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徽

死之枝  作者:松本清张

01

有的地方秩序安定,几乎没有凶案,可一旦发生凶杀事件,警方往往无从下手,陷入迷局。由于信仰相同,当地人对外界有着共同的防范意识,这使警方难以获取有价值的线索。


一位总检察长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

下面讲的一件事,就发生在这样的地方。

事件发生在一月十六日,报恩讲[在祖师、先师的忌日举行的报恩法事。]结束的当天晚上。

报恩讲在祖师亲鸾[日本镰仓初期僧人,净土真宗创始人。其教义提倡“恶人正机说”,即只要心诚念佛,罪孽深重的恶人也可成佛。]的忌日举行。东本愿寺举行的报恩讲从阴历十一月一日开始,到八日结束。而西本愿寺的则采用阳历,从一月九日开始,到十六日结束。可见,我们所说的这个地方采用的是西本愿寺的时间体系。

亲鸾巡行北陆各地说法时,曾在吉崎坊驻留。在吉崎坊东北约一千五百米远有个F村,附近有一潭东西狭长的湖泊,名叫柴山泻。T川发源自吉崎,从山间流向平原地带,经由F村,最后注入湖泊柴山泻。

一月中旬,这个地方很寒冷。

农民生田市之助从村里的德莲寺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报恩讲的最后一晚,村庄里的代表会聚到德莲寺饮酒。市之助醉得很厉害。

市之助四十一岁,他妻子美奈子三十岁,两人有一个五岁大的独生女,名叫雪代。此时美奈子正搂着雪代,躺在地炉边的被窝里。

“你回来了?”听见丈夫进门,美奈子睁开了眼睛。

“雪代的感冒好些了吗?”市之助看着孩子的脸。

“你走之后,我叫安西大夫来,给她打了一针,但是到现在她还没完全退热。”

“多少度?”

“三十七度上下。”

市之助默默地走进厨房找水喝。

“当家的,要吃饭吗?”美奈子撑起身问。

“在寺院里吃过,现在不饿。”

“是吗。”

美奈子躺下来,看着孩子。

市之助走出厨房,在地炉旁盘腿坐下,将枯枝添进地炉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火苗,一边抽着烟,一边心不在焉地考虑着什么。

“早点睡吧。”美奈子仰起脸说。

“嗯。”市之助仍然呆呆地看着火苗。

雪代忽然哭起来,美奈子连忙哄她。很快,雪代又睡着了。

“当家的,你还不睡?”美奈子又问。

市之助仍然坐在地炉边,火苗映红了他的脸庞。

二十分钟后,市之助终于站起来,拨了拨灰烬,把火熄灭,解开衣服。因为是去参加寺院的聚会,他的穿戴比较正式。当他钻进被窝时,挂钟正好敲了九点的钟声。这一带只住着十四五户人家,天一黑,立刻就像深夜一样万籁俱寂。

市之助没睡多久就被美奈子摇醒了。

“怎么了?”他睁开通红的眼睛。

“外面有人敲门。”

市之助竖起耳朵。

“现在会有什么事?”

抬起头,只见挂钟指向九点四十五分。这时,突然传来拳头砸门的声音。

“晚上好!生田先生在吗?”一个男人的声音。

“哪位?”市之助坐起来问。

“是你本家叫我来的,请开一下门。”

“什么?本家来的?”市之助站了起来。

他的本家在村子东北方向一千米左右的T町。生田家族是这一带有来历的家族。市之助的本家在T町经营农机具和肥料。在其他村庄有七户分家亲戚,市之助的家也属于分家之一。本家的户主叫宗右卫门,他的祖父辈与市之助的祖父辈是兄弟,但到他们这一代,已经没有亲密的血缘关系了。对于家族分家而言,本家的事情必须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市之助听说是本家来人,二话不说立刻起身。因为本家户主宗右卫门的妻子杉子患病,近来症状越发严重。现在深更半夜,本家忽然派人前来,市之助立刻联想到了杉子的病情。

市之助打开房门。农家的庭院里没有电灯,只有室内昏暗的灯光勉强照射到门口。一名戴兜帽、身披吊钟形斗篷的男子提着灯笼站在那里。灯笼上圆形凤蝶的标记首先映入市之助的眼帘,那是生田家的家徽[家庭的标志,在日本,起初仅限于统治阶层使用,从江户时代起,平民阶层也开始使用。]。

市之助想打量对方的容貌,可是来人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脸,兜帽几乎遮到眼睛。他好像有意避开灯笼的光亮。

“我是市之助,你是从本家来的吗?”他问来人。

“对。主人要你赶快去,派我过来接你。因为老板娘的身体很不好。”

市之助心想,果不其然:“她现在怎么样了?”

