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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俑死之枝 作者:松本清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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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车厢里大多是偷贩大米的黑市商人或买家,人满为患,就连站立也相当困难。如果不能像时村勇造和英子那样,在发车前弄到座位,那就只能站一路,坚持十个小时。 勇造挤出车站时,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如同一个手脚刚被摘下刑枷的犯人,不能立刻恢复知觉。一路站着固然辛苦,坐着一动不动无疑也是一种折磨。 走出车站后,他们又乘上了巴士,车上没有座位。路上招不到出租车,如果有的话也要花不少钱,不过他有的是钱。 破旧的巴士在望不到尽头的道路上前行,车里的人能望见路边的溪流。可是外面的人即使透过车窗,也无法体会车里人那种需要竭尽全力才能站稳的感觉。巴士里都是前往温泉乡的乘客,到达前仍要花费很长时间。 出站后,他们走上平缓的斜坡,道路两侧都是旅馆,后方有一条小河。 半数旅馆的门都关着,乍一看似乎在拒绝来客,即使开着门的旅馆也不见侍者的影子,所有的旅馆都好像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只能望见二楼有客人在炭火炉上做饭。 勇造询问了三四家旅馆,都吃了闭门羹。不过,店家对他倒不是冷冰冰地拒绝,而是流露出惋惜的神情。勇造身着这个年代最昂贵的衣服,一看就是阔绰的主顾,可先到的客人已经住满,店家只能遗憾地目送他离开。不要说是温泉乡这样的农村,纵然在东京,勇造这一身行头也能吸引众多艳羡的目光。英子也穿着新衣服。这样的客人在这一带非常少见。 在坐列车前,勇造就相信凭借他的一身行头,投宿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在他眼里,不管多高的黑市价格他都可以接受。他提在手里的崭新行李箱也是从占领军那里买来的美国货。 没用三十分钟,他们果然找到了旅馆。 “客人,自带大米了吗?”店家依照惯例询问勇造。 “我们什么都没带。不过只要符合我们的心理价位,多少钱我们都能出。”勇造和气地笑着说。 这家旅馆相当宽敞,在战前应该算一流的。四十来岁的老板娘露面后,一看两人的打扮,二话没说就让他们住下了。女佣看到勇造脱下的鞋子,惊奇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的房间也是这家旅馆的高档间,拉门上的雕花虽已斑驳,略显陈旧,却是手工制品。房间有十叠大,还带一间四叠半的会客室。这家旅馆之所以还留着这么大的房间,等的就是他这样的冤大头。 “住一宿要多少钱啊?”勇造呷了一口茶,问女佣。 “嗯……最近物价涨得厉害……”女佣的意思是肯定不能按官方的指导价。 “这我知道。说实在的,能住上这么漂亮的房间我很开心!别绕弯子,痛痛快快报价吧。” 女佣说出一个价格,勇造却主动翻了一倍,对方听后吓了一跳,转身去找门厅处的老板娘。老板娘上到二楼,毕恭毕敬地施礼道谢。勇造慷慨大方,给她的小费居然和住宿费一样多。 勇造视金钱如浮云,不管花掉多少钱,以后都会重新回到他的腰包,只需四处转悠就是了。勇造已经这样生活了三年,现在他找了个女人陪他出来疗养。 战争结束前,勇造一直在横须贺,是当地海军军需品仓库里的一名雇员。聪明的他善于见风使舵,深得上司赏识。战败后,他趁混乱以“转让”的名义,从仓库中偷运出大量物资,上司们也对他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 于是,勇造开始了黑市买卖的勾当。他打着“废品回收业”的名号,以军需品的“转让”来投机。 他的这种交易一直持续到现在,规模比当初扩大了好几倍,为此已经积攒了不少钱。海军军需品质地优良,因此吸引了不少黑市商人。 当时他正在“转让”金属制品,其中包括闪闪发光的镀锌电缆、飞行服的布料、军靴、御寒用品等,基本都是崭新的。 因此,凡是他看上眼的商品,都能轻而易举地弄到手。他的公司名叫“时村商会”,有二十多名雇员,因为出售的是真正稀缺的物品,所以赚得盆满钵满。勇造还用金钱贿赂警方,因而从未因违反经济管制而被捕。