的症状群,其中精神分裂症最适合伪装。因为精神病一般要根据精神症状和身体症状进行诊断,精神分裂症则无需根据肉体症状进行判断。


此类疾病只表现出精神上的异常,诱因可能是身体机能问题,克雷佩林[克雷佩林,德国精神病学家,现在精神病学的创始人。]认为它是由新陈代谢中的某种障碍造成的。然而,这类身体机能问题并非局限于一两种,而是有好几种。诱发疾病的机制因人而异,有时也可能是患者的脑部损伤所致。不过,无论如何,精神分裂的诊断都属于心理学范畴。(《犯罪精神病概论》)


这段话说明,就算患者身体上没有表现出精神分裂症征兆,只从患者心理状态,也可以判断其是否患病。卯平心中暗喜。

另外,卯平也没有诸如酒精中毒、遗传病、癫痫、脑震荡、脑损伤、尿毒症、传染病、中毒等病症,因而他身上不会显现这些疾病的症状,不会干扰精神分裂症的诊断。


03

卯平又读了一些书。现在他把研究重点放在伪装的精神病人为什么会被识破上。通过学习他发现,伪装者大多因为对精神病医学的无知而暴露。

有些人想要做出精神错乱的模样,往往随心所欲地任意模仿。然而,精神病有很多种类,分很多个症状群,即使病情不断加重,也不会出现其他类型的精神病特有的症状。伪装的精神病患者会因为对这一常识的无知,而暴露出自己。

例如,为表现出自己精神错乱,伪装者会故意装作大小便失禁,或者吃下自己拉出来的粪便,或者模仿其他精神病患者,但所有这些行为都会在专业医生面前露出破绽。所以,关键问题不是模仿得像不像,而是要掌握各种精神病的类型、症状、不同发展时期的特点等知识。

医学上有识破装病的方法。持续观察患者一段时间,然后远离患者,转而在暗中偷偷观察他的动作和言语。根据不同情况,医生们尝试过下面这些特殊手段。


(1)夜间问诊法

主要针对患者出现昏迷、不省人事的情况。开始时,不揭穿嫌疑人,只是花几天观察他,然后在某一个夜晚,突然把他叫醒。在这种突然袭击之下,伪装者多半会开口说话。

(2)暗示法

在疑似装病的人身边,安排几名医生相互讨论嫌疑人的病状,故意让他听到。目的是暗示他,他患的病应该还有哪些症状。两三天后复诊,如果患者表现出几天前医生所谈论的症状,那他应该属于装病。

(3)说服法

劝说疑似装病的罪犯,告诉他患有精神病的患者的确可以免除刑罚,但另一方面,他必须住进精神病院。和监狱不同,精神病院会将患者无限期收治,患者可能要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不会对这番话做出反应,而罪行轻微的装病者可能在听后承认自己装病。

(4)威吓法

把疑似装病的嫌疑人带到医生研讨会,在众人面前大声宣讲:“这就是疑似装病的案例,请诸位仔细观察,发现破绽。”多数嫌疑人会因此感到羞耻,承认伪装。

(5)酒精试验

让嫌疑人饮下酒精饮料,观察其精神上的反应。当人酩酊大醉后,就不能伪装精神异常,医生可以据此推断嫌疑人的精神状况。


卯平牢牢记住了这些装病的识别方法。他心想,只要能对付这些试验方法,就能成功装病。

那么,真正的精神分裂症究竟有哪些特别症状呢?一本书中谈到,“精神分裂症”原本叫“早发性痴呆”,这并不表示此病发作早。这种疾病主要是“病患在青年时代受到某种外界因素或非心理因素影响”而引起的,一个处于壮年的人,也可能某日突然发病。

以下是精神病医生撰写的书籍的文摘。


分裂症的症状非常繁多,在诊断每一种不同的情况时,我们都要有不同的依据。首先是患者的病历,其次是患者的表情、行为、生活态度等客观症状,再次是我们面对分裂症患者时所产生的感觉,也就是患者留给我们的印象。想必读者能够理解第一种和第二种依据。第三种依据更多属于心理范畴,我很难在这里用语言表达清楚。