“刚才还吐了很多血,大夫一直在给她打针。”

“明白了。你是本家的雇工?”

“是,干了半个月。”

本家在T町做农具和肥料买卖,规模比较大,雇有五六个店员,其中几个是长雇,但总有几个常常换,市之助琢磨来人也是新来的。

“外面这么冷,我还要收拾一下,你进来等吧。”

“不,我就在这里等好了。”

屋外飞舞着细雪。情势紧急,市之助不再多说,赶快去屋内做准备。一直听着两人对话的美奈子也从床上起来了。

“本家传话,说是大妈吐血了。”市之助把白天在寺院的衣服裹在身上,同时急急忙忙地说。

“大妈多大年岁了?”

“五十七了。”

“还很年轻啊,要是能痊愈就好了。”美奈子一边帮丈夫穿戴一边说。

“今晚恐怕回不来了。”出门的时候,市之助说。

“知道了。要不明天我也过去。只是雪代还在发烧,有点不好办。”

“你还是照看好雪代吧。人上了岁数总要死的,不要因为这事让小孩子的病情加重。嗯,看明天的情况再说吧。”

嘱咐妻子关好门窗,市之助出了门。披着斗篷、提着灯笼的男子一直站在原位。

美奈子将丈夫送出门外。那男子没有脱下兜帽,只是微微颔首。两个人沿着狭窄的小路走进暗夜,印有生田家家徽的橙色灯笼摇摇晃晃,越来越小。美奈子目送着他们远去,细雪吹打在她的脸颊上。

这真是个寒冷彻骨的夜晚。美奈子颤抖着关上屋门,插上门闩。她在尚有余温的地炉边暖了暖手,脱下外衣钻进被窝。孩子一直在酣睡。

美奈子思忖着本家的杉子。如果杉子死了,宗右卫门可能会再讨个老婆吧。毕竟他才六十岁,岁数还算不上大。他的三个儿子都已结婚,他也有了孙子。宗右卫门家底牢靠,只要他想讨老婆,应该很容易吧。只不过,嫁进来的后妻可能会不好受吧。美奈子琢磨着本家的事,倾听着孩子睡梦中的呼吸,她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


02

市之助离开后不久,美奈子第二次被敲门声惊醒,当时她正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挂钟的指针指向十一点半。

“有人吗?有人吗?”

伴随着敲门声,低沉的叫声同时传来。她记得这声音,是刚才接丈夫的人。

美奈子迅速穿上衣服,蹬上木屐,拉开门闩。夜色黑暗中,她看见了灯笼上的本家家徽,以及那个身披斗篷、回避灯光的本家来人。

“我又来了。”那人的兜帽仍旧拉得很低,他微微弯腰说。

“什么事?”

“老板娘突然病危。您丈夫让我来叫您过去,我是来接您 的。”来人低声说。

“是吗?”虽有预料,但美奈子心中还是很慌张。

“大妈不行了?”

“是,非常不好。”

丈夫曾经留话,看杉子的病情再决定她明早天亮后要不要去。恐怕是丈夫到本家看过后,发现杉子的病情比想象的要严重,所以叫她立刻前去见杉子最后一面。

美奈子要进屋收拾一下,于是请来人进屋到地炉边等候。

“不,我就在这里等好了。”提着灯笼的男子在又黑又冷的室外一动不动。突然,他在美奈子身后叫道:“太太,您丈夫叫您把孩子也带过去。”

“孩子?”

美奈子心想,雪代正在发烧,这么寒冷的夜晚,丈夫应该知道自己很难带着孩子到一千米之外的本家去。她有些不愿意。他想让我带孩子和杉子告别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如果孩子感冒加重了怎么办?

