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俗丽之夜  作者:多萝西·L.塞耶斯

哦,我亲爱的克瑞斯特,不要伤心,也不要因为这些复仇女神而胆怯,

就让这些女魔鬼们疯掉吧,

和她们所中的地狱一般的魔咒;

请不要把你高贵的念想变得,

跟她们的爱一样卑微,

对于她们来说,任何劝告都无济于事,连上帝都无法纠正。

——麦克尔·德雷顿[麦克尔·德雷顿(Michael Drayton,1563—1631),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诗人。]


哈丽雅特·范内小姐,著名的侦探小说家,要在什鲁斯伯里学院里小住几个星期,并在牛津大学图书馆研究谢里丹·拉法努[谢里丹·拉法努(Sheridan Le Fanu,1814—1873),英国小说家。]的生平和作品。这件事在学院上下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哈丽雅特的理由很充分;她确实是在为研究拉法努从容不迫地收集资料,尽管牛津大学图书馆或许并不是最理想的资料来源,但她必须为她在学院的露面找个理由,并且,牛津大学十分愿意相信,他们的图书馆是这个学者世界的中心点。在学术刊物里,她也能找到足够的资料,来应付媒体善意的打听,为她的工作进程作一个体面的答复。事实上,她白天在汉弗莱公爵[汉弗莱公爵(Duke Humphrey)是牛津图书馆的最初捐赠人。]的怀抱里打盹,以弥补她晚上用来窥视各个过道占用的睡眠时间。在牛津大学里,她肯定不是唯一觉得图书馆里的旧皮革和中央供暖会让人嗜睡的人。

与此同时,她也为利德盖特小姐贡献了不少时间,帮她把混乱的校稿理清头绪。她们重新写了序言,根据作者惊人的记忆力,又恢复了被毁掉的段落;用新的校稿纸代替了那些面目全非的页面;参考资料里,五十九个错误和晦涩不清的地方被修正了;对埃克伯特姆先生的辩驳也被合并在文本里,辩驳也更丰满,更无懈可击。出版社的权威人士开始信心勃勃地谈及这本书的出版日期了。

不知道是因为哈丽雅特的夜间巡逻,还是因为涉嫌圈子被大大缩小,或者因为别的原因,总之那位肇事者似乎感到了威胁,接下来的几天很少有事发生。其中讨厌的一件事是,教研室厕所的下水道被堵了。被堵是原因是,有人用根杆子,把什么东西的碎片坚实地塞进阴沟铁栅去了。下水道工人把堵塞的东西掏出来的时候,发现是一双编织手套。手套上有棕色油漆的污痕,但已经破碎不堪,无法辨认到底属于谁。另外一件事是,图书馆那对失踪的钥匙找到了,并引起不小的骚动。钥匙是在普克小姐的一卷幻灯片里面发现的。普克小姐把幻灯片丢在一间教室里,半个小时之后她要用它解释关于希腊巴昔农庙壁雕的一些评论。这两件恶作剧都没有带来任何发现。

在哈丽雅特的面前,整个教研室都表现出那种谨慎小心、不带丝毫个人感情的尊敬。这种尊敬是出于学术传统赋予学者的一种使命。她们十分清楚,一旦官方宣布了一位调查人,那么这个人的调查一定不能受到任何干扰。她们不会强迫她听无辜的辩白,或者义愤的控诉。她们对待此事态度超然,几乎避而不提,尽量把研究室里的谈话控制在学院以及学术事宜上。根据礼节,她们也按次序邀请哈丽雅特去她们的房间享用雪莉酒或咖啡,很自制地不去评论他人。巴顿小姐也邀请过哈丽雅特,想让她评论一下《现代女性地位》,并向她咨询德国女人地位的情况。坦白地说,哈丽雅特并不赞同书里的许多观点,但这只是就事论事,并不带任何个人色彩;业余侦探职权这一尴尬的问题被两人心照不宣地撇在了一边。希尔亚德小姐也是这样,把她对哈丽雅特的个人意见搁在一旁,耐着性子和哈丽雅特咨询一些历史上犯罪的技术问题。比如爱蒙德·贝瑞·高德弗里阁下的谋杀案,还有传闻中埃塞克斯伯爵夫人下毒陷害汤姆斯·奥弗泊里阁下的故事。当然,这样的铺垫很可能暗含着什么精明的计谋,但哈丽雅特更愿意把这些归因于得体的谨慎的本能。

她和德·范恩小姐有过很多次愉快的交谈。这位学者的个性吸引着她,又让她极为困惑。她觉得,比起任何其他的导师,德·范恩小姐献身于学术更像是一种结果,并不是无忧无虑,自然平稳地走出来的;而是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召唤,这种召唤强烈到克制了其他可能的渴望以及方向。不知怎么的,她对德·范恩小姐过去的生活很好奇;但这并不好打探,而且她总会在突然间觉得,自己听到的闲言闲语够多了。她可以猜测出冲突背后的故事,但无法相信德·范恩小姐对她自己的受压抑毫无意识,也不相信德·范恩小姐对此束手无策。

哈丽雅特有意要和学生会的人建立友好的关系,所以她鼓起勇气,向学院文学社团的人作了一个关于“侦探小说以及侦探现实”的讲座。这是件很冒险的事。她讲解的是她自己成为嫌疑对象的那个案例,这样便自然没有含沙射影之嫌;在接下来的讨论里,也没有人不懂人情世故地乱说话。威尔福康姆谋杀案则是另外一回事。她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来拒绝和学生谈这件事。在纯粹的私人场合,剥夺她们合理的激动实在不是友善之举。但每隔两句话,就要提到一次彼得·温西,真让人烦心。也许她的阐述从干巴巴的学术角度来说,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的偏差,但受到了学生们热烈的鼓掌致意。座谈结束的时候,高年级学生米尔班克斯小姐邀请她享用咖啡。