面对分裂症患者时,我们常常感到不能理解他们的思想,内心无法双向沟通交流,并会有遭到冷遇、无所适从的感觉。我们或许可以根据经验捕捉到一些容易忽略的症状,但还是不能像内科名医那样,只看一眼患者,就可以当场给患有轻微巴塞多氏病(突眼性甲状腺肿)的病人做诊断。就像我们看到爬行类动物时会感到恶心,看到小鸟时会感到温暖一样,精神分裂者也会给我们一种特殊的感觉,即他们第一眼看上去会让人很不舒服。这种感觉来自于患者的表情、姿态,以及交流时患者的反应。这属于我们医师的主观意识,大众可能认为这样的诊断方法不妥。不过,我们可以以此为前提进行大致的评估,然后针对分裂症的症状做进一步诊断。因为这样可以更有效地诊断患者患的究竟是躁狂抑郁症[内因性精神病的一种,患者会交替表现出急躁状态、郁闷状态,或是周期性地表现出其中一种状态,通常为郁闷状态。],还是其他心理性疾病或精神变态。患者给我们的印象,可以为我们区分许多相似的分裂症。


这本书还描述了患者的主观症状,包括幻觉、妄想、自我障碍等;以及客观症状,包括行为或生活方式的异常等。

例如,患者会懒散懈怠不去工作,即使去工作,也从来没有条理;不注重仪表,邋里邋遢,早晨不叫就不起床,也不洗脸,总是穿着同一件衣服,不注意个人卫生;懒惰,一天到晚都浑浑噩噩;做事不计后果,不按照指示做事;其中有些无家可归,需要警察照顾;学习或工作上没有目标;患者的价值观普遍很奇怪,常人无法理解;总是给他人添麻烦,毫不关心别人,缺乏对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的适应力,无法与别人共同生活,完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书中还写有关于患者表情的描述。

他们的表情冰冷、僵硬、空虚、怪异,或者没有表情。经常冷漠而无意义地痴笑、眉头紧皱、撅嘴等。

这本书在情感反馈(患者多淡然面对所有事物,没有感情)、行动(动机不明、无法预测、无法判断患者的心情)、言语(患者的语言思路支离破碎,各部分之间缺乏联系,总重复无意义的话,逻辑混乱)等方面也撰写了很多内容。

猿渡卯平在各处的图书馆里读着这类书,遇到重要的段落还伏到桌上做笔记。他把这些内容都写在小本子上随身携带,决不让妻子发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会像面临考试的学生一样,把笔记拿出来反复熟读,记入脑海。当完全记牢之后,他会烧掉笔记。

不仅如此,晚上钻进被窝后,他还偷偷练习笔记上记录的内容。妻子不在的时候,他就在家里实际操演,要不就找没人的地方自我训练。他正在同死神对赌。头号敌人是精神病医生,第二号敌人是检察官和法官。他必须不断训练自己,做好充分准备。最重要的是,他必须练成面对任何危机都毫不畏惧的胆识。有的人具备巧妙的演技,但是,再出色的演员也不具备与死神展开较量的果敢勇气和坚定精神。


04

〇、荒矶满太郎遇害案被告猿渡卯平的精神状态鉴定书:

鉴定事项:要求鉴定荒矶满太郎遇害案被告猿渡卯平在行凶时(昭和四十年八月二十五日)的精神状态,以及现在的精神状态。


一、犯罪事实:

昭和四十年八月二十五日晚上六时许,被告于文京区本乡弥生町××番地的道路上,突然袭击该区曙町××番地金融界人士荒矶满太郎(六十二岁)。被告手持短刀刺入被害人后背,将被害人按倒后骑在其身上,刺伤其心脏等五处部位,导致被害人当场死亡。


二、鉴定人于现场的调查结果:

亲属履历(略)

本人履历。经调查,被告在小学、初中、高中时均成绩良好,高中二年级时曾因肋膜炎休学六个月。被告的父亲在世时经营装裱店,收入丰厚。因此,被告得以进入××私立大学经济专业。被告有志于将来在银行或大公司任职,但因父亲亡故,经济来源断绝,不得已于大学二年级时退学,继承父业。