美奈子穿戴好后,望向被窝中的孩子。五岁的雪代因为发烧,脸色通红。

“孩子患了感冒,正在发烧,没法带她一起去。”美奈子对身披斗篷的来人说。

“可您丈夫说,给孩子多穿点,让您把她带过去。”来人似乎在忠实地转述她丈夫的话。

美奈子犹豫了。听丈夫的安排,还是把她留在家里?如果留下孩子,那得寄放到邻居庄作夫妇家。最后美奈子说:“请等一等。”她叩打邻居家的门,那人则一直提着灯笼,盯着美奈子的举动。

邻居庄作的夫人御房打开门,露出脸来。她非常喜欢雪代。

“对不起,御房。本家来人说,那边的大妈病危,让我赶快去。”美奈子说。

“是本家的杉子吗?”御房的目光从美奈子的脸上转向身披斗篷的来人。

“刚才也是他来接的,我丈夫已经去了。现在说是要我和雪代赶紧去,看来大妈病情相当严重,恐怕快不行了。我也想把雪代背去,可她正在发烧,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别带孩子去!”御房立刻说,“今夜冷得厉害,这么晚带她走一公里路,感冒肯定会加重。你一个人去吧,把雪代放在我们家好了。”

“行吗?”

“没问题啊!我就睡在雪代旁边。她要是醒了,看见是我也不会哭。”

这时,披着斗篷的来人插话了:“她丈夫说让她带上孩子。”他的声音很低。

“不要管市之助怎么说,那是胡来!”御房激动地说,“这么晚把孩子带出去,难道想杀死她吗?!”

来人不满地沉默了。

此时,屋子里传出孩子的哭声。

“哎呀!醒啦!”

热情的御房和美奈子一起进屋,看见雪代睁着眼睛,正在拼命啼哭。

“乖乖……”御房蹲在雪代的枕边,抚摸着她的额头,“小雪,你妈妈有事,要出去一下。婶婶来陪你啊。”

孩子停止了哭泣,睁着泪眼看着御房和母亲。

“婶婶说得对,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小雪在这儿和婶婶一起等妈妈吧。”

孩子见母亲已经穿戴整齐,似乎想和母亲一起走。

“乖,小雪和婶婶一起在家里等妈妈吧。”御房把手放在雪代的额头上,孩子好像退烧了。她用棉衣裹起雪代,“外面太冷了,不能出去,快和母亲说再见。”御房抱着雪代,站在门口。

“小雪,妈妈很快就回来。要乖啊,妈妈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如果不听话,还会发烧,安西大夫可要来打针啊。”

美奈子抚摸着雪代前额的头发。提着灯笼的来人还和刚才一样,一直站在那里。

“再见,御房,对不起,麻烦你了。”美奈子低头道谢。

来人看着雪代,似乎有些不死心,好像为没能一起带走这个孩子感到遗憾。他没有向御房致意就转过了身。

美奈子跟在来人身后,走向黑暗的小路,和市之助离去时是一个方向。雪代在御房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越来越小的橙色灯笼在暗夜里不停摇曳。这是孩子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在一条被称为“弁庆土堤”[武藏坊弁庆(?~1189),日本镰仓初期高僧,追随源义经,武名远扬。]的河堤上,有村民发现市之助和美奈子的尸体。夫妇两人的尸体相距较远,尸体上全都是血。

T町警察署对两具尸体进行了检验。两人的腹部都遭到刺伤,伤口很深,致命伤均在咽喉处。咽喉部的圆形伤口应该是由相同的凶器造成的。

弁庆土堤上有连接F村和T町的小路。相传很久以前,源义经主仆[源义经(1159~1189),日本平安末期的武将,义朝第九子,人称源九郎。这里的“主仆”指源义经与弁庆。]曾在此漫步,故而得名。土堤下是T川,T川边是松林,松林的另一侧是柴山泻。安宅关[古代位于日本石川县小松市的关口,存在于平安中期以前。]的旧址就在这附近。

警察最初认为凶器是旧时的矛,后来又推测可能是挖掘山药用的铁棒。这种工具的前端很尖锐,加以研磨就能变成凶器。夫妇二人的伤口都很圆,是用这种铁棒的尖端深深刺入所致,腹部和咽喉的伤口大小也一致。

警方开始了调查。据位于T町的本家宗右卫门称,他没有派人到市之助家去过。当天晚上,六名雇工全都在家,杉子虽然卧床,但病情并未骤变。他认为是有人伪装成本家的雇工,将市之助夫妇叫出来的。

这起案件的杀人手段极为残忍。凶手肯定是那个身披吊钟形斗篷的男人。他骗出从德莲寺回到家的市之助,不久后又骗出美奈子。他先将市之助杀害在前往T町途中的弁庆土堤上,又叫出美奈子,把她带到同一地点,将其杀害。

