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俗丽之夜  作者:多萝西·L.塞耶斯

她看着他,眼睛湿润,

她的心脉狂跳,语无伦次。

一些旧的哀伤中划出了一道新的口:

似乎她在他年轻的脸上看到了

他父亲那优雅的面容。

——埃德蒙德·斯宾塞[埃德蒙德·斯宾塞(Edmund Spenser,1552—1599),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人。]


“现在的情况是,”普克小姐说,“我九点钟有一堂课。有人能借给我一件礼袍吗?”

几位老师正在教研室的餐厅里吃早饭。哈丽雅特进来得正好,听见了最后那句话,于是愤愤不平地大声问道:

“普克小姐,你的礼袍丢了吗?”

“普克小姐,我是很愿意借给你,”小巧的希尔佩克里小姐温和地说,“但恐怕我的那件不够长。”

“这段时间,在教研室的衣帽间里放任何东西都不安全了,”普克小姐说,“晚餐的时候还在那里呢,我亲眼看见的。”

“对不起,帮不了你,”希尔亚德小姐说,“我九点钟也要去讲课。”

“你可以穿我的,”布洛斯小姐说,“不过你十点钟就得还给我。”

“去问问德·范恩小姐或者巴顿小姐,”院长说,“她们没课。或者范内小姐的——她的袍子你穿应该合身。”

“正是,”哈丽雅特愉快地说,“你是不是还要方礼帽呢?”

“帽子也不见了,”普克小姐回答说,“我倒不需要戴着礼帽去讲课;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我的东西都哪儿去了。”

“东西总是丢得很莫名其妙,”哈丽雅特一边说,一边自己摊鸡蛋,“人都是很粗心大意的。顺便问一句,谁有黑色双绉的便服礼裙?上面有许多红色和绿色的罂粟花,前面有交叉的褶皱,提臀托很厚,喇叭裙、喇叭袖,三年前流行的款式。”

她在餐厅环视一周,这里已经被老师们占满了。“肖恩小姐——你对礼服裙很有品位。你能不能知道这是谁的?”

“如果看到的话也许可以,”肖恩小姐说,“但光听你的描述,我想不起来。”

“你找到一件这样的裙子?”财务主任问。

“是不是迷案的新情节?”巴顿小姐问。

“我可以肯定我的学生里没有人有那样的裙子,”肖恩小姐说,“她们喜欢拿她们的裙子给我看。我真的很喜欢裙子。”

“我想不起来教研室谁有这样的裙子。”财务主任说。

“维格丽小姐是不是有一件黑色双绉的裙子?”古德温夫人说。

“是的,”肖恩小姐说,“但她已经走了。而且她的裙子是方领的,没有提臀托。我记得很清楚。”

“范内小姐,你能告诉我们又出什么怪事了吗?”利德盖特小姐问道,“或者你觉得最好不要说出来?”

“呵呵,”哈丽雅特说,“没什么不能告诉你们的。昨天晚上,当我从舞会回来的时候——呃——我四周转了转——”

“哈!”院长说,“我就觉得我听到有人在我窗前来来回回地走,还小声说话。”

“是的——那是爱米丽出来捉我。我想她肯定认为我就是那个肇事者。唔——我碰巧去了教堂。”

她把整个故事讲出来,但只字未提帕弗瑞特先生,只说那个捣乱的人显然是从祭器室的门逃走的。

“并且,”她总结说,“不管怎样,那礼袍和帽子是你的,普克小姐,你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把它们拿走。面包刀大概是从餐厅拿的,或者从这里。那个枕垫——我不知道是从哪儿拿的。”

“我想我猜得出来,”财务主任说,“特洛特曼小姐现在不在。而且她就住在波列楼的一层。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偷走她的枕垫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为什么特洛特曼小姐不在校内?”肖恩小姐问,“她没告诉过我。”

“她父亲病了,”院长说,“她昨天下午匆匆忙忙走的。”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肖恩小姐说,“我的学生们有了麻烦总是会来找我。想一想连你的学生都不信任你,真是很让人沮丧。”

“你当时出去喝茶了。”财务主任严肃地说。

“我留了一张纸条在你的信箱里。”院长说。

“哦,”肖恩小姐说,“我没有看到。我对她的事一点都不知情。没有人提及这件事情,真古怪。”

“都有哪些人知道呢?”哈丽雅特问。

一小段沉默,沉默中,每个人都在想肖恩小姐既没收到字条,又没听说特洛特曼小姐的消息,这真是奇怪,而且不太可能。

“我想,昨天晚上在晚餐的高桌上,有人提到了。”埃里森小姐说。

“我外出吃饭了,”肖恩小姐说,“我应该去看看那张纸条还在不在。”

哈丽雅特跟着她出去了;纸条的确在——一张折起来的纸装在信封里,信封没有封口。

“奇怪,”肖恩小姐说,“我之前没有看到。”

“可能有什么人拿去看,然后又放回去了。”哈丽雅特说。

“是啊——这‘什么人’也包括我在内,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肖恩小姐。”

她们很没趣地返回了研究室。

“那个——呃——玩笑的作案时间在晚餐(普克小姐丢失袍子的时候)和十二点四十五分(我发现的时间)之间,”哈丽雅特说,“如果大家都交一份那个时间段细致的作息说明,尤其是在十一点十五分之后,就方便了。我想我能查出有没有学生午夜时分出入校园。如果任何人那个时间回来,应该能看到些什么。”

“有个名单的,”院长说,“门卫应该能给你提供九点后回学院的人的名单。”

“那太好了。”

“与此同时,”普克小姐说着推开她的餐盘,开始卷餐巾,“我们的日常职责也不能被忽视。我现在能拿我的礼袍吗?——或者,谁的礼袍。”

她和哈丽雅特一起去了图德大楼。哈丽雅特把礼袍还给她,并把那件双绉的裙子展示给她看。

“我以前真没见过这条裙子,”普克小姐说,“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件裙子的主人一定很瘦,中等身高。”

“我们不能假设把人偶挂起来的那个人就是这裙子的主人,”哈丽雅特说,“就和你礼袍的道理一样。”

“当然不能,”普克小姐说,“不。”她那双黑而敏锐的眼睛向哈丽雅特投来古怪的一瞥,“但这个主人也许可以提供一些蛛丝马迹。我们是不是——对不起如果我有些越权了——是不是可以从衣服的牌子着手作些判断呢?”