昭和三十九年二月,被告装裱画作时发生意外,遭到客户索赔。因经济能力有限,被告从被害人荒矶满太郎处借取高利贷七十万日元。装裱事故发生后,被告的生意顿时冷清,经济拮据。因高利贷压迫,被告变得郁郁寡欢。据其妻安子提供的证词称,那起事故过后,被告开始变得行为怪异。从昭和四十年三月开始,被告的病情逐渐恶化并患上失眠症,食欲不振,经常摔盆砸碗,总是要对食物进行仔细检查后才肯下咽。在妻子的奉劝下,被告曾去某精神病院接受检查与治疗,但没有任何好转。被告曾声称警察要来逮捕他,还曾经扑向路边巡逻的警官。被告言语含混,无论问什么总是回答得不着边际,前后矛盾。被告经常自言自语,像出现幻听一样,或者突然从家中飞奔出去,不知去向。

据被告妻子安子所述,昭和四十年二月前后,即被告的病情还未严重之前,被告曾告诉她,说他在十九岁时,曾在池袋的酒吧内与地痞发生口角,被木棒暴打过。当时他陷入昏迷状态,回家后因感到屈辱,并没有向双亲讲述此事。他说他的头痛可能是那次伤害的后遗症。

这以后,被告有时晚上出门后,会接连两天不回家。当妻子问他去哪里时,他回答说,画商苍古堂有装裱工作要委托给他,他前去进行商谈,然后就住在那里了。有时则说他住在朋友家。但这些都是谎话。甚至有时,被告会半夜突然对妻子说,有朋友来了,快去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据被告妻子陈述,被告对被害人荒矶满太郎没有任何憎恶,被告曾说,没能及时还债,很对不起荒矶满太郎。

然而,自八月上旬开始,被告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最终酿成了悲剧,致使荒矶满太郎身亡。


三、当前症状:

被告被领进诊断室后,立刻就坐到椅子上,没有与鉴定人打招呼,不过他好像在观察周围的情况。被告为中年男子,身材矮小,面孔浑圆,长相并不寒酸;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面色苍白,嘴唇通红。他的反应有些迟钝。在对话过程中,被告时而痴笑,时而愠怒,时而哭泣。这些表情都不明显,但总觉得有些不自然。他的眼睛基本上半睁半合,没有完全睁眼对焦过。他一坐下就看着桌上的茶杯,表示要喝茶,还要吸烟。他还用手罩住取暖火盆,还把脸凑在火上。所有的行为都脱离常规,不过有可能是他故意装出来的。他总是低声自言自语,言语之间缺乏联系,难以理解,只能听出个大概。内容也缺乏变化,同样的词句反复出现。

针对他的记忆、知识、幻觉、妄想等病态症状以及这次的刑事案件向他提问,他基本不能理解提问者的问题,不能做出回答。所以无法通过对话测定他的思维水平。

其后,为了解被告的记忆力,本人试着询问被告过去的一些经历。但被告基本没有反应。在这一过程中,他表情茫然,没有显出紧张的神情。他自言自语地说:“世上万物清晰可见,夜晚灯火星星点点,画商朋友苍古堂又来找我做生意了……我父亲是装裱师,也是美术院的会员。竹内栖凤[日本近代著名画坛巨匠。]先生很疼爱我。那张油画很拙劣,所以必然会自生自灭……”被告言谈之中多次合眼。

他自言自语的内容像是他的幻觉和妄想,记录如下:

“听上去好奇怪啊。”

“朋友们来时,我们总会提及。”

“哪些朋友?”

“丰田、渡边,还有木村……”

“他们都是什么职业?”

“学校里的工人、画商、装裱师等……大家都商量着要击碎这罪恶的画坛,追随我的有上百人。他们拿来很多钱,都被盗贼偷走了……我去栖凤先生那里时,他给我两千日元。我答应做他秘书,但最后没有去。”

“你被下过毒吗?”

“我喝过毒药,里面混了各种东西。”

“谁让你喝的?”

“人让我喝的。他们为了抢我的钱,所以下毒要害死我。他们抢了我三百万(边说边哭泣)……”

“栖风先生还在世吗?”

“在世。我上次还见他与富冈铁斋[日本著名画家,在水墨画着色上独树一帜。]先生在下棋……”

“你知道铁斋的寒山拾得[寒山与拾得两位大师,是佛教史上著名的诗僧。相传唐代天台山国清寺隐僧寒山与拾得,行迹怪诞,言语非常,相传是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的化身。]吗?”