而且,万一出现糟糕的状况,他也可以让员工替他顶罪。 他手头的资金越攒越多,战败时运来的商品也渐渐卖光。不过,只要他的公司不断继续交易,与贩子交换商品,生意仍然做得下去。 渐渐地,商品越来越匮乏,黑市买卖基本走到了尽头,勇造也必须为自己的生计做打算了。然而,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变,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花钱如流水。手里大把大把的钞票对他来说都不值钱,在他看来,金钱唯一的价值就是使他得到了英子。 英子本来有恋人,但最后还是被金钱俘虏了。英子的肉体使勇造第一次感受到了金钱的价值。在所有商品的价格都会波动的时代,唯有英子的价值始终不变。 旅馆方面将二人奉为上宾。勇造吃惯了黑市米,对他而言,白米再平常不过,但这一带的米却是有名的庄内米和仙台米,与东京附近的糙米完全不一样。店家还为他们准备了盐釜附近的河鱼,既然来了这么个大老板,他们根本不担心对方承担不起。蔬菜非常可口,酿造的本地酒也没有兑过水,勇造和英子都很久未见这些战前才有的美味珍馐,于是大快朵颐,开怀畅饮。这里的温泉一直开放到深夜,汩汩的水声,宛如天上仙境一般。 但纵然是如此奢华的生活,也不能保证人的心情总是处于平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勇造和英子发生了口角,可能起因于英子从前的恋人。在旅馆投宿的第二晚,两人是生着闷气入睡的。 第二天早上,英子依然态度冰冷,勇造不由得发了脾气。 当时正值阳春,东京一带已是一片樱花怒放,不过这里的花期比东京迟二十天,山野里依旧萧瑟枯黄。 勇造穿上皮夹克,扔下英子,独自一人踏上温泉乡的石板路,朝河岸的方向走去。然后,他经过一座小桥,走入一片静寂的原野。 02 道路两旁都是清贫的农舍,屋前与仓库附近可以看见一些背着口袋或背包的城里人,他们是来购买稻米和山药的。面对冷漠傲慢的农家女人,他们都讨好地在脸上挂上笑容。 勇造想到了钱,最近相比于金钱,农村的人似乎对城里人衣橱里的衣服更感兴趣,可归根到底,这都是钱。不给衣服,只要肯出两三倍的价钱,乡下人照样肯交易,会从公粮中私拿出稻米来。在憎恶农家贪得无厌的同时,勇造也为运来少得可怜的衣物的城里人感到悲哀。 在这样的年景里,他很庆幸自己还有好运带着女人到温泉乡游览。他倍感满足,城里人无法从变卖家当的困境中解脱,在通货膨胀的压力下,只能苟延残喘。而自己过得如此清闲,难道不应该感恩吗? 这么说来,他觉得英子更应该感恩。要不是他,英子一定还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靠工资她根本无法维持生活,更没有钱与恋人结婚。如今她穿着贵得离谱的衣服,到这东北的温泉乡来优哉游哉,真想提醒她,这是谁给的。现在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敢翻脸,勇造是越想越气。 原野一片枯黄,黄色枯草间只有些许绿草,杉树林的叶子正慢慢转成茶褐色,落叶树渐渐变得光秃秃。 不知不觉,他走入了一条原野小径,前方是起伏的山丘。勇造不知这条小径通往哪里,决定走到前面看看再折回,说不定会发现什么村落,以后也是个回忆。昨夜和英子的争执仍然在他心底纠结,勇造打算忘记不快,转换心情。 原野小径边出现了河流,一派冬季萧条的景象,没有一个人影。好几只鸣叫的乌鸦从头上掠过,河水也让人觉得冰冷落寞,了无生气。 往下走,小径开始偏离河流,路边的芒草又黄又短。勇造打算往回走,就在这时,右边灌木丛中突然冒出个人影,他不由得站住了脚步。 那是一个女性的背影。她穿着花纹衣服和黑裤子,肩膀上挂着一个旧保温瓶。从发型和身段上看,应该是个年轻的姑娘。 勇造注视着那女子的背影,越看越感到奇怪。一路走来,他没遇到过一个人,居然在这里看见一个城市打扮的女子。女子穿着一双满是泥巴的帆布鞋,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急匆匆地往前赶路。 小径两侧是山丘的崖壁,道路曲曲弯弯地向前延伸,好奇心驱使勇造跟了过去。 其实勇造也不是有意想去跟踪她,他只想在这条寂静的小路上与对方说说话。 道路拐了个弯,河流的方向也发生了改变。现在,小路的一侧是高大的杉树,另一侧则是杂木林,树梢光秃秃的,但灌木密密匝匝,看不清深处的模样。 女子走得很快,似乎有急事。