“这当然会有帮助了,”哈丽雅特说,“但商标已经被扯掉了。”

“哦,”普克小姐说,“这样啊。我得去上课了,一有空就会给你提供一份我当天晚上的作息时间表。但我担心这不会有多大作用。晚餐后,我一直在房间里,十点半的时候就睡觉了。”

她拿起礼袍和帽子,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哈丽雅特看着她离开,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还和通常一样,上面的字是被贴上去的,上面是:

没有天才比这些更卑鄙,瘟疫也更无情,愤怒的神从幽暗的波涛中升起;它们像鸟儿,但面孔又像女人;污秽的流动的肚皮,弯曲的双爪,可怕的嘴唇,和饥饿的苍白。[整段话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写的史诗《埃涅阿斯纪》。]

“哈耳皮埃[哈耳皮埃(Harpies),希腊神话里的鹰身女妖,伊里斯的姐妹;有着女人的头和躯干以及鸟的尾巴、翅膀和爪子的可厌的、贪婪的魔怪。],”哈丽雅特大声地说,“哈耳皮埃。我们的思路应该调整一下了。恐怕不能再怀疑爱米丽或者别的仆人,她们怎么会用维吉尔式的六韵步诗来表达感情呢?”

她皱了皱眉头。事态看起来对教研室的人很不利。

哈丽雅特轻轻地敲了敲卡特莫尔小姐的门,对门上“头疼——请勿打扰”的大纸条视而不见。开门的是布瑞格斯小姐。她额头上满是愁纹,但在看清楚来访者之后,就立刻消散了。

“我刚才担心会是院长呢。”布瑞格斯小姐说。

“不至于,”哈丽雅特说,“我暂时还没走漏消息。病号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布瑞格斯小姐说。

“哈!‘尊敬的阁下喝醉又入睡了[出自爱德华·斯宾塞一九一三年出版的书《蛋糕和麦酒》。]。’我想,大概是这样。”她大步走到床前,注视着卡特莫尔小姐。卡特莫尔小姐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明亮的淡褐色的大眼睛,嵌在透着玫瑰粉色的圆润的脸上。蓬松的棕色头发从她的额头倾泻下来,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只失落又受宠若惊的安哥拉兔。

“很难受?”哈丽雅特同情地问。

“特别难受。”卡特莫尔小姐说。

“你自己掂量,”哈丽雅特说,“如果你非要像男人那样痛快喝酒,最起码也要做得像个绅士。你最好掂量一下自己的酒量有多少。”

卡特莫尔小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让哈丽雅特禁不住笑了。“你不像是个老手啊。我去弄点东西帮你醒醒酒,然后我要跟你谈谈。”

她轻盈地出了门,差点在外屋的门口撞到了帕弗瑞特先生。

“你怎么在这儿?”哈丽雅特说,“我跟你说过,这里上午不许访客,会在四方院里制造杂声,同时也违反学校规定。”

“我不是访客,”帕弗瑞特露齿一笑,“我过来参加希尔亚德小姐关于宪法发展的讲座。”

“真有你的!”

“然后看到你穿过四方院到这边来,我就像指南针一样,一下转到这个方向了。”帕弗瑞特先生兴致勃勃地说,“黑暗、真理和柔和就是北方[“黑暗、真理和柔和就是北方。”这是英国著名诗人阿弗瑞德·L.汤尼森的诗句。]。这是个诗句,几乎是我唯一知道的诗句。幸好能引用得这么恰当。”

“并不恰当。我可感觉不到什么柔和。”

“哦……卡特莫尔小姐怎么样了?”

“醉得很厉害。正如你所料。”

“哦……对不起……没什么麻烦吧?”

“没有。”

“你真好!”帕弗瑞特先生说,“我也真是幸运。我有个朋友窗户虚掩,位置很好,那天晚上我翻进去的时候,没有惊动别人。所以——过来看看!我希望这儿有我能帮上忙的——”

“你应该的。”哈丽雅特说。她从他的臂弯里面把听课笔记本抽出来,在上面写了起来。

“到药剂师那儿让他们配出这个,然后带回来。要是我自己去,问他们要治肝疼的方子,那我可就麻烦大了。”

帕弗瑞特先生一脸崇敬地看着她。

“你在哪儿学到这一招的?”他问。

“不是在牛津。我要说,我还从来没机会尝过这个方子呢,真希望它很难喝。哦,你最好能尽快搞到这个。”

“我明白,明白,”帕弗瑞特先生愁闷地说,“你只是想尽快把我赶走。但我真的希望,你什么时候能过来坐坐,见见罗杰斯。他现在感到很是负疚。过来喝杯茶,或者别的什么。今天下午就过来吧,一定来啊。不然你就是讨厌我。”

哈丽雅特几乎要开口回绝了,但当她看了一眼帕弗瑞特先生的时候,心就软了。他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就像是一只幼年的大型犬——一种和外在不相称的纯良。

“好吧,”哈丽雅特说,“我会的。非常感谢你。”

帕弗瑞特先生简直欣喜若狂,一边嘟囔个不停,一边随着哈丽雅特小姐去大门那边。就在他准备迈出大门的时候,又把脚步缩了回来,给一位高个子、皮肤很黑、骑着自行车的学生让路。

“嗨,雷杰!”那年轻的女人喊着,“来找我吗?”

“哦!早上好!”帕弗瑞特先生吃了一惊。接着,他又看到这个学生肩膀后面那张帅气的脸,他这时已定下了神,“你好,法林顿!”

“你好,帕弗瑞特!”法林顿先生回答说。哈丽雅特想,“拜伦式”这个词真是很适合这个人。他傲慢,有一头栗色的鬈发、迷人的棕色眼睛和闷闷不乐的嘴唇,看上去并不高兴见到帕弗瑞特先生,至少没有帕弗瑞特见到他那么高兴。

帕弗瑞特先生向哈丽雅特介绍了新学院的法林顿先生,又低声说当然她应该早就认识费拉克斯曼小姐。费拉克斯曼小姐冷漠地盯着哈丽雅特,并说她很喜欢那天晚上的侦探小说讲座。

“我们六点钟有个派对,”费拉克斯曼小姐对帕弗瑞特先生说,她把学者袍子脱下来,胡乱塞在自行车篓子里,“你来吗?在莱昂的房间,六点。我想我们那地方还够多添一个人,是吧,莱昂?”