“那是个俄罗斯人。”

“你认识俄罗斯人?”

“我认识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认识拉斯柯尼科夫吗?”

(沉默)

“你是在什么地方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去俄罗斯的时候遇到的。还见到了托尔斯泰。他们俩都是不错的老人家……”

“你喜爱文学吗?”

(沉默)

“你认识马克思吗?”

“他也是俄罗斯人。我在车上遇到他时,他还送我俄罗斯香烟……”


下面是关于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实的问答。


“这次案件发生过吗?”

(沉默)

“你是被告吗?”

“我不是!”

“你是不是犯过许多凶案?”

“现在没有。刑法不适合我。(后面是一连串自言自语)”

“你认识荒矶满太郎吗?”

“他是卖人寿保险的吧?”

“你借过钱吗?”

(他似乎在不停地思考,沉默。)

“你从他那里借过钱吗?”

“我已经大彻大悟……我是日本第一装裱师。最近我刚成为美术院的会员。很久以前他们就劝我加入,我每次都拒绝……很多人都挖空心思想进美术院……这次我答应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闭目思考,没有回答。)

“你常和荒矶满太郎一起去饭馆吗?”

“我必须尽早把栖凤先生的画裱好,家里还有几幅他的其他画作呢。”(后面全是自言自语。)


四、被告行凶后的情况

被告自被逮捕送进拘留所后,常有异常举动,称记不得他自己的籍贯和住址。他没有作其他声明。他还经常哭泣。但以上状态也有可疑之处。法院出庭后,他时常在屋内吵闹,大声喧哗,时哭时笑,有时做出祈祷的样子。


五、考察:

被告目前症状表现为思想散漫,不能集中思路。因被告不愿回答问题,故而无法检测其真实的记忆力,因此不能排除其故意假装无知、答非所问的情况。被告常自言自语,对提问多不作回答。自被告出庭以来,以上症状变得更加严重,从这个角度考虑,被告有模仿精神失常者的嫌疑,但难以排除其的确或多或少患有精神病的可能性。

目前,被告的逻辑混乱,理解力、判断力、情感均存在明显障碍,欠缺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可以认为其处于法律意义上的心智丧失状态,故作如下鉴定。


六、鉴定结论:

(1)被告自行凶一年之前,已患精神分裂症。

(2)被告在行凶时(昭和四十年八月二十五日)缺乏是非善恶的判断能力。

(3)被告目前处于精神分裂症的亢奋错乱状态。


05

检察官副岛二郎反复阅读着津村吉雄教授出具的猿渡卯平的精神鉴定书,然后蹙起了眉头。

针对被告猿渡卯平的审判工作已经过半。法院之所以在审判初期就要求津村教授对被告进行精神鉴定,除了因为辩护律师提出了精神鉴定的申请,更重要的原因是,若被告处于精神分裂状态,就根本无法进行审问。在法院进行的身份核实程序中,被告也只勉强回答出他的姓名、年龄以及妻子、孩子的名字,除此之外不是沉默不语,就是胡言乱语,或者痛哭流涕。

在起诉前对被告的询问过程中,副岛检察官吃尽了苦头。正如鉴定书上所写,被告猿渡对任何问话都不作反应,所以笔录工作根本无法进行。他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犯过罪。他知道被害人荒矶满太郎的名字,却说荒矶满太郎是人寿保险的推销员,并称此人仍旧健在。

然而,副岛检察官还是不能肯定猿渡卯平是不是真的疯了。副岛暗自怀疑猿渡是在装病。鉴定书中也提出了这个疑问,并写道,很多具有精神疾患潜质的人先是装精神病,在拘禁期间,病情开始发作并变得严重,最后成了真正的精神病患者。鉴定认为猿渡卯平就属于这种情况。

如果猿渡目前仍在装病,那他的演技实在太高超了。检察官把猿渡表现的症状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拿给一位精神科医生看。医生说,这是精神病的症状,因为装病的人往往无法辨别各个精神症状群之间的差异,即使高超地模仿成精神病患者,伪装者也必然会把各种精神症状群的表现混为一谈,最后露出马脚。猿渡的表现完全不符合上述情况。