假设凶器真是挖掘山药用的铁棒,而伪装成本家来人的凶手在接两夫妇时并没有携带那种铁棒,因此可以推断,来人肯定是事先将凶器藏在了什么地方。铁棒应该有近两米长,刺向对方时,被害人的鲜血不会迸溅到凶手身上。

警方推断,当被害人倒下后,凶手还猛力刺过被害人的咽喉,当时凶手肯定是将灯笼放在一边,借着灯笼的光亮,瞄准了那对夫妇的喉咙。


03

凶手无疑熟知生田家的情况,知道本家宗右卫门的妻子正卧病在床,并料到本家有事的话市之助夫妇会立刻赶去,凶手还知道本家的雇工经常变化。

不过主要还是那个印有圆形凤蝶的灯笼,真正取得了市之助夫妇的信任。外人不知道这是生田家的家徽,而夫妇俩知道,他们看到这家徽就知道是本家来的人。凶手预料到了这些。

凶手的计划非常周密。他把市之助和美奈子夫妇先后骗了出来。如果把夫妇一起带走,行凶时二人要是同时抵抗,或者凶手在攻击市之助时,美奈子大声呼救,拔腿逃跑,那就不是后来的结果了。从分开杀害夫妇二人的计划看,凶手很有头脑。

由于夫妇二人都死了,警方无法确定来人究竟是如何把市之助骗走的。不过根据御房提供的线索,可以推测出大致情况。

目击凶手的人只有邻居御房和五岁的雪代。雪代还是个孩子,所以只有御房能描述凶手容貌。

来人身披吊钟形的斗篷,戴兜帽,一直有意避开他手中灯笼的光线。那是一个细雪飞舞的夜晚,御房也没有看清那人的容貌模样。

来人声音低沉,似乎在有意改变自己本来的声音,不让别人知道。他很少说话,站在黑暗的室外也能防止别人看清他。

凶手曾再三要求带雪代走,因遭到御房的强烈反对,雪代才侥幸活了下来。如果跟去了,雪代一定会与她的父母共赴黄泉。

连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也不肯放过,看来凶手是想将市之助一家灭门。被害人家里没有任何遭到盗窃的痕迹,警察认为此案是仇杀。

开始时警方认为,很快会有人举报凶手。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物证,警方在冰冷的T川水下搜索了三天也没有找到凶器。不过,凶手为警方留下了许多蛛丝马迹。

例如,凶手熟悉生田家,对本家、分家的情况全都了如指掌,绝非与生田家毫不相干的人物。据御房称,凶手裹着兜帽,披着斗篷,身高一米七,属于高个。他总躲避光线,不让光线照到脸,所以恐怕他是住在附近的人。

另外要提一下灯笼,那不是普通的灯笼,上面印有生田家的家徽。如果凶器的确是挖掘山药的铁棒,那这个物品也存在一定的特殊性,因为这不是每家都有的东西。

不可思议的是,这起案件还是陷入了僵局。

县警察厅也派人前来支援。侦查分为三个方向,一是追踪灯笼的出处,二是寻找挖掘山药的铁棒,三是打听熟知生田家内情,并对市之助夫妇怀有仇恨的人。

圆形凤蝶的家徽,这一带只有生田家有。本家与分家都使用同一家徽。不过,只有本家和两支分家拥有印着家徽的灯笼。侦查人员发现,本家共有五只那样的灯笼,都没有最近使用过的迹象,上面全落满了灰尘。

位于其他村庄的两个分家都把灯笼存在库房里,同样没有使用过的痕迹,灯罩和灯杆也都落着白色的灰尘。

警方推测,凶手可能事先定制了这种灯笼。于是警方开始对T町附近的灯笼作坊展开调查,却毫无结果。扩大调查范围后,也没有找到制作过这种印有圆形凤蝶灯笼的作坊。从灯笼入手的调查就此中断。

下一个办法是寻找挖掘山药的铁棒。F村南部位于山岳和平原之间,每到秋天,村民都会去山间挖掘山药。不只是这个村庄,邻近的村庄也是如此。也就是说,这一带大家都挖掘山药,所以挖掘山药用的铁棒一点也不稀罕,每三户人家就有一户拥有。F村有三十户左右的人家有这样的铁棒,东边的村子有二十户,西边的村子有二十五户。