“大概吧,”法林顿先生老大不情愿地说,“反正都会挤得一团糟。”

“那再多挤一个也没问题,”费拉克斯曼小姐说,“别管莱昂,雷杰;他今天早上不大正常。”

帕弗瑞特先生好像是在想,是不是另外还有人也不大正常呢。他答复得比哈丽雅特想象得还绝:

“对不起,我已经另有安排了。范内小姐会过来和我喝茶。”

“我们可以另择时间。”哈丽雅特说。

“不用吧。”帕弗瑞特先生说。

“那你们用茶之后,能一起过来吗?”法林顿先生说,“就跟费拉克斯曼说的一样,永远都能再多添一个人。”他转向哈丽雅特,“我希望你能来,范内小姐。我们会感到很荣幸的。”

“这——”哈丽雅特说。现在轮到费拉克斯曼小姐闷闷不乐了。

“我说,”法林顿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是那个范内小姐吗?那个小说家……就是你!那,你现在绝对要来了。我会成为新学院里最受人嫉妒的人。我们那儿都是侦探小说迷。”

“你看怎么样?”哈丽雅特征询帕弗瑞特先生的意见。

这实在太明显了,费拉克斯曼小姐不想哈丽雅特去,法林顿先生不想帕弗瑞特先生去,帕弗瑞特先生根本就不想去,那她呢?她明显在享受小说家独有的那种旁观滑稽闹剧的邪恶的快感。既然任何一方都不可能不失斯文地解决这一尴尬处境,哈丽雅特和帕弗瑞特先生最终接受了邀请。帕弗瑞特先生跨出大门,和法林顿先生站在一起;费拉克斯曼小姐也必须穿过四方四方院,所以无法甩掉哈丽雅特。

“我不知道你原来认识雷杰·帕弗瑞特。”费拉克斯曼小姐说。

“是啊,我们见过面,”哈丽雅特说,“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把卡特莫尔小姐带回来?你不可能没注意到,她醉得不省人事。”

费拉克斯曼小姐看上去很惊讶。

“这跟我又没关系,”她说,“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但你有没有试图阻止一下呢?你应该阻止吧,是不是?”

“我又不是沃莱特·卡特莫尔小姐的监护人。”

“不管怎样,”哈丽雅特说,“你会乐意知道,这件蠢事也有好的一面。关于那些匿名信和其他破坏,卡特莫尔小姐已经完全洗脱了嫌疑。所以,你昨晚那样对待她真是做对了,你觉得呢?”

“我来告诉你,”费拉克斯曼小姐说,“我一丝一毫都不关心这个。”

“你不关心,但最开始是你造的谣;现在你清楚了,也随你去不去辟这个谣。我想,为了公平起见,你应该把真相告诉法林顿先生。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会的。”

“你好像对我的私事很感兴趣啊,范内小姐。”

“你的私事好像人人都很感兴趣,”哈丽雅特很不客气地说,“我并不怪你最开始的误会,但现在都清楚了——我明白地告诉你吧——我相信你也很明白,卡特莫尔小姐被当成了替罪羊,然后发生的事情对她很不公平。你有很多别的事情可以做。你明白你该做什么吗?”

费拉克斯曼小姐既烦躁又困惑,她显然不太知道究竟应该怎样对付哈丽雅特的话,于是很勉强地说:

“如果这不是她干的,我当然很高兴了。很好啊。我会告诉莱昂的。”

“非常感谢你。”哈丽雅特说。

帕弗瑞特一定是快跑着往返的,因为那个药来得比想象得还要快,他还带来了一大捧玫瑰花。药物立竿见影,不仅使得卡特莫尔小姐出现在就餐礼堂里,并让她能吃得下午餐。哈丽雅特跟着她一起离开礼堂,陪她回到了她的房间里。

“你呀,”哈丽雅特说,“你是个年少无知的笨蛋,是不是?”

卡特莫尔小姐沮丧地点点头。

“你想干什么呢?”哈丽雅特说,“你是不是计划要把记录表里所有的罪名都犯一遍,觉得这很好玩是吗?你就餐之后去一个男人房间参加讨论会,但其实并没有收到邀请。你也没必要收到邀请,因为你就那样唐突地闯进去了。这是一件民事犯罪,同时也是对规章制度的藐视。你九点之后离开学院,但没有在登记簿上登你的名字。这应该罚你两次款。你在十一点十五之后回学院,又没有晚归特许——这应该是五先令。实际上,你是十二点之后回来的,就算你有晚归特许,这也是十个先令。你还爬了墙,这项违规应该对你施禁门令;最后,你烂醉如泥,这应该把你扫地出门。顺便说一声,那是另一种社会犯罪。你应该蹲监狱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自己免受惩罚吗?抽根烟吧。”

“谢谢你。”卡特莫尔小姐被吓得全身无力。

“如果没有,”哈丽雅特说,“这件愚笨的小插曲说明了你不是那个学院里肇事的神经病,我肯定会去跟院长汇报的。但现在看来,这个小插曲还是很有帮助的,所以我应该感激才对。”

卡特莫尔小姐抬头看着她。

“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发生吗?”

“是的。”

“哦——”卡特莫尔小姐说着泪珠滚了下来。

哈丽雅特静静地看了她几分钟,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大手绢,轻轻地递给了她。

“把这些全都忘了吧,”等当这个受害人的呜咽声缓和一些,哈丽雅特说道,“但也不要再干那些蠢事了。牛津不是让你来干这些的。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去追求年轻小伙子——天知道,他们满世界都是。但浪费人一生中最宝贵、最特殊的三年,就太愚昧了。而且,这对学院、对其他牛津的女性来说也很不公平。你愿意的话可以去当个傻女人——我也傻过,大多数人都傻过——但看在上帝的分上,换个别的地方去犯傻,不要连累其他人。”

卡特莫尔小姐很没条理地说了一通,大概意思是,她讨厌大学,特别是厌恶牛津,而且觉得对这两个机构都没有任何责任感。

“那么为什么,”哈丽雅特说,“为什么你在这儿?”