小路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山丘,明亮的阳光照射在小丘上方,不生草木的地方裸露出红色的泥土,背阴处的黑暗与小丘上的阳光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强烈的反差留在了勇造的记忆里。 附近仍没有一个人影,勇造决心在这里向对方搭话。在这样的小路上和一个年轻女子边走边聊,感觉应该不坏。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喂!”勇造招呼了一声。 女子吓了一跳,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转瞬之间,女子的脚步变得更急了。 单身女子看到陌生男子与自己搭话,当然心存芥蒂,勇造认为只要自己表现得正常些,就能缓和对方的情绪,顺利与对方搭话。在这种荒郊野岭,年轻女子肯定会提高警惕。此时的勇造只想在这偏僻之地认识个年轻女子,他觉得这是很浪漫的事,别无他意。 “喂!姑娘,等一等!”勇造提高了声音叫道。 当然,勇造并没有问路的打算,他不过想说点什么以便使对方停下来。 女子条件反射地停住脚步,从后边可以判断出,她似乎很紧张。他事后回想,正是这句话让对方感到了危险,但在当时,勇造只以为她是听见他的话才停下脚步的。 “喂!我怎么觉得,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勇造看到女子停下来,心情大好。 勇造体格健壮,声音也洪亮。他曾经担任过横须贺的仓库管理员,也做过海军预备役的曹长,在军舰上的发号施令使他练就了一副大嗓门。另外,他的相貌也很英武。 令勇造没有想到的是,女子突然大声喊道:“救命!”呼救的同时,她把保温瓶向勇造的方向一扔,沿着小径奋力逃去。 勇造一头雾水,女子分明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他不知是应该去向她解释,还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就此按原路返回。犹豫后,他选择了前者。 因为这是条空无一人的荒凉小路,虽然不知通往何处,但附近肯定有村落。此刻他身处两难境地,如果这个女子跑到农家呼救,他有可能被愤怒的村人捉住。万一陷入那种境地,自己将百口莫辩,如果现在抓紧机会消除误解,他或许还可以实现自救。 所以,说服这名女子才是最佳选择。他朝着女子追了过去。 然而,听到他的脚步声,女子却越发大声地呼救。 “来人啊!” 这时,勇造追上了她,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呼救声戛然而止,整个事态却变得越发难以收场。 “不许喊!”勇造厉声说道。从他大手的指间缝隙里,露出一双年轻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天空。 女子的柔弱身躯在他的手臂里挣扎。勇造知道,此刻一旦自己放手,事态肯定会更加恶化。而且,一旦有人目击此番情形,一定会误解。 勇造感到恐惧,这里是人走的小路,曲曲弯弯的小径尽头,随时可能有人出现。他马上决定将这危险的猎物转移到小路的范围之外,于是他将女子拖到杂木林深处。厚厚的落叶一直掩盖到脚踝,女子用力蹬着脚下的落叶。 勇造想要摆脱窘境,事到如今,即使他解释,对方也很难接受。如果就这么放她走掉,那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他煞费苦心经营起来的买卖,留在家中的妻子,更重要的还有他带到温泉乡的英子,这一切都在他头脑中闪过。如果被当作流氓送到警署,那么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他捂住女子嘴巴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量。 几分钟后,勇造感到靠在自己手臂上的女子突然向下沉,他以为这一过程并不长,实际上绝对不少于五分钟。总之,他当时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 他稍稍放松手臂的力量,女子立刻滑落在地,倒向铺满落叶的地面。 这时,勇造才第一次看清女子的容貌,只见她瞪着无神的眼睛,暗红色的鼻血流了出来。 勇造想赶紧逃走。杂木林深处的土崖上,密密麻麻地裸露着树木白色的根须,眼前这幅情景还留在他的记忆里。 正当勇造仓皇离开现场之际,一名年轻男子从小路上迎面走来。