以上只是警方的调查结果,其他地方或许还有人持有这种铁棒。调查越来越艰难,因为村民不愿告诉警察自己有这种铁棒。

警方前往已调查出拥有这种铁棒的农家。在刑警的请求下,农民们极不情愿地从屋后的仓房里翻出铁棒。其中也发现过尖端磨成铅笔一样圆锥状的铁棒,但调查结果表明,上面粘着泥巴,没有血迹,也没有呈现鲁米诺反应[鲁米诺又名发光氨,常温下是一种黄色晶体或者米黄色粉末,能与血红素发生反应,显出蓝绿色的荧光,这种现象称为“鲁米诺反应”。常用来检测隐藏的血迹,即使犯罪现场的血迹已经被擦过或清除过,调查者依旧可以使用鲁米诺找到它们的位置。]。

据被害人的邻居御房所述,来人披着斗篷、戴兜帽。但村民们都说,从未见过类似的斗篷。

最后一个方向的调查也极为艰难。因为警方将怀疑对象圈定为被害人的仇人,凡是与生田市之助和美奈子有过来往的人都受到了反复盘问。被害人夫妻关系和睦,美奈子十年前从邻县来,与市之助相亲认识。她在少女时代也不曾有过其他恋爱对象,性格稳重,勤劳朴实,皮肤白皙,容貌姣好,村子里也没有她的风言风语。

市之助极为勤劳,忠实地守着上一辈传下来的一亩三分地,与邻里关系不错。平时喜欢喝酒,但决不贪杯,也不出去乱找女人。他的财产除了他自家的土地和住宅,还有在农协的一百五十万日元存款。他没有债务,性格低调内敛,没有和人打过架,更没有与人结过仇。

总之,侦查人员无法探知市之助夫妇蒙难的原因。被害人是一对极为普通、为人平和的农民夫妇,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推进办案的线索。

侦查人员最为关注的,还是分家市之助家与生田本家的关系,以及其与其他分家之间的关系。在乡村,本家与分家关系的本质是家族秩序,内部或许会隐藏不为外人所窥知的矛盾纠纷。人世间这种情况也并不少见。

本家宗右卫门的三个儿子都已结婚,继承人长子已经四十岁。宗右卫门确实很有钱,但只要确定了继承人,分家就不可能觊觎本家的财产。况且宗右卫门的几个儿子生活都还不错。就算本家在财产分割上出问题,至多只能解释为什么市之助夫妇被奇怪的男子叫出去,根本不至于牵扯出凶杀案。

但是,目前依靠探听所掌握的信息究竟真实到何种程度,这点也很值得怀疑。面对侦查人员的询问,村民大多以沉默作为回答,就连本地的派出所人员也对村民们的家庭状况不甚了解。在这里,不存在对他人的恶言恶语。每当巡查员就某一事件进行寻访时,总会面对村民们这样的沉默壁垒。

村民们都是虔诚的净土真宗信徒,从当初祖师亲鸾到此地说法以来,元来、加贺、越前一带全都皈依其下。在中世[日本历史将封建制时期分为前期和后期,后期称为近世,前期单称中世,镰仓、室町时代相当于中世。],平民还屡次和领主发生过战争。因共同的宗教形成的联系纽带,或者说命运共同体意识,至今仍然在村庄里起着主导作用。

案发当天,市之助在田间劳作直到傍晚,因为孩子雪代患了感冒,美奈子一直留在家中。下午四点,市之助去了德莲寺,参加报恩讲最后一天的集会。当晚,寺院方丈野上慧海和住持真典设宴,七名施主代表出席了酒宴。

慧海当时五十岁,已经在这座寺院做了十多年方丈,而住持真典到这里做了三年。寺院内另外还有两个小和尚。方丈没有结婚[日本的和尚可以娶妻生子。],所以每有这样的聚会,村中的女子往往都会来帮忙。那天大约有五六名女子在厨房中忙碌,美奈子因孩子感冒没去参与。

寺院非常重视施主代表,那一天的酒宴也举行得相当隆重,方丈和住持都醉了。宴会于晚上八点结束。宴会结束后,市之助直接回了家。

但这些信息再详细,对破案也毫无用处。

就这样,以为可以破案的侦查队始终没有找到头绪,最终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当地警方设立的专案组锲而不舍地工作了五十天后,不得不解散了。


04

十三年过去了。

雪代已经十八岁,住在九州的福冈。

本家、分家都有能力收养父母双双突遭不幸的她,因为不论哪一家都有很多孩子,即使多出雪代一张嘴,家里也不会因此增加很多开销。但是,一个家庭要多加一名成员,多少总会有些犹豫。