“我不想到这儿来,从来都不愿意。只是我的父母太渴望了。我的母亲致力于为女性争取权利——你知道的——争取职业,还有别的东西。父亲在一所小型郡立大学里做讲师。他们为我做出了很多牺牲。”

哈丽雅特想,卡特莫尔小姐肯定就是受困于父母的牺牲品。

“开始我也不那么介意来这里,”卡特莫尔小姐继续说,“因为当时我订婚了,他也过来,所以我觉得一定会很好玩,学校的那一套笨东西不会成什么问题。但我现在和他不再有婚约,那我到底有什么理由要为这些死去的历史而烦恼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折腾着送你来牛津,既然你不想来,而且又订婚了。”

“哦!他们说订不订婚没有任何差别。每个女人都应该接受大学教育,即使她已经结婚了。现在,他们说幸好我没丢掉我的学院计划,他们当然会这么说。我就不能让他们明白,我讨厌大学!他们不明白,在一个人人都在周围讨论教育的环境下长大,已经足够让人厌烦了。读书让我受够了。”

哈丽雅特一点也不惊讶。

“那你喜欢做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假设你婚约的麻烦事没发生的话。”

“我想,”卡特莫尔小姐很得体地擦了擦鼻子,然后点上另外一根烟,“我应该喜欢做个厨娘,或者做个医院的护士,但我想我应该更擅长烹饪。但你知道,这正好是我母亲毕生努力要扭转的观念,她痛恨别人认为女性的世界应该仅仅局限于这两件事。”

“做个好的厨师能赚不少钱呢。”哈丽雅特说。

“是的——但这不是个有教养的职业啊。而且,牛津又没有烹饪学院。必须得是牛津,你明白的,或者是剑桥,因为在这些地方才有机会认识体面的朋友。但我在这里却没有交到任何朋友,她们都恨我。现在,也许她们不会那么恨了,这该死的匿名信事件——”

“会好起来的,”哈丽雅特害怕她的愤怒会爆发出来,于是仓促地说,“布瑞格斯小姐呢?她看起来人很好。”

“她实在太好了,但我总是欠她的人情。这种感觉很压抑,让我不安。”

“实在太对了,”哈丽雅特说,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针见血,“我知道,感恩是种很要命的感觉。”

“而且现在,”卡特莫尔小姐坦率地让人几乎无法接受,“我又必须对你感恩戴德了。”

“你不需要。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顺便帮了你。但我要告诉你,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做什么。我会停止感情用事,因为这只会让你欠更多的人情。我会停止对男学生们的追求,因为这会烦扰他们,也影响他们的学业。我会好好对付历史这门学科,顺利毕业。然后,我会回去,跟父母说:‘我已经完成了你们的心愿,现在我想去做个厨师。’从此全力以赴。”

“你会吗?”

“我希望你在所有这些事后,能真诚对待自己,像袋鼠老人[出自英国小说家吉卜林的故事《唱袋鼠老人的歌》。]一样。厨师很好。但你既然已经开始在这儿学历史,就最好多放点心思在上面。你知道,这对你没有害处。如果你学会了怎么对付一门学科——任何一门学科——你就学会了对付所有学科的方法。”

“好吧,”卡特莫尔小姐用很不确定的口吻说,“我试试。”

哈丽雅特满腹怒气地离开了,马上去找院长。

“为什么把这些人塞到学院来?不仅把她们搞得很可怜,而且还占了那些渴望进牛津学习的人的位子。我们没有足够的教室去容纳那些不想也绝不会成为学者的女人。对于男子学院来说,这没关系。他们可以有那些一天到晚蹦来跳去傻乐的学生,来学校里学习怎么玩游戏,然后他们就可以去预备学校里蹦来跳去、玩游戏了。但我们这个小混蛋根本就不开心。她郁闷得要命。”

“我知道,”院长不耐烦地说,“但女老师和父母们就是一群糊涂虫。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我们不能把每个小错都连根除掉。你看,就在我们这么忙的时候,我的秘书被叫走了,因为她那个麻烦的小儿子在那个要命的学校里得了水痘。哦,我的天哪!我不应该这样讲,他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而且孩子总是最重要的。但这实在要把我逼疯了。”

“我这就走,”哈丽雅特说,“很遗憾,你要工作整整一下午了。我也很抱歉打搅到你。但我还有件事也许应该告诉你,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卡特莫尔小姐有不在场的证明。”

“是吗?很好!有进展了。不过我想,这意味着我们这群人身上的嫌疑更大了,但事实就是事实。范内小姐,昨天晚上四方院里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你领来的那位年轻人究竟是谁?我今天早上没有在研究室里问,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希望我那么做。”

“我的确不希望。”哈丽雅特说。

“你现在也不想?”

“就像福尔摩斯说过的:‘我想我们在那个情况下,应该要一枚特赦令。’”

院长很知趣地向她眨了眨眼睛。

“好吧,我相信你。”

“但我还想提个建议,学者花园那边的墙上有一圈脚蹬。”

“哈!”院长说,“我真不想知道这些事。很多事越想越觉得可恨。他们就是想把自己搞成英雄。每个学期的最后一个星期,是他们爬墙爬得最多的时候。他们还打赌呢。我得在学期结束之前修补好它们。这些小布谷鸟真是麻烦。同样,这是不准许的。”

“我希望,在这个特殊时期,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很好,我会和财务主任说的——关于那些脚蹬的事。”

哈丽雅特换了件长袍,仔细地思索这件荒诞可笑的事——她被邀请参加的那个派对。显然,帕弗瑞特先生是利用她做幌子去对付费拉克斯曼小姐,然后法林顿先生又利用她为幌子来对付帕弗瑞特先生,而费拉克斯曼小姐这位名义上的女主人,根本就不想她去。这可真是遗憾啊,她没有试着抓一抓法林顿先生。要不然的话,这就是个完整清晰的猫抓尾巴圈圈。但她不够年少,或者说不够年老,没觉得那个拜伦式的法林顿有任何魅力;也许做一个起缓冲作用的旁观者角色,更为有趣吧。不过,她的确很愤恨费拉克斯曼小姐在卡特莫尔事件中的言行。于是,在出门应付下午的第一个任务之前,她穿上了一件很讲究的外套和裙子,还戴上了一顶极为雅致的帽子。