米尔班克斯小姐的房间在伊丽莎白女王楼,房间布置得很有格调。她是个身材高挑、举止优雅的姑娘,显然家境殷实,穿着打扮比大多数学生考究多了。并且,她在学术上的造诣也是游刃有余。她在从事一项分文不取的研究项目,并公开声明,她想做一个学者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想在死的时候依然是一个可笑的庸人。除了咖啡以外,她那里还有马德里亚酒和鸡尾酒可供哈丽雅特选择。她非常有礼貌地说了声抱歉,因为学院设施简陋,她无法提供调酒用的冰块。哈丽雅特不喜欢在晚餐之后用鸡尾酒,而且,自从来牛津之后,她已经喝了太多次的马德里亚酒和雪莉酒,喝得厌烦。所以,她要了咖啡,在所有的咖啡杯和酒杯都满上后,她发出一阵轻笑。米尔班克斯小姐问是什么让她发笑,口吻很礼貌,一点也不唐突。

“只是,”哈丽雅特说,“我有天在《晨星报》上看到一篇文章,里面说,‘本科女流’——记者们喜欢用这个恶心的词——只会喝可可饮料。”

“记者们,”米尔班克斯小姐很养尊处优地说,“总是比时代要晚三十年。福勒小姐,你在学院里看到过可可饮料吗?”

“哦,看到过。”福勒小姐说。她是一个黑黑的、粗壮结实的三年级女生,穿着一件很脏的毛衣。她先前解释过,没时间换衣服,是因为她在受一篇论文的折磨,一直忙到来参加哈丽雅特讲座的前一分钟,“是的,我在导师的房间里看到过。是偶然看到的。但我一直觉得这很幼稚。”

“这是不是古典英雄时期的重现啊?”米尔班克斯小姐说,“哦,那些美好的时光啊[原文为法语,引自一首名为《世间的英雄》的诗。]。”

“集体主义者才喝可可饮料呢。”那个三年级学生说。她很瘦,脸上有一股急切又轻蔑的神情,一点也不为她的毛衣而感到不好意思,似乎觉得这种事情不值得考虑。

“但是他们对别人的失败那么温柔,”米尔班克斯小姐说,“莱顿小姐已经改变过一次了,现在她又要改回去。这回要能持续的话,也不错。”

莱顿小姐蜷在火炉边的靠枕上,顽皮地抬起了她那张被灯芯点亮的瓜子脸。

“我的确很喜欢告诉别人,我是怎么看待他们的。我太热衷于干这种事了。特别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坦白我对费拉克斯曼这个女人的厌恶。”

“烦人的费拉克斯曼。”一个黑人女孩简短地说。她的名字叫哈瑞德克,哈丽雅特最近刚刚了解到,她是个为人中庸的历史专业学生。“她让整个二年级都流言纷纷。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制造出来的影响。你要是问我,我得说卡特莫尔不是一般的有问题。天知道。我可不想牵扯到这桩鬼事里——学院里的烦人事已经够多了——但如果卡特莫尔因此而做了什么过激的事,那还是令人难堪的。米尔班克斯,作为一位高年级学长,你觉得你拿这件事有什么办法吗?”

“我亲爱的,”米尔班克斯小姐抗议说,“谁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阻止费拉克斯曼去给别人的生活增加负担。即便我能,我也不会。你不会真的希望我倚老卖老,去给她施压吧?我要到处拽人参加学院座谈会,这已经够倒霉了。教研室的人根本不理解,我们就是缺乏积极性。”

“在她们那个年代,”哈丽雅特说,“我想每个人对组织和会议都很有激情。”

“我们有许多学生内部的座谈会,”莱顿小姐说,“会认真地讨论很多事,我们对混合党派的那些监督条例很愤慨。但我们对学院内部事务就没那么积极了。”

“嗯,我想,”哈瑞德克小姐很直率地说,“我们的态度有时候过于顺其自然了。如果出了什么大娄子,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你是指费拉克斯曼夺人所爱呢,还是指学院里的闹剧?哦,范内小姐,我想你应该对学院里的谜案有所耳闻吧。”

“我听到过一些,”哈丽雅特很谨慎地回答说,“好像很麻烦。”

“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这会是一个极大的麻烦。”哈瑞德克小姐说,“我说我们应该私下自己做些调查。教研室的人看上去没什么进展。”

“呵,不过上一次调查的结果并不怎么让人满意。”米尔班克斯说。

“你是说卡特莫尔?我不相信这是卡特莫尔干的。她可是正在风口浪尖,太明显了,而且她也没有这个胆量。她能够让自己出尽洋相——事实上也是如此,但她不可能如此隐秘地干这种事。”

“没有证据对卡特莫尔不利,”福勒小姐说,“除了那封写给费拉克斯曼的信。那封信很粗鲁无礼,指责她抢了卡特莫尔的未婚夫。就算卡特莫尔很有嫌疑,那她为什么要做其余的这些事呢?”

“肯定的,”莱顿小姐像是和哈丽雅特探讨般地说,“最明显的嫌疑人通常都是无辜的。”

哈丽雅特笑了,然后米尔班克斯小姐说:

“是的,但卡特莫尔几乎疯狂到能干任何事来吸引他人的注意,我觉得她已经疯狂到一定程度了。”

“但我不相信这是卡特莫尔干的,”哈瑞德克小姐说,“她为什么要写信给我?”