有一个分家的次子,他妻子的娘家在福冈,是煎饼制造商。烘烤煎饼,然后批发出售。博多有一种地方滑稽戏,做成滑稽戏中脸谱造型的煎饼是当地的特产。煎饼商家里只有出嫁的女儿,没有其他孩子。他们收养了雪代。

在这个家里,雪代备受疼爱。她今年上大学了。她以前读过女子专科,那是当地的名校。雪代的成绩一直在班级名列前茅。

搬到福冈的第一年和第四年,雪代曾两次回过北陆的故乡,那都是她小时候的事。而且每次回家,她只住两夜。对于故乡,雪代怎么也喜爱不起来。

对于双亲遭遇的悲剧,雪代也有所耳闻。五岁已是略谙世事的年龄,即使没人向她说过她父母惨死的事,身为孩子的她也会有所体察。当时,在雪代的双亲死后不久,她家里突然来了很多不认识的叔叔,中间还有警察。他们看到雪代,都说这孩子太可怜。雪代默默地听着邻居那位御房婶婶对来人讲述她母亲最后离去的经过。她自豪地说,如果不是她把雪代强留下来,这一家就会彻底灭门。

但雪代真正了解那个悲惨夜晚的事件经过是在两年前——她十六岁的时候。她请求养父告诉她。

“真是奇怪,这件案子到最后也没能找出凶手。那家伙如果现在还活着,肯定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逍遥法外。”养父详细讲述完经过后,这样感叹道。

即使杀害双亲的凶手还活着,雪代对他也没有特别的憎恶之情。幼时的往事,她早已没有什么印象,与双亲一起生活的记忆也很浅淡,不过她反倒对凶手的藏身之地很是好奇。养父说,凶手是个高个男子,身披斗篷,戴兜帽,在雪夜里提着印有家徽的灯笼,前后分两次接走了她的父母。对雪代而言,那个男子身上有种类似北欧童话的神秘感。脑海中,父母开始了死亡之旅,而一个高大的男子提着灯笼为他们带路。

这个男子现在正在日本的某个地方生活,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的容貌。他就像一个幽灵。

本家的生田宗右卫门死于这年秋天,享年七十三岁。雪代本不想回本家,不过这是本家的大事,养父母劝她还是回去一次。无可奈何的雪代回到了F村,这距离她上次归乡已有九年之久。

宗右卫门的葬礼结束了,雪代对此,自始至终都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过往的记忆早已模糊,这边的长辈她也都不怎么认识。宗右卫门的妻子杉子早在十年前就已故去。

雪代回故乡的几天住在养父母的女儿的婆家。市之助家祖传的土地已转归他人,到如今已不复当年的模样,老屋早已不见,换成了崭新的建筑。邻居御房也在三年前故去。

因为雪代难得回来一趟,分家于是联系了德莲寺来为她的双亲做法事。雪代双亲的牌位都供奉在这个家族的佛龛上。

下午两点左右,从德莲寺来了位和尚。他五十多岁,穿着黑色的衣服,挎着小包袱。

“哎呀,已经长大成人,亭亭玉立了!要是在路上遇见,肯定认不出来。我们这代人都上岁数啦!”和尚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雪代。他是德莲寺的方丈真典。

方丈在另一间房间换上包袱里的袈裟时,这家的老人告诉雪代:“你父母故去的时候,这个真典还是住持,八年前慧海方丈圆寂,真典继承了方丈的职位。”

这话勾起了雪代的记忆。双亲遇害那天,正是报恩讲的第八天。那天父亲去了德莲寺,八点半才回家。当时方丈、住持、施主们等所有的人都喝了酒。这么说,那时的住持,也就是这位真典,在寺院里招待了父亲。雪代回想着养父告诉她的话,同时望着身披金色袈裟、在佛坛上诵经的方丈。真典方丈比雪代还矮。他心无旁骛地诵了一个半小时的经。

法事结束,方丈喝了点招待给他的酒。为了不使雪代回忆起过去而悲伤,方丈并没有提她双亲的事。四十多分钟之后,方丈将换下的袈裟重新包好,挎着包裹走了。

方丈离开后,这家的老人一边与他四十三岁的儿子喝酒,一边说:“真典当住持的时候,总听到关于他的风流传闻。现在到底上了岁数,他也规规矩矩了。”