找帕弗瑞特先生的楼梯并不费劲,或者干脆可以说,找帕弗瑞特先生一点都不困难。她上了那道阴暗陈旧的楼梯,经过了一扇扇门。那扇茅屋式的门上面写着史密斯先生,那扇橡木门上面写着巴纳尔吉先生,那扇敞开的门是霍格斯先生的,他和他朋友们的派对很吵。她突然意识到上面一层有人在争执,接着,帕弗瑞特先生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他站在房间门口,和一个背朝着楼梯的男人争吵。

“你应该去见鬼。”帕弗瑞特先生说。

“很好啊,先生,”那个背影说,“但我要去找那个年轻姑娘,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我去告诉她,我看见了你推着她翻墙——”

“滚蛋!”帕弗瑞特先生大吼着,“你给我闭嘴!”

就在这个时候,哈丽雅特抬脚上了楼梯,和帕弗瑞特先生的眼神相遇了。

“哦!”帕弗瑞特先生吃了一惊,然后,跟那个男人说,“让开,我现在很忙。你最好再来一趟。”

“你很讨女人喜欢嘛,是不是啊,先生?”那个男人很不友好地说。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转过身。然后,她大为惊讶地认出了这张熟悉的脸。

“杰克斯,我亲爱的,”她说,“在这儿见到你真高兴。”

“你认识这个家伙?”帕弗瑞特先生说。

“我当然认识了,”哈丽雅特说,“他以前是什鲁斯伯里学院的一个门卫,因为偷盗被解雇了。希望你现在一切都好,杰克斯,你妻子怎么样?”

“都很好,”杰克斯很郁闷地说,“我会再来的。”

他准备抽身溜到楼下去,但哈丽雅特用她的雨伞拦住了他的去路,时机那么恰到好处。

“嗨!”帕弗瑞特先生说,“有话你现在就讲吧。回来再聊一会儿,好吧?”他的手臂很有力,猛地一拉,就把老大不情愿的杰克斯拽回了门槛里面。

哈丽雅特跟着他们进了门,橡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你不能再跟我翻那些旧账,”杰克斯不屑一顾地说,“那都已经过去了,那跟我现在提到的这件小事毫无关系。”

“什么事?”哈丽雅特问。

“这个让人作呕的东西,”帕弗瑞特先生说,“他厚着脸皮过来跟我说,如果我不贿赂他的话,他就要去四处宣扬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

“勒索呀,”哈丽雅特饶有兴致地说,“这可是个很严重的罪名。”

“我没有提到钱的事,”杰克斯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只是告诉这位先生,我看见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并让我感到很不安。他说我应该去见鬼,所以我说,这种情况下,我应该去找那位女士。你要知道,看到这种事让我的良心很是不安。”

“很好,”哈丽雅特说,“我就在这儿,你说吧。”

杰克斯先生死死地盯着她。

“那就是我,”哈丽雅特说,“昨天晚上我忘记了我的钥匙,所以被你看到帕弗瑞特先生帮我翻什鲁斯伯里的院墙。不过,你在那儿干吗?心怀不轨地闲逛吗?那么你大概看到我再度出现感谢帕弗瑞特先生了,而且我邀请他进来看看月光下的学院楼。如果你在那儿等候的时间够长,你还应该看到我送他出门。这怎么了?”

“讲得很顺嘛,但我不相信。”杰克斯的思维开始不连贯了。

“随便你,”哈丽雅特说,“如果一个学院的资深成员就是不从正门进校园的话,我不知道谁能干涉。反正你肯定是没这个权利。”

“我根本就不相信。”杰克斯说。

“那我就没办法了,”哈丽雅特说,“院长看见了帕弗瑞特先生和我,所以她会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帕弗瑞特先生,为什么你没一次性告诉这个家伙完整的故事,让这个家伙的良心放松一下?不过,杰克斯,我刚刚告诉过院长,让她把墙封好。那墙对我们倒是很方便,但的确不便于防夜贼和其他讨厌的家伙。所以,你再想去那儿闲逛的话,恐怕就不太好了。最近,有人在房间里丢失了一两样东西,”她又加了一句,倒也是实话,“所以,我们最好也严加监管一下那条路。”

“这跟我没关系,”杰克斯说,“你可别诬赖我。如果事实跟你说的一样,那我绝对不想让你这位女士有任何麻烦。”

“我希望你能记清楚,”帕弗瑞特先生说,“要不,你希望我来帮你长点记性?”

“别威胁我!”杰克斯退到门边,喊道,“别威胁我,别找我的麻烦。”

“如果你这张脏脸再出现在我面前,”帕弗瑞特先生一边说,一边把门打开,“我会把你从这里一脚踢到四方院里。明白了吗?现在滚吧!”

他一只手拉开橡木门,另一只手猛地把杰克斯推出去。然后他们听到撞击声和诅咒声,宣告身手敏捷的杰克斯已经到楼梯口了。

“哇!”帕弗瑞特先生回来以后嚷嚷着,“哎呀!天哪!简直太精彩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其实很容易编得出来。我想他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我真不觉得他会知道卡特莫尔小姐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一定是我出来的时候,他跟踪我回来的。但我没有从这扇窗户进来——显然——那他是怎样——哦!知道了,当我敲布朗窗户的时候,我记得他探出头说了一声:‘是你吗,帕弗瑞特?’这家伙真是粗心啊。我要跟他谈谈……我说,你看起来真像是所有人的守护天使,是不是?太奇妙了,你能如此镇定自若地运用你的智慧。”

他用那双幼犬似的眼睛注视着她。哈丽雅特笑了,这时,罗杰斯先生端着茶进来了。

罗杰斯先生在读三年级——很高,很黑,活泼开朗,而且对那晚的事很是惭愧。

“捣乱、破坏规章制度,这都糟透了,”罗杰斯先生说,“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别人说这很好玩,所以我们就相信了。为什么要相信?我找不出理由。一个人应该更客观地看待这些事。看看它本身是不是好的。如果不是,那我们就不应该做。哦,帕弗瑞特,你扒卡尔佩珀[卡尔佩珀(Culpepper),公立学校的俚语,指受害者。]裤子这事受到惩罚了吗?”