“你也收到了匿名信?”

“是的,但信上只是说她希望我在学院里考试落败这种匿名粘贴信里常见的蠢话。我把它烧了,还跟卡特莫尔一起去吃了晚饭,提提精神。”

“干得不错。”福勒小姐说。

“我也收到过一封,”莱顿小姐说,“美女——这是地狱为和我走同一条路的女人颁发的奖赏。所以,根据这个信上的建议,我用火炉把这封信烧去我未来的住址了。”

“同样,”米尔班克斯小姐说,“这也很讨厌。我其实并不介意这些匿名信,倒是发愁那些破衣烂衫,还有墙上的涂写。如果外面哪个爱管闲事的人碰巧看到了,会搞得社会上沸沸扬扬,那就真的麻烦大了。我并不是多看重社会舆论,但我得承认多少有一点。我们不愿意看到学院采取措施,封锁大门。我也不愿意被人说我们住在一家疯人院里。”

“太难为情了,”莱顿小姐表示同意,“尽管任何地方都会有几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一年级学生里倒是有几个行为古怪的人,”福勒小姐说,“为什么学生们好像总是一届不如一届?”

“一直是这样的。”哈丽雅特说。

“是啊,”哈瑞德克小姐说,“我想我们刚刚入学的时候,三年级学生也是这样看待我们的。但确实如此,在这帮新生入校之前,我们根本没有这些麻烦。”

哈丽雅特没有反驳,她不想把怀疑的焦点都放在教研室成员身上,或者不幸的卡特莫尔身上。大家应该都记得,卡特莫尔那天也在校友宴会上,正一边和她那份不被怜惜的爱情作斗争,一边应付初试。不过,哈丽雅特问了大家,除了卡特莫尔小姐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学生有任何嫌疑。

“没有,绝对没有,”米尔班克斯小姐回答说,“有一个叫哈德森的,当然了——她在从前的学校以爱开玩笑著称,但我个人觉得她是很本分的。我应该说,我们整个年级的人都很本分。卡特莫尔只能怪她自己。我的意思是,她是自找麻烦。”

“怎么自找麻烦?”哈丽雅特问。

“很多方面,”米尔班克斯小姐说,像是在暗示哈丽雅特,她对教研室的人太有信心了,“她喜欢破坏规矩——这其实也没关系,如果你自得其乐的话;但她又并不快乐。”

“卡特莫尔现在行事有些不过脑子,”哈瑞德克小姐说,“她想证明给那个年轻人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法林顿——他不是沙滩上唯一的卵石。这也无可厚非,但她有些太招摇了,简直就是在纠缠那个叫帕弗瑞特的小伙子。”

“那个皇后学院里长得还不错的乏味蛋?”福勒小姐说,“哈,那她马上又要倒霉了。因为费拉克斯曼就要把他撬走了。”

“该死的费拉克斯曼!”哈瑞德克小姐说,“她能不能不要纠缠别人的男朋友?她已经强占了法林顿,我真觉得她应该把帕弗瑞特留给卡特莫尔。”

“她不喜欢留给任何人任何东西。”莱顿小姐说。

“我希望,”米尔班克斯小姐说,“她还没有试图勾引你的杰弗里。”

“我没给她任何机会,”莱顿小姐一边说,一边调皮地露齿一笑,“杰弗里很专一——是的,亲爱的,非常专一——但我也不会冒险。上一次,我和他在学生会里喝茶,费拉克斯曼就这样飘飘然然地进来了——实在对不起,她不知道有人在这里,她有本书丢在这里了。门上那块‘已被占用’的标签比天还大呢!我没有向她介绍杰弗里。”

“他希望你介绍吗?”哈瑞德克小姐问。

“他问她是谁。我说她是坦普尔顿学院的学者,是世界学术界的重量级人物。这就打发他了。”

“等你申请到第一学位之后,杰弗里要怎么办呢,我的宝贝?”哈瑞德克小姐又问。

“那,那会有点尴尬。可怜的人!我应该让他相信,我很累,很可怜。”

莱顿小姐这样做了,扮出虚弱可怜的样子,绝不像个有学问的学生。不管怎样,哈丽雅特从利德盖特小姐那里得知,莱顿小姐是英语学院最受宠爱的学生,是一个语言学上的天才。干巴巴的语言学都能被莱顿小姐研究得生动有趣,她绝对是匹学术界的黑马。哈丽雅特很尊敬她的智慧,所以也不希望她的个性导致她做任何不好的事。

这些就是三年级学生所有的意见了。哈丽雅特和二年级学生的第一次私下碰面则更为戏剧性。

上一个星期学院里太平静了,哈丽雅特给自己放了一个短假,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私人舞会。那个人结婚了,在牛津北部定居。回来时大约是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哈里埃特把车停在院长的私人车库里,然后静悄悄地穿过那个把交通入口和学院分开的栅栏,穿过老四方院,向图德大楼方向走去。天气转好了,云层中透出一抹惨白的月光。在这月光下,哈丽雅特的眼睛扫过波列大楼附近的一角,突然发现有一团奇怪的东西在东墙边弓着身,就在院长的私人后门通向圣克洛斯路的附近。就跟一首老歌里的歌词一样,“一个男人在男人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如果她向他大喊一声的话,他肯定会翻到墙外面,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有后门的钥匙——为了方便调查,她们信任地给了她所有的钥匙。她把黑色的大氅拉上来遮住脸,放轻脚步,从连接督学公馆和学者花园的草径那儿一路小跑,悄无声息地潜伏到圣克洛斯路的围墙底下。就在她出现的时候,第二个黑影从黑暗里钻出来,急促地说了一声:“唉!”