擦肩而过的瞬间,两个人都迟疑一下,停住脚步,然后相互瞥了一眼。只见男子背着一个帆布背包,头戴登山帽,上身穿着一件便宜的夹克,下身是一条破旧的灯芯绒长裤,脚上踩着一双灰灰土土的鞋子。 “这附近有没有看到个年轻女子?”对方焦急地问。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脸色苍白,体态瘦弱。 勇造说:“没看见。” “请等一下,刚才好像有女人的叫声吧?” 对方继续逼问勇造。勇造的眼里布满血丝,呼吸急促,对方观察着他的神色和语气,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没听见。” 勇造想离开,可是对方突然使劲推了他一下。 “你等等!我们一起到那边看看吧!”对方命令勇造,准备寻向那堆积着落叶的树丛深处。 勇造起初并没有杀意,可现在他必须制止对方的行动,因为一旦他发现倒在落叶中的女子就全完了。 勇造向对方的背后猛地扑了过去。 现在有两具尸体倒在落叶中,尸体旁有明显的拖拽痕迹。逃走的时候,勇造的目光又停在那帆布背包上。包有些鼓起,他产生了打开包的好奇心。 打开背包,勇造愣住了。里面是一堆深褐色的破碎陶片,还有黏着泥土的短锹和小铲子。 背包里还有一个口袋,似乎装着什么坚硬的东西。他打开袋子,里面有两三个用报纸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 撕开报纸一看,原来是暗红色的陶俑,模样都很奇怪,眼睛特别大,相貌丑陋,并且居然是裸体,肚子像妊娠一样鼓着,乳房的造型还很奇怪。头部、躯干、下肢都破裂分散,那些陶片应该是腰部以下的部分,总之看上去令人不快,如果把这些东西粘合起来的话,应该有五厘米的长度。 看着陶俑那大大的眼睛,勇造顿时觉得死者的魂魄仿佛就附在陶俑上,此刻正审视着自己,那怪诞的容貌令人产生一种难以言状的恶心感。勇造抓起陶俑,走出树丛,狠狠地摔在路边的石头上。 陶俑碎了一地,勇造践踏着碎片,仓皇离去。 03 十二年过去了。 现在的时村勇造已经成了一家综合商社的总经理,十二年前发生在东北温泉乡的往事已经像梦一样,早被他忘在了脑后。 对他来说,一对年轻男女生命的凋零已经像小说中的场景一样失去了现实感。话虽如此,在他的记忆里,那段恐怖的经历还是足足折磨了他三年时间。 在那三年里,勇造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会有便衣警察找上门来。谢天谢地,当时英子没有觉察到什么,旅馆的人也没有留意到他苍白的面孔。勇造本打算马上退房,又担心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反而会引起怀疑,只好勉强又住了一夜。 勇造开始还以为,发生在山路上的谋杀案很快会传遍整个温泉乡,当地警察会不遗余力地进行大规模调查,可是偏僻的乡镇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直到他们离开,也没有任何关于此事的传闻。 看来在人迹罕至的丛林深处,两具掩盖在落叶之下的尸体很难被人发现。即使走在山路上,也很少会有人注意到土崖的下面有异常。只要不涉足那里,就没有人会发现尸体。 当然,世上没有包得住的火,尸体迟早会被人发现,只不过到那时,尸体已经化为白骨,或者高度腐烂,以致无法判断死因。但是东京的报纸上始终没有刊登相关消息。 勇造认为这一切都是那女人不好,如果当时她不那么大声呼救,自己也决不会对她产生杀意。一个女子在偏僻的山路上孤身行走,突然见到穿皮夹克的男人上来搭话,一定会对此产生误解。然而,就是因为这女人的呼救,最后落得两个人殒命黄泉。 他们很可能是一对恋人,只是,那帆布背包里的陶俑又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深入偏僻的乡村搜集那种东西呢?那可能是什么考古标本吧?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每次只要想到那陶俑,勇造就感到恶心。 可能是因为尸体很久后才被发现的缘故,警察一直没找上勇造。当地警方对温泉旅馆进行了地毯式的反复排查,却一点没怀疑这对从东京来的富有男女。身边有女人陪伴成为勇造的有利条件,使他被排除在嫌疑人的范围之外,而且当初旅馆也没有登记他们的名字。 但这并不说明他就此可以舒一口气,真正使他放心的是,一年后他与英子分手了。英子找到过去的恋人,离开了他,现在早已不知去向。也就是说,案件的重要相关人也离开了。 