“我等着呢。”帕弗瑞特先生说。

“的确,卡尔佩珀是个疣子,是个猥琐的东西。但他被扒掉裤子就看上去好些吗?不,苏格拉底们,不会的。他会看起来更糟糕。如果谁的裤子要被扒掉,谁的腿就会裸露出来——比如,帕弗瑞特,你的。”

“你试试。”帕弗瑞特先生说。

“不管怎样,”罗杰斯先生继续说,“扒裤子是没有意义的,也很庸俗。我可不鼓励用那些现代的方法,去揭露毫无美感的腿。我不愿卷入这种事。我只愿意做个改过自新的好人。从现在开始,除了事情本身的价值外,我什么都不会考虑,不会因为大众观念的压力而动摇自己的判断。”

他承认了他干了错事,又表示了改正的决心,后来罗杰斯先生把谈论引到一般性的话题上。然后,大概五点左右,他离开了,一边充满歉意地嘀咕关于他的导师和功课的事——这当然是完全没必要的。这时,帕弗瑞特先生突然变得局促起来,正如一个年轻男子和比自己年长的女子单独相处时通常的表现那样,而且他还跟哈丽雅特讲述了一大通他对生命意义的看法。哈丽雅特动用了自己最大的怜悯心,耐心地听着;但当三个年轻人闯进来向帕弗瑞特先生借啤酒的时候,她还是微微地觉得自己解放了。那些人留了下来,在帕弗瑞特先生脑袋边上争论科米萨耶夫斯基[科米萨耶夫斯基(Komisarjevsky,1882—1954),俄罗斯戏剧导演。]。帕弗瑞特先生仿佛有些不高兴,最终他宣布,是时候出发去新学院参加法林顿的派对了,借此从他们那儿夺回自己的清净。他的朋友有些遗憾地放他走了。就在哈丽雅特和她的陪同人员出门的时候,他们拖了把扶手椅来,继续争论。

“马斯顿是个很有才的家伙,”帕弗瑞特先生友善地说,“在牛津戏剧社团里可是鼎鼎有名的,而且假期都会去德国。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逼着自己这样钻研戏剧。我喜欢好的戏剧,但我搞不懂那些什么风格处理,什么平面视觉效果。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

“半点也不懂,”哈丽雅特乐呵呵地说,“我敢说他们也不懂。总之,我知道我不喜欢那种所有的演员都在台阶上翻来滚去的戏;或者灯光搞得很艺术化,让你什么也看不见的那种;或者让你一直困惑,舞台中间那个巨大的旋转物到底派什么用场的那种。这些东西让我分心。我情愿去霍尔本皇家剧院,找点通俗易懂的乐子。”

“你会吗?”帕弗瑞特先生说,似乎难以置信,“你应该不会答应我,假期的时候跟我一起去城里看一场演出吧,会吗?”

哈丽雅特很含糊地应承了下来,这让帕弗瑞特先生开心不已。接着,他们就出现在法林顿的起居室了,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挤在一群大学生里,喝口雪莉酒、吃块饼干都很艰难,因为肘关节动弹不得。

实在太拥挤了,哈丽雅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费拉克斯曼小姐。不过,法林顿先生倒是挤了过来,并带来一群乐意讨论侦探小说的男女学生。尽管他们很少读其他书,但似乎读过不少这类的文学作品。哈丽雅特想,要是有家侦探小说学校,那应该很有希望招一大批学生。她觉得,从她这一代开始,心理分析的热潮已经渐退了;直觉告诉她,对具象和行动的渴望渐渐占据了上风。战前的严肃拘泥和战后的精疲力竭都已经过去,如今的时代在明确地召唤一种充满活力的东西,尽管这定义因人而异。侦探故事毫无疑问是可以被接受的,因为这里面的有些事已经被确定了,作者事先就可以轻松自如地决定很多疑惑。所有的这些年轻男男女女们,他们似乎正准备自寻烦恼地锄一块石头地,这让她对他们感到相当抱歉。

有些事已经被确定了。是的,绝对。第二天早上,哈丽雅特回想了一下整个形势,感觉极度不满。她非常不喜欢杰克斯的这桩事。她想,他几乎不可能和那些匿名信有关:他怎么可能从《埃涅阿斯纪》跑到走廊里呢?但他是一个满腹仇恨的人,一个不怀好意的人,还是一个贼;如果他有天黑之后在院墙周围晃荡的习惯的话,这绝不是件好事。

哈丽雅特一个人在教研室里,其他人都去工作了。教研室的仆人进来,拿来一堆清洁过的烟灰缸。哈丽雅特突然想起,这个仆人的孩子就寄居在杰克斯家中。

“安妮,”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杰克斯天黑之后跑来牛津干什么?”

那女人吃了一惊,“是吗?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我发现他昨天晚上在圣克洛斯路附近闲逛,从那里他能很轻易翻墙进来。他现在老不老实?你知道吗?”

“我没法说,但我的确怀疑。我很喜欢杰克斯夫人,不愿意给她添麻烦。但我从来都不相信杰克斯。我一直在想,我应该把小女儿们送到别的地方去。他也许对她们影响不好。您认为呢,夫人?”

“我的确也这么想。”

“我绝对不想为难一个体面的已婚女人,”安妮一边继续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把一个烟灰缸放下,“但她自然不能甩掉自己的丈夫。不管怎样,自己的孩子比什么都重要,是不是?”

“当然了,”哈丽雅特很漫不经心地说,“哦,是的,你应该为她们另找个地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杰克斯或者他的妻子提到过任何事情——呃,比如他在学院里偷东西,或者对老师们心怀怨恨。”

“我和杰克斯没有什么话可说,就算杰克斯夫人知道什么,她也不会告诉我。她如果告诉我就怪了。那是她的丈夫,她必须维护他。我很能理解。但如果杰克斯行为不轨,我能从我的孩子们那里问出点名堂。我很感激你跟我说这个,夫人。我星期三应该会去那儿,那天下午我休息。我会借此机会打探打探。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有话跟杰克斯说吗,夫人?”