墙上的那个男人环视一周,惊呼道:“哦,天哪!”匆匆忙忙地翻下墙来。他的朋友逃跑得很快,但爬墙的那个仿佛摔伤了,行动迟缓。相反,哈丽雅特身手敏捷,倚仗着她对牛津整整九年的熟悉程度,开始追这个人,并在乔伊特路前几码的角落里赶上了他。他的同伙已经跑到前面了,朝后看了看,犹豫不决是留还是走。

“快跑,伙计!”被抓住的这个大喊;然后转身对着哈丽雅特,腼腆地笑着说,“好吧,被你追上了。我的脚踝受伤了。”

“先生,你在我们的围墙那儿干什么?”哈丽雅特问。月光下,她看见一张单纯俊俏的脸,带着点孩子气的圆润,此时流露出一种胆怯与愉快混杂的感情。他是个很高大的年轻男子;但哈丽雅特紧紧地扣住了他,让他几乎动弹不得,除非用暴力反抗。当然,他没有显露出任何使用暴力的倾向。

“我们正有个学生宴会,”年轻人迅速回答说,“我和别人打了一个小赌,就是这样。要把我的帽子挂在什鲁斯伯里学院山毛榉树最高的树枝上。我刚才那个朋友可以作证。我好像是输了,是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哈丽雅特严肃地说,“如果你是从宴会上来,那你的帽子呢?你的袍子呢?还有,先生,你叫什么,哪个学院的?”

“这个嘛,”那位年轻人冒失地说,“那你的袍子呢?你的名字又叫什么?”

当一个人离三十二岁的生日只有几个月的时候,这样的质问可以算得上是奉承了。哈丽雅特笑了。

“我亲爱的年轻人,你以为我是大学生?”

“老师——女老师,天啊救救我吧!”年轻人大喊着,他的情绪看上去很稳定,并没因为酒精作用而忘乎所以。

“什么?”哈丽雅特说。

“我不相信,”年轻人说,乘着暗淡的夜光,细细打量着她的脸,“不可能。太年轻,太迷人,太幽默了。”

“实在太幽默了,幽默到不能放过你,小伙子。对于无理入侵这件事,我没有一丝幽默感。”

“我说,”年轻人说,“我诚心诚意地觉得抱歉。我是无心的。实话说,我们也没做什么坏事。绝对没有。我的意思是,我们刚才只打算赢了这场小赌,然后就悄悄地离开。这仅仅是个游戏而已。我说,你不是督学,也不是院长什么的。我见过她们。你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回?”

“这都没错,”哈丽雅特说,“但我们不能允许外人进来。这不可以。你必须明白,这不可以。”

“哦,我明白了,”年轻人说,“完全明白,绝对明白。我干的是件该死的蠢事。容易被人误解。”他拽起一条腿,揉着受伤的脚踝,“但当你看到这么一堵吸引人的墙——”

“哈,是的,”哈丽雅特说,“那诱惑到底是什么?你能指给我看看吗?”她不顾他的抗议,坚决地把他带到后门那儿,“哦,我明白了,是的。这墙上有一两块砖凸出来了,正好可以给你当脚蹬。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呢?学者花园里正好有棵树挡着,不然财务主任肯定能看见的。年轻人,你是不是对这面墙很熟悉啊?”

“我的确知道,”被抓住的家伙承认道,“但你要明白,我们没有——我们没有打算来找任何人,或者想做任何类似的事情。你知道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最好没有。”哈丽雅特说。

“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年轻人很着急地解释道,“完全没有旁人。我已经扭伤了脚踝,我们肯定会被学院惩罚的,那么,尊敬善良的女士——”

就在这时,有一声很响的呻吟从院墙周围传来。年轻人的脸立刻呈痛苦的惊恐状。

“那是什么声音?”哈丽雅特问。

“我真的不能说。”年轻人说。

又一声呻吟传来。哈丽雅特紧紧抓住这个学生的手臂,把他拉到后门附近。

“但是,”年轻人说,绝望无力地跟着她,“请你千万不要——千万不要那样想——”

“我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哈丽雅特说。

她把后门的锁打开,拽着她的小战俘出来,又把后门锁上。墙根下,就在刚才这个年轻人骑着的墙头的下方,有个人蜷成一团躺在地上,一副被病痛或什么折磨的痛苦样。

“这样,”年轻人终于扯掉了所有的伪装,“我真心地觉得很抱歉。我想我们的确有一点自私和轻率。我是说,我们没意识到。我的意思是,她身体状态好像不大好,但我们先前没发现。”

“这姑娘喝醉了。”哈丽雅特很强硬地说。

在从前那些日子里,她见过太多年轻的诗人,也是这样受伤、受折磨,接着就干蠢事,然后就变成这副样子。

“嗯,我怕——是的,就是这样,”年轻人说,“罗杰斯把酒调得太烈了。但说实话,我们也没干什么坏事,我是说——”

“唔!”哈丽雅特说,“别大声嚷嚷了,督学就住在那边。”

“天哪!”年轻人又喊了一声,“嗯——你准备揭发我们吗?”

“看情况,”哈丽雅特说,“你真的很走运。我并不是老师,我只是住在学院里。所以我没义务管你们。”

“上帝保佑你!”年轻人快乐地欢呼着。

“别急着谢我。你得跟我老实说,这姑娘是谁?”

那个病号又发出了一声呻吟。

“哦,天哪!”这学生说。

“别担心,”哈丽雅特说,“她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她走过去,查看了一下这个受苦的家伙,“你继续做你的绅士,保持你的沉默吧。我知道她。她叫卡特莫尔。你叫什么?”