可能因为雪代在旁边的缘故,他儿子欲言又止。儿子不接茬儿,老人也就闭了嘴。

翌日,雪代和养父母的女儿一起骑自行车前往柴山泻游览。她们一路上经过的都是新修的公路,河边土堤上的小径已废弃,到处长满了黄色的杂草。养父母家的女儿指着弁庆土堤告诉雪代,那里就是雪代双亲遇害的地方。

北陆的秋天里,清冷的湖水静悄悄地流淌,残存的红叶点缀在两岸稀疏的松林间。没有一丝微风,湖边枯黄的芦苇在水中的倒影也都一动不动。

“唉,那不是德莲寺的和尚吗?”嫁到分家的三十八岁媳妇指着对岸说。

这片湖泊像河流一样狭窄,对岸近在咫尺。一位身穿黑色衣装的和尚正低头走在对面的土堤上。他是昨天来诵经的真典。

对方显然没有注意到雪代她们,只是兀自一人赶路,水面上他矮小的倒影也随之移动。天空阴沉沉的,天地间是一片泛黄的风景,秋色肃杀之中,和尚黑色的身影越来越小。

雪代忽然间感到,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似乎在梦中见到过这个场景。


05

又过了五年。

雪代恋爱、结婚了。丈夫是银行职员,他的老家在佐贺乡间,是一座临济宗[佛教禅宗五家七宗之一,唐临济义玄(?~867)所创,镰仓时代由荣西入宋后传入日本,现分为若干流派。]寺院。他是养子,排行老三。

从雪代居住的福冈乘坐火车,用不了两个小时就能到丈夫的老家。自结婚以后,丈夫曾带雪代去过那里三次。这座古老的小镇远离新修的国道。小镇形状狭长,路边排列着低矮的旧式木屋,屋后的庭院里晾晒着瀑布一样的白色面条。面条是这里的特产。

在旧路转弯的地方,傲然耸立着一棵像旗帜一样的高大银杏树。树下就是信养寺,丈夫的老家。

丈夫的父亲是寺院的方丈,身材矮胖。寺院里还有两个年轻和尚和一个小和尚,附近都是临济宗的寺庙。

长子不愿做和尚,在附近的小镇上从事糕点制作。次子是高中教师。雪代的公公,即这里的方丈,今年六十五岁,性情温和,心慈面善。

寺院的正殿十分庞大,后面的墓地也很宽阔。寺内植有高大的银杏树,墓区也栽有许多小银杏树。枝丫上停留着胸部长有白毛的小鸟,那是长得像乌鸦的喜鹊。公公时不时会与北陆出生的雪代谈论本地的风土人情。

结婚后的第三年,雪代再次来到丈夫的老家时,正巧遇到寺院里在举行葬礼。雪代来过这里多次,但还是第一次碰到葬礼。

临济宗的高僧都穿着正式的装束,头戴锦缎帽子,身着紫色法衣,斜披金线装饰的袈裟,手持拂尘,坐在交椅上。雪代远远地站在庭院外,静静地旁观正殿里举行的葬礼。

终于,方丈从交椅上起身。

“父亲看上去真高大。”雪代对身旁的丈夫说。

“嗯,他戴上帽子当然高了。”丈夫望着正殿说。

“佛教里也管那个叫帽子?”

“当然。明治初期,‘chapeau’首度传入日本,当时找不到恰当的译词,于是借用佛教里的‘帽子’一词,从此沿用至今。”

“长见识了。”

“我也是从父亲那里知道的……那帽子有十五六厘米高。像父亲这样长得有点矮的,戴上这种帽子后,看上去也变高了。”丈夫笑了。

上了年纪的和尚都很矮小吗?雪代忽然想起七年前,到北陆的农家做法事的德莲寺方丈真典。真典还不能说上了岁数,可同样是五短身材。他年轻时也那样矮吧?雪代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片肃杀的秋日景象。阴沉沉的天空下,真典在柴山泻对岸的身影显得更加矮小。

可雪代总觉得,在很久以前的孩提时代,自己似乎见过真典。在柴山泻的时候,有一瞬间,她也有过这样的疑惑。记忆很不清晰,恍若梦中。

如果德莲寺的真典也戴上公公这样的帽子,看上去是不是也会高出许多呢?不过,德莲寺属于净土真宗,净土真宗的和尚不戴那样的帽子。

第二天早晨,雪代到公公的房间,见桌上放置着空白的木牌,旁边准备着砚台盒,方丈正在翻看经书。

“今天早上,附近村子有人去世,我必须为他起个戒名[僧侣在佛事上为死者起的名字。]。”公公说。

“那我来磨墨吧。”

“好,谢谢你啦。”

只有寺院才会有如此硕大、气派的砚台。在方丈思考戒名的时候,雪代开始研墨。上好的砚台看上去温润有光。

“嗯,好了吗?”