“我和他谈过了,而且告诉他如果他再在这附近溜达的话,我就要把他交给警察处理了。”

“很高兴听到这个,夫人。他那样跑过来实在很不像话。如果我知道的话,肯定晚上睡不好觉。一定不能再放任他。”

“是的,应该这样。哦,安妮,你有没有在学院里见过任何人穿这样一条裙子?”

哈丽雅特从她旁边的椅子上拿起那条黑色双绉的裙子。安妮很仔细地看了一遍。

“没有,夫人,我印象中没有。但也许在这里工作时间更长的女仆会知道。格特鲁德就在饭厅,您愿意问她一下吗?”

不过,格特鲁德也没能帮上忙。哈丽雅特请她们把衣服带回去,让别人鉴定一下。但一番周折后,还是没结果。在学生中间进行的咨询也没任何发现。这裙子又被带了回来,依然身份不明。又是一个困惑。哈丽雅特的结论是,这实际上应该是那个混蛋的衣物;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裙子被带入学校以后,一定被藏起来了,直到那个闹剧发生的一刻才出现在教堂里。因为如果有人在学院里穿过这条裙子,不可能谁也认不出来。

教研室的成员们乖乖交上了她们当晚的时间表,但没有一份是无懈可击的。这很正常,如果反过来倒是件奇怪的事。只有哈丽雅特(和帕弗瑞特先生)才知道这份时间表里最关键的是哪段时间;许多人都说她们在午夜左右都进被窝了,所有的人都说——或者都宣称——在十二点四十五的时候安守本分地在自己的房间里或床上。门卫的登记簿和晚归特许也检查过了,所有午夜时分有可能在四方院出现的学生都被询问过了,依然没有任何人看到任何可疑的行为,看到有人带着袍子、枕垫或者面包刀。在这种地方,犯罪太容易了。学院太大,太开阔。即便有人看到谁抱着枕垫穿过四方院,甚至哪怕是整套床上用品和床垫,也不会多想什么。一股冷飕飕的新鲜空气把睡意勾走了,那应该是个很自然的结论。

哈丽雅特被激怒了,她去牛津大学图书馆那边,要把自己埋进对拉法努的研究里。在那里,至少她知道自己要研究什么。

她觉得自己需要镇定一下,于是下午时分,她去了克里斯特教堂听礼拜,顺便购置了点东西,其中有一袋甜饼,是为几个学生们准备的,她邀请她们晚上去她的房间参加派对。直到胳膊上挂满袋子的时候,她才猛地想起教堂这一回事。她匆匆忙忙地小跑着,幸好那些袋子都不重。她躲躲让让地穿过了几条马路交叉口,憎恶地抱怨这现代化的车水马龙,以及那个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灯把交通搞得更加复杂。最后她加入了几个步行者的行列,他们也是往圣阿尔代那边走的,穿过沃西那个还没装饰完的大四方广场,跟她一样置身于虔诚的事业中。

教堂里很安静,让人心情安宁。教堂中殿的人都走空了后,她在座位上多逗留了一会儿,直到管理员把所有的募捐都整理完。然后,她慢悠悠地出来了,左转走在基石上,情不自禁地又一次赞赏这阶梯和大厅。这时,一个穿灰色礼服的瘦子从那扇黑洞洞的门里嗖的钻出来,不偏不倚狠狠地撞到了她,几乎将她撞倒,她的那些袋子、包裹被撞飞了起来,七零八落地散在基石上。

“见鬼了!”那声音如此熟悉,让丝毫没有准备的她心跳加速,“我伤到你了吗?我总是手忙脚乱、东蹭西撞,像个瓶子里的大黄蜂似的。我真是个小脑没发育好的家伙。请告诉我,我没有伤到你吧?因为我要是伤了你,我现在就去把自己淹死在墨丘利喷泉里。”

他一只手扶着哈丽雅特,一只手指了指小池塘的方向。

“没那么糟,谢谢你。”哈丽雅特说,她缓过神来。

“感谢上帝。我今天的运气可真不好。我刚刚和初级监察官见过面,从来不知道见个人还会让自己这么不痛快。你那些包裹里有易碎的东西吗?哦,你看!你的包自己散开了,东西都滚到台阶下面去了。你别动,就待在这儿,要干什么就让我来。我会跪下来,一个一个把它们都拣起来,每拣一个就对它说一声:‘这全是我的错[此句原文为拉丁文。]。’”

他说到做到。

“我怕这些小甜饼已经没得救了,”他满是歉意地抬头看着她,“但如果你能原谅我的话,我们可以从厨房那儿弄些新的——货真价实的那种——你知道——教堂专供的。”

“请别麻烦了。”哈丽雅特说。

那不是他,当然。那是个最多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子,波浪式的头发从前额散了下来,俊俏、毛毛躁躁的脸,很有魅力,尽管那有棱角的嘴唇和向上扬起的眉毛不是很相似,但头发的颜色就是那样的——熟麦子的那种淡黄色;还有那轻柔的温吞水似的声音,总不把全部的音节发全了,说话含糊不清;还有那瞬间的斜嘴一笑;还有,那双秀美的手,正在把所有的东西熟练地拣回包里。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年轻人说。

“我随便跟你编一个名字,你也不会知道,”哈丽雅特说,“你是不是——你和彼得·温西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了?是有,”年轻人站直起来说,“他是我的叔叔,他是那种比犹太教圣人还要乐于助人的大好人,”他仿佛被什么忧郁的情绪牵住了,“我以前见过你吗?或者你是猜的?你不是认为我长得像他吧,是不是?”

“当你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我一度以为就是你的叔叔。是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你的确很像他。”

“这真伤我的心啊,好吧,”年轻人咧嘴一笑,“彼得叔叔现在不在。不过我跟上帝祈祷过了,他应该会马上赶来。但他好像又匆匆忙忙去别的地方了。他经常这样。一只神秘的老猫,是吧?你认识他吧——我应该记着那句烂谚语,说什么世界真小啊。那个老家伙现在在哪儿呢?”