“我叫帕弗瑞特,皇后学院的。”

“哈!”哈丽雅特说。

“我们在朋友的房间里开了一个派对,”帕弗瑞特先生解释说,“不过,我们的本意是开个座谈会,但后来谈着谈着就变成派对了。本来也没什么错的。卡特莫尔小姐跟我们开玩笑,然后就过来了。一切都很规矩,很正常。只是我们那儿人太多了,然后就东灌西灌,喝了很多酒。后来我们就发现卡特莫尔小姐身体不支了,于是就把她扶起来,罗杰斯和我——”

“哦,我明白了,”哈丽雅特说,“不是很光彩,是吧?”

“不光彩,很可耻。”帕弗瑞特承认了。

“她有没有座谈会的邀请?或者晚归特许?”

“我不知道,”帕弗瑞特先生说,心绪很乱,“恐怕——你看!这实在糟糕得很。她并不属于这个社团——”

“什么社团?”

“我们开座谈会的社团。我觉得她无故闯进来是跟我们开玩笑的。”

“她就这样冒冒失失闯进去的?哦,那估计没人邀请她。”

“这么说好像很糟糕。”帕弗瑞特先生说。

“她现在才糟糕呢,”哈丽雅特说,“你可能会被学院罚款或者禁止外出,但我们得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这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世界,我们始终要记得这一点。”

“我明白,”帕弗瑞特先生说,“我们刚才的确担心得要命。陪她过来的路上一直忐忑不安,”他的脸微微红了,“幸亏只有院墙这段路,唉!”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前额。

“不管怎样,”他继续说,“幸好你不是老师。”

“话虽这么说,”哈丽雅特严肃地说,“但我是学院里的资深成员,我必须得对学院负责。我们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她转身,冷冷地看了一眼卡特莫尔小姐。这个不幸的人才是最倒霉的。

“我清楚你们不欢迎这种事,”帕弗瑞特先生说,眼神惊慌错乱,“但我们能怎样呢?我们又不想去贿赂你们的看门人,”他坦诚地说,“的确有人试过这招。”

“真的?”哈丽雅特说,“不可能,你不可能买得通佩吉特。那里还有别人是什鲁斯伯里学院的吗?”

“有的——费拉克斯曼小姐和布莱克小姐。但她们是拿邀请函来的,并且在十一点左右离开了。所以,她们都没有麻烦。”

“她们应该把卡特莫尔小姐带走。”

“是啊。”帕弗瑞特先生说,他现在看上去更发愁了。哈丽雅特在想,费拉克斯曼小姐显然丝毫不在乎卡特莫尔小姐会惹祸上身。布莱克小姐的动机就不得而知了,但她可能只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哈丽雅特很恼火,卡特莫尔明明可以避免这些麻烦,却非要把自己卷进去,她真是既固执又不知好歹。她走到瘫软成一团的卡特莫尔小姐跟前,开始拖她的脚。卡特莫尔小姐很绝望地呻吟着。“现在得走了,”哈丽雅特说,“我不知道这个小傻瓜的房间在哪儿。你知道吗?”

“唔,老实说,我知道,”帕弗瑞特先生回答说,“是不是很糟糕?但——你也知道,人有时候是会带别人去自己房间的,尽管有那样的规定。就在那边,穿过那个拱门。”

他的手胡乱地指了指新四方院的方向,天知道是哪儿。

“是住在天上吗?”哈丽雅特说,“大概是。恐怕你得帮我把她弄回去。她不能待在这儿,这里湿气太大。她体重不轻,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如果任何人看见我们,你得负责解释过去。你的脚踝怎么样了?”

“好些了,谢谢你,”帕弗瑞特先生说,“我想我踉踉跄跄也勉强可以走吧。呃,你真是个好人。”

“干你的活,”哈丽雅特严肃地说,“别浪费时间说些没用的。”

卡特莫尔小姐身材有些粗壮,体重绝不能用微不足道来形容。而且,她已经完全瘫成一团烂泥。哈丽雅特的高跟鞋很碍事,帕弗瑞特则受着脚踝的折磨。扶着醉酒的姑娘穿过一个个院子,整个过程真是狼狈不堪。而且在石头和沙砾上,他们的脚步声咯咯作响;瘫软的那个人还发出支支吾吾的胡言乱语。哈丽雅特每一秒钟都在担心,生怕突然听到哪扇窗户猛地被推开了;或者看到一个情绪激动的老师远远走过来,非要他们解释为什么帕弗瑞特先生这么一大早会出现在这里。当她最终找到对的宿舍楼大门,把无助的卡特莫尔小姐塞了进去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做什么?”帕弗瑞特先生用一种嘶哑的耳语声询问道。

“我得把你弄出去。我不知道哪个房间是她的,但我不能和你一起在学院四处晃荡。等一下。我们可以把她暂时藏在最近的洗手间里。就在拐角那边,很容易。”

乐于助人的帕弗瑞特乖乖照做了。

“那儿!”哈丽雅特说。她把卡特莫尔小姐仰面朝天放在洗手间的地板上。然后从锁眼里把钥匙拔出来,离开卫生间,小心地把门关好。“她现在得在这里待一会儿。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把你弄出去。我觉得应该还没有人看到我们。如果我们在出去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人,你就说我们刚才在赫曼丝夫人的舞会上,现在你正送我回家。明白了吗?这个借口不是很可信,因为这不是什么合情合理的事。但总比你说实话好。”

“我真希望我刚才在赫曼丝夫人的舞会上,”帕弗瑞特先生感激地说,“每一支舞曲我都会跟你跳,连追加的曲目都不会放过。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范内。你最好不要太热情了。我愿意帮你,这并不能说明我就对你特殊对待。你和卡特莫尔小姐很熟吗?”