尽管如此,检察官仍然怀疑猿渡。他最大的疑问是,在向被害人荒矶借高利贷之前,被告完全是个正常人。但随着债务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被告在受到严苛的逼债后,尤其在与自己有亲密关系的女人被荒矶满太郎抢走后,他的表现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当然,这些问题的确会给被告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拿精神科医生的话来说,人潜在的精神病症状,会因精神打击而被激发。猿渡承受了精神痛苦与经济痛苦的双重打击,这可能刺激了他身上潜在的精神病的发病。

然而,蹊跷的是,被告猿渡恰好在快要精神失常时,对妻子讲述了他十九岁时在池袋被三个地痞痛殴造成头部受伤的事。据他妻子称,这件事她还是头回听说,以前猿渡从未提到过。被告在精神失常前,常说他头痛、健忘,言语也出现轻微的障碍,不排除他是因为对这些症状感到恐惧,才对妻子说起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事,认为这是致病的原因。

但副岛检察官总觉得,那是被告为今天的装病埋下的伏笔。他认为被告可能通过书本学习了有关精神病的知识,伪装成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将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完完全全地表演出来。专业书籍上有这样的案例,例如过去头部受到过创伤或者高烧等,都会造成精神障碍。被告完全可能模仿书本上的案例,编造一个自己头部被地痞打伤的故事。

在津村教授的鉴定书中,也阐述了对猿渡卯平的分裂症的怀疑。可是文末,教授还是作出结论,认为被告行凶时缺乏判断是非善恶的能力,被告目前已心智丧失。那么按照刑法第三十九条的规定,猿渡卯平将受到无罪判决。

但是,副岛检察官从他的老同行那里听说过各种各样的装病案例。例如,在被判无罪后不久,被告马上恢复正常;或者被告在受到相当轻微的处罚获得假释后,病情就很快好转。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精神病患者,换句话说,检察官和法官都上了被告的当。根据一事不再理[对判决、裁定已经发生法律效力的案件的被告人,不得再次起诉和审理。]的法律原则,即使判决后发现被告是装疯的,只要判决已经确定,就无法对罪犯重新审判。

目前,猿渡卯平被关押在拘留所的单人牢房里。

副岛检察官委托拘留所的看守长,希望他不断监视被告猿渡,但是观察报告表明,猿渡的分裂症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例如,看守假装放松监视,到隔壁的房间偷偷观察猿渡,他的状态还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也就是说,不管有没有受到监视,猿渡的症状都一样。

但是,如果猿渡阅读过精神医学方面的书籍,尤其是研习过犯罪精神医学的话,这样的行为就可能是他事先准备好的。他甚至可能研究过医生判别虚假精神病的方法。

副岛检察官将检察科员河田铁五郎找来商议,并给他看津村教授出具的精神鉴定书。

“虽然专业医生出具了这样的鉴定,可是我认为猿渡一定是个正常人。这家伙太能装了,判他无罪后,我猜他的精神病转眼马上会痊愈。我们一定要扯下他的面具,不能让他得逞。你有什么办法吗?”

河田认同副岛检察官的看法。有这方面经验的他也去审讯室见过猿渡,但他也想不出办法。猿渡总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不时小声嘀嘀咕咕。

“检察官,疯子不明白别人说的话,对吧?”

“嗯,他的症状类似分裂症,对外界的刺激不作反应。”

“是吗?”河田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四十五岁的他在成为检察科员之前,是一名刑警。

“检察官,和他聊点情色的话题,他会有反应吗?”河田仰起脸问。

“情色的话题?”

“就是与他谈论些色情的内容。那家伙已经被捕近一年了,只要是正常人,应该会性饥渴。我猜哪怕是几个黄段子,他也会有反应,变得兴奋。”

“嗯……”检察官陷入了沉思。

这主意不坏。瞄准人类的弱点对付别人,总叫人不安。但同对方用装疯来逃避杀人指控的卑劣相比,这就小巫见大巫了。检察科员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但是,检察官,这种方法不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付诸实施。”河田说。

“为什么?”