他的生意越发兴隆,手下的雇员已经增加到了一百五十人,他本人也金盆洗手,完全脱离了黑市买卖,开展正常的商业业务。因为以前经营金属制品,所以他现在做起了一家钢铁巨头的特约经销商,在大阪设立了分公司。他会去九州出差,每个月都要乘飞机到大阪或九州去一次。 他的资产不断增多,社会地位也在提高。他在幽静的地方建起别墅,开豪华的外国轿车,过去发生在温泉乡的意外已经成为他的一场梦。警察迟迟未展开对该案件的搜查工作,报纸也没有作相关报道,他会忘记此事也很自然。 后来,开始有画商和古玩商出入勇造的家。这种买卖一般需要人脉关系,所以总有人拿着介绍信来找他,诱导他投资不受货币价格波动影响的东西来理财。 勇造此前对艺术品一窍不通,但由于他的财产和地位已经达到了一定高度,所以拥有了摆弄这类东西的资格。勇造没有选择投资绘画,而是收集茶碗、磁盘、日本的古陶器,还收集中国和西洋的古玩。有趣的是,勇造对这类东西天生有着鉴赏眼光,引得古玩商都拿着东西来找他。 有一天,热情的古玩商修美堂掌柜拎着一个精致的桐木小箱上门,里面装着上古时代西方的古董。当时,勇造已经收藏了好几个西方的彩纹陶器,正对中国唐三彩产生浓厚的兴趣。 “瞧!看看这个,”掌柜掀开桐木箱盖,“这里有A先生的签名。” A先生是研究西方古代文化的大家。 桐木箱里铺着紫色的垫子,上面放着一个五厘米大小的陶俑。勇造一看,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这个陶俑的眼睛特别大,鼓着肚子。 “这是以匈牙利为中心的多瑙河文化第二期的陶器,在日本极其罕见,我想它一定合乎您的审美趣味,就把它拿来了。” 正如掌柜所说,箱盖上有A先生撰写的说明。这是新石器时代中期的文物,与勇造之前收藏的彩纹陶器属同一时代,在地中海沿岸的南欧,新石器时代的遗址里时而会出土这样的陶器。 勇造盯着陶俑,十二年前的记忆开始在他脑中复苏,他这才知道从前那帆布背包中奇怪的陶俑是什么东西。这个西方陶俑的外形和日本的存在很大差异。日本的陶俑短小粗胖,西方陶俑的腰部及下肢发达,并且雕刻得非常仔细。不过,两种陶俑面部的容貌却有一些共同之处。 陶俑是根据人的形态制作出来的陶器,属于日本绳文时代的文物,从北海道到九州各地均有分布,主要集中在东北及关东。考古学家目前还不清楚古人制作陶俑的目的,人类学者鸟居龙藏曾将之与欧洲新石器时代陶俑作对比,认为它是女神像,也就是象征生殖、丰收和繁荣的地母神信仰的崇拜偶像。 日本发掘出土过陶俑,但完整的陶俑却十分罕见,总是有破损。有分析认为,古人可能认为将陶俑四肢和躯干的某一部分打碎,能够带走疾病与灾害,所以地下埋藏的陶俑都不完整。 西方陶俑和日本陶俑在外形上没有什么共同点,不过,最近在大分县出土的旧石器时代陶俑却明显受西伯利亚风格的影响,可见日本陶俑可能是大陆旧石器时代文化的延续。 最后,勇造买下了掌柜拿来的南欧陶俑。虽然价格不菲,但他没有还价。 准确地说,勇造必须买下来,因为这与当年那男子背包中的陶俑太像了。如果不买,他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好像有东西抓住他的心。 04 勇造当时只是觉得自己买了一个多余的东西。本来,如果不中意,完全可以退货,可是那东西仿佛在对他进行拷问,如果不买下来,内心会非常不安,好像自己的恐惧心理被人看穿一样。 他将昂贵的陶俑放回木箱,摆在橱柜顶端,再也不想多看一眼那东西。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不久后,修美堂的掌柜又送来一个西洋陶俑。这次是用琥珀做成的女神像,南欧并没有琥珀,制作这个陶俑所用的琥珀是从北欧运到地中海沿岸的,把这种材料用在陶俑上的确十分罕见。虽然其容貌仍旧离奇怪异,但勇造还是接受了掌柜的推荐。既然上次买下了西洋陶俑,那么这次要是选择放弃的话,无论如何也有点说不过去。 再后来,不只是修美堂,其他古玩商也不断登门造访,拿来的陶俑五花八门,不但有西洋的,也有日本本地出土的。在这些日本陶俑面前,勇造十二年前那不快的记忆被逐渐唤醒。 在“陶俑鉴赏品位独到”的阿谀奉承之下,他已经买下了许多陶俑,尤其是与当年帆布背包中的残片相类似的陶俑,占了他收藏的半壁江山。结果到最后,反倒是他拒绝购买会引起大家的诧异。 勇造收藏的陶俑就这样越来越多,他又不愿将陶俑陈列在书房或客厅里,所有的东西都被他堆积在箱子中。 现在,只要一想到那些面目可憎的陶俑充斥着自己的家,勇造的情绪就一落万丈。十几个陶俑一齐瞪着怪异的大眼睛,仿佛在角落里不停地诅咒自己,他觉得真不如把它们全砸个粉碎。 这种欲望在心中渐渐膨胀,致使他以为自己患上了强迫症。 