“挺熟的,很自然就熟起来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有些共同的朋友。她以前和我一位老校友订过婚——新学院的一个家伙——然后两个人又解除了婚约。这跟我毫无关系,你能想象得到,你认识一个人,然后认识一群和他有关的人。就是这样的。”

“哦,我明白了。帕弗瑞特先生,我并不是故意想给你或者卡特莫尔小姐找麻烦——”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帕弗瑞特先生几乎要感激涕零了。

“别叫——但这种事情不能再继续了。你们不能再搞午夜派对,也不能再爬墙了。明白吗?和任何人都不行。这样不公平。如果我去找院长,告诉她这件事,你倒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但卡特莫尔小姐恐怕很难留下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当混球了。牛津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可干,什么不比半夜三更和女学生一起四处丢人好啊。”

“我知道有很多事可干,但我觉得都是胡说八道,真的。”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干那些蠢事呢?”

“为什么?”哈丽雅特说。他们就快要把教堂甩在身后了,哈丽雅特停下来,强调她说的话,“我告诉你为什么,帕弗瑞特先生。因为当有人请求你发发善心的时候,你的良心不允许你说不。字典里那些形容人傻的词汇给人带来的麻烦,比字典里所有其他的词汇加起来还多。让我来鼓励女生们打破规矩,喝到酩酊大醉,把自己搞得一团糟,还要把账算在我的头上——如果这就叫好心的话,那我宁愿不当好心人,我要做个有礼法的人。”

“哦,我的意思是——”帕弗瑞特先生显然受了伤害。

“我是认真的。”哈丽雅特说。

“我懂你的意思,”帕弗瑞特先生说,很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我会尽我的力量做到最好。你是这样的好心——我是说你一直都很讲礼法——”他咧嘴笑了,“我会尽量——我的天!有人来了。”

一连串拖鞋噼里啪啦的声音从礼堂和伊丽莎白女王楼之间的过道里传来,迅速向这边靠近。

哈丽雅特灵机一动,退后一步,把教堂的门推开。

“进去。”她说。

帕弗瑞特先生匆匆溜到她的身后。哈丽雅特为他关上了门,静静地站在门前。脚步声越来越近,从走廊对面过来,突然停住了。夜行人轻轻说了一句:

“嗨!”

“怎么了?”哈丽雅特说。

“哦,小姐,是你啊!吓了我一跳。你看到什么了没有?”

“看到什么?你是哪位呀?”

“我是爱米丽,小姐。我住在新四方院,刚刚被吵醒。我很肯定我刚才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四方院那边。我朝外看了看,那男人就在那儿,清清楚楚地站在那儿,他和一位年轻女士一起朝这个方向走。所以我就穿着拖鞋跟出来了……”

“该死!”哈丽雅特对自己说。不过,最好还是跟她讲一部分真话。

“没事,爱米丽。那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跟我进来的,想看看月光下的新四方院。所以我们就一起转了转。”

(很苍白的借口,但可能比推得一干二净要可信一些。)

“哦,我明白了。实在对不起,但这里总是有这个那个的状况,搞得我的神经很紧张。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这真是不正常啊……”

“的确是,”哈丽雅特说,不急不慢地踱步向新四方院的方向走去,那样这个仆人就不能跟进去了,“我没想到我们会打扰到其他人,真是疏忽了。我明天早上会跟院长解释的。你这样小心谨慎地出来查看是很好的。”

“是啊,小姐,我当然不知道那是谁。院长是一个那么严格的人。有这些古怪事件的发生……”

“是啊,绝对的。当然了。我为我的粗心大意感到万分抱歉。那位先生已经走了,所以你不会再被吵醒了。”

爱米丽看上去有些迟疑不定。她是那种话不说三遍不算数的人。她在楼梯口停下来了,又把所有的内容重复了一遍。哈丽雅特很不耐烦地听着,想着帕弗瑞特先生肯定在教堂里憋死了。最后,她终于摆脱了这个仆人,又走了回去。

哈丽雅特想,真复杂,又很可笑,像滑稽剧似的。爱米丽以为她抓到了一个学生,我想我抓到了那个搞鬼的人。然后,她抓到了我,同时,我也抓到了她。年轻人帕弗瑞特躲在教堂里。他认为我很好心,我在保护他和卡特莫尔。尽管我已经把帕弗瑞特藏好了,不过还是得承认他的确来过这儿。但是如果爱米丽就是那个搞恶作剧的人——也许她就是——那我不能让帕弗瑞特帮我抓她。这样的推理实在让人很伤脑筋。

她把教堂的门推开。门廊里是空的。

“该死的!”哈丽雅特也顾不得斯文了,“那个白痴走了。不过他有可能跑到里面去了。”

她从内门的缝隙里看进去,看到灰白橡木牧师座位前面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于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她突然被猛地惊了一下,她发现那儿有第二个黑影,以奇怪的姿势坐着,好像是坐在半空中。

“嗨!”哈丽雅特说,借着南边窗户里透来的微光,看到帕弗瑞特先生的白衬衫晃了过来,“是我,那是什么?”