公公定下戒名,拿起毛笔,饱蘸了雪代研磨好的浓墨,在白色的木牌上写下漂亮的毛笔字。黑漆一样浓稠的墨迹散发出阵阵墨香。

“又要举行葬礼了?”

“嗯,病人西去后就要举行葬礼。”公公很忙,说话时脸上没有表情。

因为是两日双休,当晚,雪代和丈夫决定住在寺院。

乡间的小镇没有什么地方可逛,傍晚他们出去散步后,很快就折回了家。进屋前,两人又顺便去看了正殿后面的墓地。

穿过一道矮门就是墓地。黑暗中,两盏点亮的灯笼悬挂在黑色的墓石边。雪代略感害怕,不过丈夫在她身边,况且这里又是他的老家,她就没说要离开。此时,丈夫已经走到了灯笼前。

两盏灯笼分别悬挂在墓碑的两侧,淡淡的灯光照着墓前的花朵和供品。这是座崭新的墓碑。

“这是新修的墓碑,所以供有祭品。”丈夫告诉雪代。

雪代勉强双手合十。她还是有点害怕,想躲到丈夫身后。

圆形的灯笼由便宜的白纸糊成,即使风吹雨打使它破损了也没关系。白纸上什么也没写,只有里面的灯火在摇曳,使人不由得联想到冥府。

“白纸灯笼真令人不舒服……”丈夫好像也有同样的感受,他半开玩笑地说,“让父亲在这灯笼上写点什么就好了。写点什么和一字不写,感觉肯定不一样。”

“写上字也一样很阴森。”雪代说。

“是啊,可能吧。那就画上家徽,画家徽就不会显得这么阴森了。”丈夫笑着说。

雪代差点“啊”的一声惊呼出来,丈夫的话让她想起了过去。晚上,钻进被窝,听着旁边丈夫的鼻息,雪代怎么也睡不着。回忆头脑中那些蒙眬的断章,丈夫说的关于白纸灯笼的话又回响在她的耳边。

灯笼上的家徽……

五岁的时候,骗走双亲的凶手也提着灯笼,灯笼上画有生田家圆形凤蝶的家徽。养父说过,警察搜查了本家和所有分家,对灯笼的数目进行了核实,结果并没有发现缺失。

寺院墓地里的灯笼是供奉用品,基本上都是些便宜货。像今晚看到的白纸灯笼,在德莲寺后面的墓地里,该不会也有?警察可能没有注意到寺院墓地里的灯笼。

德莲寺应该像这座寺院一样也有砚台,和尚可以在灯笼上画上圆形凤蝶。即使画得不像,也可以在担心本家人病情的父母面前蒙混过关。

凶手的身材也可能比较矮小,可是他披着吊钟形的斗篷,戴着兜帽。兜帽是三角形的,如果他在头上顶个其他东西再罩上兜帽,那邻居御房完全可能在夜里把他看成身材高大的人,这与身材矮小的公公在做法事时戴上锦缎帽子的效果一样。帽子有十五六厘米高,兜帽也有那么高,即使不算罩在额头上的部分,戴上这样的兜帽,看上去绝对可以高出十厘米。

案发当晚,德莲寺的报恩讲已经完毕。方丈和小和尚因为接待施主代表而疲惫不堪,早已陷入熟睡。这时,住持如果离开寺院,也不会被其他人发觉。

雪代回想起乡下长辈无意中说过的话。


真典当住持的时候,总听到关于他的风流传闻……


那说的是真典当住持的时候。

突然,雪代想起了梦中的景象。


母亲背着雪代沿着一条小路行走,她旁边有一个男人,那并非父亲。那个男人紧紧挨着母亲。黑漆漆的夜晚,依稀可见远处人家的灯火。


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对于警察的询问,那地方的人都口风极紧。在警察获知的信息以外,或许还有其他人也拥有挖掘山药用的铁棒。

黑暗之中,雪代久久地注视着房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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