耗费巨资却弄来这些累赘,而且想尽办法也无从解脱。其实即使一件不买,以前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因此败露。他只觉得不仅白白浪费了钱,还被内心的懊悔、绝望和许多难以名状的复杂感情所困。 他终于无法忍受。一天晚上,他悄悄把箱子里的陶俑全部倒出来,堆到院子的角落,一个不剩地将它们统统砸碎,如同十二年前发生在东北落叶丛中的那一幕。这些陶俑每个都值几十万日元,却在瞬间全部化作尘渣,甚至包括那些经过精心粘合修复的陶俑。 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四处迸射,勇造纠结的内心方才舒畅了一些。 他用扫帚扫碎片,装进一个大纸袋,扔到附近的垃圾箱里。即使有人发现这些残片,也只会认为那是破烂,绝对想象不到它们曾经是价值几万十几万的珍宝。 勇造的心情终于恢复了久违的舒畅,他总算可以远离那些陶俑的诅咒了。处理完陶俑后,他对过去杀人事件的记忆也都烟消云散了。 两周后的一天,修美堂的掌柜带着一位年轻的考古学家登门造访,说是一定要看看勇造收藏的陶俑。 这实在太糟糕了,如果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搪塞的话,恐怕也只能瞒过一时,他们以后一定还会来。 于是勇造沉思片刻,随口编造说,那些陶俑被偷了。 “你向警察报案了吗?”修美堂的掌柜大吃一惊。 “没有,反正那些东西最后肯定都会落在收藏家手里,我也就没去报案,说不定放在别人那里比放在我这里更有价值。” 勇造笑了。掌柜和年轻的考古学家都为他的宽宏大量而大跌眼镜。 勇造的珍贵陶俑被盗一事很快传遍了收藏圈,风闻此事的警察也来询问经过。 “已经丢了,所以也无可奈何,反正我也不想再收藏下去了,正好就此死心。”勇造满不在乎地回答。 可是警察对待本职工作非常一丝不苟,马上追问失窃时间,并就案发当天现场附近是否出现过可疑人物展开了调查。结果一位主妇反映,在垃圾箱里发现了一个纸袋,里面塞满了陶器的碎片,有些上面还画有花纹。 “我觉得很少见,就挑了几片比较大的留着。”主妇把残片出示给警察看,那正是陶俑的眼部。 满腹疑团的警察并没有把残片拿给勇造,而是直接寻求专业鉴定,他们找到的恰好是拜访过勇造的年轻考古学家。 “这的确是日本陶俑的残片……可是,小偷为什么要将它打碎呢?冒着危险偷来的东西理应好好保存啊。” 警察也有同样的疑惑。出于职业敏感,他已经开始怀疑勇造的陈述,但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 “谁会把自己花好几百万日元买的东西故意摔碎呢?”听到警察的怀疑,年轻的考古学家笑了起来。 后来,感到不可思议的考古学家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学长。 “警察拿来的那个残片,的确是东北地区石器时代的文物,很珍贵呢。” 那位学长也感到奇怪,两个人分析到最后也没得出结果。 然而,学长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十二年前,自己的同事去东北地区发掘过绳文时代的遗址,他带着当时还是学生的恋人同行,后来却在一处土崖下发现了他们两人高度腐烂的尸体。根据警方推测,他们已经去世一周左右,但没有调查出凶手的杀人动机。从现场的痕迹观察,很可能是女学生孤身一人时突遭袭击,同事上前搭救恋人,结果也遭毒手。警方最终没能抓获真凶,被害的同事是一位大有前途的年轻学者,至今还有人为他的不幸而深感痛惜。 年轻的考古学家将学长的话传达给了警察,于是警察更加怀疑起时村勇造。花费几百万日元买来陶俑,又自己亲手摔碎,的确匪夷所思,看来这位综合商社的社长在心理上对陶俑存在异常的阴影。警察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上级。 一天,这位警察来到勇造的家。闲聊之中,警察表示自己能在工作中认识一家大公司的社长实在幸运,想请勇造社长签个名或者写点什么。 时村勇造疏忽了,十二年前东北地区的警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傻,他们一直保存着现场拍下的照片和在帆布背包上采集到的指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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