她从手袋里掏出手电筒,很使劲地把电筒打开。光线照出了一个阴森森的东西,挂在牧师座位上方的屋顶上。那个东西前前后后地微微晃动,一边晃一边慢悠悠地转着。哈丽雅特一个箭步冲上去。

“这些姑娘们的想法还真变态,是不是?”帕弗瑞特先生说。

哈丽雅特打量了一番,那是有人用礼袍裹着枕垫和一条裙子,又在上面加上了顶硕士方帽,然后用一根细绳拴住接头处吊了起来——这就是那位伟大的设计师给屋顶做的装饰了。

“还有把面包刀插在它的肚子上,”帕弗瑞特说,“要是我姑妈在的话,她肯定会说,让我快点死吧。你抓到那个女人了吗?”

“没有。她在这儿吗?”

“哦,绝对在,”帕弗瑞特先生说,“我刚才觉得应该躲得更隐蔽一些,所以就进来了,然后我看见了这个。于是我就四处查看一番,结果听到有人从另外一扇门溜了出去——就在那边。”

他指向大楼的北边。那儿有扇门通向祭器室。哈丽雅特赶紧看了看。门是开着的,尽管祭器室的门是关着的,但可以看出有人从里面开过了锁。她向外盯着,一切都很平静。

“这些讨厌的家伙,讨厌的恶作剧,”哈丽雅特走回来了,“没有,我没有遇到那个女人。她肯定是趁着我把爱米丽带回新四方院的当儿逃跑的。我真是走运啊!”她最后低声恨恨地抱怨道。这个捣鬼的家伙就这样在她眼皮底下逃跑了,还是因为爱米丽拖住了她,这实在太让人恼怒了。她又去看了一眼那个人偶,看见有张纸条被面包刀钉在上面。

“上面是名著上的引文,”帕弗瑞特先生确信地说,“好像有什么人对这里的老师们很不满。”

“可笑幼稚的傻子!”哈丽雅特说,“这东西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啊。如果我们没有先发现这个,等祷告者都进来的时候,肯定要引起不小的轰动。我要做点调查。现在,你必须赶紧回家,然后好好反省一下。”

她把他带到后门那边,让他出去了。

“哦,帕弗瑞特先生。如果你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恶作剧的话,我会衷心感激你的。这件事不是很体面。我刚刚帮过你,你也应该礼尚往来一下。”

“遵命,”帕弗瑞特先生回答说,“还有,这个——我明天可以去拜访你吗——现在已经算今天早上了,是不是?——帮你分析调查什么的?你知道的,只是出于礼节。你什么时候在呢?”

“学院早上不接见访客,”哈丽雅特立刻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下午会干什么。但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去门卫那里问问看。”

“哦,我可以吗?那简直好极了。我会来找——如果你不在的话我会留张纸条。你也应该过来坐坐,一起喝喝茶或者鸡尾酒什么的。我保证,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刚才那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那很好。哦,对了——卡特莫尔小姐是什么时候到你朋友那儿的?”

“哦,大概是九点半左右,我想。我也不是很确定。干吗?”

“我只是想,她有没有在门卫的出入登记簿上签字。但我会查到的。晚安。”

“晚安,”帕弗瑞特先生说,“实在感激不尽。”

哈丽雅特把后门锁上,又回到了四方四方院中。她感觉,尽管又出现了一件令人恼火的麻烦事,但她却有很大的收获。那个人偶几乎不可能在九点半之前就摆在那儿,所以,卡特莫尔小姐,尽管她荒唐愚蠢,但却由此给自己一份铁板钉钉的不在场证明。是她让哈丽雅特的调查有一点点进展,尽管只是很小的一步,但哈丽雅特还是觉得要感谢她,哈丽雅特现在可以把这个女孩从嫌疑名单里划掉了。

她马上想起,卡特莫尔小姐还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等着有人去帮她呢。如果她的意识苏醒过来,在卫生间里搞出什么声音,那场面就尴尬了。当她赶到新四方院,把卫生间门打开的时候,哈丽雅特发现这个小囚犯还处于酗酒者的昏睡阶段。她在过道里打探了一下,查出卡特莫尔的卧室在一楼。哈丽雅特把她房间的门打开,就在她开门的时候,隔壁的门也开了,一个脑袋突然探出来。

“是你吗?卡特莫尔?”那个脑袋小声地说,“哦,对不起。”门砰的一下又关上了。

哈丽雅特认出这个女人就是在图书馆开幕典礼当天,过来和卡特莫尔小姐说话的那个女孩。她走到她的门前,看到她的门上写着“C.I.布瑞格斯”,接着轻轻地敲门。那个脑袋又出来了。

“你是不是想看到卡特莫尔小姐进来?”

“哦,”布瑞格斯小姐说,“我听到有人在她门口——哦!你是范内小姐吧,是不是?”

“是的。你干吗不睡觉,要等卡特莫尔小姐回来呢?”

布瑞格斯小姐在她的睡衣外面穿了一件羊毛外套,看上去有些受惊。

“我有事情要做。我晚上总是睡得很晚。怎么了?”

哈丽雅特看着这个女孩。她个子不高,身体很健康,有一张淳朴、坚毅并且聪慧的脸。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可靠。

“如果你是卡特莫尔小姐的朋友,”哈丽雅特说,“你最好上楼来帮帮我。她现在躺在洗手间里。我刚才发现有个男生在墙那边扶着她,她的身体状况不大好。”

“哦,天哪!”布瑞格斯小姐说,“喝醉了?”

“恐怕是的。”

“她真是个傻子,”布瑞格斯小姐说,“我就知道哪天肯定会出娄子的。好的,我就来了。”

她们两个把卡特莫尔小姐拖上台阶,扔到她的床上。在一阵令人生畏的沉默里,她们把她的外套脱了,帮她盖好被子。

“我想,她睡一觉就好了,”哈丽雅特说,“哦,我想了解一点事,这不麻烦你吧。怎么样?”