“我想应该是在罗马。”

“应该是。他给你写信了?在信里能言善道可是很难的,你觉得呢?我是说,你要解释这个解释那个,而且我们家族远近闻名的魅力在白纸黑字上又显现不出来。”

他这时候收复了最后一件在外游荡的东西,然后对她笑了,那份无忧无虑很是可爱。

“我能这么理解吗,”哈丽雅特觉得很有意思,“你继承了你叔叔好的一面。”

“正是,”年轻人说,“如果你真能够走近他的话,他是很有人情味的,真的。而且,你看,我还是有办法对付彼得叔叔的。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我总还可以割喉自杀,把草莓叶子交付给他。”

“什么?”哈丽雅特说,心想这一定是牛津流行的最新的嘲笑别人的话。

“草莓叶子,”年轻人说,“香膏、节仗和圣球。四排被虫蛀了的貂皮。更不用说在丹佛摧毁大兵营,把它发霉的脑袋吃掉。”看到哈丽雅特还是茫然地看着他,他又解释了一番,“对不起,我忘记说了。我的名字叫圣·杰拉尔德,父亲大人没有能给我制造出一个兄弟。所以,一旦有人在我的名后写‘死亡无子嗣’,彼得叔叔就是继承人。当然,我父亲可能会比他更长寿;但我觉得彼得叔叔不会早早就死的,除非他哪个可爱的罪犯把他干掉了。”

“这倒很有可能发生。”哈丽雅特说,一面想着携枪的混蛋。

“那么,他的人生就更惨了,”圣·杰拉尔德子爵说着摇了摇头,“他越是去冒险,就会越快踏进婚姻里。那个皮卡迪利大街公寓里,由老本特服侍的单身汉的自由就一去不复返了,也再没有什么维也纳歌手精彩的表演了。你看,正是他生命的价值,让我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很显然。”哈丽雅特说,对这条新冒出来的亮点很感兴趣。

“彼得叔叔的弱点,”圣·杰拉尔德子爵继续说,一面仔细地把压扁的小甜饼从包装纸上剥开,“是他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你可能觉得看起来不像,但的确是。(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拿去喂鲤鱼?我觉得这实在不合适让人吃。)他到现在为止还是在坚持——他是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家伙——他要么会有一个合适的妻子,要么就打一辈子光棍。”

“但假设那个合适的人不愿意嫁给他呢?”

“他就是这么说的。我根本就不相信。怎么可能有人拒绝彼得叔叔呢?他的确不好看,话也特别多;但他那么有钱,举止优雅,而且还是记载在册的社会名流。”他在墨丘利神[指在基督教会教育学院的墨丘利神喷泉雕像。]的沿上保持平衡,注视着宁静的水面。“看!那儿有一只大鱼。自从有这座喷泉它就在了,看着它的样子就知道——看到它游了吗?那是红衣主教沃尔西[红衣主教沃尔西(Cardinal Wolsey,1473—1530),曾在英国权倾一时的主教。]会喜欢的宠物。”他把饼干屑扔向水里,那条鱼迅速划出水面,接到食物后又潜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跟我的叔叔有多熟,”他继续说,“但如果你有机会的话,你应该告诉他,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看起来很潦倒,很压抑,郁闷得都想自杀了。”

“我会提的,”哈丽雅特说,“我会说,你似乎连步子都拖不动,晕倒在我的臂弯里,完全是不小心才把我的袋子都打散的。他不会相信我,但我会尽量的。”

“不会的——他不擅长相信别人的说辞,但你能把他搞糊涂。恐怕我还是应该给他写信,解释事情的真相。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用我的私事来烦你。过来,来厨房吧。”

克里斯特教堂的厨师用古老又著名的学院的烤箱,高兴地烤制小甜饼。然后,哈丽雅特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这里巨大的闪闪发亮的火炉,并听子爵介绍说,在开学期间,这里一个星期会烤出多少肉,消耗多少燃料。她在这位向导的带领下,又回到了四方院里,并表达了她的谢意。

“真不用谢,”子爵说,“我把你撞了,又把你的东西撞得到处都是,我还怕这样不足以补偿呢。不过,我能问一下,这位被我有幸冒犯的人是谁吗?”

“我叫哈丽雅特·范内。”

圣·杰拉尔德子爵呆呆地站着,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前额。

“我的上帝,我都干了什么?范内小姐,我真的要请你原谅——负荆请罪也在所不惜。如果被我叔叔知道了,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我应该割喉自杀才对。我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想想都让人无法忍受。”

“这是我的错,”哈丽雅特说,看得出来他真的被吓着了,“我应该先告诉你。”

“但事实上,我没有权利跟任何人这么说话。恐怕,我是同时继承了我叔叔的多嘴和我母亲的八卦。听着,看在上帝的分上,把这些都忘了吧。彼得叔叔是个难得的大好人,跟所有的大好人一样行为正派、值得尊重。”

“这我本来就知道。”哈丽雅特说。

“我想也是。顺便说一下——该死的!我似乎搅和得不成样了,但我必须解释一下,我从来没有听叔叔提起过你。我的意思是,他不是那种人。是我的母亲说的,她就是喜欢说那种事。对不起,我把事情越搞越乱了。”

“不要担心,”哈丽雅特说,“毕竟,我认识你的叔叔——非常熟悉,所以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而且我肯定不会向他告发你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这不仅仅是我再也不能敲诈他的问题——我现在的财政情况一团糟——而且是因为,他能让人感觉无地自容。我想,你从来都没有被彼得叔叔的口才责难过吧——当然没有。但如果要二选一的话,我还是宁愿被人剥皮。”

“我们俩都在一条贼船上。我也不应该听的。再见——非常感谢你的小甜饼。”

当她已经在圣阿尔代的半中腰了,子爵又赶上了她。

“我说——我刚刚想起来。我一时糊涂说那个老故事——”

“维也纳舞女?”

“歌手——他嗜好音乐。请你忘了吧。我是说,这事都要发霉了——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我当时还是个小学生,我敢说这故事都已经腐烂了。”

哈丽雅特大笑着,保证会把维也纳歌手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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