“因为平时猿渡一定不会放松警惕。最好是在寂静无人的环境里,那样更能产生效果。人只有在独处时,才会显露本性。”

河田的话可谓经验之谈。有次他出差,晚上住在旅馆里。当时他想追求宾馆里的女佣,于是在去洗澡之前,故意在坐垫下藏了一些黄色照片。女佣要整理房间,必然会看见这些照片。然后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回到房间,一眼看穿了女佣脸上的亢奋。就这样,他很容易就把女佣弄到了手。河田暗自得意地告诉副岛,只有客人不在房间时,女佣才会一个人偷看那种照片,当着客人的面则决不会这么做。

“但是,让猿渡一个人待着,又怎么给他讲色情故事啊……”检察官说。

“不要紧。在拘留所里能办到。因为猿渡是单人牢房。”

河田与检察官说了些什么。

副岛检察官前往拘留所,面见了所长,请对方予以关照。

第二天,河田科员没有出现在地方检察院,却有一个长得很像河田科员的人被送进了猿渡旁边的单人牢房。

猿渡虽然在语言上难以与人沟通,经常自言自语,但他在夜间并不曾大呼小叫,没有给其他牢房的囚犯添过麻烦,所以他没转移到病号区,而是安排在一间单人牢房。

各牢房的囚犯吃过晚饭后,看守把餐具收走了。这时,猿渡旁边牢房里的人开始朗读起书来,乍一听像是经文。牢房里总会有不少人读经。

十五分钟过去了。垂着鼻涕的猿渡似乎开始注意起那朗读声,茫然的表情渐渐有了神态。他偷偷地向门口张望。走廊里,只有终夜长明的电灯亮着冰冷的光。

猿渡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传来的方向,最后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墙上,专心致志地倾听朗读声。之前他脸上那副傻乎乎的表情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在这过程中,他苍白的脸上渐渐现出血色,朗读的内容也在此时渐入高潮,朗读者甚至用不同的语调分饰男女角色。男声的调子好似在啜饮美酒,女声如同猫儿接受爱抚般呢喃。渐渐地,男声变得充满无穷力量,而女声则变得越发柔媚。男女言语的内容也抛却了羞耻,不加丝毫掩饰。

接着,男女的对话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刮过的声音,其间夹杂着男人快活的喘息和女人欢喜的呻吟……

猿渡卯平竖起耳朵,眼神熠熠生辉,颜面充血,额头渗汗,呼吸沉重。他终于不再平静,身体开始扭动。

谁也没有发觉,此刻,就在猿渡牢房的入口旁边,还隐藏着一个人。他正露出一只眼睛,窥视着牢房中的变化。


半年后,河田检察科员退休了。又过了两个月,副岛检察官转到地方检察厅任职。

不谙内情的人绝不会把科员退休和检察官降职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猿渡卯平伪装成精神病患者一事,连专业的鉴定医生都没能识破。而副岛检察官看破此事,一审判被告无期徒刑。没有人知道在这起审判中起决定作用的副岛检察官为什么会被降职。

相关的情况未对外部人员公开。河田给猿渡设置了圈套,他使用的工具是从其他警察手中借来的黄色小说。警署里总是堆积着很多因伤风败俗而扣押的黄色书籍。河田以前是刑警,他靠关系将这些书借了出来。但没想到他自己却为此看黄书成癖,不能自拔。

“我自己并不喜欢看那东西,而是喜欢让别人看。不管是多么道貌岸然的人,只要看了黄色照片或春画都会亢奋。在这些警察的扣押品中,有些内容相当低俗。渐渐地,我开始沉迷于扯下他人正经的伪装,以暴露他人的本性为乐。”被抓获的时候,河田检察科员这样说。

他一次又一次地从他熟识的刑警那里弄到大量的情色书籍,然后送人阅览。不过导致东窗事发的直接原因,是他读黄色小说给有夫之妇听,引诱对方,结果遭到对方丈夫的痛打。

“模仿男声和女声做那个事时的音调,我可是特别在行!女的基本上都会变得呼吸急促,意乱情迷……我按副岛检察官的命令,进入猿渡旁边的牢房,用这一手,漂亮地识破了那家伙的伪装,判了他无期徒刑。毕竟,连专业的精神科医生都以为他精神失常,我可是立了大功……这的确违反了法律,但那时副岛检察官很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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