“到我的房间来吧,”布瑞格斯小姐说,“你想要热牛奶、热巧克力还是咖啡?”

哈丽雅特说要热牛奶。布瑞格斯把水壶放在对面配餐室的炉子上,然后又进来,开始拨弄壁炉里的火,最后在一块坐垫上坐下来。

“请告诉我,”布瑞格斯小姐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丽雅特把事情告诉了她,并隐去了那位先生的姓名。但布瑞格斯小姐立刻就把他的名字说了出来。

“那是雷杰·帕弗瑞特,肯定的,”她说,“可怜的家伙。他总是会惹上这种麻烦。如果有人抓到他的话,他该怎么办?”

“那就难堪了,”哈丽雅特说,“我的意思是,你要想从这种情况里优雅脱身,那是需要点经验积累的。那姑娘真的很在乎他吗?”

“不,”布瑞格斯小姐说,“并没有。她只是想找个人陪着。你知道的。她的婚约被毁了,受了很可怕的打击。她和莱昂·法林顿从小就是朋友,一直关系很好。在她来学校之前,一切都已经确定了。可是,法林顿被我们亲爱的费拉克斯曼小姐迷住了,然后就搞得一团糟。接着又出现了一系列新情况,事情越来越复杂,把卡特莫尔搞得心力交瘁。”

“我明白,”哈丽雅特说。“那种绝望的感觉——我必须得有个男人——这种想法。”

“是的。不管那个男人是谁。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输家的复杂心理。有的人就是要做蠢事,把自己搞得满身创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明白。我充分了解。这种事经常发生。有人永远都不是心魔的对手。她经常干这种事吗?”

“是啊,”布瑞格斯小姐承认说,“多到我不能接受。我已经尽力让卡特莫尔理智些,但我总不能时时说教。当她们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你跟她们说话就像跟月亮上的人喊话一样。尽管这对帕弗瑞特来说很糟糕,他真是个特别彬彬有礼、特别可靠的人。如果他能果断些的话,肯定不会插手的。但我还是觉得挺幸运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因为,如果卡特莫尔不是找他的话,可能会找个什么可怕的吸血寄生虫。”

“他们之间有可能吗?”

“你是说,结婚?没有。我想他的自我保护意识很强,足以避免这个。而且——还有,范内小姐,这真的很羞耻。费拉克斯曼小姐就是不能放过任何人,她现在又想把帕弗瑞特也撬走,尽管她对他根本没兴趣。如果她能放过可怜的卡特莫尔,不要再干扰她,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可能就会顺水推舟,但她就是不肯。跟你说,我非常欣赏卡特莫尔。她为人很得体,她如果遇到合适的男人,就绝对没事。她根本就不属于牛津。她想要的是那种和一个男人厮守,为他付出的小日子,她想做个持家过日子的小妻子。但那个人得是个意志坚定、感情专一的男人,而且要有对她永久不变的深厚感情。这个人不可能是雷杰·帕弗瑞特,他只是一个意气用事的小傻子。”

布瑞格斯小姐拼命地拨弄炉火。

“那么,”哈丽雅特说,“总得处理一下这件事。我不想去找院长,但是——”

“当然了,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布瑞格斯小姐说,“真是太走运了,是你撞到了这件事,而不是哪位老师。我早就知道会有事发生,可以说是在等着这一天。我一直都很担心。这种事情,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理。但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得站在卡特莫尔这边——不然的话,我会把她的全部信心都毁掉的,天知道那时她还会干出什么蠢事。”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哈丽雅特说,“但现在,也许我应该和她谈几句,告诉她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如果她不希望我向院长告发的话,她应该向我保证以后言行规矩。我想,我应该借这个机会,善意地敲诈她一下。”

“对,”布瑞格斯小姐表示同意,“你可以这样做。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我要感谢你,算是帮我解脱了吧。这实在太耗费精力了——而且的确影响我的学习。毕竟,学习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我已经在准备下个学期的荣誉文学学士学位考试——这件事这么让人沮丧——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想卡特莫尔小姐一定很依赖你。”

“是的,”布瑞格斯小姐说,“但倾听别人的麻烦事的确很耗费时间,我又不是特别擅长对付她的脾气。”

“做别人的闺中密友是件很沉重、很吃力不讨好的事,”哈丽雅特说,“我不奇怪她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她要是能和你一样清醒、理智的话,倒是很奇怪的事。但我也认为,你应该把你肩上的担子放一放。你是她唯一的朋友吗?”

“的确。因为一件传闻,可怜的卡特莫尔失去了许多朋友。”

“关于匿名信的那件事?”

“哦,你听说过这个?那个当然不是卡特莫尔干的。这么说太可笑了。但费拉克斯曼在学院里到处宣扬这个故事。一旦你沾染上这种罪名,就会被它夺走很多东西。”

“的确是这样,布瑞格斯小姐,我们两个人最好都去睡个觉。早餐之后,我会过来探望卡特莫尔小姐。不要太担心了。我敢说这件事将会是因祸得福。好了,我现在要走了。你能不能借我一把锋利的刀?”

布瑞格斯小姐有些诧异,但还是给了她一把很锋利的铅笔刀,然后道了声晚安。在哈丽雅特回图德大楼的半路,她把那个悬挂着的人偶割了下来,带走方便以后仔细检查。她感觉自己实在困得不行了。

她一定是筋疲力尽了,一躺到床上就酣然入睡。一夜没有梦到彼得·温西,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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